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花

文 卿

一

前段時間幫婆婆收拾老房子，找到兩副眼鏡，黑邊框，上面各標著100度、200度。婆婆說是老花鏡，但現(xiàn)在200度她已看不清了。看它們好好的，丟了怪可惜的，當時我就帶回家，沒承想很快就用上了。有的東西還真不能提前準備，像一個無心的讖言。

那天看書時，不知不覺把書往外移了一下，這下模糊的字清楚了些。再移近些，越想看清越看不清。驚了，一下把閱讀忘了，我拿著書，以文字為坐標，不斷調(diào)整位置，發(fā)現(xiàn)真的太近就看不清字，文字忽胖忽瘦忽重影，忽實忽虛忽跳行。我又去拿針線，太近，模糊，遠了，就得把眼睛像老人一樣瞇起來聚焦。針眼像一個美妙的愿望，遙不可及。從這刻起發(fā)現(xiàn)自己已不知不覺走入人生的深秋。100度的老花鏡剛剛好，紙上的世界馬上清晰和放大，眼睛不那么吃力了。估計200度的很快也能派上用場。

讀初中時，看同學長發(fā)飄飄，戴著一細邊近視鏡，食指微屈，時不時輕輕托一托鏡框，特有范，說不出來的氣質(zhì)。我就想著也能戴一副眼鏡。當時也不懂有平光鏡，以為非得近視才有眼鏡戴。我趕緊去測視力。以往躲在被子里拿手電筒偷看書引起的不良后果顯現(xiàn)了，右眼0.1，左眼1.0，不知道是什么概念，反正得戴眼鏡。我趕緊去配了一副，淡紫色邊框，美滋滋，一戴上去，頭暈，醫(yī)生說是兩眼視力反差太大。為了美，我還是堅持適應。過一段時間是適應了，但戴眼鏡太不方便了。洗臉洗澡，拿上拿下，喝熱湯還霧了鏡，最主要是除了添麻煩，眼鏡并沒給自己增加顏值。不知從哪天起，我忘了戴，一忘就忘了，一直到現(xiàn)在。事實證明，沒近視鏡我也是可以的。我為自己虛構(gòu)了一次近視。

這次眼睛老花是真的來了。它以突襲的方式，以轟炸的方式，血雨腥風。我沒有防備，被驚到了。以往發(fā)現(xiàn)白頭發(fā)時還沒這么恐慌，畢竟才幾根，還隱蔽在黑發(fā)里。白發(fā)若再多，還可以染黑。像鴕鳥把頭埋在沙堆里。老花眼卻無法掩飾和自我欺騙。對老的畏懼是從看不清世界開始的，肌體衰老第一步。

越近越看不清，遠的倒比近的清晰，就像許多老人昨天的事記不得，而幾十年前的某一清晨或某一黃昏卻記得很清楚。

想看文字和手機，戴老花鏡，想看電視，摘了老花鏡，反反復復，有時隨手放，要用時還得到處找。煩了幾次，有經(jīng)驗了，戴上老花鏡，鏡框拉下來，卡著鼻子，眼神往下，看書，往上，不通過鏡片，看遠處。鏡腿綁上細繩，掛在胸前，方便快捷。骨骼發(fā)硬，舉止遲緩，又戴上老花鏡，倍感慈眉善目，感覺自己馬上就是個慈祥的老太太了，坐著搖椅慢慢搖。

二

比眼睛老花來得更早的是各種噩耗。

上40歲后，開始聽到一些壞消息，誰誰誰驟然離世，各種病因，各種想不到，仿佛對方不應該死于那種病，死于那種病是個錯誤，而且死在錯誤的年紀，更有甚者，上周五剛來辦公室泡茶，聊著文史趣聞，星期一聽說對方已成歷史，他走著走著就倒下，毫無征兆。不給緩沖的噩耗。本來我是站著的，一聽說腿一軟就坐下了。身邊開始充滿講養(yǎng)生的人。也許原本就有，現(xiàn)在在一堆語言中突圍出來。我也開始像我媽一樣，嘮嘮叨叨教育下一代喝溫開水，換季注意保暖，剛起床別洗頭發(fā)等，試圖把生活的每個細節(jié)都鍛造成守護肉體健康的一道道屏障。

秋風乍起。秋天是大地給予人類宏大的饋贈，而我只看到枯葉卷落，頭發(fā)也應季而掉，頓有蕭瑟之感。我的人生安然度過春與夏，現(xiàn)在秋與冬就要鋪開，曾經(jīng)的大眼睛有眼袋了，清澈的一池春水開始渾濁，我得去體檢。

體檢讓人畏懼，如學生進考場，士兵上戰(zhàn)場。醫(yī)生問怕針暈血嗎？能不怕嗎？可我不能認。自打我決定體檢，我就覺得自己是勇士了。再則，我都是戴老花鏡的人了，能像毛頭孩子一樣咋咋呼呼的嗎？我轉(zhuǎn)開眼睛，不去看針尖如何戳破我的皮膚，刺進血管。默默數(shù)了醫(yī)生抽了多少，一、二、三……六根試管。血好像負擔很重，緩慢沉于試管底部，顏色是不新鮮的豬肝色，這跟我的認知有點出入。我以為血應該是流暢如水，而且像鳳凰花一樣艷，火一樣熱。有那么幾秒，我羞愧于自己的血不鮮紅。我還以為醫(yī)生抽的時候，像沖鋒號響起，全身血液都往那個突破口沖去。結(jié)果我的血如此懈怠那么慵懶。

做彩超也是痛苦的，膀胱充盈欲溢才讓做。時間上也不好掌握，也似酷刑。雖口罩遮著，還是能感受到這個眼睛小小的醫(yī)生的和善。她叮囑我把手舉高。我的雙手馬上舉過頭頂，舉得高高的，標準的投降姿勢，就差一面白旗，很像我對生活的日益妥協(xié)。她檢查著，一邊跟助手聊天。我偷偷看屏幕圖像的移動，像外太空，又如氣象圖，布滿幻變的云層，迷霧重重，其實我能看懂什么呢。醫(yī)生說她瘦了，這次白大褂能穿下了，但不好扣。助手說那不要扣。醫(yī)生說不扣顯得不尊重別人。一個努力收著腹部讓扣子緊咬的醫(yī)生讓人感到真實和親切。醫(yī)生還聊到昨天吃到的一道美食。看來正在進行的工作沒有影響她的食欲。聽她們漫不經(jīng)心地聊天，我也覺得放松和安慰。如果死一般靜寂，再突然冒一句你再仔細查一下這里之類的，那是要嚇死人的。經(jīng)驗豐富的醫(yī)生才能在工作時這么漫步云端，聊天檢查兩不誤吧。

拍CT時也需要做一個投降的姿態(tài)。CT也是神秘之所在，躺著通過一個圓圈，里面的儀器繞著轉(zhuǎn)幾圈，就能把我掃描得清清楚楚？空氣中存在著一個我看不見的場，一只操縱人生的手。醫(yī)學儀器面前，人人都赤裸和透明。醫(yī)生躲在玻璃窗后，隔空指揮我吸氣，肚子鼓起來。有那么一瞬，我想到了青蛙。我是一只想變成牛的青蛙，死命地鼓起肚皮。大點，再大點，仿佛這樣肚皮能變薄，機器能照得更準確。我屏住呼吸，眼冒金星。醫(yī)生終于松口讓呼吸了，我像溺水的人沖出水面，周圍的氧氣都不夠用了。

醫(yī)生說好了。我趕緊爬起來。但體檢結(jié)束不是結(jié)束，判決書一樣的體檢報告書未下，這又是一個煎熬的等待時期。雖相信自己的身體狀況應該是良好，但就怕命運跟我開玩笑。出了醫(yī)院的門，天高云淡，微風習習，這是一個多事之秋還是明朗清秋呢？

三

這個國慶和中秋是同一天。巧合總會來到，只是你不一定能遇上。我們高興，是因為我們有幸遇到了。聽說下一次同一天是2031年，那么，有的人是等不到的。若我能等到，那時也56歲了，老花鏡怎么也得400度了吧。

上一次同一天是2001年，那時我可年輕著。孩子剛2歲。如今孩子是大學生了，與我似乎兩個星球，他不能理解我，我也不能理解他。再上一次是1982年，那就更不說了，那時我嫩得一掐就斷。

我也是一個坐標。我往前全是歷史，我往后全是未來。歷史越來越厚，像經(jīng)年的積泥，而未來是高處的空氣，越來越稀薄，又像極了慢慢縮短了的夜晚和慢慢模糊了的眼。我那80多歲的公公婆婆很苦惱的事情之一是總睡不好，覺很少，肌體疲憊，神魂迷蒙。中藥無法調(diào)理清楚，體檢也查不出原因，所有醫(yī)學解釋都軟弱無力，閃爍其詞。

國慶節(jié)前做的體檢，國慶后就能收到報告書了吧。它是密封的，隱秘的，不可與外人道也的，等著我親手啟開。檢查項目多，報告書就厚，重得接不住。它僅露著你的姓名和年齡，像一個塵封多年的秘密，名字和年齡的數(shù)字就是一個檔案號，看似規(guī)整的文件包，卻散發(fā)著道不明說不清的陳舊氣息。除意外和奇跡，所有康健和疾病都不是即時顯現(xiàn)，葉子不是一天就綠的，也不是一天就黃的。我打開的也許是個平安符，也許是潘多拉魔盒，也許是僅僅及格的成績單。及格，也是好消息，這個身體，讓你無度無利息使用這么多年，鬧點情緒和毛病也在情理之中。

樓梯上，一位住在三樓的老人緩慢地抬起一條腿，要征服一級臺階。那腿卻拖泥帶水，勉強配合。樓梯窄而老人胖。我跟在后面，像看著若干年后的自己，亦步亦趨，不敢越過?，F(xiàn)在許多老人都搬到有電梯的高樓上了。有時一兩層高對他們來講就是喜馬拉雅山了。前面這個老人是我高中的物理老師。我愧對她。我的物理成績總那么差。當年她聲音洪亮，目光如炬，精神抖擻，微觀粒子，宏觀物質(zhì)不在話下，伽利略、牛頓、愛因斯坦都像只住在隔壁，隨口拈來。不知物理老師有沒有意識到她最終也只是一個基本粒子，甚至更小。

時光逼近一步，我們就后退兩步。憂傷不期而至。

物理老師回頭，微微側(cè)身，讓我先上。我忙說不用不用，老師您慢慢來。是的。她不得不慢，她沒辦法快。關節(jié)生銹卡住，抹多少油都沒有用。他們不是不想快，是不能快。換位思考永遠無法真正地鞭辟入里。你如何讓一個把三個臺階當一個臺階上的年輕人理解曾經(jīng)輕盈的肉身終于變成一副沉重枷鎖，永遠被囚禁的感覺。這種變化像是量變，一點一點，聚沙成塔，又像是質(zhì)變，一下子，塔垮了。

成長需要學習和適應，老也需要。成長過程中不斷放開一些輔助，比如奶瓶，比如父母扶著學走路的手。而老，不斷被迫接受歲月的附加值，比如老花鏡、假牙、拐杖，也許還有一臺呼吸機。

西風一陣一陣，秋天的氣息這么濃烈。只有這個季節(jié)，陽光才有這么醇厚的金黃，多深的綠葉都被照得透亮。明晃晃的秋。我有點睜不開眼。那就不要再看了。

豐收后大地總是荒涼的。有些抗拒是無效的，有些談判是無果的，與生活和解，對歲月妥協(xié)，視線雖日趨黯淡，內(nèi)心卻需日益明朗。

而我，接受眼睛老花這一事實的那一刻也開始考慮準備一套帶電梯的屋子。算是綢繆桑土，有備無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