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教育：創(chuàng)造力的基礎

作者_潘維廉 譯者_劉媛 設計_金烏

在古代，中國人毫無爭議是地球上最具創(chuàng)造力的群體?？鬃颖救祟H具創(chuàng)新精神，子曰：“不憤不啟，不俳不發(fā)，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可見,他要求自己的學生既要保持對學習的熱情，又要善于創(chuàng)新。

盡管孔子對學生抱有“舉一隅而三隅反”的期望，但1988年當我在廈門大學面對一群悶不吭聲的MBA學生時，我卻懷疑他們會不會舉三隅而僅反一隅，古老中國的創(chuàng)新精神給世界帶來了無盡的創(chuàng)造力，現(xiàn)在這種精神去哪兒了？

然而，30年之后，當我親眼見證了那些“缺乏創(chuàng)新精神”的學生在國內外不同領域展現(xiàn)其創(chuàng)造力并獲得成功之后，我的看法改變了。中國的教育并沒有摧毀學生的創(chuàng)造力。

中國確實必須解決教育抑制創(chuàng)造力的問題，但這個問題并不像學術界或大眾媒體所描述的那樣非黑即白。我在廈門大學工作了30年，教授了大約1萬名研究生。在我看來，中國教育在培養(yǎng)學生應對日益復雜的全球挑戰(zhàn)所需的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力方面同樣具有明顯優(yōu)勢。

當沉默不再是金

20世紀80年代末，中國招收MBA學生時還沒有要求他們至少具有3年的工作經驗，因此這些學生唯一的生活經驗就是學習。我可以接受他們在前16年的學生生涯里死記硬背、默不作聲，但是作為研究生，我希望他們能積極參與課堂討論和活動。然而，他們已經習慣于在課堂上沉默，這令我頗感困擾。

學生們似乎只希望我能滔滔不絕地講3個小時，而且完全拒絕提出或回答問題。我警告他們，如果不參與課堂討論就會扣分，但這并沒有起到什么作用。惱怒之下，我寫了一篇文章，將我的挫敗感一吐為快，言辭頗為激烈。這篇文章《當沉默不再是金》首次發(fā)表在北京《英語世界》雜志上（2018年在外文出版社《我不見外》中再次發(fā)表）：“就像美國的小朋友在吃飯一樣，我能看見中國學生卻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他們既不問問題，也不回答問題，張嘴只是為了背課文?！?/p>

備戰(zhàn)高考

高考對中國孩子未來發(fā)展的影響決定了它的重要性。中國家長對孩子們的期望就是他們一周七天都用來備戰(zhàn)高考，其他什么也不用做。我兒子的鋼琴老師是大學的音樂教授。她希望自己7歲的兒子學鋼琴，但又擔心會影響孩子11年后備戰(zhàn)高考。

為解決高考帶來的社會問題，中國政府釆取措施進行了系列教育改革。在高考這條路上，即使是最輕微的松懈也會導致高考分數(shù)的下降。那些曾經抱怨自己孩子學業(yè)壓力大的家長同樣也會因為孩子考試分數(shù)下降而扼腕嘆息。

對教育的信仰

尊師重教是中華民族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麥嘉溫·喬治在1913年這樣寫道：“中國人對教育有一種刻在骨子里的信仰，在這一點上，不分高低貴賤。如果一個男孩沒有被送進學校，要么是因為父母太窮，要么是因為父母的威信不夠，無法強制他入學。不必對這種全民共識感到驚訝?！?/p>

在過去大約2000年里，儒家教育和科舉考試是士大夫階層治理國家的基石，它們形成了當時世界上最為民主的管理模式。正如許多19世紀和20世紀初的西方觀察家所指出的那樣，在中國即使是偏遠地區(qū)的人也有受教育的機會。1902年，駐華外交官、在劍橋大學擔任了35年中文教授的翟理斯寫道：“在中國，貧窮可以說絲毫不會阻礙人們的野心對進步的渴望。一個男孩子在學習上最微弱的天賦都會被發(fā)現(xiàn)。倘若他果真有能力，就會被加倍悉心培養(yǎng)。在中國，不僅有大量免費的學校，更有一些人愿意助力這樣偉大的事業(yè)。許多高官都出身貧寒，他們求學的學費以及趕考的路費都是家鄉(xiāng)人資助的?！?/p>

理所當然

我了解我的中國學生所面臨的壓力，高考難考，研究生考試的競爭更是激烈。在為進入研究生院奮斗16年之后，一些學生似乎覺得無論讀研期間成績如何，他們都理所當然可以畢業(yè)。他們在讀研期間不僅免學費，還能拿到津貼，這一點也可能強化了他們的這種想法。

這種想法似乎解釋了學生課上保持沉默的部分原因。他們已經付出了很大的代價，不管讀研時是否努力，他們都應該通過畢業(yè)考核。然而，學生的沉默以及明顯對課程缺乏興趣的表象背后，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們沒有生活或工作的經驗，意識不到許多MBA課程的實用價值。在對新生的調查中，有些人認為領導力和戰(zhàn)略課程并不實用，他們不認為自己會成為那個領導或制定戰(zhàn)略的人。我反駁他們：“如果你打算在未來成為一個領導者，那么從今天開始你的行為就必須要像一個領導者。”令人欣慰的是，在過去的幾年中，我30年前教過的許多學生都告訴我那些課程在10年或20年后被證明是多么有價值。

充滿創(chuàng)造性的集體參與

雖然我很努力地讓學生參與到課堂中來，但他們不想單獨發(fā)言，更糟糕的是，他們甚至不想犯錯。我還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們會擔心因為問了一個我無法回答的問題而使我難堪。我告訴他們：“什么都可以問！如果我不知道，我會如實相告——我會找到答案，因為我和你們一樣好奇。”

雖然學生們不愿單獨發(fā)言，但在小組活動中，特別是在小組間的競爭和挑戰(zhàn)中，他們就會活躍起來。沉默變成了竊竊私語，然后是一片歡聲笑語。經過幾次這樣的活動，我的中國學生變得似乎比我的外國學生還要大膽。小組活動讓他們信心倍增，隨后他們開始在課堂上單獨發(fā)言。一位外國友人很佩服我：“一開始，他們不愿意開口，現(xiàn)在他們不愿意閉嘴了！”

我開始在周五晚上舉辦“英語角”活動，希望在我家里學生們會比在課堂上更加放松。幾周后，他們慢慢地敞開了心扉，特別是當我讓他們展示自己的專長（比如包餃子）時。學生們和我們老師一樣沒什么錢，也很少在外面的餐館吃飯，所以我給他們買面粉、蔬菜、油和肉的錢。當學生們包了1000多個餃子時，他們興奮地與親朋好友分享他們是如何包餃子或是烹制其他食物的。當我一邊彈吉他一邊教他們唱英文歌時，他們也教我唱中文歌。學生們開始自由地分享他們對不同問題的看法，包括課上及課下。

我發(fā)現(xiàn)，那些看來沉默的學生其實很有創(chuàng)造力——至少你要逼他們一下。據(jù)我后來了解，研究表明，幾乎所有人（約98%）從出生開始就具有強大的創(chuàng)造力。但是在生活中，我們并沒有學會如何成為一個有創(chuàng)造力的人，于是我們把與生俱來的創(chuàng)造力遺忘了。兩年間在4門課程的教授過程中，我有充分的時間與學生們建立友誼并鼓勵他們敞開心扉表達自己。

中國學生的變化

在華幾十年，我開始思考中國的教育實踐一定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因為現(xiàn)在的MBA學生遠沒有30年前的學生那么拘謹。2022年夏天，我了解到他們的開放和自信并不是因為教育的改變，而是因為他們擁有了更加豐富的生活經歷。

今天的MBA學生能夠在課堂上大膽地分享他們過去的經歷以及遇到的挑戰(zhàn)。有些人甚至在課堂上公然但有禮貌地反駁我的觀點。2022年夏天，廈門大學在34年里第一次要求我給本科生上課。我覺得自己仿佛穿越到時光隧道回到了幾十年前。120名學生中幾乎沒有人愿意提問或回答問題，甚至沒有人舉手表示贊成或反對，令人震驚。但我并不氣餒,因為在30年前我就經歷過這種情況。我有能力慢慢地把一些沉默的學生從他們的學術外殼中拉出來，其中一個辦法就是讓他們對自己和中國都充滿信心。

幾年來，我都會在開課的第一天花時間讓學生們了解中國與世界其他國家的關系，告訴他們中國面臨的挑戰(zhàn)也是其他國家面臨的挑戰(zhàn)。我還分享了中國在過去和現(xiàn)在是如何出色地解決諸多同樣困擾其他國家的問題的。我還給他們解釋，有人抱怨中國教育對創(chuàng)造力的扼殺，但這并不僅僅是中國的問題，以及為什么中國的教育比其他許多國家的教育更有優(yōu)勢。

西方國家通過宣傳世界級研究成果來證明其教育的優(yōu)越性，但他們在科學和技術方面的許多新發(fā)現(xiàn)是由包括中國科學家在內的團隊共同完成的，而這些科學家恰是被中國大陸所謂“扼殺創(chuàng)造力”的教育培養(yǎng)出來的，中國人在其中一些團隊中還擔任了領導角色。麻省理工學院的一個研究小組發(fā)現(xiàn)了一種比硅更好的半導體材料。該小組由陳剛教授領導。陳剛教授在華中科技大學獲得了學士和碩士學位，博士就讀于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2021年，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有超過10億美元的科研經費，其中一半來自美國政府。

事實證明，即使沒有數(shù)十億美元的資助，中國科學家也是相當有創(chuàng)造力的。中國是第一個登陸月球背面的國家，并在2020年12月取回了40年來的第一批月球樣本。中國已經建立了世界上最大的單碟射電天文臺，并允許中國以外的天文學家進入。中國還在超級計算機、石墨烯研究、納米技術、新能源以及通過構筑三北“綠色長城”應對土地沙漠化等環(huán)境問題方面處于世界領先地位。

整個世界都面臨同樣的教育問題。與許多國家不同的是，中國的教育至少確保為學生打下了堅實的學術基礎，讓他們在需要運用98%的天賦時可以發(fā)揮出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

創(chuàng)造力的消退：98%到2%

1968年，蘭德給1600名5歲的美國兒童做了一個創(chuàng)造力測試。這個測試被NASA用來招募有創(chuàng)造力的科學家和工程師。測試結果表明，98%的兒童都具有創(chuàng)造天賦，但當他5年后再次測試同一批孩子時，只有30%的孩子具有創(chuàng)造天賦。1978年，在這些孩子15歲時，只有12%具有創(chuàng)造天賦。1985年，蘭德測試了28萬名成年人，只有2%的受訪者具有創(chuàng)造天賦。蘭德寫道：“我們得出的結論是，他們通過學習獲得了非創(chuàng)造性行為?！?/p>

夏皮羅（2001）同解釋稱，兒童天然具有創(chuàng)造力，因為他們總是從不同的來源收集和匯編信息。生活對他們來說是新的、鮮活的，是令人興奮的。但一旦開始上學，無論是在東方還是西方，他們的重點就會轉移到記憶已經存在的事實，而不是開展全新的體驗。更糟糕的是，到了7歲，所有國家的學生都學會了害怕失敗，他們被教導要照搬正確答案，避免犯錯。我在6歲時學會了害怕失敗。60年后，我依然清楚地記得，在我上一年級的第二個星期，我大聲地朗讀了一段話，把“夠了”讀成了“過了”。雖然我立即改了過來，但幾個同學的竊笑聲讓我覺得抬不起頭來。從那天起，我就不愿意大聲朗讀了。

創(chuàng)造力在童年時期本身也會下降，因為我們會形成偏好，專注于自己喜歡的書籍、電影和愛好。每一個新的經驗或見解都像一個過濾器，進一步縮小了我們關注的內容，阻礙了創(chuàng)造力的發(fā)展，因為我們所做的決定往往不是基于那個充滿未知和失敗可能的未來，而是基于我們熟悉和舒適的過往經驗。因此，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所有的國家和文化中，創(chuàng)造力是在逐漸消退的，造成這種結果的原因不僅僅是教育，還有家庭、社會和文化因素影響。事實上,生活中幾乎所有東西都會使我們童年就與生俱來的好奇心逐漸暗淡，而這種好奇心正是點燃創(chuàng)造力的星星之火。

我眼中的中國教育

有人說中國死板的教育破壞了創(chuàng)造力，古代儒家教育更是如此，可是卻培養(yǎng)出了歷史上最具創(chuàng)造力的人。因為儒家教育給他們提供了知識基礎，在2000年前就幫助他們解決了管理6000萬人口的國家所面臨的問題。

儒家教育強調“六藝”，所謂禮、樂、射、御、書、數(shù)，這種固定的課程培養(yǎng)出了像張衡這樣的數(shù)學家、科學家、工程師、政治家、地理學家、發(fā)明家,以及像沈括這樣廣泛涉獵天文學、考古學、數(shù)學、藥理學、磁學、光學、水力學、形而上學、冶金學、地理學、制圖學、植物學、動物學、建筑學、農業(yè)、經濟學、軍事策略、民族志、音樂和占卜領域的人才。

從孔子希望學生能舉一隅而三隅反的時代到今天，中國教育已經培養(yǎng)出了眾多具有創(chuàng)造力的科學家和領導人，并且正在不斷發(fā)展以滿足新時代的需求。我在中國有幸結識了許多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企業(yè)家、教授。比如新航道國際教育集團的胡敏教授，他發(fā)起的一些倡議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每年都會舉辦“用英語講中國故事”的活動。他的公司還開發(fā)了300多本英語教材，包括《用英語講中國故事》書籍。廈門大學的季玉華教授研發(fā)了一種新的語言學習“三明治法”，用英語教授外國人京劇，并在世界各地講授中國歷史和文化。

只要有耐心和毅力，中國學生的潛在創(chuàng)造力是可以被重新點燃的——特別是要在一開始就將他們組成小組。正如譚莎林博士在2016年寫的那樣的：“一個很好的建議是在中國引入‘創(chuàng)新工作小組’；奧爾和羅斯（2012）觀察到，這樣的策略在鼓勵創(chuàng)新方面十分有效，因為它促進了責任分擔和團隊支持，在鼓勵冒險的同時也使實驗更加安全。”

《外交政策》雜志上《中國人為什么缺乏創(chuàng)造力？》的文章認為：“我非常不同意中國教育扼殺創(chuàng)造力這個觀點。一個人的創(chuàng)造能力是不能夠被扼殺的。一個明顯能駁斥它的例子是那些在中國大陸接受教育后出國的中國人，他們仍然能夠為創(chuàng)新或學術發(fā)展作出一流的貢獻……我們決不能妄自菲薄?！?/p>

拉爾夫·瓦爾多·愛默生寫道：“基礎的厚度決定了巔峰的高度。”沒有哪個國家擁有中國這樣深厚的基礎，我無法想象中國的巔峰會有多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