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原因,她們小城靜默了。為了杜絕不自覺的人隨便進出,小區(qū)的兩扇鐵柵欄門上上了一把很大的鐵鎖。鐵柵欄門是藍色的,襯托著四層四幢樓的一個院子,給人一種久遠的年代感。
這是九十年代的單位集資建房,已經(jīng)有二十多年的歷史了。關(guān)于這小區(qū)與她的來歷,她略知一二。為了能順利集上單位的房子,父親和母親草草地登記了結(jié)婚,登記了結(jié)婚,就順利集上了房子。有了房子,很快就有了她。有了她之后不久,他們才發(fā)現(xiàn)彼此不合適,據(jù)說母親不久就與一個人糾纏在一起,這事傳到父親耳朵里,很快兩個人就離婚了。
小區(qū)沒變,日子迎來送往。母親走了,她留了下來。
靜默期間天天做核酸,每天有醫(yī)務(wù)人員來小區(qū)。在小區(qū)內(nèi)大門旁放一張長條桌,上面放著棉簽、消毒液和做核酸的混合管,十人一管。在這個小區(qū)住了二十多年,她看到老住戶沒有幾家了。小區(qū)物業(yè)拿著一只錄音喇叭在院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通知人們出來做核酸。
她已經(jīng)有一周沒去自習室了。她家在四樓,聽到錄音喇叭叫的時候,她就從四樓上向下望。那只錄音喇叭的叫聲大概是最大分貝的,奶奶聽到聲音,就去換衣服了,她也去換衣服。小區(qū)里人不多,通常一個多小時就做完了,即使去排隊,也排不了多久。不多一會工夫,她看到門口已經(jīng)排起了一條長隊,掃碼登記開始了。
前幾天是上午來,有時候八點,有時候九點,有一次十一點,這次是下午。父親在小區(qū)群里,能看到小區(qū)群里的通知,網(wǎng)格員會把當天的安排通知給住戶。她發(fā)現(xiàn),網(wǎng)格員充當著班主任的角色,誰家有必須品需要采購,得上報網(wǎng)格員,網(wǎng)格員再向上統(tǒng)計匯總,相關(guān)機構(gòu)會安排調(diào)配。誰家有必需用的藥品,也得上報網(wǎng)格員,誰家必須要外出,也得請示網(wǎng)格員。網(wǎng)格員在群里征集志愿者,父親報了名,在大門口輪流值班,一個班兩個小時。十月的天氣了,白天值班還好點,晚上值班就有點冷,父親像小區(qū)物業(yè)管衛(wèi)生的那個大爺一樣,穿了一件黃棉大衣。奶奶看父親當志愿者,覺得很光榮,她也覺得很光榮。不能去單位上班,在小區(qū)里值兩個小時班,也算是為國家做貢獻。
她攙著奶奶下樓,奶奶心臟不好,但奶奶說她自己走,讓她在前面先走。她就作罷了。最近幾天,除了每天下樓做核酸,她都在家里待著,除了看書,就是站在窗戶旁向外眺望。沒有一個可以說話的人,她覺得憋得慌。離考研就剩一個多月了,想到迫近的時間,她就感到心里發(fā)慌。今年考試大綱有了調(diào)整,新增加了一些內(nèi)容,而且今年考研人數(shù)聽說快上五百萬了,比去年多出了五六十萬。
想到去年的失利,她非常心痛,英語一分之差就與她報的那所學校失之交臂。而她的總分超出了那所院線十多分,她的專業(yè)成績達到了一百三十多分,但這也沒轍,她只能重新來過。父親大概沒想到她的專業(yè)成績能考到那么高,覺得英語突擊一下再次考不是問題。她沒有像父親那么樂觀。埋頭書海的時候,只要發(fā)現(xiàn)哪一部分是自己的薄弱環(huán)節(jié),她就覺得是出題老師的目標,她就會像被誰攻破了一樣虛弱。
院子里一派熱鬧的景象,做完核酸的人從大門那邊往回走,她排的隊伍在陸續(xù)向前移。奶奶站在她的后面,與她后面的人聊天。說蔬菜套餐今天沒有預(yù)訂上,問他們家有沒有菜吃。奶奶說有菜吃,她們家房子里冬儲著白菜蘿卜,還有兩大袋土豆,即使一整個冬天都靜默,她們家也不愁沒有菜吃。
一整個冬天,那可完蛋了,后面的人說,人總不能圈在房子里不讓動吧。有人又問,還得靜默幾天?有人回答說,只要社會面沒有清零,估計就不會解封。這傳染病在社會上流竄了三年,人們的恐懼程度降低了。
她不說話,她只靜靜地聽。返回來要回家的一些大媽大嬸與奶奶打招呼。這個院子里,奶奶認識的人比她多。她發(fā)現(xiàn),院子里年輕人少,都是中老年人,或者是小孩子。如果去年沒有失利,那么此刻,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某所高校里,而高校里,處處都是與她差不多的年輕人。
有一家三口相跟著的,母親招呼著孩子,孩子一會在隊列里,一會在隊列外。母親對于她是一個模糊的概念,出生還不到兩歲,母親就走了,之后奶奶從鄉(xiāng)下來到她們家,承擔起了母親的責任。問題是奶奶是奶奶,不是母親。奶奶就父親一個兒子,一生非常溺愛父親,直到現(xiàn)在,依然護著不讓父親做家務(wù)。為此對于她的不滿,父親還振振有詞,你奶奶都不舍得讓我做,你著急什么呢?有時候她不為什么著急,她是討厭父親的那種做派。
她隨著隊列向前移動,一種說不出的感覺。要不是疫情原因,要不是集中起來做核酸,他們小區(qū)不會這樣集合。在她的記憶里,從來沒有這么集中起來干過什么,她也從來沒有這么一次性看到所有人。她的前面,是一條隊列,她的后面,也排著一條隊列。她看到院子里的銀杏樹上的葉子一片金黃,隨著秋風的吹拂,一片片往下落。她喜歡銀杏樹,也喜歡銀杏樹金色的葉子,
十月的天空非常高遠,看上去一片澄澈。她仰頭看了看天空,突然涌上來一份好心情,好像她突然間看到的不是小區(qū)上面的天空,不是靜默期間的天空,而是綠洲上面的一片天空,海洋上面的一片天空。心情暫時被這片天空帶到了遠方某一處。因了這個心情,她突然想到了馮進昱,現(xiàn)在馮進昱在南方某座城市讀研,馮進昱讀研后,兩人的聯(lián)絡(luò)漸漸少了。是她主動提出來的,她說她不想去南方的城市,她還報那所北方的大學,她之所以執(zhí)意還要報那所大學,是因為某種虛幻的希望。
韓笑笑比她大一歲,有一次韓笑笑告訴她,她母親后來嫁給了一個西安人,跟著去了西安。韓笑笑問她知道不知道。她怎么會知道,她奶奶和她父親對于她媽恨得咬牙切齒,覺得她敗壞了他們家的門風,也耽誤了父親的一生。父親后來又結(jié)過兩次婚,那兩次短暫的婚姻存續(xù)了不到一年,都無疾而終。所以有時候她覺得父親是一個非常失敗的人。
她問韓笑笑是怎么知道的,韓笑笑說是她媽告訴她的,她媽有一次在街上遇到了她姨,兩人在街上聊了幾句,她姨曾經(jīng)問起她的情況,韓笑笑母親問起過她母親的情況,簡短地知道了這個消息。她姨對她父親和她奶奶一副憎惡,想必她媽對他們也一副憎惡。韓笑笑說你爸也真是,畢竟你媽生了你,牽掛你,可還是不讓她見你,太狠心了。而她聽到奶奶和父親的說辭是,她是一個壞女人,不好好過日子。
你想你媽嗎?韓笑笑大概是同情她,有一次問她。她說想不起來。如果你想你媽,你就來我們家,我媽那時候與你媽很熟悉,兩人經(jīng)常抱著孩子串門,我聽她說過,你媽是一個非常愛干凈的人,也不像你奶奶和你爸說的不過日子。韓笑笑這樣說。
我不想她,她這樣說。一點感情都沒有,再說她不能把這話傳出去,萬一這話傳到奶奶和父親的耳朵里,那么他們會多么失望。為了維護這個家現(xiàn)有的安寧,她只能站在他們的立場上維護他們。他們是對的,母親是錯的,他們有養(yǎng)育之恩,而母親背信棄義。她將來工作了,有出息了,她聽他們的口氣,希望她與她母親劃清界限,他們只是借了一下她的肚皮,其余再沒有任何瓜葛。
小時候,她聽奶奶與人聊天,說到她媽的時候,奶奶總要咒罵一番,對別人的說辭經(jīng)常是這一句,我們只是借了一下她的肚皮,孩子與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小時候她聽到這話,覺得奶奶可能說得對。后來學了生物學之后,她才明白,盡管她的生活中沒有母親,但她一半的基因來自她,她一半的血脈來自她,根本不像奶奶說得只是借了一下她的肚皮。
如果不是出現(xiàn)意外,正常情況下,她會與她基因來源的兩個人生活在一起,她會在他們的庇護下長大。她會繼承她母親的某些東西,也會繼承她父親的某些東西,不管是優(yōu)點還是缺點,她無法選擇。有一次與奶奶回老家,她聽到一個鄰居偷偷和奶奶說話,說她長得像她媽。聽奶奶低聲嘆氣說,每天我看著她,就會想到她媽,你說我的心情能好嗎。說罷還哀怨地瞅她一眼。那個鄰居又說,那還不如讓兩個人和好呢,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年輕時誰不犯個錯呢。奶奶說寧愿打著光棍,也不能讓她回來,禍害人呢。那時候她小,有些不明所以,后來隨著漸漸長大,女孩子的模樣顯露,有時候她回過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奶奶表情復(fù)雜地看著她,那時候奶奶的目光中有某種很冷的東西。
她是突然間明白這一點的,有時候父親也很反常。姑姑要來,父親說吃火鍋,讓她去超市買肉卷和蔬菜,她提著兩大袋子剛剛回到家,還沒顧上喘一口氣,父親就又下令:把菜提去廚房洗。等到他們一家要聚會的時候,她就成了勞力,奶奶惜護父親,父親惜護奶奶。父親是男人,奶奶認為男人不能圍著鍋臺轉(zhuǎn),父親覺得奶奶有心臟病,要少勞累。至于她,正好年輕,有使不完的力氣。況且,這二十多年,是她拖累了他們。為了她,奶奶離開老家,留爺爺一個人在村里耕種田地,為了她,父親又結(jié)了兩次都離了,說后媽的心是蝎子的針。這賬都算在她頭上,讓她百口難辯。
那次她頂撞了父親兩句,說她雙臂疼痛,得緩一緩。之后她就去了自己的房間,坐在椅子上。她長吁了一口氣,在心里偷偷勸自己,忍一忍,忍一忍,再堅持幾個月,等到離開這兒,一切都會好的。她忍著讓自己心中的怨氣消散,這時候她想到了馮進昱,馮進昱曾經(jīng)是她的一個幻想。大學那四年,因了馮進昱而變得非常美好,如果畢業(yè)時她沒有隨馮進昱去他們家,那么馮進昱依然會是她生活中的幻想,問題是如果某種結(jié)局是注定的,那么她希望這結(jié)局早點到來。
她去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某種復(fù)雜的氣氛。但她得到了禮貌的招待,他看出馮進昱強忍著什么沒有爆發(fā)出來。在那種氣氛中她看不到未來。馮進昱的媽媽問了她一些問題,首先是家庭成員,她如實相告。因為預(yù)感到某種結(jié)局不可避免地要來,所以她格外淡然,也格外輕松,這個女人不必與她有任何關(guān)系,她就不拘謹了。馮進昱的媽媽問她父母為什么離婚,對于這一點她做了隱瞞,她說他們性情不合,那時又太年輕,有些意氣用事。馮進昱的媽媽又問她能不能經(jīng)常見到她媽,她坦然相告,她說她從來沒有見過她媽,之后又問她父親有沒有再婚,這一點她也沒有隱瞞,她說又找了兩次,但沒有過下去,后來分開了。
馮進昱聽他媽問這些,有些不好意思,覺得這是故意為難她,故意揭人家的傷疤。馮明昱從來沒有這么仔細地問過她這些問題,只知道她是單親家庭,有些可憐。因為她感激馮進昱,所以想在馮進昱母親面前有好的表現(xiàn),保持誠實,保持本分。她感覺出馮進昱母親口氣中的客氣和冷,還有極力要掩飾的失望,末了要送她去酒店的時候,馮進昱送她出門,又被母親叫了回去。她便獨自先走出來,在他們家小院子里看盆栽的植物,她繞了一圈,看到馮進昱家別墅區(qū)的景色比手機相冊里的還好看。這時候,她聽到馮進昱母親的聲音,說她不同意他找這樣的對象,她不能接受一個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馮進昱問為什么呢?這有什么影響呢,馮進昱母親說這種家庭里長大的孩子不好相處,性格有缺陷,馮進昱說什么缺陷,也太奇怪了吧。馮進昱母親說你現(xiàn)在不明白,以后你會懂。
對于這個標簽,她自己也有一番研究。馮進昱媽媽所說的缺陷,她隱隱明白指的是什么。她們指向了某種遺傳的可能性。盡管她的生活中一直沒有母親的身影,但不影響她對她的人生產(chǎn)生作用。她到底是一個什么人呢,真的像奶奶和父親說的,水性楊花嗎?奶奶和父親那樣的觀念,到底懂不懂什么叫水性楊花還有待研究,她都有些受不了他們,她媽處于那樣的角色,一定也受不了他們。無法忍受,便不顧后顧一走了之。馮進昱的媽媽說不定認為,她的缺陷也在這兒,沒有足夠的忍耐力,任性,不計后果,這是婚姻最大的威脅,一個沒有足夠忍耐力的人,會把好好的婚姻弄得殘缺不全,面目全非。
馮進昱出來的時候,滿臉不高興,但又不想讓她看出來。她假裝沒有聽見,并決定提前離開。原本他們也有一個計劃,見過馮進昱的家長之后,馮進昱帶她去他們家鄉(xiāng)的景區(qū)轉(zhuǎn)一轉(zhuǎn),現(xiàn)在她沒有心情轉(zhuǎn)了,兩個人都裝著心事,難免會產(chǎn)生不愉快。她不想讓馮進昱為難,決定自己提前退出,沒想到馮進昱說他也走,既然她不想去他們家鄉(xiāng)轉(zhuǎn),那么他同她一起回學校。那時是國慶節(jié),雖然假期還不到,但他們提前返回了。這次回來,兩人之間有了微妙的變化,她故意忙起來了,而馮進昱,也心照不宣地由她忙。有時候心情低落的時候,她會一個人坐在某一個角落暗暗流淚。
考研成績出來的時候,馮進昱如愿被錄取了,她因英語一分之差被拒之門外。她為馮進昱感到高興,覺得這是命運故意要把他們拉開距離,突然覺得命運也與他們心照不宣。因為幾方面的原因,馮進昱那段時間很緊密地聯(lián)系她,好消息總得有人好好分享,她也便很默契地配合他。隨著畢業(yè)的臨近,她和馮進昱的戀愛進入了尾聲。
盡管她看到了某種結(jié)局,在最后的時光,她又非常狂熱地投入戀愛,那段時間她不愿想那么多,她只想過好當下。她珍惜與馮進昱的每一天,珍惜與馮進昱的每一次約會,她知道畢業(yè)后他們之間很難有相見的機會。馮進昱要升學,她則要繼續(xù)學習考研。有時候這種沒有結(jié)果的約會讓她心里很復(fù)雜,她覺得這是典型的浪費時間。
她曾經(jīng)假設(shè)了一下,如果她不是單親家庭,如果她像韓笑笑一樣,那么馮進昱的母親還會阻攔他倆戀愛嗎?馮進昱還會那么急著把她帶回家讓他媽盤問嗎?在他倆的關(guān)系中,一眼看出障礙存在的地方。這不對等的關(guān)系,讓她感到了自己的虛弱,因為父母這件事,她從小是虛弱的,她以為成年后她能擺脫掉這種虛弱,卻不能夠,它常常如影隨形地糾纏著她。
看到隊列里的一家三口,她又意識到自己的境況,雖然誰也看不到這一點,但她不由得覺得自己是殘缺的。她知道她缺乏某種完整性,因為缺乏,這殘缺便讓她覺得格外顯眼。
她心里經(jīng)常有一種沖動,離這兒遠遠的,后來發(fā)現(xiàn)離這兒遠遠的也解決不了這個問題。像馮進昱的媽媽,她會關(guān)注這個問題,會敏感這個問題。
馮進昱曾說,我媽很討厭,你不想說的話就不要說,不要像小學生回答問題一樣。她說那不行,得尊重長輩,不僅要回答,還要誠實地回答。只有把自己的虛弱呈現(xiàn)在她們面前,她的內(nèi)心才能坦然,也才能寧靜。要不她覺得自己就像撒了彌天大謊一樣,本來有一處缺陷,欲蓋彌彰,覺得又多了一處缺陷。
往回走的時候,她看到了韓笑笑的媽媽,韓笑笑的媽媽在她后面,她沖韓笑笑的媽媽擺了擺手。兩人都戴著口罩,誰也沒有說話,韓笑笑的媽媽也朝她擺了擺手,她能看出韓笑笑媽媽口罩上面的眼睛,瞇在一起,正沖著她笑。她突然就對她親近起來,自從去年寒假韓笑笑放假她去過她們家,之后她再沒有見過她媽媽。
回轉(zhuǎn)頭,她看到了奶奶,她在她后面不遠處,奶奶朝她擺了擺手,那意思她明白,奶奶不著急回去,想在院子里透透氣,讓她先回。奶奶以為她急著是要回去看書,她點了點頭,意思是她明白了。
她也不想回家,但她的步子邁得快了,朝隊伍的反方向往回走。隊伍的盡頭,是院子里空下來的角落,停車位,樓與樓之間的縫隙,在沒有人的地方,她慢了下來。她又抬頭看了看天空,灰蒙蒙的,但不知為什么她覺出一種美來,只有遙望天空的時候,她能感覺到一種空曠,才能感覺到一種美好,那里面有她無窮的想象。
院子她是熟悉的,小時候,她經(jīng)常在院子里和韓笑笑她們一起玩,那時候院子里的孩子們經(jīng)常溜旱冰,都穿著一雙帶輪子的旱冰鞋,韓笑笑的溜冰鞋是黑色的,上面有粉色的鑲邊,非常好看。韓笑笑剛學的時候,她媽媽緊緊跟在韓笑笑身邊。韓笑笑穿著一件黑色的超短裙,上身是一件藍色的高領(lǐng)毛衣,她記得她跟在韓笑笑后面,覺得韓笑笑的樣子很好看。等到韓笑笑熟練以后,她飛一般從她身邊滑過,她就覺得韓笑笑更酷了。
她央求奶奶給她買一雙溜冰鞋,奶奶訓斥了她一頓,說女孩子學那個干什么,多危險。奶奶不同意。她就央求爸爸,爸爸也不同意,爸爸說有孩子溜旱冰的還有摔倒骨折了的,他們單位有一個同事的兒子現(xiàn)在腿上還打著石膏。這項運動風險很大,凡是危險的東西離得遠遠的,這件事就這樣作罷了。她記得有三四年的時間,星期天或者假期里,院子里年齡差不多的孩子就在院子里溜旱冰,她則是跟在她們身后,快速地朝前跑。
那時候劉小毛也經(jīng)常出來溜旱冰,劉小毛媽媽打扮很時髦,把劉小毛也打扮得很時髦,劉小毛長得好看,在一小上學,聽院子里的孩子們說學習很好。但有一段時間,她發(fā)現(xiàn)在院子里看不到劉小毛,一打問,才聽說劉小毛父母離婚了,劉小毛跟著她媽搬家了,她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一種斷裂的感覺。
她走過韓笑笑家的單元房,之后又走過劉小毛家的單元房,單元門以前是舊式的木門,現(xiàn)在都換成了智能樓門,除了戶主,任何人不能隨便進出。與以前的木門大不相同了。去年老舊小區(qū)改造的時候,四棟樓的外墻被涂成了灰色的,聽說院子要重新硬化,但工程并沒有實施。
她轉(zhuǎn)了一圈,又感到了強烈的不同,韓笑笑去上研了,劉小毛后來再沒有音訊。有一次在院子里碰到劉小毛的父親,她問劉小毛在哪上大學,沒想到劉小毛的父親說劉小毛沒有上大學,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孩子了。這消息讓她心里又咯噔了一下,才多大啊,就結(jié)婚生孩子了。她很好奇劉小毛搬家后遭遇了什么,這悲劇一定是父母離婚導致的。她經(jīng)歷這種變故的時候還小,什么也不懂,等她懂事的時候她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這種變故。劉小毛不同,劉小毛遭遇這種變故的時候已經(jīng)上小學了,正是最敏感的時候。后來她把這個消息告訴韓笑笑的時候,韓笑笑和她媽都表現(xiàn)得非常驚訝,作為常住戶,韓笑笑的媽媽說她后來再沒有見過劉小毛,也沒有見過劉小毛的母親,也從來沒有遇到劉小毛回來看望她的父親。
生活在這個院子里,一晃二十多年的時間過去了。對于這個院子的了解,她僅限于此。后來隨著時光的推移,有許多住戶搬到了別處居住,小時候一起玩的那些玩伴也紛紛離開了這里。之后,這個小區(qū)就成了老舊小區(qū),被原來的房主賣給新的房主,有的被租了出去。在一起聊天的時候,韓笑笑也非常感慨,說這個院子里的老鄰居感覺就剩下她們兩家了,盡管成了老舊小區(qū),但院子里的面孔都是生面孔,感覺不出老舊的味道。這話讓她忍不住呵呵大笑。
有時候她不由得要假設(shè)人生,如果父親與母親沒有離婚,如果母親一直在她身邊,那么她是不是比現(xiàn)在優(yōu)秀,母親會不會同意她去馮進昱家所在的城市,會不會同意她與馮進昱戀愛。不過后來想到韓笑笑的母親,她覺得也不盡然。韓笑笑大學期間找了一個外地同學談戀愛,她媽媽堅決反對,說女孩子絕對不能外嫁,她可不想白養(yǎng)她,弄得一度時期韓笑笑非??鄲溃厴I(yè)的時候只能分手。她母親可能也會像韓笑笑的母親一樣持反對態(tài)度,她想如果她堅決反對,她就只能聽她的,誰讓她是她媽呢。
她經(jīng)常是黯然神傷的,她懷著一種憂傷想念她,那個她沒有一丁點印象的給了她生命的女人。離婚的時候,她還沒有她現(xiàn)在的年齡大,她在婚姻中犯了致命的錯誤,不想離婚也沒有辦法。她以前恨她,現(xiàn)在是同情她,她一定也想她,后來沒想法見到,只能遠走他鄉(xiāng)??墒菫槭裁淳鸵恢币粲嵢珶o呢,為什么不能抽空去她上大學的城市看她呢,那樣即使她們見面了,父親和奶奶也不會知道。
假如她去找她,她一定會帶馮進昱去見她,她想,她會告訴馮進昱這是我媽媽,也會告訴媽媽這是馮進昱。她從來沒有想著要把馮進昱介紹給父親和奶奶,在潛意識中,她非常抵觸與他們之間的交流,特別是像交男朋友這樣的事,她連告都沒有告訴他們。
奶奶說你年齡還小,不要急著找對象,工作還沒有落實,還不定性,知道嗎。她說知道。父親說要考研的話專心學習,不要三心二意,大學里不要談戀愛,十有八九談不成,浪費感情,她聽著也點點頭。他們一致反對的事,她做了,所以只能在他們面前保密。好在她與馮進昱緊密的聯(lián)系,在他們眼皮底下,他們也不知道,他們不用出聲,在微信中無聲的交流。
馮進昱的事韓笑笑知道,她囑咐韓笑笑光她知道,不要告訴她媽,韓笑笑答應(yīng)了。當然后來去馮進昱家的微妙氣氛她也講了,韓笑笑與她的立場一致,韓笑笑說既然現(xiàn)在這種態(tài)度,那就算了,你這樣的女孩子不愁找不著對象。她說是,所以她才能下得了決心,與馮進昱分手。
但她的心有時候是痛的,她懷念他,懷念與他在一起的歲月,懷念她大學四年的時光。有時候這種懷念讓她不期然地流下淚來。她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常常會忍不住敗下來。想他的時候,她心里一片溫熱,非常想給他發(fā)一條信息,但又覺得這會讓自己動搖,于是只好作罷。馮進昱有時候會發(fā)來一個表情包,她也回復(fù)他一個,誰也不說一句話,她知道他面臨著與她一樣的困境,生怕自己動搖。
天氣有些冷,刮著西北風,背后有兩個人急匆匆地閃進了單元門里,他們感嘆氣溫驟然降低了十幾度。她不覺得冷,她穿著厚厚的羽絨服,羽絨服上有一只大大的帽子,嚴嚴實實地遮蓋著她。她從來沒有這樣的經(jīng)驗,院子里人這樣少,天氣又這樣冷,往常她一頭扎進自習室里,或者那些年她要不在學校,要不在家里,除了看書還是看書,哪里有這種閑暇的時光在院子里走動。
往回走的時候,她不期然遇到了韓笑笑的媽媽,韓笑笑的媽媽說,小彤,這么冷的天,為什么還不回去呢。她說不冷啊,我一點也不覺得冷。韓笑笑的媽媽說到底你年輕,我在院子里排了一會隊,已經(jīng)覺得站不住了。她說我穿得厚,我從窗戶旁走過的時候,沒有看見你家的貓,你家的貓呢。潛意識里,她想與韓笑笑的媽媽聊聊,但疫情期間,她不知道韓笑笑的媽媽介意不介意。不過,她確實經(jīng)過她們家的窗戶時沒看見那只貓,她往返自習室的時候路過他們家的窗戶,經(jīng)常能看到貓蹲在窗臺上,睜著一雙圓圓的眼睛,四處張望。有一次她拍了一下窗臺上的貓,發(fā)給了韓笑笑,韓笑笑馬上就打過來了電話,這只貓是韓笑笑的寶貝。
天氣冷了,它喜歡在貓撲架上待著。韓笑笑媽媽說,我出門的時候,它在貓撲架上。她不失時機地說,我想看看你家的貓,好久沒見到它了。韓笑笑媽媽說行啊。
開門聲驚動了貓,它確實在貓撲架上,聽到響動,它抬起了頭。它本來是在貓撲架三層的貓筐里睡著,這時候把頭探出了筐沿,看著她們。它的那個姿勢好看極了,給人一種嬌慵的感覺。
牡丹,看誰來了,韓笑笑的媽媽沖貓說,她們家的貓叫牡丹,是韓笑笑起的名字。牡丹果真沖著她看。她走到近前,摸了摸它的小身子,肉嘟嘟的。韓笑笑媽媽說,還認識這個姐姐不,上次還來過咱們家,非常喜歡你呢。牡丹像聽得懂韓笑笑媽媽的話,靜靜地看著她。
好喜歡啊,她說,看到它這樣子我也非常想養(yǎng)一只,太萌了。不止她喜歡,大學期間她發(fā)現(xiàn)有許多男生都喜歡貓,她們學校的那只流浪貓非常受青睞,不僅女生在網(wǎng)上給它網(wǎng)購貓糧貓罐頭,就連男生也經(jīng)常給它網(wǎng)購貓條,貓酸奶,那只貓經(jīng)常自由地出入她們的宿舍,教室,有時候一連幾天見不著它,就有人發(fā)出了尋貓啟事,過不久它又出現(xiàn)了,是被其他愛貓同學金屋藏嬌了。
喜歡吧,任誰也喜歡,韓笑笑的媽媽說,以前我無法理解我們家笑笑,為什么那么喜歡貓,等養(yǎng)上貓之后,才明白要不喜歡都不能夠。
我奶奶和我爸就不喜歡,她說,即使養(yǎng)上了也不喜歡,他們有許多偏見。
那是他們沒有養(yǎng),等養(yǎng)上就由不得他們不喜歡了。韓笑笑媽媽篤定地說。人都是變化的,與它相處久了,就更喜歡了。
有一次奶奶說,韓笑笑那么大姑娘了,還那么任性,非要讓她媽給她買一只貓,聽說那只貓不便宜呢。爸爸在一旁附和,那是錢燒的。之后又問她,小彤,那只貓花了多少錢,她知道,也說不知道。她不想與他們站在一條戰(zhàn)線上。末了奶奶說,聽說還要給它買貓糧吃,上次咱們地下室發(fā)現(xiàn)有一只老鼠,我跟韓笑笑媽媽說了一下,借一下她們家的貓,去地下室捉一下老鼠。韓笑笑媽媽說她家的貓不捉老鼠。我說是貓都會捉老鼠,韓笑笑媽媽說她家的貓是寵物貓,即使會捉老鼠,也怕老鼠身上有細菌,給傳染上。這是哪門子貓呢,是貓就得捉老鼠啊。這話讓我很不舒服,我說那讓它去地下室叫幾聲也行,嚇唬嚇唬老鼠,韓笑笑媽媽說她家的貓很少叫喚,地下室那么亂,還怕地下室的灰塵沾染到它身上。這分明是不想借嗎,鄰里鄰居的,借一下貓也不給借。像鄉(xiāng)下,隔老遠,村子里的貓也是能借來的,借來讓在家里住幾天都行。
這話讓她笑了老半天,笑得腰都彎下來了。
奶奶有些生氣,說笑什么笑,地下室的面袋子米袋子上都被老鼠咬開了洞,不能逮老鼠也就算了,讓下去叫幾聲都不行嗎,那么嬌養(yǎng)干什么?
你知道那是什么貓?她問奶奶。奶奶說貓還能有什么貓,貓不都是貓嗎?那你看到韓笑笑家的貓好看不,她問奶奶。奶奶說還不就是那樣嗎,兩只耳朵,兩只眼睛,一條尾巴,四條腿。她還能說什么呢,明明人家韓笑笑家的貓這么好看,她竟然看不出來。
這就是奶奶的認知,倒是與她爸經(jīng)常能談到一起,在貓的事情上,她連提都不敢提她也想養(yǎng)一只,她不是喜歡溜冰鞋的那個年紀了。
我想抱抱它,她說。之后韓笑笑媽媽把貓從貓撲架上抱下來遞給她,她說我將來也養(yǎng)一只,等我自己有了家之后。
嗯嗯,自己有了家養(yǎng)著就方便了。韓笑笑的媽媽說,有它陪著生活也蠻不錯的。韓笑笑的媽媽拿了一盤水果,有橘子,有蘋果,韓笑笑的媽媽要給她剝橘子,她馬上謝絕了,她說貓不是不喜歡聞橘子味嗎,我不吃,聞到這味它肯定不讓我抱了。
哦,對,我忘記這碼事了。韓笑笑的媽媽立即放下橘子,給她倒了一杯茶。她用頭靠在貓的頭上,用臉蹭貓的臉,韓笑笑說這樣很治愈呢,她覺得確實是。
我媽媽喜歡貓嗎?她脫口而出問了韓笑笑媽媽這樣一個問題,相比較而言,她認識的人里,韓笑笑的媽媽熟悉她媽媽。
喜歡,你媽比我都喜歡。那時候院子里有一只流浪貓,可能是附近村子里的,經(jīng)常來咱們家屬院里,夏天我和你媽媽抱孩子在院子里乘涼,你媽還帶火腿喂它。
后來她與你有聯(lián)系嗎?她問。
多年前我在街上遇到她一次,說讓我拍你的一張照片,她想看看,等我拍了你和笑笑的一張合影,后來再也沒有見到她。
您現(xiàn)在幫我拍一張照片,拍一張我和貓的照片,說不定以后能用得著,現(xiàn)在我長這么大了,與小時候也不一樣了。
好的,韓笑笑的媽媽說,就拿起手機給她拍了幾張。
那時候手機的功能少,只能接打電話,不像現(xiàn)在這么方便?,F(xiàn)在手機功能多了,卻彼此沒有了聯(lián)系方式。韓笑笑的媽媽說。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見到她,小時候我沒有多么想她,可現(xiàn)在我有點想她,但我總覺得顧不上,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嗯,馬上要考研了,先考研吧。以后我遇著她了,我會把你的情況告訴她,韓笑笑的媽媽說。
隔了這么多年,誰也不會覺得這天下午她有那么迫切的心情,她的想念。
她把與貓的合影發(fā)給了馮進昱,沒想到馮進昱回了一句,我嫉妒它。之后又回了一句,我想變成它。
這世界是對的。她想,有天堂,也有道路。
【作者簡介】李心麗,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女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六屆、七屆全委會委員,山西文學院第三屆、第四屆簽約作家。著有長篇小說《師范女生》,中短篇小說集《棉花在棉被里盛開》《流年》《迷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