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洋銘
提 要:本文基于雷曼泥板等一手材料,考察了希臘化時代巴比倫城政治活動中的組織結(jié)構(gòu)和運作機制。本文認為,在亞歷山大至塞琉古王朝時期的巴比倫城,政治活動主要圍繞3個主體展開,即埃薩吉爾神廟的“沙塔穆”、集會和“巴比倫人”。其中,“沙塔穆”統(tǒng)領(lǐng)城市生活的各個方面,但他也受到外來統(tǒng)治者與本土居民兩方的制約,這種制約是兩河流域政治傳統(tǒng)中王朝與地方之間張力的延續(xù)。而在巴比倫內(nèi)部,“巴比倫人”及從中產(chǎn)生的神廟集會是城市政治生活的基礎,也是宗教生活的主要參與者。希臘化時代后期,巴比倫的神圣與世俗權(quán)力由密不可分到漸行漸遠,這既是塞琉古王朝統(tǒng)治者和外來移民影響的反映,也是這一時期巴比倫傳統(tǒng)政治和宗教生活日漸式微的關(guān)鍵所在。
公元前4世紀后期,亞歷山大(Alexander the Great,前336—前323年在位)征服了阿黑美尼帝國(Achaemenid Empire,前559—前330)。此后,亞歷山大帝國境內(nèi)的公職大多由希臘人和馬其頓人擔任。塞琉古帝國時期(Seleucid Empire,前312—前63),這一情況基本保持不變。塞琉古一世(Seleucus I,前305—前281年在位)立國之初,巴比倫(Babylon)被定為國都。至公元前3世紀早期,國都遷往新建成的底格里斯河畔的塞琉西亞(Seleucia on the Tigris)。然而,塞琉西亞的重要性主要在于政治層面,在巴比倫尼亞(Babylonia)本土的文化和經(jīng)濟領(lǐng)域,巴比倫依然保持著極大的影響力,且還是巴比倫尼亞行省的中心。
希臘化時代是兩河流域文明最后一段以泥板為書寫載體的時期,因而長久缺乏亞述學界足夠的關(guān)注。直至上世紀70年代,亞述學家厄斯納(Joachim Oelsner)、麥克伊恩(Gilbert J.P.McEwan)、范德施拜克(Robartus van de Spek)和博伊(Tom Boiy)等才開始在這一領(lǐng)域進行開拓性的研究。1厄斯納整理、匯編了當時已經(jīng)出版的希臘化時代巴比倫尼亞的研究資料,參見Joachim Oelsner,Materialien zur babylonischen Gesellschaft und Kultur in hellenistischer Zeit,Budapest: E?tv?s Loránd Tudományegyetem,1986。麥克伊恩重點討論了在希臘化時代的巴比倫尼亞社會中傳統(tǒng)神廟和祭司的地位和作用等問題,參見Gilbert J.P.McEwan,Priest and Temple in Hellenistic Babylonia,Stuttgart: Franz Steiner Verlag,1981。范德施拜克在其博士論文中,結(jié)合古典作家作品和大量關(guān)于土地所有權(quán)的出土泥板材料,研究了希臘化時代巴比倫尼亞的土地制度,參見R.J.van der Spek,Grondbezit in het Seleucidische Rijk,Amsterdam: Vrije Universiteit Amsterdam,1986。博伊的博士論文則全面考查了希臘化時代巴比倫城的政治、軍事、宗教等各個方面,參見Tom Boiy,Laatachaemenidisch en Hellenistisch Babylon: Portret van een Mesopotamische stad in een cultureel spanningsveld,Leuven: Katholieke Universiteit Leuven,2000。這一博士論文后譯為英語出版:Tom Boiy,Late Achaemenid and Hellenistic Babylon,Leuven: Peeters,2004。他們的研究成果表明,在希臘化時代,馬其頓統(tǒng)治者允許巴比倫尼亞的本土居民繼續(xù)按照他們的傳統(tǒng)法律和習俗生活,并給予主要城市自治的權(quán)力。通常情況下,國王和地方官員以通信的方式與巴比倫尼亞各城的本土行政與宗教機構(gòu)商議地方政事。因此,在希臘化時代的巴比倫,領(lǐng)導著這座城市的依舊是其傳統(tǒng)的領(lǐng)導者——埃薩吉爾神廟(Esagil)內(nèi)的本土精英。在這一認識的基礎上,本文將以雷曼泥板(Lehmann Tablet)為主要材料,進一步分析希臘化時代巴比倫城政治活動中的組織結(jié)構(gòu)及其運作形式,即在一個新的跨文化區(qū)域的帝國統(tǒng)治下,巴比倫城的本土精英在適應新的外部環(huán)境的同時,如何維護自身與巴比倫城的宗教、政治傳統(tǒng)和經(jīng)濟利益?又如何面對新的統(tǒng)治者和移民所帶來的挑戰(zhàn)?
本文所聚焦的一手材料雷曼泥板(紐約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MET 86.11.299號)和另一塊泥板殘片(大英博物館BM 47926號),21890年,德國東方學家雷曼(Carl F.Lehmann)訪英期間,從英國學者平切斯(Theophilus G.Pinches)處獲得了現(xiàn)藏大英博物館的這塊泥板的線描圖,并在兩年后于德國《亞述學與近東考古學刊》首次發(fā)表了這篇材料,這塊泥板也因此得名“雷曼泥板”。參見Carl F.Lehmann,“Noch einmal Kass?: Κ?σσιοι,nicht Κοσσα?οι,” Zeitschrift für Assyriologie und Vorderasiatische Arch?ologie,Vol.7 (1892),pp.328-334。是同一篇文本的兩個抄本。3Ronald Wallenfels &R.J.van der Spek,“Late Babylonian Archival and Administrative Texts,” in Ira Spar &Michael Jursa eds.,The Ebabbar Temple Archive and Other Texts from the Fourth to the First Millennium B.C.,New York: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2014,pp.200-230.文本主要內(nèi)容是公元前236年3月21日(塞琉古紀年第75年阿達爾月[Adaru]第8日)巴比倫埃薩吉爾神廟的領(lǐng)導人“沙塔穆”(?atammu)的講話和相應的集會議事記錄。講話中,“沙塔穆”向集會成員們宣布了安條克二世(Antiochus II,前261—前246年在位)向巴比倫人捐贈土地和免除稅賦的決定。根據(jù)內(nèi)容可知,這篇文本原本刻在石碑上,現(xiàn)存的兩塊泥板都是后期的抄本。其中,雷曼泥板寫成于事件發(fā)生64年之后,即公元前173/2年安條克四世(Antiochus IV,前175—前164年在位)統(tǒng)治時期。雷曼泥板正反面共57行,大英博物館藏殘片正反面共41行,二者互補所形成文本的長度在希臘化時代的泥板文書中較為少見,也是極少數(shù)記載了塞琉古帝國統(tǒng)治者與巴比倫城市政治互動過程的資料。
在雷曼泥板的開頭,書吏這樣寫道:“第75年,阿達爾月第8日,塞琉古(二世)為王。涅伽爾特西埃特爾,埃薩吉爾神廟的‘沙塔穆’,貝爾伊卜尼之子,對巴比倫人、埃薩吉爾的集會講話……”4涅伽爾特西埃特爾(Nergal-tē??-ē?er),泥板原文寫作m.dU.GUR.Sù?.SURru。貝爾伊卜尼(Bēl-ibni),泥板原文寫作m.dEN.Dù。這短短的兩行文字中,就包含了希臘化時代巴比倫城市政治最重要的人物和組織,即埃薩吉爾神廟的“沙塔穆”、集會和“巴比倫人”。其中需要注意的是,文中的“巴比倫人”(泥板原文:LúEKI.ME?;阿卡德語轉(zhuǎn)錄:Bābilāya)所指為何?在公元前一千紀中后期的泥板文書中,最常用于指稱巴比倫居民的表述并非“巴比倫人”,而是“巴比倫之子”(蘇美爾語:LúDUMUME?EKI;阿卡德語:mārū Bābili)。為數(shù)不多使用“巴比倫人”說法的文本中,最為人所知的是新亞述時期文學作品《給王子的意見》(Advice to a Prince)。1Wilfred G.Lambert,Babylonian Wisdom Literature,Winona Lake: Eisenbrauns,1996,pp.110-115.在這篇作品中,書吏借用兩河流域傳統(tǒng)的預言文體,要求國王保護尼普爾(Nippur)、巴比倫和西帕爾(Sippar)居民的地位和權(quán)益,不向他們征稅,也不征用他們服徭役。其中一條這樣寫道:
如果他從巴比倫之子那里拿取了銀子,并將它納入自己的財產(chǎn);或者如果他聽聞了涉及到巴比倫人的訴訟,并將它草率地處理了,那么馬爾杜克,天地之主,將會站在他的敵人那邊,并且將他的產(chǎn)業(yè)和財富都給他的敵人。2Leonard William King,Cuneiform Texts from Babylonian Tablets in the British Museum XV,London: British Museum,1902,No.50.
這一段中不僅出現(xiàn)了“巴比倫人”(Bābilāya)一詞,而且表明它可與“巴比倫之子”相互替換。此外,這篇作品也說明在公元前一千紀,“巴比倫人”或“巴比倫之子”的身份不僅代表人物的出身,也是具有法律意義的群體的統(tǒng)稱:具備“巴比倫人”或“巴比倫之子”這一身份的人擁有特別的權(quán)利。在亞述學界,學者一般將這兩個短語譯為“巴比倫人”(Babylonians)或“巴比倫市民”(the citizens of Babylon),但是對其內(nèi)涵尚未有定論。盧茨(Henry L.F.Lutz)認為,他們是由城市管理官員組成的特殊階層。3Henry L.F.Lutz,“A Recorded Deposition Concerning Presentment for Tax Payment,”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ublications in Semitic Philology,Vol.10,No.10 (1940),pp.257-264.圣尼科洛(Mariano San Nicoló)則認為“巴比倫之子”相當于漢穆拉比法典中的“阿維魯”(awīlum),即不受約束的自由民。4Mariano San Nicoló,“über Adoption und die Gerichtsbarkeit der mar-ban? im neubabylonischen Rechte,” Zeitschrift der Savigny-Stiftung für Rechtsgeschichte: Romanistische Abteilung,Vol.50 (1940),pp.445-455.公元前一千紀,巴比倫尼亞的其他城市如烏魯克(Uruk)也有同樣的市民稱呼。倫格爾(Johannes Renger)指出,新巴比倫時期(Neo-Babylonian Period,前626—前539)烏魯克的市民即城市上層社會的成員。5Johannes Renger,“Notes on the Goldsmiths,Jewelers and Carpenters of Neo-Babylonian Eanna,”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Vol.91 (1971),pp.494-503.屈美爾(Hans M.Kümmel)則認為烏魯克市民指的是主神廟埃安納神廟(Eanna)中重要的代表人物。6Hans M.Kümmel,Familie,Beruf und Amt im Sp?tbabylonischen Uruk: Prosopographische Untersuchungen zu Berufsgruppen des 6.Jahrhunderts v.Chr.in Uruk,Berlin: Gebrüder Mann Verlag,1979,p.162.弗雷姆(Grant Frame)在回應這一問題時則這樣寫道:“具體誰有資格參加集會并不明確,不過大概是市民才可以參加?!?Grant Frame,Babylonia 689-627 B.C.: A Political History,Leiden: Nederlands Instituut voor het Nabije Oosten,1992,p.231.
盡管弗雷姆沒有闡明“巴比倫人”或“巴比倫之子”的具體含義,但是他將這一身份與城市的集會聯(lián)系起來,說明這一身份并非僅僅表示它所指對象的個人認同和社會地位,可能在城市的政治生活中也具有實際意義。“巴比倫之子”和“巴比倫人”在泥板文書中的頻繁出現(xiàn)說明,無論是貴族、精英還是平民,巴比倫人的認同首先建立于他們的城市之上,而非國家、國王或神祇。城市被看作政治實體,對市民負責,為市民提供保護。這種觀念并非巴比倫所獨有,而是在巴比倫尼亞廣泛存在。這一觀念反映在許多文學作品中,如公元前一千紀后期的《烏魯克的預言》(The Uruk Prophecy)。8Hermann Hunger,Sp?tbabylonische Textes aus Uruk,I,Berlin: Gebrüder Mann Verlag,1976,No.3,pp.21-23.文中包括對未來數(shù)位國王的預言,其中多數(shù)昏聵無能,只有最后兩位國王被描繪成合格的君主。文本塑造了一位理想的統(tǒng)治者的形象,作為對國王作為之優(yōu)劣的評判標準,反映了巴比倫尼亞知識精英對于統(tǒng)治者的期許。值得注意的是,這篇作品中出現(xiàn)了與“巴比倫人”寫法與含義都非常相似的“烏魯克人”(UN.ME??á UrukKI)這一指稱,文本內(nèi)容也明顯地表現(xiàn)出烏魯克人的優(yōu)越和他們對巴比倫的敵意。這說明巴比倫尼亞地區(qū)城市政治身份的排他性,也反映了當時城市身份對于巴比倫尼亞城市居民的重要程度。1在洪格爾(Hermann Hunger)的編輯中,“烏魯克人”(ni?ū ?á UrukKI)轉(zhuǎn)寫自UKù.ME?。根據(jù)博格(Rykle Borger),UKù和UN使用是同一符號,參見Rykle Borger,Mesopotamisches Zeichenlexikon,Münster: Ugarit Verlag,2004,No.501。為了保持本文所引相同楔形文字和詞匯轉(zhuǎn)寫的一致性,在此處轉(zhuǎn)寫為更為常見的UN.ME?,即ni?ū,參見Erica Reiner et al.eds.,The Assyrian Dictionary of the Oriental Institute of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Volume XI: N,Part II,Chicago: The Oriental Institute of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1980,p.283。
回歸雷曼泥板本身,在此類涉及政治事務的泥板文書中,“巴比倫人”通常是以這樣的形式出現(xiàn)的:人名,埃薩吉爾神廟的“沙塔穆”+巴比倫人+埃薩吉爾神廟集會(PN+Lú?à.TAMé-sag-gíl uLúEKI.ME?LúUKKIN?á é-sag-gíl)。這一慣用寫法有兩種解讀方式:1.將“巴比倫人”和“埃薩吉爾神廟的集會”視為同位語,即認為“巴比倫人”就是“埃薩吉爾神廟集會”的成員;2.將“巴比倫人”和“埃薩吉爾神廟集會”視為不同對象,這意味著在“沙塔穆”和集會之外,還存在“巴比倫人”這一主體。書寫時,連詞“和”(阿卡德語:u)只在“沙塔穆”和“巴比倫人、神廟集會”之間出現(xiàn),而后兩個短語之間并沒有出現(xiàn)連詞。范德施拜克因此將后半部分譯為“來自埃薩吉爾神廟的集會的巴比倫人”,2R.J.van der Spek,Grondbezit in het Seleucidische Rijk,p.60.而博伊則認為二者相互獨立,應當分別譯出。3Tom Boiy,Late Achaemenid and Hellenistic Babylon,p.195.后一觀點在其他泥板文書中得到印證,例如在希臘化時代巴比倫的天文日志中,有時只出現(xiàn)“沙塔穆”和“巴比倫人”,集會則在文本中缺席。4例如BM 34591+BM 55532(綴合)反面第19行:“卡西奇拉,埃薩吉爾神廟的‘沙塔穆’和巴比倫人(Ká.SIKIL.LA Lú?à.TAM é-saggíl u LúEKI.ME?)。”參見Abraham J.Sachs &Hermann Hunger eds.,Astronomical Diaries and Related Texts from Babylonia,Volume II:Diaries from 261 B.C.to 165 B.C.,Wien: Verlag der ?sterreichische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1989,No.178C,pp.408-415。因此,雖然“巴比倫人”和集會在人員組成上相互重疊,但在政治活動中,這兩個概念并不完全相同。
通過對雷曼泥板開篇的分析,本文認為,在希臘化時代的巴比倫,“巴比倫人”是城市政治生活的重要主體之一。他指的是所有生長在巴比倫城、擁有穩(wěn)定的居所和生業(yè)的自由居民,且這一身份是代代相傳的。從政治角度來看,他們是代表巴比倫、維護自身和城市利益的本土居民的集合;從法律角度來看,他們是城市中的自由民,并不只限于上層人士。丹達馬耶夫(Muhammad Dandamayev)考察了公元前一千紀泥板文書中出現(xiàn)的“巴比倫人”和“巴比倫之子”的出身、職業(yè)以及他們的交易和訴訟,發(fā)現(xiàn)自稱“巴比倫人”或“巴比倫之子”的人并非完全來自神廟,還包括佃農(nóng)、金匠、銀匠、廚師等不同職業(yè)和地位的人。這種情況可能一直延續(xù)到希臘化時代。因此,在當時的巴比倫,即使人們社會地位截然不同,但都可以是“巴比倫人”的一分子。雷曼泥板后文也出現(xiàn)了“巴比倫人的集會”這一說法,說明成為“巴比倫人”是進入集會的必要條件。集會的成員來源于“巴比倫人”,且與神廟及其“沙塔穆”擁有更緊密的關(guān)系,在決策過程中有時可以代表“巴比倫人”與統(tǒng)領(lǐng)城市政治經(jīng)濟決策、負責傳達國王意見的“沙塔穆”協(xié)商。但這兩者協(xié)同處理的通常是城市和神廟的日常行政事務,如神廟勞工工資的發(fā)放。5D.A.Kennedy ed.,Late-Babylonian Economic Texts,CT 49,London: British Museum,1968,No.118,122,123,183.在關(guān)乎城市生活的重大事務上,通常由包括集會成員在內(nèi)的所有“巴比倫人”一同參加政治商討。在泥板文書中,上述兩種情況表現(xiàn)為只出現(xiàn)“沙塔穆”和“巴比倫人”的情況,或是雷曼泥板中三者同時出現(xiàn)的情況。毋庸置疑的是,成為“巴比倫人”是進入巴比倫政治生活的第一步。
雷曼泥板中,“沙塔穆”與“巴比倫人”和集會同時出現(xiàn);而通觀全文,“沙塔穆”顯然具有最重要的地位。因此,厘清“沙塔穆”的內(nèi)涵及其在希臘化時代的地位和職責非常必要。在古代兩河流域,“沙塔穆”(Lú?à.TAM)的稱謂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三千紀,例如在烏爾第三王朝(Ur III Dynasty,約前2112—前2004),溫馬省(Umma)的一篇管理文書中就出現(xiàn)了“NAM.?à.TAM”一詞。1BM 106341(BDTNS 33749),參見Tohru Gomi &Susumu Sato eds.,Selected Neo-Sumerian Administrative Texts from the British Museum,Abiko: Research Institute,Chuo-Gakuin University,1990,No.285;這一詞匯也出現(xiàn)在烏爾第三王朝時期YBC 3583(BDTNS 75202)、YBC 2589(BDTNS 75208)等泥板文書中,參見Marcel Sigrist &Tohru Ozaki eds.,Neo-Sumerian Administrative Tablets from the Yale Babylonian Collection,Part I,Madrid: CSIC,2009,No.1186,1190。從構(gòu)詞看,“沙塔穆”的本意是“被委托了(某地)內(nèi)容的人”,可能是監(jiān)管所在地經(jīng)濟生產(chǎn)的官員。2蘇美爾語中,符號Lú代表這個詞具有人或職業(yè)的屬性;符號?à意為“心、內(nèi)容”,對應阿卡德語libbu;符號TAM意為“委任、托付”,對應阿卡德語qapu/qiāpu。在古巴比倫時期(Old Babylonian Period,約前1894—前1595),“沙塔穆”需要處理各類行政事務,包括管理庫存、統(tǒng)計稅收以及分配用于農(nóng)耕水利的勞動力等。3Maureen L.Gallery,“The Office of the ?atammu in the Old Babylonian Period,” Archiv für Orientforschung,Vol.27 (1980),pp.1-36.在巴比倫尼亞之外,公元前兩千紀的阿拉拉赫(Alalakh)、馬里(Mari)等遺址出土的泥板文書中,也都出現(xiàn)了這一詞匯。4阿拉拉赫泥板文書中的“沙塔穆”見于Donald J.Wiseman,The Alalakh Tablets,London: British Institute of Archaeology at Ankara,1953,pp.33-34;馬里泥板文書中的“沙塔穆”見于Jean Bottéro,Archives royales de Mari VII: Textes administratifs de la salle 110,Paris:Geuthner,1956,p.40。
自公元前兩千紀中葉的中巴比倫時期(Middle Babylonian Period,約前1595—前1155)起,“沙塔穆”的重要性逐漸上升。中亞述時期(Middle Assyrian Period,約前14—前11世紀),“神圣的‘沙塔穆’”(?atammu ?iru)一度成為亞述國王阿達德尼拉里一世(Adad-nirari I,前1305—前1274年在位)和提格拉特皮勒塞爾一世(Tiglath-pileser I,前1114—前1076年在位)的稱號。5阿達德尼拉里一世時期這一稱號見于BM Rassam 293,參見Rykle Borger,“Ein Duplikat zu KAH II,Nr.143,” Archiv für Orientforschung,Vol.17 (1954-1956),p.369;提格拉特皮勒塞爾一世時期這一稱號,參見A.Kirk Grayson,Assyrian Rulers of the Early First Millennium BC,I (1114-859 BC),The Royal Inscriptions of Mesopotamia,Assyrian Periods 2,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1991,pp.7-35。新亞述帝國(Neo-Assyrian Empire,約前1000—前609)的提格拉特皮勒塞爾二世(Tiglath-pileser II,前966—前935年在位)也使用了這一稱號。6A.Kirk Grayson,Assyrian Rulers of the Early First Millennium BC,I (1114-859 BC),The Royal Inscriptions of Mesopotamia,Assyrian Periods 2,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1991,pp.164-166.亞述國王們這一行為的目的很可能是試圖獲得巴比倫尼亞本土居民的認同。在新亞述帝國的統(tǒng)治下,埃薩吉爾神廟的“沙塔穆”們需要通過書信與亞述的帝王們保持聯(lián)系。埃薩爾哈東(Esarhaddon,前680—前669年在位)統(tǒng)治期間,“沙塔穆”舒姆伊?。?uma-iddin)在給國王的信中這樣寫道:
馬爾伊薩爾(Mar-Issar)帶來了國王的雕像,說:“檢查(它們),把完美的那一尊豎立(在神廟里)?!眹醯钠腿恕液蛯W者們,一起檢查了(這些雕像),我送到國王、我的主人那里的這一尊最為完美,(因為這一尊所塑造的)國王、我的主人束著腰,拜見您的神馬爾杜克……(這一尊)國王、我的主人的(雕像上)衣飾,和他們在亞述城(A??ur)的貝爾神壇上豎立的(雕像)一樣。我在埃薩吉爾及巴比倫的其他神廟豎立了同樣的雕像。7原文中é.KUR.ME?具體所指哪一座神廟并不清楚。在巴比倫城郊有一座神廟叫做埃庫爾(é.KUR),是雷神恩利爾的神廟,在凱西特時期的巴比倫銘文“伽達什銘文”(Inscription of Gadda?)中出現(xiàn),現(xiàn)存只有這篇銘文的新巴比倫時期抄本,所以尚不確定這座神廟是否持續(xù)存在到公元前一千紀。關(guān)于埃庫爾神廟,參見Andrew R.George,House Most High: The Temples of Ancient Mesopotamia,Winona Lake: Eisenbrauns,1993,p.117。這一寫法也可能只是神廟一詞ekurru的復數(shù)形式ekurrāti。新亞述時期,é.KUR.ME?也出現(xiàn)在其他王室官員往來的信件中,例如“巴比倫圣域內(nèi)的其他神廟”(é.KUR.ME? ?á a-na li-me-ti TIN.TIL.KI),參見Manfried Dietrich,The Neo-Babylonian Correspondence of Sargon and Sennacherib,Helsinki: Neo-Assyrian Text Corpus Project,2003,No.43,pp.41-42。綜上,本文中將之理解為“巴比倫的其他神廟”。此處所引泥板為伊斯坦布爾托普卡帕王宮博物館(Topkap? Saray? Müzesi)館藏TKSM 21/676,參見Benno Landsberger,Brief Des Bischofs von Esagila an K?nig Asarhaddon,Mededelingen der Koninklijke Nederlandse Akademie van Wetenschappen,Afd.Letterkunde,Nieuwe reeks,Deel 28,No.6,Amsterdam: Noord-Hollandsche Uitgeversmaatschappij,1965,pp.8-13。
從這封信件可以發(fā)現(xiàn),新亞述時期的“沙塔穆”不僅負責管理埃薩吉爾神廟的事務,也直接服務于國王,甚至可能同亞述國王派駐當?shù)氐墓賳T一起處理巴比倫政務。需要注意的是,雖然舒姆伊丁被稱為“埃薩吉爾神廟的‘沙塔穆’”,但在這封信中,他不僅在埃薩吉爾,也在巴比倫的其他神廟中豎立了國王雕像。這說明至晚在新亞述帝國時期,“沙塔穆”的權(quán)力就不再局限在埃薩吉爾神廟內(nèi)部,他們也擁有凌駕于巴比倫其他宗教機構(gòu)之上的權(quán)力。
在雷曼泥板所處的希臘化時代,埃薩吉爾神廟的“沙塔穆”變得非常顯要,這與目前為止發(fā)掘所得的泥板文書材料的來源有密切的關(guān)系。因為這一時期材料大多出土于埃薩吉爾神廟周邊地區(qū),所記載內(nèi)容或多或少都與神廟相關(guān),其中包括神廟日常的人事與財務管理檔案、天文日志以及居住在神廟附近的、與神廟相關(guān)的家族檔案。當時,埃薩吉爾神廟在政治、經(jīng)濟和學術(shù)領(lǐng)域極具影響力,而“沙塔穆”身兼城市行政長官和主神廟大祭司兩個職責,需要對神廟以及更廣泛的市民群體負責,自然處于巴比倫政治權(quán)力和經(jīng)濟活動的中心。
雷曼泥板中,最先出現(xiàn)的人物是“沙塔穆”涅伽爾特西埃特爾,他的講話內(nèi)容也是文本的核心部分。1Ronald Wallenfels &R.J.van der Spek,“Late Babylonian Archival and Administrative Texts,” pp.200-230.講話過程中,他追溯了塞琉古王室成員過去向他們捐贈土地和財富的經(jīng)歷以及具體的捐贈內(nèi)容。之后,他回顧了這些土地和財富是如何被贈送給巴比倫、博爾西帕(Borsippa)和庫塔(Cutha)的居民的,并且向人們解釋了這些王室捐贈的目的。然后,他重申這些捐贈的有效性,確認國王的恩典,并且具體說明了除捐贈之外的其他恩惠(如免稅)的具體內(nèi)容。隨后,他宣布在新王繼任后,這些恩典將會持續(xù)下去,還宣布了一些涉及具體人物的恩惠。最后,他提出保證這些恩典不受侵犯的辦法——將土地分配和稅賦減免都記錄在冊。值得注意的是,雷曼泥板記錄的是希臘化時代的泥板文書中“沙塔穆”唯一一次獨立發(fā)表的講話。這意味著他的權(quán)力包括召集并主持全體市民的大會、傳達國王的決定或其他重要的事件。不過,根據(jù)后文,即使“沙塔穆”發(fā)表講話,最終的決策也需要獲得集會或“巴比倫人”的確認,才會被記錄在冊、具備法律意義。這說明“沙塔穆”可以獨立行使的職權(quán)是有限的,集會和市民的支持始終是他維持世俗方面影響力的必要條件。
在希臘化時代埃薩吉爾神廟“沙塔穆”的選任方面,由于材料有限,目前學界了解并不深入,但家族傳統(tǒng)在其中肯定有一定影響力。和公元前一千紀埃巴巴爾神廟(Ebabbar)的領(lǐng)導人“山古”(?ang?)的選任一樣,埃薩吉爾神廟的“沙塔穆”大概率出自名門望族。2A.C.V.M.Bongenaar,The Neo-Babylonian Ebabbar Temple at Sippar: Its Administration and Its Prosopography,Istanbul: Nederlands historisch‐archaeologisch Instituut te Istanbul,1997,pp.1-55.結(jié)合雷曼泥板和天文日志中的信息,可以發(fā)現(xiàn)有兩對“沙塔穆”之間可能是父子關(guān)系。雷曼泥板提及了其中一對父子,即涅伽爾特西埃特爾和他的父親貝爾伊卜尼,前者在公元前237/6至前222/1年(塞琉古紀年第75至第90年)擔任過“沙塔穆”,后者在公元前266/5至前262/1年(塞琉古紀年第46至第50年)擔任過這一職務。另外一對父子則是馬爾杜克舒姆伊?。∕arduk-?uma-iddin)和貝爾雷烏舒努(Bēl-rē???unu),前者在公元前258/7年(塞琉古紀年第54年左右)擔任過“沙塔穆”,后者在公元前258/7至前253/2年(塞琉古紀年第54至第59年)擔任過相同的職務。在一篇涉及神廟羊毛生產(chǎn)的泥板文書中,他們二者一起出現(xiàn),并且都注明了“沙塔穆”的身份。1D.A.Kennedy ed.,Late-Babylonian Economic Texts,CT 49,No.128.因此,在希臘化時代的埃薩吉爾神廟,“沙塔穆”是可以子承父業(yè)的。但這并不說明父子相傳是“沙塔穆”職位傳承的普遍規(guī)則,也不意味著“沙塔穆”是父死子繼的終身職務。
雷曼泥板也提及了“沙塔穆”的職責。講話中,“沙塔穆”涅伽爾特西埃特爾作為巴比倫人的代表,既向巴比倫人宣布和確認那些來自于王室,如今屬于他們的利益,同時也代表國王向巴比倫人發(fā)言。這說明“沙塔穆”依然具備新亞述時期以來的雙重角色。他們不僅是巴比倫的領(lǐng)導者,也是塞琉古王室的代表,以國王的名義管理這座城市,這在其他文書中也有所體現(xiàn)。例如,“埃薩吉爾神廟的‘沙塔穆’卡西奇拉和巴比倫人為巴比倫尼亞軍隊的將領(lǐng)提供了1頭牛和5只羊。(將軍)向貝爾、貝爾提亞、偉大的眾神獻祭,為了國王塞琉古、他的妻子和他的兒子們的生命”。2BM 34591+BM 55532(綴合)反面第19至第20行,參見Abraham J.Sachs &Hermann Hunger eds.,Astronomical Diaries and Related Texts from Babylonia,Volume II: Diaries from 261 B.C.to 165 B.C.,No.178C,pp.408-415。
天文日志中此類獻祭記錄是為數(shù)不多展現(xiàn)“沙塔穆”和塞琉古王朝派駐巴比倫的地方官員之間關(guān)系的文書。從這篇文書可以發(fā)現(xiàn),塞琉古王朝的官員在巴比倫駐守期間,需要到巴比倫的神廟祭拜。“沙塔穆”及巴比倫人一起作為在祭祀中用作犧牲的牛羊的提供者,可能同時也作為塞琉古王室成員和地方官員向巴比倫諸神獻祭的見證人。通過展現(xiàn)對馬爾杜克等神祇的尊敬和祭拜,外來統(tǒng)治者更容易獲得巴比倫人的支持,這一宗教儀式也因而有了政治意義?!吧乘隆焙腿鸸磐醭賳T之間是否有更密切的聯(lián)系,目前無從得知。但有證據(jù)表明,“沙塔穆”有時也會越過地方官員直接與國王聯(lián)系,例如:
第23天,埃薩吉爾神廟的“沙塔穆”利布魯特(Liblu?)去往米底——國王(所在)的地方……那天,埃薩吉爾神廟的“沙塔穆”的代表和巴比倫人在埃薩吉爾神廟的王子之子大門提供了3只牲羊,提供給他(神)的供奉,(并且用它們)祭祀。3根據(jù)BM 35046,“王子之子大門”(Ká.DUMU.NUN.NA)是“伊什塔爾神廟的外大門”(bāb d15 ka-mi-i),參見Egbert von Weiher,Sp?tbabylonische Texte aus Uruk,II,Berlin: Gebrüder Mann Verlag,1983,No.578。從古巴比倫時期開始,“王子之子”(dDUMU.NUN.NA)一直作為辛神(S?n)的別稱存在,而辛神則是伊什塔爾神的父親,因此二者之間的聯(lián)系是有據(jù)可依的,參見?ke W.Sj?berg,Der Mondgott Nanna-Suen in der sumerischen überlieferung,I,Stockholm: Almqvist &Wiksell,1960,p.142。BM 43025+BM 45689+BM 46047(綴合)正面第31行,參見Abraham J.Sachs &Hermann Hunger eds.,Astronomical Diaries and Related Texts from Babylonia,Volume III: Diaries from 164 B.C.to 61 B.C.,Wien: Verlag der ?sterreichische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1996,No.78。
從這篇文書可以看出,當“沙塔穆”去拜見國王時,有一位代理人替代他在巴比倫城完成祭祀儀式。這一方面說明“沙塔穆”需要向國王負責,并在國王的許可下領(lǐng)導巴比倫;另一方面則意味著,在“沙塔穆”不在巴比倫城的時候,他的代表可以代他履行職責,且這一舉措是得到巴比倫人認可的。根據(jù)上下文可以知道,“沙塔穆”在這一年第2個月第23天出發(fā),而這位代表在天文日志中最后一次出現(xiàn)則是在同一年第11月的第21天,間隔近9個月。4BM 45659+BM 45685(綴合)反面第15行,參見Abraham J.Sachs &Hermann Hunger eds.,Astronomical Diaries and Related Texts from Babylonia,Volume III: Diaries from 164 B.C.to 61 B.C.,No.77B,pp.498-505。但天文日志沒有記載代理人的名字,所以他的身份無從考證,并無法判斷這一代表是由“沙塔穆”本人選定,還是由巴比倫人集體選擇的。不過,在另一篇較早的天文日志中,當時的“沙塔穆”同樣因故無法履行職責,代替他的是他的兄弟,而且這種安排獲得了國王的代表、埃薩吉爾神廟的集會以及巴比倫人的認可。5Abraham J.Sachs &Hermann Hunger eds.,Astronomical Diaries and Related Texts from Babylonia,Volume II: Diaries from 261 B.C.to 165 B.C.,No.168A,pp.466-479.
除了作為巴比倫的代表、聯(lián)系國王與地方官員之外,在這一時期,埃薩吉爾神廟的“沙塔穆”最重要的職責依然在巴比倫內(nèi)部,這在公元前3世紀埃薩吉爾神廟的管理人員穆拉努(Murānu)和他的兒子埃阿塔布坦布里特(Ea-tabtan-bulli?)的檔案中可見一斑。穆拉努父子需要執(zhí)行“沙塔穆”安排的任務,例如向在神廟工作的不同職業(yè)人群發(fā)放薪酬或口糧。1D.A.Kennedy ed.,Late-Babylonian Economic Texts,CT 49,No.118,122,123,124,125,126,128.前文曾經(jīng)提到,從新亞述帝國開始,“沙塔穆”似已擁有凌駕于巴比倫其他神廟的權(quán)力,而這一現(xiàn)象在希臘化時代得到確認。泥板文書可以證明埃薩吉爾神廟不僅控制著自身的產(chǎn)業(yè)和經(jīng)濟活動,還一定程度上統(tǒng)領(lǐng)著巴比倫的其他神廟。例如這篇文書中,埃薩吉爾神廟承擔了巴比倫新年神廟(é.U41 KáM)用作犧牲的羊的費用:
120舍克勒銀的余額,20舍克勒銀,是此前兩則賬目中從貝爾的財庫中拿出付給飼羊人貝爾伊丁(Bel-iddin)和貝爾伊丁之子納布舒馬烏舒爾(Nabu-?uma-u?ur)(的錢),按照市場價格(買的)為了給新年神廟(作為)犧牲(的羊)。2D.A.Kennedy ed.,Late-Babylonian Economic Texts,CT 49,No.151.
這篇賬目中提及的“貝爾的財庫”即埃薩吉爾神廟的財庫,它為新年神廟付清了犧牲所需支付的金額。在其他此類文書中,埃薩吉爾神廟還曾為新年神廟提供借款。兩所神廟之間的緊密關(guān)系很可能與新年節(jié)日相關(guān)——新年節(jié)慶時,新年神廟會取代埃薩吉爾神廟成為馬爾杜克神的臨時居所。因此,埃薩吉爾神廟為新年神廟提供財政支持看似有理可依。但是,除了新年神廟之外,埃薩吉爾神廟還曾為伊什塔爾神廟埃圖爾卡拉馬(é.TùR.KALAM.MA)、古拉(Gula)神廟埃胡爾薩格西奇拉(é.?UR.SAG.SIKIL.LA)以及埃胡爾薩格庫伽神廟(é.?UR.SAG.Kù.GA)和埃薩巴德神廟(é.SA.BAD)提供財政支持。3D.A.Kennedy ed.,Late-Babylonian Economic Texts,CT 49,No.150.以上所有經(jīng)濟往來,都是由埃薩吉爾神廟的祭司完成的。這說明埃薩吉爾神廟與巴比倫其他神廟在產(chǎn)業(yè)經(jīng)營和日常運作方面關(guān)系非常緊密,埃薩吉爾神廟的“沙塔穆”的管轄范圍超過了埃薩吉爾神廟本身。
雷曼泥板中,“沙塔穆”講話中討論的問題不僅涉及到巴比倫人,還涵蓋了附近博爾西帕和庫塔的神廟和居民。此外,公元前3世紀一篇記載了埃薩吉爾神廟集會的泥板文書中,當時的“沙塔穆”貝爾伊卜尼,即雷曼泥板中的“沙塔穆”涅伽爾特西埃特爾的父親,討論了庫塔城椰棗配給的問題。4D.A.Kennedy ed., Late-Babylonian Economic Texts,CT 49,No.115;另見于Michael Jursa,Der Tempelzehnt in Babylonien von siebenten bis zum dritten Jahrhundert v.Chr.,Münster: Ugarit Verlag,1998,p.82。由于這篇文書磨損較為嚴重,因此無法獲取完整、準確的信息。但這些證據(jù)說明當時埃薩吉爾神廟“沙塔穆”的權(quán)力不止超越了他所在的神廟,甚至可能超出了巴比倫城。雖然無法確定當時的“沙塔穆”是否領(lǐng)導著庫塔和博爾西帕的神廟,但這3座城市必然存在政治與經(jīng)濟方面的協(xié)作關(guān)系。
通過對希臘化時代埃薩吉爾神廟“沙塔穆”的地位、選任和職責等方面的分析,本文認為,這一時期的“沙塔穆”不僅是埃薩吉爾神廟的首領(lǐng),也是整座城市的領(lǐng)袖。不過,“沙塔穆”需要得到神廟集會以及巴比倫人的認可和支持,他們的權(quán)力也因此受到監(jiān)督和約束。希臘化王朝的統(tǒng)治者承認埃薩吉爾神廟的“沙塔穆”作為巴比倫領(lǐng)導者的地位,很少加以干涉;但他們會以“沙塔穆”為媒介,施加自己對巴比倫的影響力,攫取巴比倫的經(jīng)濟資源。因此,在希臘化時代,埃薩吉爾神廟的“沙塔穆”既代表巴比倫的本土政治傳統(tǒng),也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外來統(tǒng)治者的意志。
在泥板文書中,集會通常寫作“UKKIN”或“LúUKKIN”。從楔形文字構(gòu)字來看,符號UKKIN由URU和BAR兩個符號組成。5Yushu Gong,Die Namen der Keilschriftzeichen,Münster: Ugarit Verlag,2000,p.198.其中,符號URU意為“城市、城鎮(zhèn)”,對應的阿卡德語詞匯是ālu;6A.Leo Oppenheim et al.eds.,The Assyrian Dictionary of the Oriental Institute of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Volume I: A,Part II,Chicago:The Oriental Institute of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1964,pp.379-380.符號BAR同時是符號BA7,意思可能是“中心”,對應的阿卡德語詞匯是mi?lu。1A.Leo Oppenheim et al.eds.,The Assyrian Dictionary of the Oriental Institute of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Volume X: M,Part II,Chicago:The Oriental Institute of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1977,pp.126-129.因此,集會一詞的本意可理解為“城市的中心”。在阿卡德語文書中,符號UKKIN通常被轉(zhuǎn)寫為阿卡德語詞匯pu?ru。而在希臘化時代,該符號在以表音方式書寫時寫作lúki-ni?-tu4,這一時期的集會因此應被稱為“基尼什圖”(kini?tu)。2這一寫法見于BM 61344和阿姆斯特丹大學館藏多特蒙德藏品(Dortmond Collection)第32號,參見Caroline Waerzeggers,“The Silver Has Gone…: Temple Theft and a Divided Community in Achaemenid Babylonia,” in Kristin Kleber and Reinhard Pirngruber eds.,Silver,Money and Credit: A Tribute to Robartus J.van der Spek on the Occasion of his 65th Birthday,Leiden: Nederlands Instituut voor het Nabije Oosten,2016,pp.73-85;Albert T.Clay ed.,Babylonian Records in the Library of J.Piermont Morgan,Part II: Legal Documents from Erech,Dated in the Seleucid Era (312-65 B.C.),New York: Private publication,1913,No.41,45。
現(xiàn)有的文本材料沒有提及希臘化時代的埃薩吉爾神廟集會的人員組成。從常見的“埃薩吉爾神廟的集會、巴比倫人”此類稱謂可以推斷,可能只有前文所說的政治意義上的“巴比倫人”才有資格加入集會。但是,目前無法明確巴比倫的自由民中有哪些人、多少人可以參與集會。邦赫納爾(A.C.V.M.Bongenaar)在分析了新巴比倫和阿黑美尼波斯時期埃巴巴爾神廟的材料后認為,集會指的是從神廟獲取薪俸的群體,包括祭司、廚師、手工藝人等,可能并不包括神廟以外的城市居民。3A.C.V.M.Bongenaar,The Neo-Babylonian Ebabbar Temple at Sippar: Its Administration and Its Prosopography,Istanbul: Nederlands historisch‐archaeologisch Instituut te Istanbul,1997,pp.150-153.但這或許并不能完全對應巴比倫的情況。根據(jù)前文對“巴比倫人”和“沙塔穆”的分析可知,埃薩吉爾神廟的集會是希臘化時代巴比倫城政治活動的3個主體之一,由“巴比倫人”中的代表組成。
雷曼泥板中,在“沙塔穆”發(fā)表講話之后,在場聽他講話的巴比倫人、神廟集會發(fā)表了他們的回應。首先,他們一一確認了由“沙塔穆”宣布的塞琉古國王與王室成員贈予巴比倫人的恩惠,決定將這些捐贈記在一方石碑上作為紀念,贊頌塞琉古統(tǒng)治者的善行;隨后,他們再次確認巴比倫、博爾西帕和庫塔的居民既得利益的有效性,并且說明他們受贈的土地已經(jīng)登記在冊,受到法律的保護。但僅根據(jù)文書內(nèi)容本身,無法知道集會和巴比倫人的回應是否同樣由“沙塔穆”宣讀,或是他們另有代表。如果集會代表另有其人,那么為何他的名字沒有出現(xiàn)在記錄中?集會和巴比倫人的意見,又是通過何種程序商定?這些問題目前無法解決。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在宗教方面,集會需要配合“沙塔穆”,為神廟提供支持,參與宗教活動。4例如BM 34937+BM 34957+BM 35558+BM 35662+BM 35776+BM 45647+BM 45700+BM 46033(綴合)正面A欄第13至第14行,參見Abraham J.Sachs &Hermann Hunger eds.,Astronomical Diaries and Related Texts from Babylonia,Volume III: Diaries from 164 B.C.to 61 B.C.,No.105A,pp.378-397。而在政治方面,尤其在涉及城市和神廟的重要決策時,最終決定是由埃薩吉爾神廟的“沙塔穆”、集會及其所代表的巴比倫人三方共同做出的?!吧乘隆碧岢龅挠媱澓蛡鬟_的國王的意見,可能在同集會商議、確認后才具有實際的效力。
在希臘化時代巴比倫城的政治生活中,召開集會的場所具有重要的地位,它所在的地理位置有助于理解巴比倫政治組織的運作形式。根據(jù)天文日志的記載,埃薩吉爾神廟的集會可能是在神廟建筑群中的柏樹花園(GI?.KIRI? ?IM.LI)附近召開的:“……寫給埃薩吉爾神廟的‘沙塔穆’和巴比倫人(的一封信),(他)在柏樹花園的集會之屋朗讀了它?!?例如BM 32884正面第24至第25行,參見Abraham J.Sachs &Hermann Hunger eds.,Astronomical Diaries and Related Texts from Babylonia,Volume III: Diaries from 164 B.C.to 61 B.C.,No.93A,pp.428-431。
盡管沒有使用常見的阿卡德語“基尼什圖”(kini?tu)或蘇美爾語符號(UKKIN)的集會一詞,但這篇文書中的“集會之屋”(émil-ki)很可能就是舉辦集會的場所,它所描述的朗讀信件的場合也與雷曼泥板中的場景非常相似。這一時期的其他文書中,也多次出現(xiàn)了柏樹花園這一地點。6例如BM 45863正面第4行,參見Abraham J.Sachs &Hermann Hunger eds.,Astronomical Diaries and Related Texts from Babylonia,Volume III: Diaries from 164 B.C.to 61 B.C.,No.79,pp.482-483。根據(jù)同時期另外兩篇泥板的記載,柏樹花園圍繞著治愈女神古拉的神廟埃胡爾薩格西奇拉。1Albert T.Clay ed.,Babylonian Records in the Library of J.Piermont Morgan,Part I: Babylonian Business Transactions of the First Millennium B.C.,New York: Private publication,1912,No.99;另見BM 41483,參見D.A.Kennedy ed.,Late-Babylonian Economic Texts,CT 49,No.150。埃胡爾薩格西奇拉神廟位于巴比倫東部、幼發(fā)拉底河左岸的埃利都地區(qū)(Eridu),由新巴比倫王朝國王尼布甲尼撒二世(Nebuchadnezzar II,前604—前562年在位)重建。喬治(Andrew George)認為,它可能是其他泥板文書中所說的埃伽爾馬赫神廟(é.GAL.MA?),而后者是埃薩吉爾神廟建筑群的一部分。2Andrew R.George,House Most High: The Temples of Ancient Mesopotamia,Winona Lake: Eisenbrauns,1993,p.102.因此,“集會之屋”可能并不位于神廟內(nèi)部,而是在埃薩吉爾神廟的周邊。
雷曼泥板中,在關(guān)于土地捐贈、分配和免稅等的事務通過商議并落實后,集會宣布要豎立一方石碑于埃薩吉爾神廟的艾基薩爾班達廳(é.KISAL.BàN.DA)中,這一場所又在何處?從字面意思來看,艾基薩爾班達的意思是“小廳”。除雷曼泥板外,這一寫法僅在公元前266年的天文日志中出現(xiàn)過一次。3BM 32614正面第13行:“第五天,清理了艾基薩爾班達廳中的沙土?!眳⒁夾braham J.Sachs &Hermann Hunger eds.,Astronomical Diaries and Related Texts from Babylonia,Volume I: Diaries from 652 B.C.to 262 B.C.,No.266A,pp.354-359。不過,“艾基薩爾班達”的阿卡德語寫法(kisallu ?ehru)在希臘化時代的測繪文書中出現(xiàn)過,且與“大廳”(kisal mā?u)相對應。喬治對比了對埃薩吉爾神廟遺址的考古測量結(jié)果和出土測繪文書中的數(shù)據(jù),發(fā)現(xiàn)神廟遺址中的西庭院與泥板文書中的“貝爾廳”(kisaldBēl)即“上廳”(kisallu elēn?)相符合;神廟遺址的東廳則對應泥板文書中的“下廳”(kisallu ?apl?)。4Andrew R.George,Babylonian Topographical Texts,Leuven: Peeters,1992,p.437.他還發(fā)現(xiàn),相對于神廟遺址而言,泥板文書中記載的“大廳”和“小廳”的面積都過于龐大。5Andrew R.George,Babylonian Topographical Texts,Leuven: Peeters,1992,p.414-417.因此,他們可能和“集會之屋”一樣位于神廟建筑外部,但和神廟建筑距離不會太遠。相較于埃薩吉爾神廟中較小的上、下廳,“小廳”和“大廳”可能也是召開集會或更大規(guī)模的群體政治和宗教活動的場所。因此,刻寫了雷曼泥板原文的石碑被豎立在這里,接受巴比倫人的注視,以諸神為見證。
公元前4世紀,在馬其頓人進入巴比倫尼亞并建立統(tǒng)治之后,巴比倫尼亞本土的政治組織迎來了新的外部環(huán)境。從亞歷山大遠征到繼業(yè)者戰(zhàn)爭期間,包括巴比倫在內(nèi)的巴比倫尼亞主要城市很有可能占據(jù)了此前屬于阿黑美尼帝國王室成員和高級官員的封地,本土居民所擁有的耕地面積較阿黑美尼時期有所增長。在此過程中,神廟擁有最多的土地資源,其財富支持著依附于神廟的祭司、手工業(yè)者及其親屬的生產(chǎn)生活,提升了巴比倫的經(jīng)濟水平。巴比倫的經(jīng)濟增長和財政盈余又促進了城市政治的發(fā)展。人們更愿意參與政治生活,通過行使權(quán)力維護自身的經(jīng)濟利益。這進一步賦予巴比倫城的政治組織更大的影響力,使得他們能夠在同希臘化王朝統(tǒng)治者和地方官員的博弈中獲得更多優(yōu)勢。
王朝與地方,即馬其頓統(tǒng)治者與本土政治傳統(tǒng)之間的關(guān)系,是解析希臘化時代政治社會史的重要線索。通過解讀雷曼泥板及其他相關(guān)文書,本文認為,在希臘化時代的巴比倫,政治活動圍繞3個主體展開——埃薩吉爾神廟的“沙塔穆”、集會和“巴比倫人”。其中,埃薩吉爾神廟的“沙塔穆”負責統(tǒng)籌神廟的宗教活動和經(jīng)濟生產(chǎn),也組織并統(tǒng)領(lǐng)巴比倫城本土的政治生活。他來自“巴比倫人”之中,言行受到他們的監(jiān)督。與此同時,在“沙塔穆”的講話和作為中,也可以看到他們對馬其頓統(tǒng)治者的服從和認可?!吧乘隆毙枰缪菹ED化王朝統(tǒng)治者們的傳聲筒,為國王和王朝官員提供支持,而這種態(tài)度很大程度上是為了保護巴比倫的自治權(quán)力和經(jīng)濟利益。因此,埃薩吉爾神廟的“沙塔穆”是巴比倫本土居民與外來統(tǒng)治者之間政治互動與博弈的關(guān)鍵節(jié)點。
在城市內(nèi)部,盡管“沙塔穆”是名義上的代表和領(lǐng)導者,但神廟集會和“巴比倫人”才是城市命運的決定者。在“沙塔穆”的領(lǐng)導下,集會和“巴比倫人”參與神廟的運作、與“沙塔穆”一起組織節(jié)慶和宗教活動,同時廣泛且深入地參與到政治決策中?!吧乘隆钡挠媱澔蛴伤麄鬟_的國王的意見,大多數(shù)時候需要得到他們的同意才能付諸實現(xiàn)?!鞍捅葌惾恕笔浅鞘姓紊畹幕A,也是經(jīng)濟生活的核心成員。不過在希臘化時代,雖然巴比倫很大程度上是自治的,但這種自治并非沒有限制。在神廟財政管理方面,存在一定程度的王室監(jiān)管的痕跡。因為在神廟財務相關(guān)的文書中,偶爾會發(fā)現(xiàn)塞琉古王朝的“代表”(Lúpaqdu)。1D.A.Kennedy ed.,Late-Babylonian Economic Texts,CT 49,No.118.此外,泥板文書也提到過巴比倫城中的“國王之屋”(bīt ?arri),但由于文本材料非常有限,目前難以確定“國王之屋”的作用及其管理者(LúNAM)的職責。2Julien Monerie,L'économie de la Babylonie à l'époque hellénistique (Ivème-IIème siècle avant J.C.),Berlin: De Gruyter,2018,pp.184-187.
在巴比倫綿延兩千余年的城市發(fā)展史中,神權(quán)和政權(quán)是城市政治的兩個側(cè)面,因此,巴比倫城的政治空間與宗教空間也高度重疊?!吧乘隆彼诘陌K_吉爾神廟地處巴比倫城市中央的埃利都地區(qū)。在埃利都內(nèi)部,埃薩吉爾神廟和埃圖爾卡拉馬神廟、埃胡爾薩格西奇拉等神廟組成的建筑群,是公元前一千紀中后期巴比倫城核心的宗教空間。3Andrew R.George,Babylonian Topographical Texts,pp.23-25.圍繞著神廟建筑群的是各類行政機構(gòu):如雷曼泥板中的“小廳”和“大廳”、前文中的柏樹花園與“集會之屋”,很可能都位于此處。這些場所構(gòu)成了希臘化時代巴比倫城的政治景觀,巴比倫人的宗教信仰、城市政治和社會生活都凝聚于此。城市政治生活的公共性和民主性,在神廟的守護下?lián)碛辛顺绞浪椎囊饬x。
雷曼泥板所描繪的巴比倫城政治圖景一直持續(xù)到公元前2世紀。安條克四世時期,巴比倫的政治環(huán)境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此前的塞琉古王朝國王在寫給巴比倫的信中,一直將“巴比倫人”視為主要的對象。但在安條克四世時期,主要對象變成了“波利泰”(puli?e),即講希臘語、過希臘式城市生活的移民,而“巴比倫人”變成了次要的對象。4Karlheinz Kessler,“Bemerkungen zum milit?rwesen im hellenistischen Babylonien,” in Juan J.Ayán and Joaquin M.Córdoba eds.,?a ?udu idū: estudios sobre las culturas antiguas de Oriente y Egipto;homenaje al Angel R.Garrido Herrero,Madrid: IDFCO &CSIC,1999,pp.173-182.這時,在巴比倫的政治生活中,同時存在“巴比倫人”和“波利泰”兩個不同的群體。5Abraham J.Sachs &Hermann Hunger eds.,Astronomical Diaries and Related Texts from Babylonia,Volume III: Diaries from 164 B.C.to 61 B.C.,No.77A,pp.486-499.雖然埃薩吉爾神廟依然保持著極高的地位,但在城中新興政治力量的影響下,“巴比倫人”的權(quán)利受到了威脅。原本密不可分的神權(quán)與政權(quán)從此漸行漸遠,傳統(tǒng)的宗教和政治生活也自此日漸衰落。這似乎可以解釋,為什么在雷曼泥板所記錄的事件發(fā)生六十余年之后,巴比倫的書吏想要再次抄錄這篇文本,重申他們當初曾被先王許諾的土地和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