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匡超人》中的后人類想象

鄭若琰

內(nèi)容摘要：當代作家駱以軍的長篇小說《匡超人》融合了中國古典小說和現(xiàn)代社會兩個域界，仿佛一部當代臺灣社會的《儒林外史》。這一文本超越了駱以軍慣常書寫的歷史記憶與國族身份想象，而進入到對“后現(xiàn)代”與“后人類”的探討之中。小說以“洞”為關鍵意象，貫穿人物身體與心靈以及故事時空，呈現(xiàn)出新的人類面貌與衡量世界的尺度。本文提供了一種解讀《匡超人》的可能性：從無數(shù)的“洞”中看去，最終讀者將接觸到駱以軍對現(xiàn)代人類這一對象的身份確認。

關鍵詞：駱以軍 《匡超人》 臺灣文學 后人類

駱以軍是臺灣外省第二代作家中頗具影響力的一員，陳思和稱其“作為今天先鋒文學的范例，創(chuàng)造了一個抽象的、實驗性的文學，……不只對臺灣文學有影響，他對整個中國文學都發(fā)生影響”[1]。其新作《匡超人》便鮮明地體現(xiàn)了“抽象”與“實驗”兩種特質(zhì)。《匡超人》2018年在臺灣出版，2020年在大陸出版，作品從“我”身體上的破洞出發(fā)，講述了無數(shù)“我”和在他以往作品中曾出現(xiàn)過的“我”的親友們的當代故事。相較于駱以軍以往代表作品中對西方現(xiàn)代小說技巧的追逐，《匡超人》選擇融合中國古典小說和現(xiàn)代社會兩個域界，仿佛一部當代臺灣社會的《儒林外史》，在歷史元素與當代社會文化元素的交錯之中，在古典小說中虛構的人物、其他作品中虛擬的形象與私人歷史中或存在或不存在的形象交互的過程中，寫出新時空的焦慮與思考。在小說構建的現(xiàn)代時空中，駱以軍也不吝嗇地指出現(xiàn)代人類空虛的痛處，對現(xiàn)代人類之后的“后人類”進行了思考與構擬。

一.軀體與心靈之洞

《匡超人》一書以“洞”意象串聯(lián)始終，與“人”這一形象密切相關，破洞不僅僅存在于人的肉體之上，同時也存在于小說中人物的精神之中。無論是生理或是心理上受傷、破洞，小說中的人物都在一條“變質(zhì)”的路上行走，而這種“變質(zhì)”似乎逐漸成為一種常態(tài)?！昂笕祟愔髁x”的核心是對盲目尊崇人類理性和主體的反撥，本書中人在失能的過程中邊緣化，從而消解了人類的中心地位，也引發(fā)了對“何以為人”這一問題的思考。這是當代社會人類精神困境的真實寫照，同時也是一個解決困境的方向。

1.破洞的人體

疾病敘事是現(xiàn)代文學的重要主題，《匡超人》故事的起源就在“我”胯下的破洞里。對性與生殖的書寫在駱以軍的小說中并不少見：在《月球姓氏》中，看似破碎的倫理背后是家族歷史的晦暗不明與經(jīng)驗匱乏；在《西夏旅館》中，對性與生殖的惶恐延伸則成為對滅種和身份缺失的焦慮；但《匡超人》中的疾病并不僅僅在于對去勢的恐懼。書中《吃猴腦》一章中寫到：“那種‘身體軸心空了一個很深的洞的殘障感，和手部或腳部截肢的不完整感、幻肢感，身體重心偏移的感受不同；也和古代閹人整個男性荷爾蒙分泌中心被切除的尖銳陰郁不同……洞，很像一個活物，每天都往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境地的，反物質(zhì)或黯黑宇宙，那另一個次元，靈活蹦跳地再長大，深入。”[2]在小說中，破洞不僅僅是“我”和其他“病人”的傷口，也存在于古往今來各色虛構人物身上，如二郎神的第三只眼，鋼鐵俠裝甲的胸口，蜘蛛精的肚臍，阿基里斯的腳踝和雷震子的背脊?！岸础钡钠毡榇嬖诎凳玖爽F(xiàn)代人類問題的普遍性，且提供了新的審視文藝作品中人物的視角。駱以軍此前的作品中或多或少都提到去勢的焦慮，以此影射對身份和歷史的焦慮?！岸础笨梢员磉_對男性主體、社會權威乃至價值體系的指涉，但在本書中更多地帶來關乎歷史、時代與人類整體的困惑與痛苦。

小說中的“我”收到一個女孩的網(wǎng)上私訊，認為“洞”可能是種種重病的前兆，“我”開玩笑說這或許是一種業(yè)障，卻得到女孩對“業(yè)障說”的批評。破洞是何種疾病的表征并不得而知，相較于致死，破洞的意義更使我焦慮，“我”或許不會因女孩提到的任何一種疾病而死，但“我”會因確信一種“業(yè)障”的存在并順從、接受破洞而死。傷口的存在本身被賦予了滑稽感，因此無論重視或無視破洞，似乎都與嚴肅無關，但放棄思考破洞的意義，是否真的會導致“死亡”？縱觀《匡超人》整部小說，破洞已成為一種傷痛體驗的具現(xiàn)化，正是這份傷痛成為本書的重點，而并非駱以軍以往作品中常見的焦慮隱喻。駱以軍在小說中對“洞”的嘲諷與無奈自嘲，指向的是將歷史與社會賦予的傷痛體驗視作玩笑或業(yè)障的觀點，以消解嚴肅的方式對抗現(xiàn)代社會的過度娛樂化。

2.空洞的內(nèi)心

除了可視化的傷口之外，小說中出現(xiàn)的眾多人物都有一顆空洞的內(nèi)心。小說中一大部分人物是在駱以軍作品中常常出現(xiàn)的“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朋友”。 書中出場次數(shù)最多的友人老派是“我”之前的一代大陸移民，在書中象征著父輩，以流連于過去時光的“異鄉(xiāng)者”的形象出場?！对诰茦巧稀芬徽轮袑懙剑骸八麄儯ǜ篙叄┑墓适?，一開口就是騙術。他們特愛講《聊齋志異》（鬼故事）、《三國》（鉤心斗角的故事）、《西游》（不存在的一趟大冒險）、《儒林外史》（所有人講話全顛倒虛空的故事），因為他們自身的歷史，就是死去的鬼魂的歷史，而死去的歷史的兒子們說的故事，不就是騙術嗎？”[3]駱以軍的小說中不止一次出現(xiàn)“騙術”，這種騙術是關于身份歷史的構擬。在漫長的歷史之中，個人所能經(jīng)歷的只有其中的一小個片段，歷史是由此前無數(shù)人的經(jīng)驗拼接而成的；作為認知主體的個人只是不斷背負他人的經(jīng)驗，活在他人的經(jīng)驗之中，自己所擁有的的經(jīng)驗是無比匱乏的。如果說老派這一代人以及父輩們的生活是系在截止過去某個點為止的個人經(jīng)驗上，那么駱以軍及他的同代人被給予的是系在與自身距離遙遠的他人經(jīng)驗之上的生活。作為外省二代的駱以軍一直以“經(jīng)驗匱乏者”自居，他廣泛獲得的是來自父輩講述的經(jīng)驗，受到父輩經(jīng)驗的影響，并要面對如何處理父輩經(jīng)驗的問題。在關于經(jīng)驗的討論中，空心感即在于上一代人停留在過去的經(jīng)驗之中，下一代人承接上一代的經(jīng)驗敘述卻無法擁有真實的感知，沒有人能夠準確占領自己當下的記憶坐標，因而產(chǎn)生內(nèi)心的空洞。

3.人與“他者”

在駱以軍筆下的現(xiàn)代社會，無論是肢體上的破洞還是精神上的破洞，這些殘障感出現(xiàn)得越來越普遍。當個體不再完整，怎樣算作失能、失能的人是否還能算作人便成為了新的思考，關于人的界線問題又重新浮出了水面。在許多失能研究中，研究者反省殘障人士和完整的健全人的區(qū)別，在“適者生存”的叢林法則之下，失能者只能不斷邊緣化，而在駱以軍筆下，這種殘障感擴散到每一個現(xiàn)代人身上。當每個人都成為邊緣人物時，也就不存在中心與邊緣的對立，人是否為世界的中心？“人”的核心是什么？這些問題都值得再度思考。

本書中，駱以軍寫到了人與兩個對照組的關系，一是其他動物，二是神。在所謂“萬物之靈”的標榜下，人類與其他動物的關系是不平等的，即使生命普遍地存在于所有生物體之中，其概念的使用卻往往局限于人類這一物種內(nèi)，或者說人類的生命與非人類的生命并不被放在一個層面上進行討論。人類對非人類的生命形式經(jīng)常施與支配性的暴力，甚至包括地球本身在內(nèi)，都屬于這樣一個“他者”?？扇伺c非人類的界限究竟在何處？人類如何確證自己的命運與非人類注定不同？在生命之間不平等的關系中，人類反而面臨著非人性的時刻，此時人性的概念又從何解釋？這無疑成為一個悖論漩渦。在《美猴王》一章中“動物”一節(jié)，駱以軍寫到，人類文明“建立在每日每日的屠殺，對不屬于他們的成員的痛苦制造上”[4]。而此時情節(jié)突然跳躍到到石黑一雄的小說《別讓我走》，在小說中被圈養(yǎng)著的是克隆人，被用來給人類提供器官?？寺∪伺c人類的區(qū)別僅在于克隆人并非自然產(chǎn)生，而是人造的“人”。《別讓我走》中的克隆人們在物質(zhì)上得到照料，在精神上同樣也獲得培養(yǎng)，但歸根結底他們?nèi)允且环N功能性的存在，不需要存在文明，或者說他們的“文明”是不會延續(xù)的。這是現(xiàn)代屠宰場的倫理，也是現(xiàn)代社會的“非人性”。在駱以軍此處對“他者”的觀照中，可以看到駱以軍試圖從“物”的視角反觀人類自身：人類與其他所有普遍生命實則都是一致的。而駱以軍筆下的動物也在一定程度上“人類化”，如《阿默》一章中描寫的黑狗阿默，就有許多人類化的特質(zhì)，更引起讀者對人與動物關系的反思。

同樣在“動物”這一節(jié)，駱以軍筆下的人類通過將“神”創(chuàng)造的美麗動物、山川海洋降成只有功能性價值的物體來完成弒神的過程?！叭祟悺睂ψ晕业亩x與超越的企圖都逐漸扭曲，似乎像一座不斷吞噬“他者”的機器，這個過程也一并將意義吞噬。在《美猴王》一章的“消失”一節(jié)中，駱以軍借美猴王之口寫下“后來的人類”：人性膨脹促使人扭曲物理限制，從而摘除人性閘門，人類這一物種不斷擴張，形成“不知哀矜、不恐懼災禍的文明”[5]。將人抹去才是最強大的神力，而這一力量在現(xiàn)代社會已經(jīng)由人從“神”的手中篡權而來。如果現(xiàn)在的人類不對“人性”重新加以節(jié)制的定義，“后來的人類”將會變成一場災難。無論是書寫“洞”的意象還是將人類與他者進行對照，《匡超人》都在試圖消解過往的人類中心主義，打破對“人”的定義的固有概念，“后人類”并不是對人類本身的一種超越，而是希望超越人類孤立于其他所有物種與物體之外的自我想象。在破除了舊有的秩序之后，小說發(fā)出新的質(zhì)問：何為現(xiàn)代人，現(xiàn)代人究竟要往何處去？

二.時空邏輯之洞

在通過對人類主體進行變異而消解中心性之外，小說另一方面也構造了超越現(xiàn)有人類中心的時空觀。在對駱以軍小說的研究中，“空間”一直是一個重要的議題?！犊锍恕分袑臻g的特殊處理在于將空間復雜化與將時間空間化，由此塑造了仿若巨大黑洞一般的超現(xiàn)實敘事背景。

1.空間復雜化

小說中許多場景設置在現(xiàn)實生活中實存的場所，但又跳出了日常生活的眼光，以人類之外、人類之上的眼光來看待日常空間。駱以軍承認現(xiàn)代都市的空間是狹小的、局限的，因此他也更渴望追回類似神話般巨大空間尺度，在他的筆下，人物與空間存在對話交流，在龐大的空間面前，人類渺小反而自由，在這種尺度面前，作為書寫對象的人的“他者”不再是持其他屬性的人，也不是其他物，更像是空間本身。

駱以軍在《匡超人》中可以輕而易舉地使用生活中不常接觸的空間尺度，大如星系、銀河，小至電子、微子。在《美猴王》一章的“小雷音寺”一節(jié)中，宇宙尺度與微物尺度更是同時存在：二十八星宿原本在天空中標志著天宇的維度，在書中卻擠在一個黑暗狹小的房間里；亢金龍解救大圣的過程則是小到原子層面進行書寫，還使用了數(shù)學的大矩陣運算。這些文字剝離了日常感，使讀者跳出了慣常的閱讀思維框架進行審視，在超大宇宙觀與微物宇宙觀之間進行切換，對我們已存的衡量生活空間的尺度發(fā)起了挑戰(zhàn)。

除了上文中提到的使用非日常的空間感與熟悉的空間對照之外，書中還有大量對網(wǎng)絡空間的書寫。網(wǎng)絡是新時代的對傳統(tǒng)人類生活空間概念的挑戰(zhàn)?，F(xiàn)代人類高度依賴網(wǎng)絡這一虛擬空間——無實體，不能用二維、三維進行解釋，由無窮無盡的資訊、信息、數(shù)據(jù)壘疊而成。在《美猴王》一章的“電腦時代”一節(jié)中，駱以軍寫到，網(wǎng)絡世界是一個巨大而恐怖的新世界，“我不知道有一天，包括我，所有的人類都要被裹挾進那個網(wǎng)路海洋之中。確實它可能是比卡夫卡，比尼采，還要瘋狂，吞噬所有迷宮、所有永劫回歸之時間的發(fā)明”[6]。本書中，資訊在世界構成中占據(jù)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在這個信息世界中人類的身體由他的有機身體與資訊密碼在網(wǎng)路資訊世界中交織與衍生的身體構成，“我”已不只是單純的我一人物，而是由數(shù)量龐大的各種經(jīng)驗與資訊搭建成的虛擬體。網(wǎng)絡在本書中是整個世界的縮影，駱以軍使用了大量與網(wǎng)絡相關的比喻進行書寫：人類像一臺信息設備，甚至也可以是一條虛擬指令、一串運算數(shù)列中的一個常數(shù)；死亡像是屏幕關機……

在網(wǎng)絡時代，信息遠比實體更為重要，重資訊而輕肉身或可導致一種信賴危機，帶來對現(xiàn)實真實性的挑戰(zhàn)。虛擬的空間在傳統(tǒng)觀念中并不能完全被體驗，從虛擬感生發(fā)出來，何種程度的經(jīng)驗使我們能確證空間和生活的真實性？在《超人們》一章中，“超人們”在聊天中列舉了許多關于人類滅絕的經(jīng)典幻想，但同時也提出，這些恐懼可能只是一些電路脈沖，而世界末日已經(jīng)發(fā)生過了，人類只是一種全息投影，一些游蕩在虛空中的信息。這樣的結論似乎不能證實，但也無法證偽。而當人類被用編碼歸納后，個體性便被抹殺，“真實”的自己便難以呈現(xiàn)，從而失去單一人類個體性的動態(tài)，將世界化為電路一般的存在實際上同質(zhì)化了具體的真實。

小說中有許多類似“表網(wǎng)”與“深網(wǎng)”的空間對立。世界呈現(xiàn)在外的是“表網(wǎng)”，在大部分人生活著的“表網(wǎng)”之下還有“深網(wǎng)”，“深網(wǎng)”中有人類的黑暗與痛苦?！氨砭W(wǎng)”與“深網(wǎng)”都存在也都具有真實性，但只生活在任意一個層面都會導致失真。駱以軍通過小說的書寫提示每一個閱讀者，我們必須時刻反思我們所經(jīng)歷、接受的一切。在《美猴王》一章的“另一顆地球”一節(jié)中，駱以軍寫到了克卜勒452b星球——類似于一個較年長、較巨大的地球。一種想象是：那顆星球上都是我們死去的親人，像一個地球在生命上的倒影。然而本節(jié)結尾筆鋒一轉，提出了質(zhì)疑：“那為什么我們要知道一顆，收藏了全部死亡的另一顆地球呢？你如何知道此刻的我們，是在那個‘活著的地球呢？如果其實我們是在克卜勒452b呢？”[7]真假是否能夠分辨，其界限又在何處？駱以軍在《粉彩》一章中以古董為例對這個問題做出了回答：贗品的歷史是假的，但物品本身是美的。當“假”無比逼近“真”或者假得無比美好時，“我”一方面為創(chuàng)作者創(chuàng)造“假”而悲哀，另一方面為“假”之上寄托的時間、智力與感情而悲哀。前一章中提到“騙術”的話題亦是如此，有選擇的記憶是一種“騙術”，駱以軍甚至大膽地提到，歷史也是一種騙術，如今的文明也是一個贗品，制作者花了大量精力只為“復刻”，如果不以概念中的所謂真假二元對立作為唯一尺度，每一件“贗品”，都在記錄當下而非古代，在時間軸上真與假只是一個悖論。

在《匡超人》中，駱以軍在虛實空間、真假空間中來回跳躍，同時打破了概念與概念之間固有的聯(lián)系，在斷裂中引發(fā)對社會中潛藏的空洞的思考。是否存在真實，我們用何種尺度衡量真實？人類又能否努力接近真實？如果說人類存在一個接近真實的能力極限，那么現(xiàn)代人是在爭取這種極限嗎？后現(xiàn)代的相對主義像一個巨大漩渦，這種哲學般的挑戰(zhàn)本身就如同一個思維黑洞，在黑洞邊緣試探的書寫一不小心就會落入虛無的窠臼。

2.時間空間化

書中時常提到一部漫畫作品——《JOJO冒險野郎》[8]，其中的主角擁有“替身”——一種具象化的超能力，能夠暫停時間、刪除時間。孫悟空在大鬧天宮時施展的“定字訣”也是類似的法術。讓時間凝固就是時間空間化最極致的表現(xiàn)，當時間定格，事件的發(fā)生就不受傳統(tǒng)經(jīng)驗的約束。駱以軍在小說中設置了“時間之屋”，時間在其中凝止不動，這一空間內(nèi)任何一個物件上都有時間的隱喻：在《美猴王》一章的“定字訣”一節(jié)中，這個“時間之屋”是拾荒阿伯的房間，時間已從廢品上死去，而廢品的堆積卻又呈現(xiàn)了一個完整的“死去”的時空；在“游樂園”一節(jié)中，這個“時間之屋”是廢棄的游樂園，因其廢棄而得以將舊時光凝固在游樂場的器具中；甚至于，駱以軍書寫“破雞雞超人”胯下的破洞，也將它稱之為“時間停止的破洞”。學者楊凱麟認為，駱以軍的書寫中，各式記憶物件拼裝成龐大的記憶之城，“并非這些物件的歷時排列，甚至不是它們的共時布置，而是‘像是緊急剎車”，層疊擠塞而成[9]。駱以軍在小說中也寫到“在時間之外另有一個空間”[10]，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聦Α爱愅邪睢敝小爱愅袝r”的敘述：如果一個場所聚集了所有的時間，那這個場所本身就在時間之外，當人們發(fā)現(xiàn)自己與傳統(tǒng)時間觀念相割裂時，“異托邦”就開始發(fā)生作用。

烏托邦是沒有真實位置的虛構場所，而“異托邦”是我們文化和文明中真實存在的身體生活空間，但也借此創(chuàng)造出一個虛幻的空間。駱以軍的筆下非常自覺地體現(xiàn)了這一觀點，他構建的“時間之屋”將某種時間經(jīng)驗拋擲在另外一個時間層中，這些“時間之屋”都實際地占有一定的真實空間，但其涵義卻指向一種抽象的、虛擬的空間。“異托邦”的存在像一種“他者”空間，折射出我們社會所謂“正常性”的存在。福柯的理論針對的是韋伯意義上科層化的現(xiàn)代性牢籠，駱以軍在《匡超人》中的意圖與此是相吻合的?！侗狻芬徽吕?，“我”的導演朋友沉迷于造船，吸引他的甚至不僅僅是航海這一冒險的行為，而是造船本身，他不斷地造船卻又不斷地覺得他用3D打印技術制造出來的東西永遠成為不了船，而只是船的某種過渡形態(tài)。駱以軍直接在小說里點出：這是船？還是導演朋友的影片？還是我們的人生？無論是廢品角落還是游樂場，甚至是電影、是小說，都是駱以軍筆下的“異托邦”，在巨大的時代機器的高速運轉之下收集被遺棄的記憶碎片，以對抗被規(guī)訓的大批量的記憶消失。

《匡超人》一書仿佛是針對現(xiàn)代人的啟示錄，思考了何以為人、何以為現(xiàn)代中國人、何以為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問題?，F(xiàn)代社會已經(jīng)進入到新的階段，啟蒙時期留下來的對“人”的定義需要已重新考量，二元對立亟需打破。通過身體上與心靈上的“洞”，駱以軍重新思考了“人”的定義，深入傷痛體驗，挖掘人性的邊界。此外，本書也對故事時空進行了特殊的處理方式，將時間空間化，將空間復雜化，通過時空的“魔術”探索真理問題，剖開社會的漏洞，留下一個個困境、一個個難題。“后人類”之思仍然是一個正在探索中的議題，《匡超人》一書中，駱以軍拋出了這個概念，并展現(xiàn)出有意識地順從這個概念的書寫模式，最終提出的解決方式是以寫作嘗試修復無數(shù)的“洞”。修復本身是一種對知識分子的挑戰(zhàn)，駱以軍在書中同時表現(xiàn)出了擔憂與信心；而這部作品同時也是一種對小說本身的挑戰(zhàn)。本書中時常提到中國古典小說，也使用了中國古典小說的一些寫作筆法，但整部作品設立在非常后現(xiàn)代的環(huán)境中，尤其強調(diào)科技與網(wǎng)絡的存在，即使是使用古典小說中的素材時，也放在了現(xiàn)代的、甚至科幻的視角進行解讀。小說本身如同一個“洞”，在寫作手法的不斷翻轉之中險些墜入敘事的黑洞，但最終駱以軍仍舊成功地掌控了這一部小說，進行了完美的收尾，無論是這部小說還是小說這一事物本身都展現(xiàn)了失能與超能的一體兩面，無疑是一場有趣的挑戰(zhàn)。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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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福柯.另類空間[J].王喆，譯.世界哲學，2006，（6）：5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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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釋

[1]陳思和.有行有思，境界乃大——陳思和與“世界華文文學”之訪談錄[A].陳思和著，顏敏選編.行思集：臺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論稿[C].廣州：花城出版社，2014：344.

[2]駱以軍.匡超人[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409-410.

[3]駱以軍.匡超人[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264-265.

[4]駱以軍.匡超人[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145.

[5]駱以軍.匡超人[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141.

[6]駱以軍.匡超人[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157.

[7]駱以軍.匡超人[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75.

[8]大陸通譯《JOJO的奇妙冒險》。

[9]楊凱麟.駱以軍的第四人稱單數(shù)書寫（2/2）：時間制圖學[J].清華學報，2005（民國九十四年），35（2）：382.

[10]駱以軍.匡超人[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355.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