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島嶼（上）

彭柳蓉

1.美好平淡的一天

12歲的陳長生獨自一人坐在教室里。燈光忽明忽暗，四周的墻壁時而光潔如新，時而破敗剝落。他面前課桌上擺放著的語文課本也變得字跡模糊。這樣的事情在本周已經(jīng)發(fā)生數(shù)次，陳長生也從最開始的驚慌變成如今的平靜。

陳長生走出教室，看著不遠處在操場上跑步的同學們。他心臟一直不好，不能和同學們一起上體育課。

陳長生想，也許是他的大腦缺氧產(chǎn)生了幻覺，這是他心臟病進一步發(fā)展的癥狀。這樣想著的時候，陳長生覺得自己的心已經(jīng)破了一個洞，風在心臟的褶皺上穿行。

楊牧看到了陳長生，他對著陳長生揮手，笑容燦爛如陽光。他和陳長生在一棟樓里長大，除了因為調(diào)皮被他爸痛揍，醒著時永遠興高采烈。

陳長生微微一笑，他的視線落在楊牧身側(cè)的大樹上，那里有一只麻雀飛出然后憑空消失。他眨了眨眼，臉色越發(fā)蒼白。他的心臟處隱隱作痛，呼吸也變得有些急促。

“長生，你要不要去學校醫(yī)務(wù)室看看？”楊牧跑過來擔憂地問。

陳長生微笑回答：“別擔心，我沒事?！鳖愃频膶υ拸男〉酱蟀l(fā)生過無數(shù)次。

直到放學，陳長生都坐在操場一側(cè)梧桐樹下的長椅上靜靜看著同學們打籃球。微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穿過梧桐樹的淺金色陽光清澈無比。

陳長生多么想留住這樣歡樂靜謐的時刻。

黃昏將近，陳長生和楊牧走在回家的路上。陳長生看到自己喜歡的蛋糕店才出爐的烤面包，從書包里掏出零用錢買了和楊牧分吃，但在柔軟如云朵的面包入口的時候，陳長生愣住了：面包沒有任何味道。與此同時，他的耳邊傳來奇異尖厲的風聲，就像是陷入了近在咫尺的風暴。

愣愣地看著大口吃著面包的楊牧，陳長生問：“好吃嗎？”

嘴里塞著面包的楊牧點頭。陳長生沉默了，之后他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和楊牧一起踏入樓道時，陳長生看不到一絲光線，生活了12年的舊樓在此刻讓他感到異常陌生。

楊牧的身影沒入黑暗之中，失去了所有的聲響。陳長生站在原地，他覺得自己的記憶有些錯亂。這樣的一幕，他似曾相識。到底是什么時候發(fā)生過呢？他捂著心口靠著墻坐在樓梯上，腦子里仿佛有蜂群飛舞。

他想起來了。

這美好平淡的一天，是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一天，是自己死亡的那一天。

所以，自己為什么在重復(fù)著生命里的最后一天，又或是一周？

陳長生捂著心口走入黑暗。他知道黑暗的盡頭是自己的家。爸爸和媽媽做好了一桌豐盛的菜，等待著和自己一起慶祝12歲生日。他渴望再度見到他們。

黑暗里，一扇門的下方漏出柔和的微光，陳長生聽到爸爸和媽媽的交談。

爸爸的聲音有些激動：“項目已經(jīng)成功。昆侖已經(jīng)可以讀取和上傳人的意識。我們當初的設(shè)想已經(jīng)初步實現(xiàn)?！?/p>

媽媽的聲音清澈沉靜：“昆侖還需要學習，雖然它作為人工智能，比人類進化的速度快很多?！?/p>

陳長生敲了敲門，媽媽打開門，一大蓬光涌出，籠罩住了陳長生。

“長生，生日快樂！”

陳長生微笑著，耳朵微微發(fā)紅：“嗯。”他無法說出心中的思念，那些古怪的秘密在折磨著他，讓他沉重得無法呼吸。就在這一瞬間，他貪婪地享受著溫馨美好的一切，不愿意去思索。

2.夢境具象程序

陳守謙凝望著屋外站著的兒子，眼眶微微發(fā)紅。這是他在長生去世后第一次看到他。長生在深夜突發(fā)心臟病，他做出了一個瘋狂的決定，讓昆侖分體讀取兒子的意識并上傳到昆侖系統(tǒng)。

昆侖項目剛剛?cè)〉猛黄菩赃M展，還沒有上傳過人的意識。也許長生的意識會在昆侖系統(tǒng)里消散或碎裂，沒人知道后續(xù)會如何發(fā)展。當時的陳守謙只是一個心碎的父親，想要抓住最后一根希望的稻草。

昆侖的程序在長生的意識上傳后發(fā)生了嬗變，它那仿佛星云一般的精神世界里誕生了一顆極亮的光點。那是長生的意識，它虛弱如風中燭火，卻始終沒有熄滅。

陳守謙不知道長生處于什么樣的境地。昆侖系統(tǒng)里的長生是否擁有自主意識？昆侖系統(tǒng)是否能根據(jù)長生的意識構(gòu)建出近乎真實的世界？這些疑問無人能夠解答。直到長生的媽媽若蘭開發(fā)出了夢境具象程序。昆侖系統(tǒng)在載入夢境具象程序后，捕捉到了長生的夢境。是的，在現(xiàn)實世界失去身體的長生在昆侖系統(tǒng)里一直做著夢。

那是一個深秋的午后，陳守謙和若蘭在實驗室里捕捉到了長生的一段夢境。長生走在學校和家之間的那條熟悉的街道上，古怪的龍卷風從街的那頭出現(xiàn)，摧毀店鋪和道路，將行人吞噬。

長生奔跑了起來，竭力躲避龍卷風的靠近。他氣喘吁吁，捂著心口，神色慌張。在龍卷風最終追上長生時，夢境結(jié)束。夢境具象程序捕捉到了長生七段夢境，每一段都是噩夢。

陳守謙和若蘭看著彼此，眼中的恐懼與心疼無法隱藏。他們的兒子在昆侖系統(tǒng)里一直做著噩夢。對一無所知的長生的意識來說，那些噩夢就是他真實的人生。

若蘭落下淚來：“他意識里的本我一直認為自己有心臟病，所以即使在夢里，他也會捂著心口奔跑。守謙，長生太可憐了。”

陳守謙癱軟在椅子上，眼圈發(fā)紅：“昆侖可以抹掉長生的意識，那意味著永遠的終結(jié)?！?/p>

若蘭顫抖了起來：“一定還有其他方法?！?/p>

陳守謙安慰妻子：“長生是第一個上傳到昆侖的人類的意識。昆侖甚至因為長生發(fā)生了微妙的進化。我一定會找到讓長生擺脫噩夢的辦法?！?/p>

暮色來臨時，陳守謙去了研究所。他的同事洛雨一直在研究腦機接口項目，陳守謙想，也許自己能進入昆侖系統(tǒng)拯救被噩夢纏繞的長生。

陳守謙躺進靈艙，意識接入昆侖系統(tǒng)。失敗許多次后，他得以順利地進入了長生的噩夢，只是他無法和長生溝通，他只是長生夢境里的一個背景配角。長生沒有交流的意愿時，他根本不能靠近更無法說出不符合人物身份邏輯的話語。

沮喪和絕望抓住了陳守謙。長生一次次陷入死亡噩夢，他卻無能為力。若蘭每天都會通過夢境具象程序觀看長生的夢境，看著兒子陷入絕境，她深受打擊，終于病倒。

妻子生病后，陳守謙停止了接觸長生的意識。他奔波于研究所與醫(yī)院，深夜時才回家，吃了安眠藥才能入睡。

一個月后，陳守謙開發(fā)出了能夠局部覆蓋某段夢境的程序。在循環(huán)的第七個夢境里，長生不會看到那些可怕的龍卷風或是變成怪物的路人，他只會在一段溫和的夢境里突然陷入黑暗。這像是在噩夢和長生的意識之間加了一層隔離保護，如同將毒藥包裹上蜜糖，讓人不那么驚慌痛苦。

但是，毒藥無法變成真正的糖。在冬季籠罩整個城市后，陳守謙決定親自去問一問長生的選擇。他費盡心思終于在合適的時間點和思維波里成為陳長生夢境里的爸爸，這讓他能夠和兒子的意識進行交談。

陳長生走進屋子，看到墻壁上已經(jīng)掛上了一串慶祝他12歲生日的氣球。桌上擺放著生日蛋糕——在他喜歡的那家蛋糕店定做的。夜風吹來，潔白的窗紗微微抖動，城市的燈火如星海。

記憶里的媽媽在拍手：“你又長大一歲了。生日快樂！”

爸爸在微笑，又像是在難過：“長生，生日快樂！”

陳長生聲音溫柔：“我很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