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下河平原湖泊分布與水系格局的演變過程(1570—1938)

楊 霄

(復(fù)旦大學(xué)歷史地理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里下河平原位于江蘇省中部,是江淮平原的一部分,西起里運河,東至串場河,北迄廢黃河,南抵通揚運河(圖1),歷史上曾是淮河下游的洪水走廊。20世紀50年代后,洪澤湖大堤和里運河堤防得到加固,蘇北灌溉總渠和入海水道的修筑及通揚公路沿線水系的封閉,使外部流域性洪水和海潮威脅減弱,但也使里下河成為相對封閉的水系。加之當(dāng)?shù)氐貏葺^低,自排能力較弱,內(nèi)部區(qū)域性洪水的危害日益嚴重。歷史時期,里下河腹地存在大量湖泊濕地,具有滯澇蓄洪、調(diào)節(jié)水位的生態(tài)價值。但長期不合理的圩垸墾殖導(dǎo)致湖蕩萎縮,里下河腹部地區(qū)湖蕩面積已由1965年的1 073平方千米銳減至2005年時的58.1平方千米,滯澇功能嚴重不足,引起洪澇災(zāi)害加劇。(1)張加雪、徐明、陳菁等編著: 《里下河湖泊湖蕩管理實踐與研究》,河海大學(xué)出版社2019年版,第104頁。2019年以來,長三角一體化發(fā)展把保護和修復(fù)生態(tài)環(huán)境擺在重要位置,要求實施淮河流域

濕地修復(fù)治理工程,恢復(fù)濕地景觀,完善濕地生態(tài)功能(2)中共中央、國務(wù)院: 《長江三角洲區(qū)域一體化發(fā)展規(guī)劃綱要》,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36—37頁。,這就要求對歷史時期的濕地分布與演變規(guī)律有所了解,從而為科學(xué)決策提供依據(jù)。里下河地區(qū)的湖泊分布與水系格局,是在淮河由高家堰分洪,東侵里下河的過程中逐漸形成的。這一過程始于明隆慶四年(1570)“淮大潰高家堰”,止于1938年封閉里運河歸海壩。其中,萬歷二十四年(1596)的“分黃導(dǎo)淮”和康熙二十年(1681)的“北壩南遷”是塑造里下河水系格局的兩個重要節(jié)點。前人已經(jīng)對黃河奪淮以來里下河的河湖地貌變遷進行了開創(chuàng)性的研究(3)吳必虎: 《黃河奪淮后里下河平原河湖地貌的變遷》,《揚州師院學(xué)報(自然科學(xué)版)》1988年第1、2期;潘鳳英: 《歷史時期射陽湖的變遷及其成因探討》,《湖泊科學(xué)》1989年第1期;凌申: 《射陽湖歷史變遷研究》,《湖泊科學(xué)》1993年第3期;柯長青: 《人類活動對射陽湖的影響》,《湖泊科學(xué)》2001年第2期;凌申: 《歷史時期射陽湖演變模式研究》,《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05年第3輯;袁慧: 《唐宋時期蘇北運堤對湖泊水環(huán)境分割的過程研究》,《歷史地理》第38輯,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8年版,第13—22頁;王建革: 《明代黃淮運交匯區(qū)域的水系結(jié)構(gòu)與水環(huán)境變化》,《歷史地理研究》2019年第1期。,對明清時期當(dāng)?shù)氐沫h(huán)境變遷與濕地農(nóng)業(yè)系統(tǒng)的形成

也進行了一些討論(4)彭安玉: 《論明清時期蘇北里下河自然環(huán)境的變遷》,《中國農(nóng)史》2006年第1期;盧勇、陳加晉、陳曉艷: 《從洪災(zāi)走廊到水鄉(xiāng)天堂: 明清治淮與里下河濕地農(nóng)業(yè)系統(tǒng)的形成》,《南京農(nóng)業(yè)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7年第6期;胡玫、林箐: 《里下河平原低洼地區(qū)垛田鄉(xiāng)土景觀體系探究——以江蘇省興化市為例》,《北京規(guī)劃建設(shè)》2018年第2期;袁慧、王建革: 《水環(huán)境與興化圩-垛農(nóng)田格局的發(fā)展(16—20世紀上半葉)》,《中國農(nóng)史》2019年第2期;肖啟榮: 《明清時期洪澤湖水排泄與下河地區(qū)的基層水利》,《歷史地理研究》2019年第2期;王建革、袁慧: 《清代中后期黃、淮、運、湖的水環(huán)境與蘇北水利體系》,《浙江社會科學(xué)》2020年第12期。,但人類活動在區(qū)域水環(huán)境變遷中發(fā)揮的作用和水系變遷的區(qū)域差異尚未得到完整揭示。本文以歷史文獻、古地圖、近代實測地圖等資料為依據(jù),嘗試對1570—1938年間里下河的湖泊分布與水系結(jié)構(gòu)演變過程進行研究。重點分析“分黃導(dǎo)淮”和“北壩南遷”兩次調(diào)整洪水通道對里下河內(nèi)部水系格局演變的影響,為當(dāng)代濕地修復(fù)工作提供歷史背景,不妥之處,敬請指正。

一、 1570年后里下河平原成為淮河下游入海通道

公元1128年黃河奪淮后,黃河曾長期保持南北分流的狀態(tài),南流入淮的泛道在淮北平原廣大地區(qū)遷徙不定,黃河泥沙沿途停滯淤淀于泗河、渦河、潁河、濉河等河道,加之北流尚未斷絕,此時期黃河對淮河下游水系的影響并不顯著。明弘治八年(1495),劉大夏筑成太行堤,阻斷黃河北流,從此黃河開始全河入淮。雖然無法獲得歷史時期黃河與淮河的水文資料,但以現(xiàn)代實測數(shù)據(jù)為參照,仍可估計全黃入淮給淮河水系帶來的巨大沖擊。黃河三門峽至花園口段多年平均徑流量為532.78億立方米(5)此數(shù)據(jù)為黃河三門峽至花園口段多年平均(1956—2000)天然凈流量,見劉昌明主編: 《中國水文地理》,科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第554頁。,而淮河中游(蚌埠站)多年平均徑流量為269.7億立方米(6)劉昌明主編: 《中國水文地理》,第606頁。,全河入淮后,淮河下游的徑流量較之前增加了200%。原有的河槽不足以同時容納黃河與淮河兩條大河,當(dāng)黃淮并漲之時,泛溢決口隨之而來:

隆慶四年,黃河決崔鎮(zhèn),淮大潰高家堰。水洚洞東注,溢山陽、高郵、寶應(yīng)、興、鹽諸州縣。漂室廬、人民無數(shù),淮揚墊焉?；醇葨|,黃水亦躡其后,決黃浦八淺,沙隨水入,射陽湖中膠泥填閼,入海路大阻。(7)萬歷《揚州府志》卷五《河渠志上》,《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第25冊,書目文獻出版社1991年版,第83—84頁。

從此,里下河成為淮河下游的洪水走廊?！胺灿龇?水必長發(fā)。屈指計之,隆慶五年水矣,萬歷二年水矣,四年大水矣,五年又水矣,以至七年、八年、九年、十一年、十四年、十五年,又十七年、十九年、二十一年、二十二三年,無歲不大水矣!”“隆慶而前,下河為樂園,隆慶而后,下河為穽府,陵谷未遷而風(fēng)景頓異?！?8)〔明〕 陳應(yīng)芳: 《敬止集》卷一《論水患疏數(shù)》,《泰州文獻·第二輯》第17冊,鳳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164頁。據(jù)王宗沐《淮郡二堤記》記載,隆慶年間經(jīng)高堰決口分泄的水量約占淮河水量的一半。(9)〔清〕 傅澤洪編: 《行水金鑒》卷六二《淮水》,中國水利史典編委會編: 《中國水利史典·行水金鑒卷》第1冊,中國水利水電出版社2020年版,第573頁。

萬歷六年(1578),潘季馴增修高家堰,留下周橋以南到翟壩一段,為“天然減水壩”,從此洪澤湖經(jīng)高家堰分洪成為定制。當(dāng)湖水位抬高到一定程度時,便會自動漫過減水壩,泄入高寶諸湖,再由里運河?xùn)|堤上的閘壩排入里下河。在里下河的高郵州、寶應(yīng)縣、興化縣等地本就“地卑洼,多湖蕩,十歲九澇”;隆慶以后,“淮河時溢,堤岸善崩,由是一州兩縣之地皆為巨壑”。(10)《揚州府圖說》,美國國會圖書館藏,編號: 2001708631。當(dāng)時里下河腹地呈現(xiàn)河湖相間的水系格局,興化縣西北方向是蜈蚣湖、平望湖兩個相連大湖共同組成的廣闊湖面。平望湖因“四方平衍,故曰平望”(11)萬歷《興化縣新志》卷二《地理》,《江蘇歷代方志全書·揚州府部》第49冊,鳳凰出版社2017年版,第116頁。,體現(xiàn)出里下河地勢平坦的特點。在興化以東則有德勝湖與白沙湖。在平原西南部則有淥洋湖、艾菱湖、葑塞湖,各湖之間均有水道相互連通。(12)萬歷《江都縣志》卷七《山川》,《江蘇歷代方志全書·揚州府部》第19冊,第422頁。

里下河的入海通道主要是射陽湖、新洋港等幾處入?？?這是由里下河的地貌條件決定的。里下河平原系由古潟湖演變而來,在分隔潟湖與廣海的沙堤之上,受潮汐作用影響,發(fā)育有若干口門,即后來范公堤上各崗門之前身。里下平原北部,沿2米等高線有一處洼地,是古潟湖湖盆的一部分(圖1),也是里下河平原中地勢最低洼的區(qū)域,形如釜底的地勢使地表徑流匯聚于此,再由范公堤上的幾處口門分泄入海。隨著蘇北海岸線的向海延伸,各崗門外逐漸形成入海河道,“自射陽口以南泄水入海之口有六: 曰野潮洋,曰新洋港,皆在鹽城東北;曰大圍口,在其東南;曰斗龍港,曰苦水洋,曰天開河頭,皆在興化東境”(13)〔清〕 齊召南: 《水道提綱》卷七《淮水》,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年版,第134頁。。里下河排水之口雖多,但以射陽河排水能力最強,“五州縣諸水必注于此,而后放于海”(14)〔明〕 陳應(yīng)芳: 《敬止集》卷一《論射陽諸湖》,《泰州文獻·第二輯》第17冊,第166頁。。因此明代潘季馴、凌云翼、楊一魁及清初王永吉、史奭等人堅持“凡籌泄運河之水,皆以涇河、子嬰溝與金灣并舉”的基本策略,借助涇河、子嬰溝將洪水導(dǎo)入射陽湖入海,并借助金灣閘將一部分洪水排入長江。

二、 “分黃導(dǎo)淮”后里下河平原的水系格局

萬歷十九年(1591),淮河洪水淹沒了洪澤湖西岸的泗州,朝廷上下對于開高家堰以泄洪澤湖水的呼聲日益高漲。萬歷二十一年(1593),牛應(yīng)元提出在高家堰上建周家橋、武家墩減水閘。(15)〔清〕 傅澤洪編: 《行水金鑒》卷六五《淮水》,中國水利史典編委會編: 《中國水利史典·行水金鑒卷》第1冊,第594頁。萬歷二十三年(1595),總河楊一魁力主“分黃導(dǎo)淮”,并于次年在洪澤湖大堤上建成武家墩、高良澗和周家橋三閘,分泄淮水。其中,武家墩閘和高良澗閘泄水均由涇河注入里下河,周家橋閘泄水由子嬰溝注入里下河,這些來水先匯聚于廣洋湖,再由射陽湖入海(16)王英華: 《洪澤湖清口水利樞紐的形成與演變——兼論明清時期以淮安清口為中心的黃淮運治理》,中國書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74頁。,使廣洋湖成為淮河入海的重要通道(圖2a)。文獻記載稱廣洋湖“東南通沈垛港,入博支湖,西南接漳河,北連章思蕩,東北會三王溝”(17)萬歷《寶應(yīng)縣志》卷一《疆域志》,《江蘇歷代方志全書·揚州府部》第40冊,第507頁。。而博支湖“在廣洋湖之東南,接馬長汀,俗訛為郭真湖”(18)嘉靖《寶應(yīng)縣志略》卷一《地理志》,《江蘇歷代方志全書·揚州府部》第39冊,第387頁。。接納淮河來水后,廣洋湖面積擴大,合并博支湖等鄰近湖泊。成于康熙五十六年(1717)的《皇輿全覽圖》(以下簡稱“《康圖》”)保存了明末清初時里下河平原的地理面貌(圖2a)?？梢?廣洋湖位于里下河平原西北方向,經(jīng)過地圖數(shù)字化并利用ArcGIS軟件計算,圖上面積約354平方千米。廣洋湖與里運河之間有用于泄洪以確保運堤安全的引河相連,最北為涇河與涇河閘,“分運水通塔兒頭、金吾莊,趨射陽湖東北入?！?19)② 乾隆《山陽縣志》卷一一《水利》,《江蘇歷代方志全書·淮安府部》第11冊,鳳凰出版社2018年版,第182頁。。涇河以南為黃浦溪與黃浦閘,“萬歷七年,總河潘季馴既筑高堰而壩黃埔。后于堤上建雙閘,以泄運河異漲”②。黃浦閘南為朱馬灣閘,“天啟元年建,水由引河至望直港,會歸廣洋湖”(20)④ 道光《重修寶應(yīng)縣志》卷六《水利》,《江蘇歷代方志全書·揚州府部》第45冊,第281頁。。此外還有郎兒閘、永安閘等,均引水入廣洋湖④,再向東北經(jīng)三王河、射陽湖入海。

圖2 分黃導(dǎo)淮和北壩南遷后里下河平原洪水通道與水系格局資料來源: 底圖選自康熙《皇輿全覽圖》五排二號和乾隆《十三排圖》十排東一號,詳見汪前進、劉若芳編《清廷三大實測全圖集》(外文出版社2007年版)。

與廣洋湖相連的射陽湖至明后期已經(jīng)演化成河道型湖泊,殘存的湖身稱為馬家蕩。文獻記載:

馬家蕩即射陽湖之一隅,止因湖日淤墊,歷次請開,俱稱射陽湖,后遂以入海之河為射陽湖,而湖身之猶存者均名為馬家蕩。(21)乾隆《淮安府志》卷八《水利》,方志出版社2008年版,第315頁。

可知馬家蕩為古射陽湖的一部分,射陽湖受泥沙淤塞不斷縮窄,并與入海河道連為一體后,射陽湖一名被用來表示射陽河水道。歷史文獻中有很多記載可以印證這一地貌過程,明萬歷年間揚州府推官李春開《海口議》對當(dāng)時射陽湖的淤積情況有具體的描述:“從射陽莊入湖口,由蔣家堡直抵清溝灌鋪,凡七十余里。周遭探視,量得湖下浮泥或六七尺,或八九尺,或一丈有余,沙泥湊合膠粘,篙插不能頃拔?！?22)〔清〕 顧炎武: 《天下郡國利病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331頁。萬歷年間“從廣洋湖至射陽湖入海,廣洋湖闊有八里,而射陽湖闊僅二十五丈”(23)乾隆《淮安府志》卷八《水利》,第310頁。。

廣洋湖以東為大縱湖,在《康圖》上面積約116平方千米。廣洋湖與大縱湖間彼此溝通,里運河上永安閘減下之水“入郭正湖,北匯廣洋湖,經(jīng)平望湖入大縱湖”(24)嘉慶《重修揚州府志》卷一四《河渠志六》,廣陵書社2014年版,第389頁。。大縱湖位于里下河平原腹地,其位置與較早出現(xiàn)的蜈蚣、平望、德勝、白沙諸湖分布位置有所重疊,因此其發(fā)育模式應(yīng)與廣洋湖相同,即分散的湖蕩通過合并形成統(tǒng)一湖面。大縱湖以北為東塘河與西塘河,引導(dǎo)里下河之水由射陽湖入海。其南部海溝河、白涂河、車路河、梓辛河四條東西向河流引水入串場河,再經(jīng)大團口、斗龍港、苦水洋、天開河頭等處入海。里下河平原西南部為淥洋湖,高郵東南諸水皆匯聚于此(25)〔清〕 齊召南: 《水道提綱》卷七《淮水》,第134頁。,《康圖》上面積約212平方千米。淥洋湖與里運河間也由眾多引河相連。里運河來水借助這些引河進入淥洋湖后,或南下入江,或經(jīng)海溝河、興鹽界河、車路河、梓新河等東西向河道出范公堤入海。(26)乾隆《高郵州志》卷二《河渠志》,《江蘇歷代方志全書·揚州府部》第61冊,鳳凰出版社2017年版,第205頁。

由此可知,當(dāng)時里下河平原上的廣洋湖、大縱湖與淥洋湖三大湖泊,實際是淮水經(jīng)里下河入海途中的三處洪水滯積區(qū),且三大湖泊原本均是較小的湖泊,因水量增加,湖面擴展而成。如博支湖、淥洋湖均見《水經(jīng)注》載,大縱湖區(qū)的得勝湖在南宋以前就已存在。這說明“分黃導(dǎo)淮”以后里下河仍然延續(xù)了中古時期的湖泊水系分布格局,只是由于來水的增加導(dǎo)致水域面積隨之?dāng)U大。

三、 “北壩南遷”對里下河平原的水系格局的影響

明末清初,經(jīng)過長期的戰(zhàn)亂,黃、淮、運河道失修和淤積嚴重?；此蟀氤龈呒已咦⑸涓邔氈T湖,清口水分力薄,無以刷黃河之濁泥。(27)《清圣祖實錄》卷二七“康熙七年十一月丙申朔”條,《清實錄》第4冊,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980—2981頁?？滴跏?1677),靳輔上疏稱里運河北段“自黃水內(nèi)灌之后,日墊日高。今年八月,河底竟致干涸”(28)嘉慶《重新?lián)P州府志》卷一〇《河渠志二》,第288頁。。此時,位于里運河北段的涇河閘“因運河淤墊,每閉閘蓄水濟運,民田求水不得”(29)⑨ 乾隆《山陽縣志》卷一一《水利》,《江蘇歷代方志全書·淮安府部》第11冊,第182頁。。黃浦溪“自黃流淤墊,河心日高,民田積水難出”⑨。里運河北段地勢的抬高,造成漕運梗阻的同時,也使洪澤湖來水難以再經(jīng)過涇河、子嬰溝等河道排入廣洋湖。

康熙二十年(1681),靳輔施行“北壩南遷”,創(chuàng)建寶應(yīng)子嬰溝、高郵永平港、南關(guān)、八里鋪、柏家墩、江都鰍魚口減水壩共六座,改建高郵五里鋪、車邏港減水閘二座。其中除子嬰溝位于寶應(yīng)南部外,高郵永平港在高郵北,南關(guān)、八里鋪、柏家墩、五里鋪、車邏港均在高郵城南,鰍魚口壩在更偏南的江都縣邵伯鎮(zhèn)。這些閘壩歷經(jīng)多次改建,至清中葉演化為“歸海五壩”,即高郵的南關(guān)壩、新壩、中壩、車邏壩以及江都邵伯鎮(zhèn)北的昭關(guān)壩。這一部署使“盱堰各壩下注之水并趨郵南,而涇河、子嬰之用益輕”(30)咸豐《重修興化縣志》卷二《河渠二》,《江蘇歷代方志全書·揚州府部》第50冊,第209頁。。

靳輔在奏章中解釋了“北壩南遷”的益處,即運河上的新舊減水壩及其壩下之引河數(shù)量眾多,“若欲一概興筑,則其費數(shù)倍”。唯有將分散的閘壩“俱行閉塞,拆取石料移于高郵城南、邵伯鎮(zhèn)南二處”,從而使“洪澤湖減下之水并天長、盱眙各山澗之水,由高郵城南之南關(guān)大壩、五里、八里、柏家墩、車邏等壩,并新議建之大石閘內(nèi)泄去十分之八。邵伯鎮(zhèn)南已建之減水壩并新議建之大石閘內(nèi)泄去十分之二”。靳輔還提出建造歸海河道堤防的規(guī)劃,即“自高郵城東起,筑大堤二道,歷興化縣白駒場至海。束各閘壩泄下之水匯歸一處,直達大洋”(31)〔清〕 靳輔: 《文襄奏疏》卷六《治河題稿》,《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第189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640頁。,但最終未能付諸實踐。這就導(dǎo)致“每遇壩水經(jīng)過,散漫旁濫,不能容納,附近糧田胥受其患”(32)《江南河道總督孔毓珣奏陳疏浚深通中段支河并請敕諸臣勘估興工速竣折》,雍正七年十二月初二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 《雍正朝漢文朱批奏折匯編》第17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393頁。。

至乾隆年間,高家堰上的減水壩總計寬度達348丈,而里運河泄水入江各閘寬度僅80余丈(33)咸豐《重修興化縣志》卷二《河渠二》,《江蘇歷代方志全書·揚州府部》第50冊,第207頁。,超過四分之三的洪水被排入里下河,而經(jīng)里下河出范公堤的諸?？趨s日漸淤塞。由于“明季各場?？诙鄰U”,興化縣“西南東三面受水,悉趨護金蕩、蜈蚣、平望諸湖,由大縱湖直下九里、馬家諸蕩,歷東溝、朦朧以達射陽”(34)咸豐《重修興化縣志》卷二《河渠三》,《江蘇歷代方志全書·揚州府部》第50冊,第213頁。?！巴林鴥L稱,近年高郵壩開,水流一月尚不到堤下至串場河”(35)〔清〕 葉機: 《泄湖水入江議》,《揚州文庫·第二輯》第43冊,廣陵書社2015年版,第553頁。。里運河上各閘壩所泄之水均向里下河北部漫流,再經(jīng)射陽河出海。這一過程可由射陽河口寬度的變化證明。乾隆年間射陽湖口“潮落口寬二三十丈,中泓水深四五尺及七八尺不等”(36)《阜寧縣廟灣營界會勘圖》,英國國家圖書館藏,編號: 004985696。,至光緒年間射陽湖口水道“潮退寬二里,深二拓,口內(nèi)自鮑家墩以東潮至一片汪洋”(37)〔清〕 朱正元: 《江蘇沿海圖說》,成文出版社1974年版,第39頁。。光緒年間射陽湖口落潮時的寬度較乾隆年間增加了10倍。而新洋港?？谠诘拦饽觊g“潮落后口門約寬三十余丈,水深六七尺不等”(38)《鹽城縣斗龍港、新洋港間會勘圖》,英國國家圖書館藏,編號: 004985697。,至清末口門潮退仍闊三十余丈(39)〔清〕 朱正元: 《江蘇沿海圖說》,第35頁。。至于斗龍港?？?道光時“潮落后口門約寬六丈余,水深不過四五尺”,至清末則“淤沙節(jié)阻,僅通小船”。由此證明,里下河排水去路始終以射陽河為主,新洋港為輔,“比例之差,新洋泄水量較斗龍多十倍,射陽泄水量較新洋多三四倍”(40)民國《續(xù)修興化縣志》卷二《河渠志》,《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48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452頁。。

“北壩南遷”之后,由于泄洪通道集中于高郵南北的歸海壩,大縱湖成為積水入海的必經(jīng)之路。積水匯聚于里下河中部,自南而北在里下河平原漫流,致使大縱湖與九里蕩、馬家蕩等連為一體。廣洋湖因來水減少,原本的統(tǒng)一湖面又分解為獐獅、火盆、郭正、廣洋等幾處分散的湖蕩(圖2b)。淥洋湖因昭關(guān)壩下開支河流入荇絲湖,北入淥洋湖(41)嘉慶《重修揚州府志》卷一四《河渠志六》,第392頁。,故水域得以延續(xù)。高郵以北的清水潭一帶因“地勢低洼,當(dāng)河淮下流之沖,屢筑屢決”(42)嘉慶《重修揚州府志》卷八《山川志》,第230頁。,沙母蕩、洋馬蕩等水域不斷擴大。

四、 清末至民國里下河水環(huán)境繼續(xù)惡化

清代對歸海五壩的啟放標準有明確規(guī)定,若遇運河水漲到一定程度,則依次啟放歸海五壩;若是大水迅速上漲,則諸壩齊開。咸豐元年(1851),高家堰禮壩沖損未修,此后淮河不再東出清口,而是全河南下。加之范公堤上出?？谟偃?“自丁溪至阜寧,計閘只十有八座,金門不過七十余丈,不足泄漕堤一壩之水”(43)〔清〕 馮道立: 《淮揚水利圖說》卷一《漕堤放壩水不歸海汪洋一片圖》,《揚州文庫·第二輯》第43冊,第299頁。,整個里下河的防洪壓力隨之大增。

咸豐五年黃河北徙前,歸海五壩常同時啟放。黃河北遷后,大水之年,依然常開車邏壩、南關(guān)壩和新壩。如1921年和1931年大水時,均開啟車邏壩、南關(guān)壩、新壩。由于缺少堤防,一旦開壩,下河頓成澤國。1926年,沈秉璜在《勘淮筆記》中記錄了他所目睹的情況:

壩下泄水河,沿壩附近,兩岸有礎(chǔ),足資收束。東下十余里至張莊,南岸無堤。拐子街以下又名北澄子河,堤岸低而不能銜接。瓦莊以下,兩岸完全無堤,故自壩下泄之水,遍地橫溢,內(nèi)減射湖之量,外有范堤之阻,興邑形同釜底,尤為眾水所歸,盈科而后進,而范堤以內(nèi)之各縣無一得免。(44)沈秉璜: 《勘淮筆記·附淮水今日入海路線》,中國水利史典編委會編: 《中國水利史典·淮河卷》第2冊,第217頁。

圍繞海壩啟放問題,官府保漕堤安全的國家利益和上、下河民眾保衛(wèi)自己生命財產(chǎn)安全的地方利益產(chǎn)生了激烈的沖突。國家和地方社會之間、上河與下河地方社會之間的開壩和保壩之爭顯得相當(dāng)激烈。(45)張崇旺: 《清中葉至民國時期蘇北里運河?xùn)|堤歸海壩糾紛及其解決》,張崇旺、朱滸主編: 《江淮流域的災(zāi)害與民生》,科學(xué)出版社2021年版,第134—149頁。圖3展示了開歸海壩對里下河地區(qū)湖泊分布和水系格局的顯著影響。由于1865—1867年連續(xù)三年開啟車邏壩、新壩(1865)和南關(guān)壩(1866、1867)向里下河排泄洪水,在1864—1868年間測繪的《江蘇全省五里方輿圖》上呈現(xiàn)出里下河平原在洪水年的湖泊分布與水系格局(圖3a)。淮水的持續(xù)注入,導(dǎo)致形如釜底的里下河平原積水難泄,高郵以北的清水潭積水成湖。里下河平原北部因地勢最低,眾水匯聚,原本各自獨立的廣洋湖、馬家蕩、大縱湖形成一片湖蕩毗連的濕地沼澤景觀,面積擴張至787平方千米。湖區(qū)中標注了許多村鎮(zhèn)一級的地名,這些聚落長期有人居住,但在洪水期均被淹沒。而在不開啟歸海壩的時期,積水將逐漸消退。由于1911—1915年間均未開放歸海壩,所以在1915年測繪的二十萬分之一地形圖上,可見大片湖區(qū)被排干,成為沼澤或旱地,體現(xiàn)了里下河平原在平水年的湖泊分布與水系格局(圖3b)。

圖3 1868—1915年間洪水年和平水年里下河平原的湖泊分布資料來源: 底圖選自復(fù)旦大學(xué)圖書館藏同治《江蘇全省五里方輿圖》和“中研院近史所檔案館”藏“參謀本部陸地測量局”二十萬分之一地形圖。

由于歸海壩頻繁開啟,為了保證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圈圩活動逐漸興盛。自嘉慶年間始,寶應(yīng)大縱湖沿岸的圈圩活動已經(jīng)非常普遍(46)民國《寶應(yīng)縣志》卷三《水利》,《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49冊,第51頁。,“歷道光、咸豐,棋布星羅,增筑累百。湖西亦然。光緒十四年(1888),臬使張富年親勘下河,欲使無田不圩,遽興大役,與水爭地”(47)民國《三續(xù)高郵州志》卷一《河渠志》,《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47冊,第270頁。。這又使里下河的排水更加困難,“湖汊淺灘、蕩邊荒垛,頻年墾熟,私筑小圩。官府但顧升科,并不禁其圈占。一經(jīng)水發(fā),節(jié)節(jié)遮留,諸壩雖開,不能驟泄”(48)民國《三續(xù)高郵州志》卷一《輿地志》,《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47冊,第277頁。。此外,隨著清末鹽墾公司紛紛建立,修圩筑堤蔚然成風(fēng)。在里下河?xùn)|南部,“王家港距斗龍港二百余里,中間為草蕩,向來壩水下注,泛濫平鋪入海。至大豐鹽墾股份有限公司將場蕩收為墾地,又將東洋河塞圈入,以致水被墾部高堤阻塞,不得由草蕩平鋪入海,反繞墾部外西子午河下注斗龍港”(49)民國《續(xù)纂泰州志》卷二《水利》,《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50冊,第549頁。。圍墾湖蕩,圩堤阻水,造成下河地區(qū)水道淤塞、排水不暢,水環(huán)境進一步惡化。

為了與嚴酷的水文環(huán)境相適應(yīng),里下河地區(qū)逐漸形成圩、垛并存的人工地貌景觀。圩田雖然能屏蔽洪水,但圩岸并非堤防,難以抵御洪水的直接沖擊。如果每次洪水過后都重建圩岸,顯然勞費不貲。因此,在位于洪水通道上的興化縣境內(nèi),就演化出極具地域特色的垛田景觀。垛田通過墊高的臺垛將地表分割為棋盤狀,使農(nóng)田略高于平水位之上,既保證了水源供給,又不易被淹沒,人可以在臺垛之間乘船而行。即使洪水來臨,漫過臺垛,也不易將其沖毀,水位下降后又可以繼續(xù)耕種。圩岸的修筑和臺垛的墊高,都是古人積極適應(yīng)環(huán)境變遷的歷史見證。1938年,黃河在花園口決堤,里運河上再次開啟車邏壩和新壩,這是歷史上最后一次開啟歸海壩。此后,隨著歸海壩的永久封閉,里下河地區(qū)不再是淮河洪水的入海通道。

五、 結(jié) 語

1570—1938年間里下河平原湖泊分布與水系變遷存在內(nèi)部差異性?！胺贮S導(dǎo)淮”以后,淮河下游洪水由涇河、子嬰溝入廣洋湖,再由射陽河入海,廣洋湖擴張成為里下河平原面積最大的湖泊?！氨眽文线w”后,廣洋湖接納的淮河來水大為減少,清中期時分解為幾處分散的湖蕩,清末基本消失。大縱湖位于里下河平原腹地,“北壩南遷”使歸海壩下泄的洪水大多匯聚于大縱湖之中,自南向北漫流,再由射陽河、新洋港入海。這導(dǎo)致原本分散的蜈蚣湖、九里蕩、馬家蕩等湖蕩與大縱湖連為一體。淥洋湖在明末清初時為里下河平原第二大湖,高郵以東、興化以南諸水匯聚于此。“北壩南遷”后,除昭關(guān)壩外,其余各壩下泄之水均不入淥洋湖,湖面逐漸萎縮、分化。而高郵以北的清水潭因決口頻繁,形成沙母蕩、洋馬蕩等水域并在清末形成新的帶狀湖泊。里運河上歸海壩的啟閉是影響里下河平原湖泊分布與水系格局的重要因素。在開啟歸海壩的年份,里下河平原北部洼地出現(xiàn)大面積的洪泛區(qū),而在堵閉歸海壩后,積水逐漸消退,大量湖面轉(zhuǎn)化為沼澤或旱地。為了與水環(huán)境相適應(yīng),圩田、垛田被大量建造,不僅極大地增加了本區(qū)的河網(wǎng)密度,而且還把散亂的天然水系改造成縱橫交錯的棋盤狀人工水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