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代局外人

夏川

“弟，你站在這里別動，我去那邊把飛機給你撿過來。別動哈！”

“弟弟！浪浪，你在哪……啊啊啊啊啊啊……”

顫抖著，時風拿著紙飛機的手，不斷地顫抖著。8歲的他從來沒有覺得回家的路那么長，也從來沒覺得他的雙腿那么那么的重……

眼看著自己帶著一幫兄弟出生入死打拼出來的義輝集團走上了正軌，孫興早就想著把生意全交給兒子，自己帶著辛苦了一輩子，操心了一輩子，也對不起一輩子的老婆周游列國，安享晚年。

20年的那樁“走失事件”，讓他在選接班人這件事情上，顯得尤為果斷——老大孝順、老實、有擔當，懂得照顧人，弟弟走丟了自己不只會傷心，更會主動承擔；老二鬼點子多，愛惹事，做事我行我素，哥哥明確讓他不要動，他非要跟哥哥捉迷藏，還偷偷跑回了家。

好在兩個兒子都比較爭氣，老大時風從小學到高中一路都是好學生，大學還去到了國外著名的沃頓商學院；老二時浪雖然浪蕩，費心不少，大學畢業(yè)就知道成天跟一幫朋友吃吃喝喝，好在沒有犯過進局子的大錯。

孫興算是深刻體會到了康熙選太子的心情。公司從草莽走到現(xiàn)在，一切都規(guī)范化，穩(wěn)定比拼命更重要。老大就像上天專門送給自己和義輝的禮物，他不僅要把整個義輝集團都交給大兒子，還要再幫他兩年，讓他掌控大局。更重要的是，要防止時浪篡權，威脅到時風。所以，他自始至終沒有讓時浪接觸一丁點公司業(yè)務，看都不想讓他看到。至于老大，孫興不僅手把手教他自家的機械外貿(mào)生意要怎么做，還掏空心思教他怎么對付老員工，以及怎么讓底下的人都信服。他恨不得成天把他捧在手心，逢人就說：“吶，這是我兒子，時風，義輝集團接班人，以后多多照顧??！”

“阿風，來，坐這?！睂O興看到時風和時浪一起來公司找他，立馬笑嘻嘻地從自己的真皮老板椅上站了起來，拍了拍椅背，讓時風坐他的位置，“哎，你，坐那去，那邊有沙發(fā)，方便你打游戲?！?/p>

時浪笑了笑，“還是老爸照顧我?！币黄ü勺缴嘲l(fā)上，吆喝網(wǎng)友五排去了。

“王秘書，你把之前要簽的那幾份外貿(mào)合同拿過來一下?！?/p>

王秘書一路小跑地跑進辦公室，“記著，以后我不在的時候，有什么跟小孫總談，讓他決定就好，叫他簽字。我都老了，做不了這事?！睂O興望了望王秘書，又望了望坐在董事長位置上的時風，余光掃了一眼躺在沙發(fā)上的時浪。

時浪心里咯噔一下，手里卻沒有停，“爸，你這破網(wǎng)絡該升級了，你看延遲這么高，讓我怎么打游戲?！?/p>

孫興沒有答話，王秘書心領神會，笑靨如花地遞上一打合同，對時風說：“以后請小孫總多照顧，公司在您的帶領下，一定會賡續(xù)孫總初心，再創(chuàng)佳績，蒸蒸日上?！?/p>

時風至今還記得他剛回國那會兒，與同時歸國的“二代們”聚會的盛況——

飯局從下午4點聊到夜里12點半，圓桌上花團錦簇，每個人面前擺著貼著中英文名字的桌牌。鵝肝、海膽、老虎斑樣樣考究，一道道端上桌來。旁邊落地窗外海天一色隔岸遙望香港，會所頂層還配備會員專用的直升機停機坪。

回身再看一下自己即將接班的集團——一批跟了老爸一輩子的老員工，明著都聽老董事長的安排，暗地里都在那里對自己的能力嗤之以鼻，“就他那點洋墨水，能行的話，我把面前大亞灣的水給他干咯”。再看看自己的工廠，折彎機、激光切割機，還有小鈑金車間桌子椅子上的老鼠屎，哪一點像國際化的集團公司？

時風的理想，是去到一家世界500強，運用自己在商學院辛苦學到的那套管理辦法，實現(xiàn)自己超過印度職業(yè)經(jīng)理人在世界的強勢表現(xiàn)，做亞洲第一職業(yè)經(jīng)理人的夢想。但從小按照父親給他鋪就的路子，按部就班地被捏，被造，他怎敢有一絲絲忤逆的想法。

“黎叔，您看這個訂單是不是有問題，報價比去年的高了有一倍，還有……”

“小孫總，你還是太年輕了，不了解我們現(xiàn)在的行情。這兩年疫情再加上國際大宗商品貿(mào)易的受限，供應商能以這個價格給我們，還是看在我這張老臉的份上。”黎章打內(nèi)心反對時風接班。雖說是孫興帶著一幫兄弟打拼到現(xiàn)在，無論從閱歷還是能力上，他自認為不比孫興差，現(xiàn)在卻被一個什么都不懂的黃毛小子騎到了頭上。

黎章的一番話，說的時風面紅耳赤而又啞口無言。實際上，在公司內(nèi)部，在這些老員工的明示和暗示下，其他員工也都表現(xiàn)出對自己能力和職位的質(zhì)疑。時風精心推出的與世界先進制造企業(yè)比肩的OKR流程管理，也在老員工面前遇到了執(zhí)行阻礙。

孫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知道這個問題很棘手，也很難，但他不想直接插手，想看一下時風到底會怎么解決。

“爸，我要把這些老員工都開掉，要不你就找別人來當這個董事長吧?！苯K于，時風熬不住，向?qū)O興攤牌，“集團要想往前走，必須采用新的制造模式和管理模式，但現(xiàn)在這批老員工實在是攆不動。”

“同意，你就按你的想法來，不要有任何顧慮?！睂O興幾乎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時風的解決方案。無論是情感上，還是業(yè)務上，他都明白這批老員工的價值。當然他更明白，義輝走到今天，在現(xiàn)有的管理和業(yè)務體系上確實很難再突破?；蛟S兒子的極端做法，真能讓義輝突破瓶頸。

局面并沒有因開除老員工而打開。

時風不得不面對一個現(xiàn)實——在產(chǎn)業(yè)轉型升級的浪潮中，制造業(yè)進入飽和式競爭狀態(tài)。已經(jīng)沒有年輕人愿意干實業(yè)了，招工根本招不到高學歷的年輕人，工廠的傳統(tǒng)業(yè)務也就有10年的壽命。

更讓他頭疼的是，原來的業(yè)務渠道幾近崩潰。原來，義輝跟眾多中國小企業(yè)一樣，許多業(yè)務和渠道是建立在私人感情上。人走了，業(yè)務和渠道也就沒了。

實在走投無路的時風，想找弟弟出出主意。突然發(fā)現(xiàn)，那個喜歡窩在家里打游戲的弟弟，又玩起了“消失”，成月成月地見不到人，更別說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了。

絕望感來自于又一次歸國同學聚會。時風本打算向那些回國接班的“二代”們請教一下，突然發(fā)現(xiàn)這些身后有小家電廠、大豆制造基地、氣溶膠滅火器廠、智能垃圾桶廠的年輕人們，談論的不是“霸氣歸國拿回屬于自己的一切”，而是傳統(tǒng)制造業(yè)的沒落與轉型，怎么做電商和外貿(mào)，如何應對廠里的親戚，怎樣在廠內(nèi)組建起自己的團隊。

以及，“要不要跑路，帶著女人帶著錢去國外逍遙去”。

“孫總您好，我是宏目創(chuàng)新的業(yè)務員小阮，冒昧打擾您一下，我們有個國際大單，想和貴公司合作，不知道您有時間沒有，想和您見面聊一下？”

正當時風對未來一籌莫展的時候，他突然接到了這樣一通電話。宏目創(chuàng)新自己太了解了，在現(xiàn)在整個制造業(yè)和外貿(mào)疲軟的這幾年，業(yè)內(nèi)突然冒出了這么一家公司，它以“工業(yè)4.0”為概念，召集了一幫華為、騰訊、阿里巴巴、字節(jié)跳動的高管和技術人員，拉了不少國際國內(nèi)的天使輪和A輪投資，以主打人工智能、物聯(lián)網(wǎng)的小家電為核心，在速賣通、TikTok等電子渠道上，屢屢制造出爆款產(chǎn)品和話題。

這家公司更令人好奇的是它的VIE股權結構，除了國內(nèi)幾大知名股東和平時全權處理業(yè)務的總經(jīng)理外，他國外控股的幾大股東，特別是最大股東，也就是它的董事長，一直從未見諸報道，更沒人知道這個人的底細和來歷。

能與這個公司合作，義輝起死回生就有希望了。時風迫不及待地答應了下來。

正式簽約那天，時風在面向大海的最大的那家酒店，布置了一個當?shù)貧v史上最大的發(fā)布會。他不僅邀請了眾多媒體，更邀請了他的老董事長父親前來，見證義輝起死回生，第二次重裝啟程的歷史性一刻。

簽約那天，陽光如火，打在鮮紅的條條橫幅上。上面用金色寫下的“熱烈祝賀義輝集團與宏目創(chuàng)新簽約儀式圓滿成功”“祝賀XX市第一個十億級項目正式啟動”等漢字的一筆一畫，就像根根金條，照的時風有些暈眩。

他款款走向主席臺，等待從未露面過的宏目創(chuàng)新董事長一起簽約。

穿著一身運動裝的時浪，從背后巨大的LED屏后跳了出來。坐在主席臺上的時風愣了一下還沒回過神，正對主席臺坐在第一排的孫興坐不住了，唰得一下彈了起來，指著時浪剛要罵出口，就被身邊的小阮按了下去，耳語了幾句。

孫興的臉瞬間扭曲了一下，一副夾雜著不可思議和羞愧的神情慢慢在臉上聚集再聚集。

“哥，我回來了，那個5歲丟下你跑走的小屁孩?！睍r浪伸出手，望著時風，語帶顫抖地說。時風用手撐著桌子站了起來，眼里裹著淚水，瞬間抱住了他面前熟悉而又陌生的弟弟。

原來，外表浪蕩的時浪，一直在內(nèi)心關注著義輝和他哥哥的發(fā)展。站在局外，他明白義輝的問題不在義輝本身，而在整個局勢的發(fā)展上。所以，他利用自己過人的交際能力加上對行業(yè)局勢的研判，召集了一批跨界的牛人，成立了宏目創(chuàng)新，希望能從側面幫助義輝撕開一個口子突圍。

宏目，就是英文home的漢語發(fā)音。這一刻，他覺得終于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