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的“中國屏風(fēng)”

劉世芬

“黃皮膚，塌鼻梁，豬眼睛”；“拴在棍子上的小雀”，“倔著不肯走的小黑豬”，“成群的臟黑的兒童”；當(dāng)然，也有“得體大方”“真知灼見”的“貴族教養(yǎng)”，“柔嫩的手”握著“這個未知世界的鑰匙”……中國，在毛姆筆下被認(rèn)定為“偉大的國家”。一幀幀關(guān)于中國的客觀或主觀的鏡像，無不散發(fā)著魔鬼與天使混合的奇異氣息；無論如何，感謝他為我們記錄下一個世紀(jì)之前地球各個角落的“中國”。在他筆下，中國人的面目或慘淡或明麗，中國彼時的社會萬象盡收于他的英文字母之間。平時習(xí)慣于暗中打量世界的毛姆，在中國面前收斂起他的銳利鋒芒，用一種同情和悲憫，偶爾也戲謔、昂揚的筆調(diào)，織就一道別致的“屏風(fēng)”，上面“寫滿”中國。

一

迄今讀到的毛姆作品，最先提到“中國人”的就是《人生的枷鎖》。“黃皮膚，塌鼻梁，一對小小的豬眼睛，這才是使人惶恐不安的癥結(jié)所在。想到那副尊容，就叫人惡心”——這是在德國海德堡療養(yǎng)時的少年毛姆對與他同住的一個中國房客的印象。那時，毛姆尚未踏足中國，他對那樣一個有別于自己族群的人大抵印象不佳，甚而抓狂，整部小說中的中國人都是負(fù)面形象，有些或許無意間的詆毀和污損，讓筆者這個骨灰級的毛姆迷產(chǎn)生過小小的不適。他勾勒的那一時期的中國人：暗淡，受虐，丑陋，怪異，木訥，偏狹，自私，內(nèi)斂……

于是忍不住作些無厘頭的假設(shè)：毛姆為何沒撞見林徽因、徐志摩呢？

毛姆的代表作《月亮與六便士》中，“中國”出現(xiàn)在后半部，主人公思特里克蘭德與“我”在巴黎分手后流落到馬賽，曾住在“中國茅房”?！斑@是一個流浪漢給一個獨眼的中國人在布特里路附近開的一家雞毛店起的名字，六個銅子可以睡在一張小床上，三個銅子可以打一宵地鋪”，不知毛姆從哪里得來這樣奇特的生活體驗，曾混進(jìn)乞丐堆？

《月亮與六便士》中出現(xiàn)的這個“中國”，令人心有戚戚。中國人一“出場”竟如此猥瑣潦倒，這或許已代表了毛姆那一時期對中國人的一貫印象。書中毛姆多有對其他國籍公民的描寫，比如馬賽港混雜著郵輪上的印度水手，瑞典三桅帆船上金發(fā)的北歐人，軍艦上的日本兵、英國水手、西班牙人，法國巡洋艦上英俊的水兵，美國貨輪上的黑人。可以肯定，毛姆面對這些國家的人，與面對中國人時心境迥然不同。他以凡?？谖?，有時甚至是欣賞的筆觸和眼光去看待那些別國人，唯獨給中國人安排了一個“獨眼”的“雞毛店”。

在主人公抵達(dá)塔希提后，鮮花旅館的侍者和廚師也是中國人。老板娘蒂阿瑞與一個中國廚師發(fā)生沖突，他們用當(dāng)?shù)赝琳Z對罵，渲染中國廚師的失職?！对铝僚c六便士》的寫作年代，中國江河日下，在積貧積弱中艱難喘息著，中國人在異國的這種不良面孔雖于情難忍，卻也理在其中。

中篇小說《天作之合》中的中國鏡頭頗耐尋味。故事發(fā)生在阿拉斯群島。這個被荷蘭統(tǒng)治的群島“人口約八千人，其中二百人為中國人”，島上有中國雜貨鋪、中國大夫、中國農(nóng)場主、中國廚師?！白蛱焱砩?，在一家中國人開的店里發(fā)生一場可恥的爭吵，金格·特德把人家的店給砸了，還把一個中國人打得半死”，小說開場就是一個嘈亂的扭打場面。作為中國人出現(xiàn)的，多為毫不起眼的小人物，至多是個殖民統(tǒng)治下的順民。毛姆對那個“被瓶子打破腦袋的中國人”不多著一筆，而經(jīng)常半醉不醒的英國人金格才被他精心設(shè)計、雕琢，這個為非作歹聲名狼藉的浪子，竟對當(dāng)?shù)嘏擞兄旅T惑，其中一個中國女人曾因遭到他遺棄而吞服鴉片。

《家》是個短篇，喬治和哥哥湯姆同時愛上一個女子，而女子卻愛上哥哥，于是喬治流浪世界，竟在中國生活了五十年，最后回到家中死去?！队辛夹牡娜恕饭适掳l(fā)生在法屬圭亞那的圣洛朗，那里的許多商店“是中國人開的”。毛姆著重用筆墨的小說《海市蜃樓》，講的是毛姆在圣托馬斯醫(yī)學(xué)院讀書時的同班同學(xué)格羅斯里，一個徹頭徹尾的投機分子，也因為投機而毀了整個人生。他不用心讀書，在校外搞投機生意而被學(xué)校開除。于是他來到中國，在海關(guān)當(dāng)了一名港口稽查員，負(fù)責(zé)檢查船舶的鴉片走私。他在中國二十年，賺了大筆錢（狡猾的毛姆輕易就判斷出，僅憑他的工作絕賺不了那么多錢，他肯定參與了鴉片走私），他的夢想就是成為大款回到倫敦，然而眼前的倫敦已物是人非，他找不到生活支點，想再回上海發(fā)展，卻在輪船停留越南海防的四十八小時，上岸召妓后自愿留下，直到看到進(jìn)入海防的旅客名單中的毛姆，他急于見到這個來自祖國的名作家，“說來好笑，當(dāng)初在中國時，他向來認(rèn)為中國不怎么樣，現(xiàn)在倒好——唉，中國竟然在他心目中怎么也揮之不去了。中國令他魂牽夢繞?！?/p>

格羅斯里對毛姆說出心里話：“我時常懷念我在中國度過的那些快樂的時光，懷念我賺錢的門路，我也想念我過去經(jīng)常打交道的那些人，那些中國人，那是一個偉大的國家，中國；我很喜歡那些商店，店里有一個老先生坐在高腳凳上抽水煙袋，還有那些店招牌，還有那些寺廟。天哪，那才是一個適合男人居住的地方。那才叫生活?！倍鴤惗亍敖^不是一個白人男子的理想之地”。

《露水姻緣》（或譯《道聽途說的緋聞事件》）中，在婆羅洲陪伴英國外交官杰克最后生命時光的，就是一個中國女人。前途無量的外交官杰克，在一次舞會上認(rèn)識了貴婦卡斯特蘭夫人，陷入熱戀而敗露。夫人的丈夫是內(nèi)政部副部長，威脅離婚，夫人耍弄了杰克，杰克一往情深，墮落酗酒，被殖民地開除，最后生活無依，竟與一個中國女人同居。

他們住在一個破閣樓里，在本地集市里做生意。“那間屋子的樓下是出售黃銅器皿的店鋪，商店的主人帶著我爬了兩截黑咕隆咚、搖搖晃晃的樓梯，樓梯間散發(fā)著難聞的臭氣，充斥著中國人身上的各種怪味。爬到頂樓時，店老板高喊了一聲。有人打開了門，開門的是一個已經(jīng)中年的中國婦女，我看了看她那張臉，由于一直在悲痛地哭泣的緣故，都腫脹起來了。杰克就是個地地道道的白人。我盡可能仔細(xì)地檢查了一遍他的身體。我必須判明他的死亡是否屬于自然原因。他身上沒有遭受暴力的痕跡。他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在我看來，他似乎極有可能是活活餓死?！?/p>

“這名死者和這個中國婦女，幾乎連飯都吃不飽”，但中國女人卻把“遺物”——一只香煙盒和一疊信交給“我”，而這只煙盒“看上去似乎值一筆大錢呢”。只是死者叮囑這個女人要把煙盒和信交給官員帶回英國，交給那位貴夫人，因為煙盒就是她送給自己的?；蛟S這個中國女人的守信和不貪財給作者留下好感，“我把那個中國婦女叫過來，向她詢問死者的名字。她說不知道，我無法確定她是真的不知道，還是不肯告訴我?！?/p>

這部小說中的中國女人像極了毛姆的另一著名短篇小說《信》中與白人同居的中國女人。

《薩爾瓦托雷》中的小伙子薩爾瓦托雷經(jīng)常隨軍隊被派駐不同的國家和地區(qū)，拉斯佩齊亞、威尼斯、巴里，最后被派往中國。在中國，他染上了一種怪病，在醫(yī)院一連住了幾個月。他揣著狗一樣的耐心，默默承受著常人難以理解的孤凄。當(dāng)?shù)弥约旱玫氖秋L(fēng)濕病，不再適合繼續(xù)服役時，他歡呼雀躍起來，因為這意味著他可以回家了——這樣的經(jīng)歷，正是那一時期殖民國家常有的狀態(tài)，比如法國海軍軍官皮埃爾·洛蒂、維克多·謝閣蘭，他們最后都到了中國，謝閣蘭甚至迷戀上中國文化。

毛姆的南太平洋筆記里，記錄下一幕檀香山中國人的生活日常。他看到的是中國人聚居區(qū)，一街又一街的木板房，一層、兩層、三層高，刷著各種顏色，但時間和風(fēng)雨已將這些顏色弄得臟兮兮的。它們看上去搖搖欲墜，似乎租期快到了，租戶們覺得不值得再費力氣去修葺。店鋪里擺著東西方商品，各種各樣，應(yīng)有盡有。中國伙計面無表情，坐在店里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店外過往的行人。有時，在晚上，會有一對黃皮膚、滿臉皺紋、眼睛細(xì)長的中國人，正全神貫注地玩著一種神奇的游戲，大概是中國版本的國際象棋吧。他倆身邊圍滿了旁觀者，個個和他們一樣專注，而兩個下棋的人走起棋來慢之又慢，每一步左思右想。

2017年我追隨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去往南太平洋之前，做了許多功課，其中就有塔希提著名女演員，馬龍·白蘭度的前妻塔麗塔的自傳《馬龍：我的痛，我的愛》。塔麗塔本人就有二分之一中國血統(tǒng)，她的母親——一個勤勞而忠實的家庭主婦，就是中國人。旅程后半期我又到了更加遙遠(yuǎn)的馬克薩斯群島，在我的眼中就是天邊了，可是在更為遙遠(yuǎn)的希瓦歐阿島的偏遠(yuǎn)山村，竟碰到一家祖父為中國人的當(dāng)?shù)卮迕瘛@么遙遠(yuǎn)的地方都有中國人的影子！這讓我更加熱切地關(guān)注著世界文學(xué)中的中國形象。

二

毛姆的中國之行，采用的是“世界包圍中國”的策略——當(dāng)他滿世界撒歡兒，相遇了一個個形態(tài)各異的中國人，這讓他對那個遙遠(yuǎn)的東方國度欲罷不能，終于在1919年踏足中國。正是這次中國之行，毛姆收獲了關(guān)于中國的三部作品：隨筆集《在中國屏風(fēng)上》、長篇小說《面紗》以及戲劇《蘇伊士之東》。

《在中國屏風(fēng)上》是毛姆一本毫無水分的中國游記。1919年秋天，一部熱劇的上演讓毛姆的錢袋又鼓了不少，謀劃已久的中國之行已經(jīng)成熟。他從利物浦出發(fā)先到美國，接上正在芝加哥的密友杰拉德·哈克斯頓（即朋友們眼中的小哈）。從1916年的南太平洋之旅開始，他的旅途再也不能缺少這個旅伴。他們從西海岸乘船先到香港，之后是上海、北京和北部的奉天（沈陽），最后經(jīng)由日本和蘇伊士運河回家。

《在中國屏風(fēng)上》展覽的是“毛姆式中國”。全書高頻率輪番出現(xiàn)著“苦力”“稻田”“泥濘”“傳教士”“官員”等詞語，特別是與辜鴻銘相見的章節(jié)，意味深長，辜鴻銘的傲骨使他第一次以異樣的目光打量中國和中國人。書中切換著鏡頭式中國，不倚不斜，不抑不揚，這與其后不久出版的長篇小說《面紗》制造著某種若即若離的呼應(yīng)。

毛姆說“中國令人陶醉”（其實他在任何可以獲得靈感的地方都是陶醉的），他也表示這個國家可以“給你一切”。

他到訪的那段時間，中國正處于動蕩之中。軍閥割據(jù)，風(fēng)雨飄搖，同時，全國各地的愛國學(xué)生運動風(fēng)起云涌。名不副實的北洋政府雖然在國外得到了承認(rèn)，各大強國也在北京設(shè)立了大使館，但在國內(nèi)卻基本上處于被忽視的狀態(tài)。這是毛姆第一次到一個不會說當(dāng)?shù)卣Z言的國家，離開大城市基本上要靠翻譯，好在他關(guān)注點廣泛，既有中國風(fēng)物，也有那些生活在中國的西方人。

毛姆和小哈?？康牡谝徽臼窍愀郏r明的英國風(fēng)格為毛姆的中國之行伸過來一個舒適的踏板。他看到的香港，干凈、高效，設(shè)有俱樂部、賽馬場、網(wǎng)球場，鋪著印花棉布的舒服的客廳；他看到的上海則是一個商業(yè)氣息濃重的大都市，別有一番風(fēng)味。大銀行和商鋪設(shè)在外灘，街上車水馬龍，繁忙的夜生活圍繞著餐館和夜總會展開，經(jīng)營者大多是從近來發(fā)生革命的俄國逃出來的白俄。上海和其他大都市一樣，各種性趣味都可以得到滿足，著名的男妓院尤其受歐洲人的歡迎。

盡管在中國旅行很麻煩，也很緩慢，但毛姆和小哈還是走了很遠(yuǎn)的路，他們身后有一隊戴著大草帽、穿著藍(lán)衣衫的苦力用扁擔(dān)挑著他們的行李，這也讓他們樂于體驗各種交通工具，比如他坐過轎子，騎過小馬。有一次他們連續(xù)走了幾天，晚上住在鄉(xiāng)下破陋的客棧里，有時甚至睡在光禿禿的土地上。他們乘坐的舢板沿長江行了一千五百英里到達(dá)成都，日落時分，從帶雉堞的城墻上甚至可以望見西藏的雪山。

鄉(xiāng)下的美景讓毛姆著迷，這不同于北京、上海、香港這些大都市：翡翠綠的稻田，路邊優(yōu)雅的竹林，寬闊的平原，狹窄的山道，細(xì)細(xì)的運河，寶塔和寺廟，帶飛檐的農(nóng)舍和村落……毛姆一路在紙上記錄著，經(jīng)常是在移動過程中匆匆記下，比如坐在滑竿上或在一條順流而下的舢板上。

一路上，他們參觀過圣祠和廟宇，去茶室和大煙館坐過，見過農(nóng)夫拉著行動遲緩的水牛犁地，見過小腳女人在路上搖搖晃晃地走過。夜晚他們看見好幾條舢板，帆在月光下如幽靈一般。一次，他們在一個偏僻的地方看到一群蒙古部落的男人穿著黑色的綢衣綢褲，腳上蹬著翹頭的靴子。

當(dāng)然，他們看到的風(fēng)景并非總是“如畫”：在一處山坡上的墓地，一座可怕的小塔，那是中國人丟棄女嬰的地方。毛姆寫道：

“塔邊胡亂丟棄了許多只破籃筐。我繞了一圈，看到一邊有十八英寸乘八英寸那么大一個長方形的洞，洞口垂下一條粗繩子，洞里散發(fā)出一股奇怪的惡心氣味……這是一座嬰兒塔，那些籃筐是裝嬰兒用的，拽著那條繩子就能輕輕地放下去，那個氣味就是來自腐爛的尸體。我站在那里，一個活潑的小男孩向我走過來，告訴我，那天上午就送來了四個嬰兒?！?/p>

令人稍稍詫異的是，毛姆的北京之旅“真是一次豐富靈魂的經(jīng)歷”，他竟認(rèn)為北京是“世界上安度余生最愜意的城市之一”，不知是否言不由衷?；蛟S他為這東方大都市的“城中有城”所迷戀和恍然：紫禁城、皇城、中國城都被厚實的城墻圍繞，“城里有廟、宮殿、湖、花園、塔和兔窩式的居民區(qū)”。北京的胡同更讓他新奇震撼，他看到的是每條寬闊的林蔭道都被一大片小胡同圍繞，一個門洞會通向一系列芬芳別致的庭院，或者散發(fā)著垃圾臭味的擁擠大雜院。

毛姆看到的一百多年前的北京城還沒有下水道，街上到處是明溝，每天早晨會有人把糞便運到城外作肥料，“令人作嘔的惡臭”撲面而來。

和喧鬧的上海不同，北京的機動車很少，最常見的交通工具是黃包車，充氣輪胎很安靜，車夫腳上穿的也是軟布鞋。大部分外國人住在公使館里，那里有俱樂部和一兩個歐式風(fēng)格的賓館。僑民有豐富的社交生活：騎馬，在西山野餐，舞會、午餐會，還有外交晚宴。

作為貴客，毛姆自然接到了邀請，他們的浮華和禮節(jié)都被毛姆一絲不茍地記錄下來。他最喜歡的還是在城里暢通無阻地漫步，逛市場，看玉器和金器，觀察人群：女人，孩子，還有提籠架鳥的老人——提籠遛鳥可是老北京不可多得的風(fēng)景啊。

與塔希提一樣，毛姆在中國遇到了美國和歐洲的醫(yī)生、外交官、商人和傳教士，他們和他們太太的生活是他觀察的對象。他的筆記本里寫滿了他們的故事：領(lǐng)事、大班、恨嫁的老處女、討厭本職工作的傳教士、想家想瘋了的英美煙草公司代理商，還有來自法國南部生活在白墻修道院內(nèi)思念家人的圣潔女院長。

很多熱情的在華英國人款待了毛姆。然而，在毛姆看來，那些成天赴宴的人只是因為他們無事可做，他們相互之間也厭煩得要死；那些和他接觸的傳教士口中不斷訴說中國人的善良，心里其實恨著中國人，而且凡是他的意志上所愛的，他靈魂上都厭惡。

毛姆還遇見一位極其熱愛旅行的英國浪游者。這位英國同鄉(xiāng)最先在倫敦工作，后來通過擔(dān)任商船的伙食管理員到達(dá)了智利，并從那里設(shè)法到了南太平洋的法屬馬克薩斯群島，在土著人中間住了六個月后，又旅行到了塔希提，然后乘坐一艘運送中國勞工的老式木船到了廈門。在中國，那位同鄉(xiāng)粗略掌握了漢語之后，在一家藥廠工作，有三年時間，為了兜銷藥丸到處漫游，羈旅處處。在攢足八百塊大洋后，這位浪游者果斷放棄工作，開始了一場穿越中國的旅行。在旅途中他裝扮成一名窮苦中國百姓，扛著鋪蓋卷兒，手持旱煙管，和跑長路的人擁擠在土炕上，沿途吃著中國飲食。他很少乘火車，絕大部分路途靠兩條腿步行，坐牛車或搭民船，他從陜西到山西，攀登上狂風(fēng)怒號的蒙古高原，冒著生命危險行走在土耳其野蠻部落中間；經(jīng)年累月困守在沙漠的游牧民族中，和運著磚茶的沙漠商隊跋涉過干旱不毛的戈壁，整趟旅程長達(dá)四年。

顯然，毛姆最感興趣的就是這樣的旅途偶遇。他企圖從這位同胞那里聽到對旅途中的人和事物的絕妙觀察，并從中辨別那些豐富多彩的旅行經(jīng)驗如何影響了他。然而一番交談下來，毛姆卻發(fā)現(xiàn)這位浪游者的冒險事業(yè)從未從心靈深處觸動過他。這位浪游者雖然親眼看見過各式各樣事物，卻只是亂糟糟似的看著這一切，他的經(jīng)驗僅僅停留在肉體上，從來沒有成為靈魂的經(jīng)驗。因此，所有他有過的這些冒險的經(jīng)歷，似乎只說明了他脾氣古怪而已。

當(dāng)時西方有“到中國可以不看紫禁城，不可不看辜鴻銘”的說法。為了拜訪辜鴻銘，毛姆趕到成都，四處托人搭線介紹，終于見到了這位“古老中國最后的代表”，那個拖著辮子的前清遺老。

毛姆看到的辜鴻銘退隱多年，梳著一條灰白的辮子，有一口變了色的牙。辜鴻銘曾是皇太后的某個大總督的秘書，在牛津大學(xué)和柏林大學(xué)讀過書，講一口流利的英文，為人還算隨和。一番恭維后，辜鴻銘開始大談歷史和哲學(xué)，還談起中西關(guān)系。“你們將你們邪惡的發(fā)明強加給我們，”辜鴻銘大聲訓(xùn)斥面前這個稍顯驚愕的客人，“可是你們難道不知道我們是一個對機械有天賦的民族嗎？當(dāng)黃種人也可以制造出同樣精良的槍炮并向你們開火時，你們白種人還剩下什么優(yōu)勢呢？”

毛姆把這位老學(xué)者的慷慨陳詞記在本子上，并原封不動地用在創(chuàng)作于1922年的劇本《蘇伊士之東》里的李泰成身上。面對這個精通英、法、德、拉丁、希臘等九種語言，在滿清時代精通西洋科學(xué)的中國第一人，毛姆卻沒有買他十三個博士學(xué)位的賬。在毛姆筆下，辜鴻銘不過是一個抱殘守缺、虛張聲勢的遺老而已。盡管辜鴻銘博學(xué)機敏，狷狂傲慢，但是洞若觀火的毛姆似乎看到了他內(nèi)心的空虛與驕狂。于是，毛姆用一種嘲諷卻又不失溫情的筆調(diào)在《哲學(xué)家》一節(jié)中寫道：

“他的學(xué)問是淵博的，他雄辯的詞組給那些掌故以一種光怪陸離的生命力，使我不得不思索他那有點令人哀婉的形象。他覺得自己有能力去管理國家，但是沒有國王委他以官職；有淵博豐富的學(xué)問，夢寐以求地想傳授給一大幫學(xué)生，而到這里來聽講授的只是少數(shù)，一些愚頑不幸的，面有菜色的，資質(zhì)魯鈍的，村野土氣的人而已?！?/p>

毛姆多次提到了辜鴻銘的辮子，“‘你看我還蓄著一條辮子，’他說，把辮子拉到手上，‘這是一個標(biāo)志，我是舊中國的最后的代表。’”

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除非萬不得已，毛姆不會在文章中表明真實的與他自己密切相關(guān)的人名——或許這個習(xí)慣與他曾做間諜有關(guān)。盡管讀者都明白《哲學(xué)家》中的哲學(xué)家就是辜鴻銘，毛姆不僅沒提這三個字，還像在其他所有旅程中一樣，這次中國之旅依然沒提小哈半個字。

在中國期間，毛姆未能“免俗”地去了長城。但他對長城似乎并無好感，與笛福在《魯濱遜漂流記》下卷中的感受如出一轍，即“那種龐然大物未嘗不是禁錮人性的枷鎖”。

可以理解的是，毛姆筆下的中國元素總是顯得古里古怪，這也體現(xiàn)在戲劇《蘇伊士之東》之中，出場就是“北平某街道”，然后出現(xiàn)了“英美煙草公司”“忠義寺”“安德森公寓的客廳”“北平某中式庭院里的一個小房間”等字詞。其實就是人類各個階段都不缺席的三角戀故事：一個華裔女人黛西、兩個英國男人喬治和哈利，與今天情場上相互追逐的男女并無二致，只是劇本將故事的發(fā)生地和背景作了獨特的中國設(shè)置，在“愛與毀滅”主題中，黛西和喬治兩人之間似乎有種魔力，沒完沒了地相愛相殺。《蘇伊士之東》目前尚無紙質(zhì)書，只有“豆瓣閱讀”APP中鮑冷艷譯的電子版，相信不久讀者就能讀到這部以北京胡同為舞臺背景的劇作。

源自中國之行的長篇小說《面紗》，于1925年出版。一對怨偶——瓦爾特和凱蒂，初次相遇在倫敦。傳染病專家瓦爾特當(dāng)時從香港回家休假，遇到待嫁的凱蒂，瓦爾特驕傲地帶著新婚妻子凱蒂回到了香港，不久后發(fā)現(xiàn)凱蒂與助理布政司唐生的私情，隨后便帶凱蒂開始了到中國內(nèi)地的霍亂之行，而喪命的卻是瓦爾特本人。

毛姆在《面紗》中傾注了太多的中國元素：傭人、苦役、轎夫、總督、軍官、前朝“格格”……比起《月亮與六便士》，《面紗》對中國的描寫更具質(zhì)感和東方意象，伸手可觸。毛姆眼中的中國鄉(xiāng)村，田野、河流、山脈以及瘟疫中的城鎮(zhèn)，如果不曾親履其境，很難想象一個外國人眼中如此細(xì)膩的中國情節(jié)。書里直接描寫的中國人不多，最為鮮明的是湄潭府的海關(guān)官員韋丁頓的中國夫人，這是一個旗人后代，書中稱為“格格”，這位大家族的千金小姐的親人在大革命中全部遇難，韋丁頓挺身相救，從此“格格”拋棄世間所有，與之不棄不離。

毛姆對中國傭人、雜役、難民等給以微妙的蔑視與同情，獨對這位格格極盡欣賞和贊譽：她的繡花旗袍，她的茉莉花茶，她修長細(xì)嫩的手指，她綿延了上百年的貴族教養(yǎng)。在女主人公凱蒂與這位格格唯一一次會面時，有這樣的描寫：

“她的坐姿給人印象很深，得體大方，絲毫不顯拘謹(jǐn)。涂滿胭脂的臉上，一雙眼睛機警、沉穩(wěn)，深不可測。她是不真實的，像是一幅畫，纖弱優(yōu)美，使得凱蒂相形見絀?！瓘倪@位體態(tài)優(yōu)雅的女子身上，凱蒂隱約看到了東方的理想與信仰，與之相比，西方人的所謂信念就顯得粗陋野蠻了……這張色彩艷麗的面具背后，隱藏的是對世界的真知灼見，她五指修長的柔嫩的手，握的是這個未知世界的鑰匙?！?/p>

這樣的描寫，不由得令人漸漸歡愉起來。從“心懷鄙視”到“對世界的真知灼見”，毛姆在小說人物中袒露了真實的心路痕跡，也終于在那個千瘡百孔的時代為中國涂上幾筆歡暢的亮色。

有些文字，意韻悠悠。當(dāng)凱蒂問韋丁頓格格白天都是怎么過的，韋丁頓答：“她有時候畫畫兒，有時候?qū)懯自?。不過大多的情況就是坐著，什么也不干。她抽大煙，但是有節(jié)制，抽得不兇?！?/p>

書中的霍亂發(fā)生地——湄潭府，也是一個令人意猶未盡的真實地名。如果你曾參觀貴州遵義，一定會為紅軍街上的“湄潭府”眼睛一亮?！睹婕啞防锏匿靥陡跋瘢讶桓羰?。遙想《面紗》里的湄潭府，像個戰(zhàn)場，英國神職人員、海關(guān)官員、法國修女，特別是男主人公瓦爾特，都是一副大義、博愛、為中國鞠躬盡瘁的崇高形象，這聽起來有些滑稽，卻很人性，也很真實。

小說中另一個中國人——余團(tuán)長，正面出場不多，面對為霍亂殞命的瓦爾特，日夜守護(hù)，“眼含淚水”，是一個有血有肉、重情重義的錚錚鐵漢形象。這使得那場中西方各色人等共同應(yīng)對的霍亂，頗有些“讓世界充滿愛”的畫卷式悲壯。

1920年4月18日毛姆回到倫敦，他的行李箱裝滿了各種中國寶貝——瓷器、明朝的小像、杭州絲綢，給妻子西莉買的一條金鑲玉的項鏈，做披風(fēng)用的灰鼠皮，而他送給女兒麗莎的禮物，竟是一件小小的藍(lán)色苦力服。

三

在毛姆筆下撞見“中國”，最好為自己設(shè)計一個有點浪漫的情節(jié)：漫步或急行在異國的大街、商店、寫字樓、輪船、飛機……忽然，就與一個生著相同外形、操著相同口音的同胞撞個滿懷，他鄉(xiāng)遇同宗，在一片金發(fā)碧眼中，驚呆地盯著自己的同類，心差不多要跳出來，久久不能平靜。

一個世紀(jì)之后的今天，幾乎地球的每個角落都遍布中國面孔，但毛姆作品中那一副副中國臉譜仍令人印象深刻。盡管毛姆“發(fā)現(xiàn)”的中國或許讓我們感到深深不適，特別是那些貶斥甚至侮辱的字眼，仿佛鋼針扎在百年后的我們心上，而有些褒獎或許顯得言不由衷，但我們或許仍應(yīng)“大度”地接納和包容。

因為在這一百年間，世界在戰(zhàn)爭與和平的嬗變中顛覆、重構(gòu)著，中國也被迫卷進(jìn)大大小小的戰(zhàn)事，經(jīng)歷了扭曲的與世隔絕以及井噴式的出國潮。許多時候，當(dāng)我們“尋找”著這些異域中的“中國”，被神秘與詭譎撞擊著，遙想先民們在不同的年代散落四海，有那么一瞬，恍然間那里面也許就有我們自己。這些同宗同類的人們，在不同時代不同膚色不同信仰的人中，不斷被提及，被咒罵，被贊譽，冠以形象不一的外表和內(nèi)心，終究，這件事蠻隆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