燦爛的六月

每年夏之將至，斑嘴鴨必來公園。

1

天氣不錯，起床后我照慣例去外邊散步。本來，到四月為止，我都是在家附近的公園的散步道走幾個來回，但進(jìn)了四月以后，卻刻意避開那里，沿著家附近的幾條小街轉(zhuǎn)幾個來回。雖然我如此留心，該發(fā)生的事還是發(fā)生了。八點(diǎn)剛過，一年沒有LINE聯(lián)系的鈴木突然發(fā)來了一條信息。不用看我也知道，一定是告訴我公園里有斑嘴鴨出生了，希望我跟她一起照顧小鴨子們。

好多年以來，總是在四月末或者五月初，有十幾只斑嘴鴨在公園的人工池塘里出生。都說是人工池塘了，水池子又小又淺，很少有機(jī)會看見池底的發(fā)綠的水中，游著幾十條鯉魚和幾只被主人扔掉的烏龜。池塘被鐵柵欄圈起來，水池與柵欄之間有一排排的映山紅和肆意成長的野草。幾乎沒有草籽，幾乎找不到小蟲子，所以在人工池塘出生的小鴨子，如果沒有人喂的話，基本上活不到一個星期。因此包括我在內(nèi)，一些不忍心小鴨子死去的人，特地去動物商店買鳥食。小鴨子再大一點(diǎn)的話，鳥食就被我們換成了貓糧。說到貓糧，這還是我的主意。最早我們是將鳥食換成大米和麥子，但鴨子們吃幾口米和麥子就要去池塘喝一陣水。不僅如此，灑在草叢上的大米和麥子也招來了成群的鴿子。我家里養(yǎng)貓，有一次試著扔了幾粒貓糧到水中，發(fā)現(xiàn)貓糧浮水，鴨子吃的時候正好可以同時喝水，而鴿子又沒法到水中搶食，真的是一舉兩得。貓糧的營養(yǎng)太好，鴨子們的成長速度很快，差不多兩個星期左右就會看起來肥臀大尾。

實(shí)際上，誰都不知道，我早就想退出喂鴨子的志愿團(tuán)了。除了喂養(yǎng)期間一些意料不到的發(fā)生在鴨子們身上的事令我傷心和抑郁，也因?yàn)橹驹刚邇?nèi)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令我疲倦不堪。還有，喂鴨子的時候，總會有個別人跑過來，指著柵欄上的牌子說：“公園里禁止喂野生鳥類的?！边@時候，如果是大人指責(zé)我，我會不答腔，離開那個人去遠(yuǎn)一點(diǎn)的地方。但如果是小孩子指責(zé)我，我就會解釋，說這里是人工池塘，沒有小鴨子能吃的草籽和小蟲子，不喂的話，小鴨子會餓肚子，甚至餓死。小孩子很天真，聽我這么解釋，跟著就會問我喂的是什么東西。

鈴木是喂鴨子的志愿者群體里的中心人物之一，另一個人是竹田。鈴木真心喜歡鳥類，對小鴨子“全心全意”，所以在跟斑嘴鴨有關(guān)的事上我愿意跟她商量。至于竹田呢，我覺得她喂小鴨子只是為了跟戶澤有地方說話聊天。鈴木每天去公園很多次，除了貓糧，去年她每天都去賣釣魚用具的專門店買五百日元一盒的蚯蚓。小鴨子從出生到離巢，大約需要兩個月的時間，一天五百日元，兩個月就是好幾萬日元。大家都在背地里說她“了不起”。她跟兩只貓一起生活，不知道她結(jié)過婚沒有，也不知道她有沒有孩子，這種事都屬于個人隱私，不可以輕易打聽。但大家都說她有錢，因?yàn)樗〉姆孔邮且粦艚ǎ粯鞘且患蚁匆碌?，即使她不是洗衣店的老板，租金也是一筆相當(dāng)大的收入。

鈴木在信息里說：“昨天晚上生了十四只可愛的斑嘴鴨，請你抽時間去看望它們一下。”“看望”就是照顧，我意識到今年是退不出喂鴨子的志愿團(tuán)了。十點(diǎn)鐘，家附近的商店開門，我去買了一袋子鳥食。

路過公園附近的菲律賓教會時，正在給花澆水的矮個子男人對我說：“昨天生了十四只小鴨子，但今天只剩下十二只了?！蔽摇鞍“　绷撕脦茁暋Ｋ袊@地說，去年生的十四只小鴨子，一只都沒有被糟蹋，全部都長大了，而今年出生了還不到兩天就死了兩只。我對他說：“十四只都長大了，其實(shí)是奇跡。”然后又問他“犯人”是烏鴉還是貓。他回答說是貓，還說有人親眼看見貓從映山紅里躥出來，叼著小鴨子的脖子，躍過柵欄跑掉了。我謝了他去公園。以為會有很多人圍觀，結(jié)果只看見一個臉生的男人站在柵欄前。我走到他身邊，向他搭話：“聽說少了兩只小鴨子?！彼R上回答說：“被貓叼走的時候正好我在?！痹瓉怼坝H眼看見”的人就是他。我問是什么顏色的貓。他說是一只黃色的大貓，還說他早上來的時候特地將那些映山紅都搖晃了一遍，已經(jīng)確定了貓沒有藏在里面。我也謝了他。我們聊了起來，都說今年的小鴨子比以往出生得早，以往都是四月末或者五月初才出生。我算了一下，今天是4月21號，而小鴨子是4月20號出生的，比去年提前了將近兩個星期。我問他有沒有看見什么人喂過小鴨子。他說沒看見有人喂小鴨子。我把用水浸過的鳥食捏成團(tuán)，一團(tuán)團(tuán)地撒在小鴨子們的面前。我對他說：“還真的是沒有人喂過啊，小鴨子們都餓成這個樣子了，狼吞虎咽的。”他一邊笑，一邊指著水面說：“還有一只不吃鳥食的?！蔽艺f：“每年都會有一只單獨(dú)行動的小鴨子?！?/p>

我在公園待了半個小時左右，雖然其間有幾個人來看過小鴨子，但沒看見有人帶鳥食來。

回家的路上，這么巧碰見了曾經(jīng)教過兒子彈鋼琴的女老師香取。去年小鴨子出生后，她也是喂鴨子志愿團(tuán)的一員。打過招呼，我這樣問她：“去年小鴨子出生后，天氣好的日子，圍觀的人從早到晚沒有間斷過，而且有很多人都帶著鳥食來，但今天雖然有人來看小鴨子，卻不見有人喂小鴨子，大家只是口口聲聲地說小鴨子可愛。”

香取猶豫了一會兒，吞吞吐吐地說：“去年鴨子離巢后，那幾個人，竟然喂了整整一年大鴨子。每天晚上，公園里都會飛來很多大鴨子，最多的時候有四十只呢，池塘成了鴨子的飼養(yǎng)場?！?/p>

我點(diǎn)著頭說：“嗯嗯，雖然我沒有參與喂食這件事，但也還是聽說了。十四只鴨子回來玩的時候，因?yàn)槟菐讉€人照舊喂它們，結(jié)果十四只成了四十只?！?/p>

香取說：“鴨子不會飛的時候，不喂的話會餓死，但會飛了以后就不應(yīng)該再喂了?！?/p>

我說：“是啊是啊，畢竟是野鳥?！?/p>

香取說：“所以啊……”

香取沒有說下去，但我知道她想告訴我什么。我對她說：“那幾個人是那幾個人，小鴨子是小鴨子，我是分開來看的。如果有可能的話，還是希望大家能夠疼愛小鴨子?！?/p>

香取說：“但是，看起來小鴨子有長大啊?！?/p>

我“嗯嗯”了兩聲，解釋說：“那幾個人，其實(shí)也是心太軟，覺得在這個池塘里出生的小鴨子回來玩，什么都不給它們的話，心理上過意不去。在感覺上，也許跟媽媽對待已經(jīng)嫁出去的女兒是一樣?！?/p>

香取重復(fù)說了一遍剛才的話：“看起來小鴨子有長大啊?！?/p>

自始至終，我跟香取都沒有說出“那幾個人”的名字。

去年，十四只鴨子離巢后，我基本上只在早上散步時到公園了。但偶爾在路上碰到的熟人告訴我，那十四只鴨子不僅天天晚上來公園，還帶來了它們的朋友和情人，原因是“那幾個人”仍舊喂它們貓糧。“那幾個人”其實(shí)就是指鈴木、竹田和戶澤。我沒敢跟香取說，鈴木等人離開后，我曾偷偷地去公園看過兩次，如果沒數(shù)錯的話，第二次去偷看的那天一共來了三十九只鴨子。在我看來，與其說池塘成了飼養(yǎng)場，不如說成了鴨子們找伴侶的相親場所。吃飽了的鴨子們成雙結(jié)對地游戲著，其中也不乏為了母鴨而干架的公鴨。跟我說這事的熟人就住在緊挨著公園的公寓，每天晚上都被鴨子們“嘎嘎”的叫聲吵得很心煩。

鈴木要我看望小鴨子的時候，說真的我很擔(dān)心，不知道那些大鴨子們看見池塘里突然多了十幾只小鴨子，會做出什么樣的反應(yīng)。但事實(shí)證明了我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大鴨子們來池塘的時候，鴨媽媽就把孩子們藏在自己的翅膀下面，躲在中心島的矮樹林里。只要大鴨子們不離開公園，鴨媽媽絕對不讓小鴨子們現(xiàn)身。

2

早上去公園的時候鈴木也在，一年未見，她還是老樣子。那個“親眼看見”貓叼走了小鴨子的男人告訴我們，又少了一只小鴨子，不知道是不是大黃貓干的。看見我擔(dān)心的樣子，他說他已經(jīng)搖過了映山紅，這時候大黃貓肯定不在。我對鈴木說，今年有黃貓?jiān)冢桓冶ＷC小鴨子都長大。她說我們能做到的事只有“守護(hù)”，至于小鴨子，就得看它們的天命了。她說得對，不過，在這之前我想跟她說的是另外一件事。我問她是否知道今年除了我跟她，剩下的就只有竹田和戶澤在喂小鴨子了。她說她也感覺到今年的情形跟去年不太一樣，還想知道原因是什么。我對她說：“有人告訴我，有幾個人喂了整整一年已經(jīng)離巢了的大鴨子?！彼龁栁遥骸笆且?yàn)檫@個原因？”我說我也不敢肯定，但覺得有這方面的因素。她低著頭不說話，等她抬起頭看我的時候，我對她說：“今年的鴨子離巢后，即使回來玩，也請不要接著喂它們貓糧了?！彼龥]有回答“好”還是“不好”，但我也不太想深究下去，就指著水面說：“那只小鴨子，還跟出生的時候差不多一樣大。它完全不吃我喂的鳥食，一直在追水面上的小飛蟲?！彼χ卮鹫f：“去年也有一只這樣的小鴨子?！?/p>

決定回家的時候，鈴木說她最大的弱點(diǎn)是早上貪睡起不了床。她出了個主意，就是每天早上由我到公園喂小鴨子，晚上由她到公園喂小鴨子。這樣的話，我想晚上我就可以不用到公園了，于是就同意了。

第二天早上，到了公園后，數(shù)來數(shù)去只有十只小鴨子，心想又被黃貓?jiān)闾Ａ说臅r候，忽然聽見排水溝那邊有小鴨子的叫聲。排水溝的蓋子是鐵制的，有一條條很窄的縫隙。順著縫隙望進(jìn)去，我看到一只小鴨子被困在里面。我想打開蓋子，但是蓋子跟四周密結(jié)，根本沒有下手的地方。四周能找到的只有樹枝，根本不能當(dāng)工具使用。我只好給鈴木打電話，告訴她小鴨子的事，并急急地說：“如果盡快趕過來的話，小鴨子應(yīng)該還有救。”她說她馬上就帶著工具過來。也許是放下心來的原因，這時我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的映山紅下，有一捆被尼龍繩綁在一起的樹枝。我從那捆樹枝上解下尼龍繩，費(fèi)了不少功夫?qū)⒗K的一端從鐵板蓋上的一條縫隙順下去，又用樹枝將它從另一條縫隙挑上來。我使勁兒拽尼龍繩，鐵蓋子被掀到一邊。我用手將小鴨子抓住并將它放回池塘。小鴨子一條線地朝鴨媽媽那里游去。想通知鈴木不用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帶著工具出現(xiàn)在公園的門口了。

關(guān)于救小鴨子的事，鈴木夸我干得好。我請她看將池塘跟排水溝連接在一起的那個小圓洞。小鴨子就是從小圓洞鉆進(jìn)去，結(jié)果排水溝的水面比小圓洞低很多，掉下水就回不到池塘了。她讓我給竹田發(fā)信息說這事。去年也發(fā)生過同樣的事，是竹田跟公園的管理處交涉，管理處的工作人員才把那個小圓洞堵上的。

這時候，天空開始下起了毛毛雨。意料不到的是，雖然我用尼龍繩將排水溝的蓋子提了起來，但想將它放回去時，卻怎么都回不到跟四周密結(jié)的原來位置上。我跟鈴木決定在公園等到管理處的工作人員來上班。日本人好像不太在乎毛毛雨，我經(jīng)?？匆娨恍┤巳魺o其事地走在小雨中，連傘也不撐。但我跟鈴木還是站到了一棵大樹的下面。樹葉很茂盛，我甚至感覺不到下雨。時間比較早，公園里很安靜，我看見那只不吃鳥食的小鴨子，獨(dú)自向西游去，然后從水面出來，去一棵樹的下面趴下來。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一只出現(xiàn)在池塘柵欄上的烏鴉，左右環(huán)視了一下，突然飛到那棵樹下，將小鴨子叼走了。從頭到尾，我只來得及“啊”了一聲。

鈴木背對著烏鴉，沒看見剛才發(fā)生的事。我沮喪地對她說：“也許是命中有定數(shù)，我剛剛救下一只小鴨子，卻又被烏鴉糟蹋了另外一只小鴨子。”她讓我不要胡思亂想?？次也幻靼姿囊馑迹瓦M(jìn)一步地解釋說，斑嘴鴨的成活率是10%，這里的成活率高，是因?yàn)閺脑绲酵碛形覀冞@些志愿者在。其他公園里的斑嘴鴨，生下來沒幾天就看不見影子了，都成了流浪貓和烏鴉的食物了。我有點(diǎn)兒不舒服，覺得她不該使用“食物”這么直接的詞。

最早出現(xiàn)的管理處的人是一個看起來年近七十歲的老頭兒。鈴木剛說了個“斑嘴鴨”，他就不耐煩地問：“斑嘴鴨怎么了？”鈴木悄悄地對我說：“這個老頭兒的態(tài)度實(shí)在太差了。”鈴木又跟他說了個“斑嘴鴨”，他又是那個問題：“斑嘴鴨怎么了？”我有點(diǎn)兒生氣，至少他應(yīng)該把鈴木的話聽完啊。我對他說：“有一只小鴨子困在排水溝里，為了救它，我把排水溝的蓋子打開了，但是后來卻沒有辦法將蓋子放回原處?！扁從敬驍辔业脑?，接著對他說：“本來呢，我們救了小鴨子后是可以默默地離開的，但是覺得還是跟公園的管理處打聲招呼比較好?！崩项^兒什么話都不說，直接走到排水溝那里，只用雙手就把蓋子放回到原處。我小聲地對鈴木說：“雖然年紀(jì)大，到底是個男人，還這么有力氣。”

鈴木一直在說老頭兒的態(tài)度差，還說要等管理處的負(fù)責(zé)人來。我勸她算了，說老頭兒也許正遇上了什么不順心的事。

回家后，我給竹田發(fā)了一條信息，把早上發(fā)生的事情說了一遍，順便拜托她跟管理處交涉堵塞那個小圓洞的事。她回信說：“我把老媽的事安排好后就去公園看看?！睅讉€小時后，她給我來信，說公園管理處答應(yīng)堵洞。

我一直都不放心，中午特地去公園查看，結(jié)果到了沒多久，鈴木也跑來了。她對我說：“看來竹田交涉過了，那個小圓洞，被用金黃色的網(wǎng)給封上了?！蔽艺f我四處轉(zhuǎn)了一圈，一共有三個洞連著排水溝，但是只堵了一個洞。她說過一會兒再跟管理處的負(fù)責(zé)人說說看。然后她告訴我，早上回家后，因?yàn)楹苌鷼猓越o環(huán)保局寫了一封信，在信中把老頭兒的惡劣態(tài)度具體地匯報了一下。我先是很吃驚，然后恍然大悟地說：“難怪我剛才來的時候，看見管理處的負(fù)責(zé)人跟役所的人圍著池塘轉(zhuǎn)悠。”她問我役所的人呢。我說剛走開了。她說：“看來是環(huán)保局給役所打電話，役所來人調(diào)查了?！蔽艺f對。她投了很多鳥食給小鴨子，十幾只鴿子同時飛過去。鴨媽媽一左一右地用嘴巴啄那些鴿子。我對她說：“這十只長得挺大，估計(jì)可以將鳥食換成小粒的貓糧了?！?/p>

回家后我睡了一個午覺，醒來時鈴木來信息說公園的管理處把剩下的兩個洞也堵了。我回信謝了她。

3

接下來的兩個星期小鴨子長得很快，都有鴿子那么大了，至少不怕烏鴉叼走了。至于那只大黃貓，因?yàn)橛心莻€搖映山紅的男人每天在監(jiān)視著，也好久不曾露面了。

一天中午鈴木又來信了，說自從排水溝一事發(fā)生后，竹田突然不理睬她了。即使見了面她主動搭話，竹田也會扭脖子走開。想象竹田對鈴木愛搭不理的樣子，我想起了去年的一件事。我這個人，性格中最糟糕的就是，一旦對某一件事上心就會無法放下，會擔(dān)心得不行，會自我折磨。因?yàn)槲乙恢睋?dān)心小鴨子吃不飽，竹田覺得我的心思太沉重，影響到她的心情，一段時間也不搭理我了。而我呢，也是盡可能避開她到公園的時間去公園。今年如果不是鈴木讓我給她發(fā)信息說圓洞的事，估計(jì)我還不會跟她有聯(lián)系。沒想到她很快回我的信，很快就把事情辦妥了，也許她已經(jīng)不記得去年不搭理我的事情了，反正人是最健忘的動物。我讓鈴木不必在意，因?yàn)橹裉锏膽B(tài)度跟她自己的心情有關(guān)，忽陰忽陽的。她說她才不在乎竹田的態(tài)度，她到公園是因?yàn)樾▲喿涌蓯?，不是看什么人的臉色。她還說竹田做事總喜歡站在所有人的上頭，一旦有人指使她就會不高興。她對我解釋說：“我讓管理處堵那兩個洞，只是為了小鴨子好，又不是針對她做過的事?！蔽艺胝沂裁丛挵参克撬蝗粚ξ艺f：“今天我的身體很不好，就說到這里吧，請讓我休息一下?！蔽矣X得沒話可說，只能發(fā)了一個“OK”的表情給她。

直覺告訴我，鈴木晚上六點(diǎn)可能不會去公園喂鴨子了。我?guī)еB食去公園，果然只有戶澤一個人在。戶澤不斷地張望公園的大門口，我就對她說，鈴木給我信息了，說身體不太舒服，估計(jì)今天不會來了。我試著跟她說起小鴨子離巢后一直喂食的事，說這樣做可能“まずかった”?！挨蓼氦盲俊笔恰挨蓼氦ぁ钡倪^去式，在日語里有好幾種意思，形容東西難吃，或者做事差勁，或者情形不妙，或者狀態(tài)糟糕，或者文章別扭等等。我想對她說的是給大鴨子喂食是一件比較糟糕的事，但是她一臉天真地問我：“我買的貓糧不好吃嗎？有什么更好吃的貓糧嗎？”我極力解釋說：“不是貓糧好不好吃的問題，是鴨子離巢后接著喂它們這件事不太合適?！彼卮鹫f：“但是，照我看的來說，我覺得鴨子們很喜歡吃我買的貓糧啊?！蔽矣X得永遠(yuǎn)都沒有辦法跟她溝通，甚至失去了跟她解釋的耐心。我偷偷地想，不知道是我的日語表達(dá)不清楚，還是她聽不懂日語。后來再見鈴木的時候，我這樣問她：“戶澤是日本人嗎？”她回答說是。

我不想在鈴木跟竹田之間摻和，接下來的幾天故意不在晚上去公園，也不給鈴木發(fā)信息。但鈴木給我發(fā)來信息了，內(nèi)容令我大吃一驚。她說有另外一只大鴨子開始在木桶里孵蛋了。我喂了這么多年的鴨子，在那個小小的人工池塘，還真的沒有發(fā)生過類似的情況——同一年內(nèi)有兩個斑嘴鴨家族在這里生育。我的心緊到嗓子眼兒，想了半天只憋出了一句回話：“實(shí)在太糟糕了?！比缓筲從靖嬖V我，自從竹田不搭理她，她已經(jīng)將去公園的時間改到五點(diǎn)，所以好幾天都沒有見到戶澤和竹田了。我告訴她五點(diǎn)的時候我也去公園，因?yàn)橛性捪敫f。

鈴木穿了一件深藍(lán)色的襯衫，腳上是米色的球鞋，臉上戴著口罩。她讓我看那個安置在池塘中央的木桶。桶里栽著一棵樹，樹下長著一簇簇草。大鴨子趴在草上，整個身子都露在外邊。我驚訝這只鴨子竟然沒有選擇那個種著蘆葦?shù)哪就?。我問鈴木：“蛋孵化成小鴨子，大約需要二十天吧？”她說是。我又問：“二十天后，先出生的十只鴨子會長得跟大鴨子一般大吧？”她說是。我接著問：“鴨子對自己的勢力范圍有很強(qiáng)的意識吧？”她說是。我說：“我很擔(dān)心，因?yàn)槟鞘圾喿又钡诫x巢為止，會二十四小時待在池塘里。但是我不敢去想象?！彼f她也擔(dān)心。我的心開始癢癢，過了一陣，我對她說：“事實(shí)已經(jīng)證明了，喂那些離巢的大鴨子，將這里原有的自然的生態(tài)搞砸了?！彼卮鹫f：“嗯嗯，結(jié)果是那些大鴨子都認(rèn)為這里適合飼育孩子，因?yàn)槭澄飼裣掠暌粯訌奶焐系粝聛?。”我懇求地說：“小鴨子離巢后，請不要再接著喂它們了。沒有吃的，它們就不會終年在這里等待食物?！彼f：“我心里其實(shí)已經(jīng)這么決定了。”我問她：“竹田和戶澤那里怎么辦？萬一她們接著喂呢？”她說：“我只管好我自己的事?！蔽乙埠芰私庵裉?，知道由我們提醒她應(yīng)該如何做事的話會有什么后果。其實(shí)我也沒有勇氣去跟竹田說的。

4

也許是忙于孵蛋和育兒，每天晚上來池塘的近四十只大鴨子，只剩下五只了。我強(qiáng)烈要求鈴木不要喂它們，但是在路上碰到的熟人告訴我，每天鈴木喂小鴨子的時候，大鴨子們都會發(fā)生水中戰(zhàn)和空中戰(zhàn)，打得一塌糊涂。輸?shù)镍喿訒艿綎艡诘耐膺呍谌说纳磉呑邅碜呷ァＳ幸惶煸缟?，我喂小鴨子的時候，忽然感到有什么人在扯我的后腿，低頭看竟然是大鴨子在跟我乞食，不由得心生憐愛，忍不住還是喂了它們一些貓糧。

不知不覺地過去了一個月，雖然十只小鴨子們的翅膀還不夠長，但個頭看起來跟鴨媽媽一樣大了?；蛟S跟親眼看著小鴨子們長大有關(guān)，陸陸續(xù)續(xù)地有一些人開始喂它們貓糧或者大米。而那只孵蛋的大鴨子，雖然每天都趴在草上不動，只是遲遲不見小鴨子出生。慢慢地，大家都開始認(rèn)為大鴨子孵的蛋是未受精的蛋，我也是這么想的，因?yàn)樵邕^了孵化的時間了。關(guān)于蛋沒有孵化成小鴨子，說真的，我的心情是復(fù)雜的。一方面，我不太希望在這個小池塘里生出第二波小鴨子。另一方面，無論刮風(fēng)下雨，也無論烈日炎炎，鴨媽媽一直抱著蛋不肯放棄，這種鍥而不舍的努力令我感動。我在心里想，如果小鴨子真的生出來的話，一定要盡力照顧它們。是的，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對于出生在公園里的小鴨子，我的感情非常復(fù)雜，既擔(dān)心，又沉迷，又疲倦。

所有人都覺得小鴨子不會出生的時候，一天晚上，鈴木給我發(fā)來信息，說她看見木桶里有四只小鴨子在動，估計(jì)明天早上會全部生出來。在信息的末尾，她還說明天開始下雨，會降溫，所以有點(diǎn)兒擔(dān)心。她讓我早上去公園照應(yīng)一下。我當(dāng)然會去看小鴨子，但是上次買的鳥食已經(jīng)喂光了，新出生的小鴨子肯定吃不了貓糧。聽我這么說，她說會送一些鳥食給我，讓我過一會兒去信箱里取。我讓她不要送，因?yàn)楝F(xiàn)在是晚上七點(diǎn)，商店還沒有關(guān)門，我打算自己去買鳥食。她說她已經(jīng)出門了。她到我家，必須經(jīng)過公園的大門，我決定去那里等她。

見了面，我對鈴木說：“反復(fù)說這件事，連我自己也覺得過于啰嗦了，但生態(tài)被搞砸的事還是令我非常糾結(jié)?！彼c(diǎn)頭，說了一句對不起。我問她：“你知道又有一只母鴨在第三只木桶里出出進(jìn)進(jìn)的嗎？搞不好還會生第三波，甚至生第四波。僅僅是想，我都感到疲憊了。導(dǎo)致這種情形的是你和竹田以及戶澤，你們有必要好好反省?！边@一次，她道歉的時候竟然對我鞠了個躬。我讓她不要跟我道歉，還說人總是在反省中學(xué)習(xí)并進(jìn)步。她想知道我明年還會不會照顧小鴨子。我說今年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照顧小鴨子了，原因不在于時間和金錢，而在于各種因素所導(dǎo)致的心理和精神上的疲勞。她說：“我都七十多歲了，明年也不參與了，想跟某些人一樣做看客?！蔽覠o言以對。沉默了一陣，她突然跟我說“再見”。她總是這樣，會突然間對我說再見。

結(jié)果我還是去商店買了一袋子鳥食。

第二天早上雖然下著小雨，我五點(diǎn)半就到了公園?？拷髽涞臇艡谔巼邆€人，我走過去，問每天早上搖映山紅的那個男人生了幾只小鴨子。他激動地說：“一共生了六只，但只剩下三只了！”我問為什么。好幾個人同時回答說：“被大鴨子殺死了?！蔽覇柺悄闹淮篪喿?。男人說是生第一波小鴨子的鴨媽媽。他讓我跟他走了幾步，指著一只小鴨子的尸體說：“這里有一只，另一只在池塘里，還有一只因?yàn)橐幌⑸写?，所以我把它藏到映山紅里了?！蔽伊⒖探o鈴木發(fā)了一條信息，告訴她早上發(fā)生的悲劇。她可能在睡覺，沒有馬上回信。

池塘里看不見有小鴨子，鴨媽媽在西邊的映山紅附近不斷地叫，樣子看起來很驚恐。幾個女人一直說“真可憐”。男人說小鴨子藏在映山紅里不敢出來，其實(shí)我已經(jīng)聽見映山紅里傳出小鴨子的尖銳叫聲了。我將鈴木送給我的鳥食全部撒到了映山紅里。過了幾分鐘，我撥開枝葉朝里面窺視了一下，鳥食原封沒動。我對男人說：“小鴨子驚恐萬狀，根本不是能吃東西的狀態(tài)。”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三只小鴨子終于從映山紅里出來，依偎到鴨媽媽的身邊。鴨媽媽帶著小鴨子去池塘。我的心一下子提起來，因?yàn)樯谝徊ㄐ▲喿拥镍唻寢寷_過去，飛快地用嘴巴啄住一只小鴨子的脖子，不久它雖然松了口，但小鴨子已經(jīng)浮在水面不動了。即使如此，它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啄已經(jīng)死掉了的小鴨子的脖子。幾個人發(fā)出尖叫，有人說不想看這么殘酷的場面，匆匆地離開公園。我決定直接給鈴木打電話。她很快就接了，聽我說只剩下了兩只小鴨子，說馬上就來公園，讓我等一下。我讓她順便帶點(diǎn)兒鳥食來，因?yàn)槲規(guī)У镍B食都撒光了。

鈴木出現(xiàn)的時候，池塘的柵欄外只剩下我一個人，兩只小鴨子跟著鴨媽媽躲在中心島上。我問她：“鳥食呢？”她說：“我沒有帶鳥食來啊，只帶了貓糧。”我“啊”了一聲，轉(zhuǎn)身朝公園的大門跑。我?guī)еB食回來的時候，她對我說：“對不起，慌亂中沒有搞清你的意思，要你又辛苦了一趟。”我說：“一定是我太著急，沒有把話說清楚?！?/p>

我將用水浸濕的鳥食捏成團(tuán)，一團(tuán)團(tuán)地拋到中心島。鈴木也拋了一些貓糧。我對她說：“連鴨媽媽都不肯吃東西，估計(jì)還在驚恐中?！彼f再等一會兒看看。我告訴她，我給竹田也發(fā)了信息，把小鴨子的事匯報了，以為竹田會反省，但竹田只回了“到底是野鳥”幾個字加上一個哭的表情。說到這里我忽然很生氣：“竹田對自己做錯的事麻木不仁，但她導(dǎo)致的悲劇卻要小鴨子們來承受。今年的鴨子離巢后，如果她跟戶澤還接著喂貓糧的話，不管她們會不會生氣，我都要出來制止?！蔽覍⒃捳f到這個份上，她就問我是否覺得竹田是一個怪人，還問我記不記得第一波出生的小鴨子里，有一只曾經(jīng)兩天沒有吃過東西。我當(dāng)然記得，那時候，我每天都為那只鴨子祈禱，希望它早日康復(fù)，結(jié)果它真就好起來了。她說小鴨子不吃東西的時候，她曾經(jīng)問竹田有沒有留意到，但竹田冷冰冰地圍著池塘轉(zhuǎn)了一圈，回答說“不知道”。我問她：“你沒發(fā)現(xiàn)竹田喂鴨子的時候，只是隨意將貓糧拋到池塘里，貓糧都被鯉魚吃掉了嗎？”她回答說：“我早就發(fā)現(xiàn)了?！闭f完她突然小聲地對我說：“竹田來了，看見你跟我在，在散步道走了一圈就離開公園了。”我說：“估計(jì)以后也不會搭理我了?！彼卮鹫f：“你不用在乎，她不搭理你也不影響你能否吃上飯?！?/p>

回家前，我跟鈴木決定埋葬那只死在柵欄前的小鴨子。她問我埋到哪里比較合適。我指了指身邊的一棵矮樹。鈴木用雨傘尖捅了捅樹根的地方，告訴我土太硬。我對她說：“那就埋到花壇吧?！?/p>

中午再到公園，只剩下一只小鴨子了。搖映山紅的男人告訴我，小鴨子還是被生第一波小鴨子的鴨媽媽殺死了。我的樣子看起來一定是很痛苦，因?yàn)橐粋€看上去有八十歲的老頭兒對我說：“沒關(guān)系了，只要有蛋，還可以生出很多小鴨子來?！蔽抑浪窃诎参课遥X得小鴨子的死對他而言過于微不足道，所以沒有將“謝謝”這句話說出口。我沖著他苦笑了一下。其間竹田也出現(xiàn)了，但是看到我后，不等我跟她打招呼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5

小鴨子的處境開始好轉(zhuǎn)起來。生第一波小鴨子的鴨媽媽，對第二波僅存下來的那只小鴨子，盯得似乎不那么緊了。最主要的是，小鴨子自己會保護(hù)自己了。一天晚上，小鴨子的媽媽不在，我跟鈴木看見有一只大鴨子追趕它，而它一條直線地逃向了中心島。我們決定等它出來了就回家，但它遲遲就是不肯出來。不久，有一個男人走到我們身邊，說他親眼看見小鴨子被大鴨子按到水里。還說他一直等小鴨子冒出水面，但小鴨子并沒有冒出水面，所以他肯定小鴨子已經(jīng)死在水里了。雖然他說“親眼”看見，但我跟鈴木卻找不到小鴨子的尸體。我的感情很混亂，與其說我希望，不如說我覺得小鴨子并沒有死，而是藏在中心島的什么地方。鈴木傷心地說：“難怪小鴨子這么久都不出來。啊，結(jié)果還是全員覆沒了?！彼_始流淚，我被她的傷感傳染，禁不住也流出了淚水。我對她說：“我每天都在為小鴨子祈禱，希望它能夠活下來。”我說：“哪怕只剩下一只，我也想盡力讓它活下來。一想到鴨媽媽孵蛋花了那么長的時間，我的心都碎了。”她生硬地對我說：“在自然面前，人就是這樣沒有力量?！蔽揖氲〉貙λf：“從明天開始，我還是只有早上來公園，中午和晚上就不來了。”她說：“好?！?/p>

我總覺得小鴨子沒有死。晚上九點(diǎn)的時候，我穿著睡衣睡褲跑去公園驗(yàn)證，果然看見小鴨子跟鴨媽媽在池塘里。我高興得跳起來，立刻給鈴木打電話。她問我有什么人在公園，我說“那個人”不在，有一個男人和一對情人。不到五分鐘，她也跑來公園，高興地對我說：“原來小鴨子一直等到媽媽回來后才從中心島出來，小鴨子實(shí)在太有智慧了，小鴨子實(shí)在太聰明了?！彼贿B說了好幾個“小鴨子”。我笑著對她說：“就是這種類型的小鴨子能夠活下來。”

從家里出來時我順便帶了一些貓糧，喂鴨媽媽的時候，小鴨子跟著一起吃，但因?yàn)轭w粒太大，根本進(jìn)不到它的嘴巴里。我靈機(jī)一動，讓鈴木在公園等我一會兒。我回家，用剪刀將十幾粒貓糧剪成小米粒那么大。

看到小鴨子吃那些剪碎了的貓糧，我長出一口氣，快要流淚了。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我確信小鴨子可以活下來了。

我建議從明天開始的一個星期內(nèi)，鈴木能夠跟我同時在早上、中午和傍晚到公園喂鴨子。她喂第一波出生的鴨子，我喂第二波出生的小鴨子，這樣的話，小鴨子會更加安全。鈴木馬上就同意了。

晚上我一邊看電視一邊用剪刀剪貓糧。睡覺前，用來裝小粒貓糧的玻璃罐已經(jīng)被裝得滿滿的了。

接下來的兩天，我跟鈴木的心一直很緊張。想不到小鴨子的媽媽動不動就離開公園，而且一走就是一兩個小時。鴨媽媽不在的期間，特別是傍晚，小鴨子會被大鴨子追趕，東躲西藏地根本沒有時間睡覺。我擔(dān)心它用不了多久便會將全部的體力耗盡。說真的，只要沒有家務(wù)事必做不可，我總是盡可能地待在公園的池塘邊。我的目光總是克制不住地追隨著小鴨子，它給我的感覺實(shí)在太孤獨(dú)、太悲慘了。話說公園的池塘之外，還有寬闊的草坪、散步道以及很多棵大樹。跟斑嘴鴨一樣，六月也是麻雀、鴿子和烏鴉等其他鳥類的育兒期，每次看見麻雀媽媽和烏鴉媽媽在樹枝上或者草坪上，用嘴給幼鳥喂食的樣子，看到生第一波小鴨子的鴨媽媽，我都會禁不住地感嘆：世界為什么會如此不同？再說了，即使小鴨子的媽媽回來，睡覺的時候也不肯讓小鴨子睡在翅膀下。鈴木猜測鴨媽媽是第一次做媽媽，沒有育兒經(jīng)驗(yàn)。其實(shí)，她說的這一點(diǎn)我也看出來了。一般的鴨子能孵化出十只到十四只小鴨子，但這個鴨媽媽只孵化出六只小鴨子，估計(jì)是它在調(diào)整蛋的溫度時功夫不到家。剩下的幾個蛋白花花地露在木桶的草中，我想早已經(jīng)臭掉了吧。偶爾小鴨子鉆到它的肚子下，它便一直站著睡覺。有時候鈴木會替它著急，苦笑著對它說：“趴下來睡吧，趴下來睡反而會令小鴨子更安心?！?/p>

天氣預(yù)報說臺風(fēng)已經(jīng)接近了，而且會連續(xù)下線狀的暴雨，讓某些地區(qū)做好防洪避難的準(zhǔn)備。鈴木說她擔(dān)心小鴨子抵不住氣溫降低。我能做的就是在臺風(fēng)正式來臨前不斷地喂小鴨子貓糧，以便增加它的體力。

刮臺風(fēng)的當(dāng)天下午，去公園的時候，正好看見小鴨子的媽媽朝東邊的天空飛走，我決定等它回到小鴨子身邊再回家。鴨媽媽遲遲不回來，我覺得很焦慮，只能一遍遍地朝小鴨子的眼前撒貓糧。五點(diǎn)的時候，因?yàn)橐o兒子做飯，我心神不定地趕回家。九點(diǎn)的時候，我冒著大雨去公園，看見鴨媽媽在小鴨子的身邊，不禁松了一口長長的氣。

夜里的雨更激烈，還夾著一陣陣的強(qiáng)風(fēng)，我一直沒有睡踏實(shí)。早上，還不到七點(diǎn)，我就撐著雨傘去公園。我看到第一波出生的十只鴨子睡在西邊的映山紅前，但池塘里一只鴨子都沒有。沒有大鴨子，也沒有小鴨子。我一遍遍地圍著池塘轉(zhuǎn)圈的時候，看見小鴨子的媽媽從天空降落到池塘。每次鴨媽媽回來都“嘎嘎”地叫幾聲，小鴨子聽到鴨媽媽的叫聲就會從中心島跑出來。今天鴨媽媽“嘎嘎”叫了好幾遍也不見小鴨子出來。我看見鴨媽媽去中心島的小石洞那里，用嘴巴啄了啄什么。七點(diǎn)的時候鈴木準(zhǔn)時來公園，我告訴她小鴨子不見了，鴨媽媽剛剛才回到公園。她跟我一樣，也圍著池塘轉(zhuǎn)了幾圈。有一陣我們都不說話，只是默默地朝第一波出生的十只鴨子撒貓糧。漸漸地我的心里有什么東西開始膨脹，連喘氣都覺得費(fèi)勁。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會說出這樣的話。我對她說：“明年，生不生小鴨子都不要告訴我了，我真的不想?yún)⑴c了?！?/p>

鈴木看起來很累，好像并沒有聽到我說的話，非常平靜地對我說：“我要回家了。傍晚我會來公園喂那十只鴨子。再見?！蔽覜]有跟她說再見。她朝公園的門口走了兩步卻又返回我身邊。我問她：“怎么又回來了？”她回答說：“沒有看見尸體，還是有點(diǎn)兒不死心，想再找找看?！蔽艺f：“剛才你立馬說再見，我的感覺是你真的太灑脫，我都有點(diǎn)兒跟不上趟了?！睕]等她說話，我激動地指著中心島那個小石洞讓她看。我近于歡呼地說：“小鴨子還活著啊，你看，在洞口動呢?！彼暳艘魂囌f：“小鴨子這不是活著的嘛?！庇泻脦酌胛疑踔劣X得有些頭昏眼花。

我鼓了幾下手掌，但是小鴨子一直在洞口動，就是不到鴨媽媽那里。過了一會兒，鈴木小心地對我說：“小鴨子動的樣子不像是活著的?！蔽乙部闯鰜砹?，回答說：“是啊，好像只是跟著水流在動?！蔽蚁肫瘌唻寢尰貋砗笫紫却_認(rèn)的就是那個小洞口，還用嘴巴啄了啄什么，現(xiàn)在明白它啄的就是小鴨子。鴨媽媽已經(jīng)確認(rèn)了小鴨子的死亡了。

我覺得小鴨子很悲慘，但是無法將這種感覺說給鈴木。

現(xiàn)在我差不多都明白了：夜里，鴨媽媽把小鴨子單獨(dú)留在下著大雨的池塘里，小鴨子等鴨媽媽回來，但是鴨媽媽一直沒回來。精疲力竭的小鴨子去小石洞藏身，但大雨的關(guān)系，洞里的水位上升，一直未能好好睡覺的小鴨子因?yàn)榈腕w溫癥而喪失了生命。

我想把小鴨子從洞口取出來，跟先前埋葬在花壇的小鴨子做個伴，但鈴木告誡我說，池塘是禁止管理處以外的人下水的。我說：“那就等管理處的人來了再拜托他們?！彼卮鹫f：“管理處從來沒有把斑嘴鴨的事當(dāng)成他們的工作?！?/p>

我眼睜睜地看著洞口，看了很久。我真想把小鴨子捧在手心里。

我從來沒有在深夜到過公園。對我來說，夜一直都是一個盲點(diǎn)。我翻來覆去地想著同一個問題：如果鴨媽媽夜里沒有離開公園，或者鴨媽媽雖然在夜里離開了公園，但如果沒趕上臺風(fēng)的話，那么小鴨子會不會死呢？最令我感到困惑的是，我的腦子里常常有宿命的念頭。想到小鴨子的死是它的命，內(nèi)心的悲傷似乎變得可以承受了。

第二波出生的六只小鴨子，煙花般地消失了。關(guān)于生和死，關(guān)于生死之間，為什么會令我覺得如此地孤獨(dú)和寂寞呢？生與死的距離是這么近。小鴨子們來到這個世界的時間太短暫了，而它們活著的時候，世界對于它們來說，不過就是不斷的逃避和傷害。

看到我哭，鈴木這樣安慰我說：“其實(shí)這只小鴨子挺幸福的，有這么多人擔(dān)心它。它活著的時候，吃了多少你用愛心剪碎的貓糧啊?！币苍S是她覺得小鴨子的媽媽可憐，隨手又撒了一些貓糧給它。鴨媽媽若無其事地吃了貓糧，去一排映山紅的前面扇動翅膀。鈴木用冷冷的目光看著我。我知道她在暗示我什么。這時候，我的心里也是迷霧重重。

6

小鴨子死去后的兩天，因?yàn)槟X子里都是小鴨子浮在洞口的樣子，我被淹沒在一股極大的悲痛里，窒息得喘不上氣。雖然這兩天過得很辛苦，但總還是挺過來了。到了第三天，早上睜開眼睛，已經(jīng)是六點(diǎn)半了。我意識到，習(xí)慣了往公園跑的身體已經(jīng)回到了原有狀態(tài)。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使我得到了一種解脫的感覺。是的，第一波出生的鴨子們已經(jīng)長大，連貓也糟蹋不了它們了。換一句話來說的話，我已經(jīng)不需要為小不點(diǎn)兒的鴨子們擔(dān)驚受怕了。今年我作為志愿團(tuán)員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了。

一天，我問鈴木，最后那只小鴨子死的時候，她的心里是什么感覺。她想都沒想地回答說：“我的感覺是一片空白。所有繃緊的弦都松了?！?/p>

還有一只大鴨子在木桶那里出出進(jìn)進(jìn)的。我很擔(dān)心它在哪一天又會生出第三波小鴨子。但是鈴木告訴我，第一波出生的十只鴨子離巢后，即使有第三波小鴨子出生，她也不會照顧它們了。她的話增加了我心里的寂寞。公園的池塘里，出現(xiàn)的和消失的，并不是鴨子們，而是原本應(yīng)該有的那個世界吧。

令我感到奇怪的是，生第二波小鴨子的鴨媽媽，雖然最后的那只小鴨子死的時候，我從它那里沒有感覺到一絲悲傷，但是它天天都飛來公園，而且是一大早就來公園，總是趴在能看見它孵蛋的木桶的映山紅前。它待在池塘的時間比小鴨子活著的時候要長很多。我不理解時間對于它來說是什么概念?，F(xiàn)在是它的樣子令我悲傷。

有時候，我會在天黑了之后去池塘看望那十只長大了的鴨子，但每次一看到竹田跟戶澤坐在池塘邊的椅子上聊天，我就悄悄地離去了。我猜測，今年我可能不能為鴨子們離巢的那個瞬間歡呼了，因?yàn)轼喿觽兓旧鲜窃诎淼臅r候離巢。

六月的東京很多下雨的日子，是濕漉漉的雨季，但晴天的時候，太陽燦爛得會灼痛我的肌膚。放煙花的日子也快到了。按這幾年的情形來看，鴨子們離巢的日子基本上在煙花日的前后兩天。今年的煙花日是6月25日，今天是6月13日，十只鴨子離巢的日子已經(jīng)伸手可及。

黑孩，日籍華裔女作家。畢業(yè)于東北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歷任中國青年出版社《青年文摘》《青年文學(xué)》編輯。文學(xué)創(chuàng)作開始于1986年。作品見于《收獲》《上海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花城》等雜志。出版了十幾部散文集、中短篇小說集和長篇小說?！痘荼葔刍▓@廣場》獲第五屆華僑華人中山文學(xué)獎?！秾﹂T》獲第八屆《作家》金短篇小說獎。

責(zé)任編輯：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