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石丹青：宋代的礦物顏料

程民生

把無窮無盡的自然色彩仿制、移植成花樣百出的人文色彩，依賴于顏料。我國古代的顏料基本都是天然顏料，主要分兩大類，那就是無機的礦物顏料和有機的植物顏料。關(guān)于宋代植物顏料的研究，筆者已有淺見①，本文則專論礦物顏料。宋代與古代其他朝代一樣，大量使用古老的礦物顏料，其具有色彩鮮艷、潔凈、遮蓋性強、性能穩(wěn)定的優(yōu)點。宋代經(jīng)濟文化大發(fā)展的形勢，促進了礦物顏料（包括個別化學合成顏料）的廣泛應(yīng)用和進步，充分發(fā)掘利用其美和靈性?，F(xiàn)作簡略探討，以就教于學界。

一、主要礦物顏料

（一）紅色顏料

宋朝火德尚赤，紅色是宋政府的一種政治標志和文化力量，在禮儀等方面作了一系列的規(guī)范，賦予紅色更多的效應(yīng)。任何人文色彩的展現(xiàn)利用，都需要原料、技術(shù)和資金，依賴于經(jīng)濟領(lǐng)域。宋代紅色的流行，對紅色顏料的需求擴大，促進了紅色礦物顏料產(chǎn)業(yè)的大發(fā)展。

宋代紅色礦物顏料主要是氧化類剛玉族礦物赤鐵礦，如赭石、代赭石、紅土即赤堊，主要分布于南北地區(qū)。宋真宗建造玉清昭應(yīng)宮調(diào)集全國優(yōu)質(zhì)建材，紅色顏料中有河南（今河南洛陽）之赭土，兩浙衢州之朱土［1］108。另如湖州長興“有赤土，可以雘宮殿”［2］，是可涂抹宮殿的高檔顏料。北方地區(qū)除了京西路河南府以外，河東路、京東路山區(qū)蘊藏有豐富的紅土：“代赭，生齊國山谷，今河東、京東山中亦有之，以赤紅青色如雞冠有澤，染爪甲不渝者良?！保?］317“土人惟采以丹楹柱?！保?］316“今公府用以飾椽柱者?！保?］318高質(zhì)量的紅土如同鮮紅的雞冠色，有著較強的著色力，多用來涂刷楹柱；也有著嬌艷的色澤，甚至可以染女人的指甲。

此類顏料主要用作涂料，大面積使用于粉刷墻壁以及其他建筑材料。如祭天的郊壇，紹興十三年（1143年）禮部、太常寺言：“勘會今來所建圓壇并墻、燎壇，并合用紅灰泥飾?！泻嫌眉t灰，令修建官司一就計料泥飾施行?！保?］518朱熹談到南方州郡的社稷壇外壁時說道，若以“赤土飾之，又恐僭于郊壇，不可用也”［5］。朝廷把赤土用于涂飾最崇高的祭天壇，州縣的社稷壇還不敢用?；适腋哔F如親王的墳，北宋中期朝廷有旨允許涂紅，“諸王墳得用紅泥涂”［6］，以彰顯尊貴。在民間，紅土還用來調(diào)和為汁，用于書上句讀斷句和教師批改學生作業(yè)：“八九頑童一草廬，土朱勤點七言書?！保?］相當于紅墨朱筆，價格低廉。

高檔紅色顏料主要來自朱砂，又稱丹砂，中國朱砂在世界范圍內(nèi)是最好的②。以此研磨制造的朱紅色純正、鮮艷，深受人們喜愛，況且它自古以來還是有鎮(zhèn)靜、安神和殺菌等功效的中藥材，更有辟邪作用，所以應(yīng)用廣泛。受地質(zhì)構(gòu)造的限制，朱砂礦的分布范圍較小。土產(chǎn)朱砂的州郡，宋初有商州（今陜西商洛市商州區(qū)），“今貢一斤”［8］2734；桂州（今廣西桂林）［8］3099、宜州（今廣西河池宜州區(qū)）［8］3215；撫水州（今廣西環(huán)江毛南族自治縣東北）有“固屑場：出朱砂”，當屬民間開采，另有官營的富安砂監(jiān)，轄一百六十八丁，每年采朱砂一千八十斤［8］3221-3222，平均每丁每年開采六斤余，可見開采艱難，成本很高。桂州丹砂，曾是朝廷指定的玉清昭應(yīng)宮建筑顏料［1］108，無疑適宜作涂料。宋神宗時全國有三地貢朱砂：沅州（今湖南芷江）土貢朱砂二十兩［9］275，黔州（今重慶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縣）土貢朱砂十兩［9］365，容州（今廣西容縣）土貢朱砂二十兩［9］421。宋徽宗時，辰州（今湖南沅陵）、沅州［10］2196、紹慶府即黔州［10］2226三地貢朱砂，仍然都在西南地區(qū)。官府設(shè)場開采的朱砂礦，有商州場、宜州場、富順監(jiān)（今四川富順）場［10］4524。另外湖南營道縣（今湖南道縣）有朱砂坑，康定元年（1040年）置，慶歷三年（1043年）罷［4］6720，當因為出產(chǎn)不多。下文所言的階州（今甘肅隴南武都區(qū)）、容州、廣東路也出朱砂。

另有鉛丹，又名朱丹，即氧化鉛和過氧化鉛，是一種不透明的橙紅色顏料。宋真宗調(diào)集各地優(yōu)質(zhì)建材建造玉清昭應(yīng)宮時，其色彩中就有“虢州之鉛丹”［1］108，產(chǎn)自虢州（今河南靈寶）的鉛丹顯然最為優(yōu)良。

就質(zhì)量而言，不同產(chǎn)地的丹砂存在著很大的差距：

丹砂，生符陵山谷，今出辰州、宜州、階州，而辰州者最勝，謂之辰砂?！m號辰砂，而本州境所出殊少，往往在蠻界中溪溆、錦州得之……宜砂絕有大塊者，碎之亦作墻壁，但罕有類物狀，而色亦深赤，為不及辰砂……階砂又次，都不堪入藥，惟可畫色耳。［3］176-177

上述評價依照的是丹砂的藥用標準。如按顏料標準而言，西南地區(qū)的辰砂、宜砂，西北地區(qū)的階砂都是好顏料。若按層次劃分，則辰砂質(zhì)量最優(yōu)，階砂色澤優(yōu)良能作圖畫顏料，宜砂可以作粉刷墻壁的涂料。

就產(chǎn)量而言，北宋元豐元年（1078年）朝廷的收入總計：商州朱砂坑，原額（約為宋仁宗時的定額，下同）朱砂八十九斤四兩，元豐元年收二百六十斤四兩；宜州原額朱砂一千七百八十九斤九兩七錢六分，元豐元年收三千三百八十六斤一十四兩四錢。另有黔州土貢朱砂一十兩，辰州土貢光明砂十五兩，沅州土貢朱砂二十兩，容州土貢朱砂二十兩。朱砂坑冶原額總計一千八百七十八斤一十三兩七錢六分，元豐元年總收三千六百四十六斤一十四兩四錢［4］6725-6726。從中可以看出一個顯著變化，即元豐元年的朱砂產(chǎn)量大為提高，意味著需求增長，生產(chǎn)水平提高。官營坑冶產(chǎn)量以宜州最多，另有官方在此購買民間開采的朱砂，也是個不小的數(shù)量，如建炎四年（1130年），朝廷停罷了宜州歲市朱砂二萬兩［10］4564，數(shù)額是官營產(chǎn)量的五倍多，即宜州是宋朝最大的朱砂產(chǎn)地，產(chǎn)量為全國之最。除了官營坑冶、民間開采、地方土貢外，租稅收入中也有朱砂實物，如陜西的永興軍路有二百零五斤，廣南西路有二千五百零三斤［4］6730，數(shù)量較大。

西南地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常用土產(chǎn)朱砂以進貢名義和宋朝交易。如太平興國五年（980年），西南蕃王龍漢瑭，遣順化王子心馳來貢馬二匹、朱砂二十兩；都甲頭王子若從、諸州蠻錄事司馬趙才勝等七百七十四人，共進馬二百九十匹、朱砂二千三百五十兩［4］9843-9844。這滿足了宋朝的大量需求。

總體來看，朱砂產(chǎn)地全在西部，主要在西南地區(qū)。北宋時期，全國官府收納、收購的朱砂每年約七千余斤，加上少數(shù)民族和海外的進貢輸入，全年近萬斤。當然，民間的開采、交易、使用，數(shù)量更多。

以制成品而言，紅色顏料主要有朱砂制成的朱紅。對各個官府機構(gòu)來說，朱紅用于印泥、批注文字等，與文房四寶一樣屬于辦公文具，朝廷以季度為單位按兩定額配發(fā)［4］3879。紹興四年（1134年），宋高宗詔邵武軍（今福建邵武）“每歲用上供錢收買上色朱紅二十兩，限至四月終，差人管押赴行在左藏庫”［4］7155-7156。這說明南宋朝廷主要使用福建邵武軍所產(chǎn)的朱紅。按此地并無出產(chǎn)朱砂的記載，當屬加工技術(shù)高超所致；據(jù)其數(shù)量之少和“上色”的檔次，顯然不是配發(fā)百官使用的。

（二）青色與黃色顏料

1.青色顏料

青色顏料來源豐富，礦物青以石青（青碌）為主。“青”原本指石綠（孔雀石）和石青（藍銅礦）的共生物，是堿性碳酸鹽類銅礦物，既是顏料，也是冶煉青銅的重要原料?！豆茏印ば》Q》云：“丹青在山，民知而取之?！彼浴扒唷奔辞嗌牡V石，總是伴生在銅礦區(qū)。紹興初期，官方力圖復興銅礦，在江西信州鉛山（今江西鉛山南）有驚喜的發(fā)現(xiàn)：

管下青碌坑場見今封閉。竊以青碌系銅之母，發(fā)為精英，其名有浮淘、青頭、青二、青大碌之類，皆是價高值錢之物。靖康初住罷采打，今來雖別無所用，而民間裝飾服用亦有合用青碌去處，往往被人戶私采盜賣，暗失錢本，誠為可惜。今相度，乞?qū)⒐芟驴右背霎a(chǎn)青碌去處，從來本司措置召人興采，委自坑冶場拘收，立價抽買入官。［4］4185

可知青碌在民間“裝飾服用”頗多，故而價格昂貴。信州（今江西上饒）盛產(chǎn)青碌等礦石，早在北宋前期就有專業(yè)經(jīng)營的程氏家族。如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三司報告：“太平興國寺甘露戒壇院主壇升于信州鉛山民程文祐施青碌八千斤，充裝彩佛像、浮圖，乞免一路商稅?！保?］6354天圣六年（1028年），又有信州民程尚“獻石綠末青二萬五千兩，助修在京護國禪院”，有詔免役二年［11］2477。其實力雄厚可以想見，當為全國最大的青碌生產(chǎn)、銷售商。鉛山縣洪洋山“宋治平中嘗產(chǎn)青碌，政和間即竭”［12］，反映著北宋后期需求的旺盛。信州是北宋時期最主要的青碌產(chǎn)地。此外，就是四川梓州（今四川三臺）。《營造法式》規(guī)定彩畫作應(yīng)使顏色中，包括“大青綠，梓州熟大青綠，二青綠”［13］447。梓州熟大青綠是朝廷指定顏料。青綠在宋代廣泛用于繪畫和建筑彩繪。

2.黃色顏料

礦物類黃色顏料，主要有雌黃、黃土等。建造玉清昭應(yīng)宮時調(diào)集的全國優(yōu)質(zhì)建材中，就有陜西的秦州（今甘肅天水）、階州之雌黃，與江西的“信州之黃土”［1］108。雌黃是檸檬黃色的單斜晶系礦石，條痕呈鮮黃色，研磨后作為清晰、明亮的黃色顏料用于繪畫。更廣泛的用途，是當作最佳的文字涂改液，充分發(fā)揮了遮蓋性強的特點。如沈括所言：

館閣新書凈本有誤書處，以雌黃涂之。嘗校改字之法：刮洗則傷紙，紙貼之又易脫，粉涂之則字不沒，涂數(shù)遍方能漫滅。唯雌黃一漫則滅，仍久而不脫。古人謂之“鉛黃”，蓋用之有素矣。［14］12

涂改諸方法中，唯有雌黃最便捷，涂抹一次即可掩蓋墨跡字畫，而且長久不會脫落。著名藏書家王欽臣也指出：“雌黃為墨，校書甚良，飛研極細堅，膠揉為挺，無油甆器中磨，加以少藤黃，尤佳?！保?5］其形狀及使用方式與墨相同。

另有黃土、黃丹，一般用于建筑涂料及繪制。熙寧十年（1077年）徐州發(fā)生水災，知州蘇軾“每先事堤防，卒全徐城。明年元豐正月，朝廷下詔獎諭。乃即城東門起大樓，樓成，堊以黃土，取克水之義”［16］。黃樓很快成為名樓。

（三）白色顏料

無色系的白色是基本色，就紡織品而言，所謂白色不過就是原本的素色，一般來說無法染白，最多漂白。但開封曾有流動染色攤販，號稱“諸般染鋪”，小車內(nèi)一甕染料可以染各種顏色，“或黃、或赤、或黑、或白，以丹為碧，以紫為絳，從所求索，應(yīng)之如響，而斗水未嘗竭。……竟無人能測其何術(shù)”［17］。這至少說明染白在理念和技術(shù)上的可行性。據(jù)說，“北絹黃色者，以雞糞煮之，即白。鴿糞煮亦好”，還有“紅莧菜煮生麻布，則色白如苧”［18］的說法。前者以黃為白，后者屬于漂白?？傊景准夹g(shù)在宋代有一定的實踐。

對其他物體如建筑而言，則有以下幾種白色涂料。白堊就是白土：“白堊……即畫家所用者，多而且賤，一名白善土?！裉幪幗杂?，人家往往用以浣衣?！保?］317白堊是一種微細的碳酸鈣的沉積物。其得名，一說主要分布在西歐的白堊紀地層，宋人當然不知道西歐的白堊紀地層，故此說肯定不符合中國史實；一說“土以黃為正色，則白者為惡色，故名堊。后人諱之，呼為白善”［19］。人們以惡難聽，遂反其道而改言白善。實際上白堊多有利好，其用途除了藥用、洗滌外，主要是涂刷墻壁。蘇州吳縣（今江蘇蘇州西）西北的陽山，“有白堊可用圬墁，潔白如粉”［20］。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建造玉清昭應(yīng)宮時調(diào)集全國建材，其顏料就有衛(wèi)州（今河南衛(wèi)輝）之白堊［1］108，可知衛(wèi)州盛產(chǎn)優(yōu)質(zhì)白土。此外即用于書畫，如上文所言“即畫家所用者”。還被當作粉筆寫字，如宋仁宗時，蘇州“民家一夜有人以白堊書其墻壁，悉似‘在’字，字稍異。一夕之間，數(shù)萬家無一遺者”［14］158。參知政事石中立戲效陳堯佐的堆墨書，在政事堂的“黑漆大飯床”上，“取白堊橫畫其中，可尺余”，說是學寫堆墨書“田”字［21］850。白堊或作提示的標識，如募兵體檢“試瞻視”，即測試視力時，“刻木作手，加白堊，舉以試之”［22］。涂白堊是為了便于觀看。

與此類似的硅酸鹽礦物白色涂料，是滑石。

靜江瑤峒中出滑石，今《本草》所謂桂州滑石是也?；谕粒錉€如泥，出土遇風則堅。白者如玉，黑如蒼玉，……他路州軍，頗愛重之，桂人視之如土，織布粉壁皆用，在桂一斤直七八文而已。［23］281

靜江府（今廣西桂林）的滑石，其白如玉者用來粉壁，低廉的價格表明產(chǎn)量很大。

最普遍的石灰，是一種以氧化鈣為主要成分的無機膠凝材料，用石灰石、白云石、白堊、貝殼等碳酸鈣含量高的物質(zhì)煅燒而成。作為人類最早應(yīng)用的膠凝材料，因其潔白、衛(wèi)生、防潮等優(yōu)勢，在我國有悠久的歷史。作為涂料，其主要用于粉刷墻壁。如開封一圍棋國手喜好到處題寫歪詩，“嘗書人新潔墻壁，主人憾怒訴官，官為收之拘縶，使市石灰，更圬墁訖，乃得縱舍”［21］866。以拘留的方式，強制他買石灰為人重新粉刷被其墨跡污染的室外墻壁。南宋初宋金戰(zhàn)爭中，名將劉锜在揚州派人“用石灰盡白城壁，書曰：‘完顏亮死于此。’金主多忌，見而惡之，遂居龜山，人眾不可容，以致是變云”［10］11408。將城墻用石灰刷白，書寫很多預告、詛咒其死亡的標語，完顏亮因忌諱躲避于龜山，釀成內(nèi)亂被殺，遂成心理戰(zhàn)的成功戰(zhàn)例。在軍事上，還常用生石灰粉標記路標。即“造小布袋一枚，內(nèi)貯石灰令滿，安在搭袋之內(nèi)。遇白晝兼程，星夜?jié)摪l(fā)，路無辨認，野無蹤跡……雨則用石灰布袋之屬，印灰點于地面之上，仍以點之多寡而寓其遠近、先后之別”［24］。用石灰袋在地面點印白斑十分便捷，后隊軍官則根據(jù)白色灰點的存在與多少，判斷行進情況。

高檔的白色顏料是蛤粉（又名蚌粉、螺粉）、胡粉。蛤粉是蛤蚌殼經(jīng)煅制粉碎后的灰白色粉末，古人又稱白盛：“白盛之蜃，則飾墻使白?！癃q以為粉飾面，謂之蛤粉?！保?5］粉飾墻壁使變白的蜃灰像石灰一樣，而且檔次更高，甚至可以涂抹在臉上美容。故而，建造玉清昭應(yīng)宮所用的顏料，就有鄆州（今山東東平）之螺粉［1］108。

胡粉是用鉛燒造的白色粉末，附著力強，為貴重的白色顏料乃至化妝品。在河北澶州（今河南濮陽）、相州（今河南安陽）的土貢中，各有“胡粉一十斤”［9］64，78。建造玉清昭應(yīng)宮所用的顏料，有河南之胡粉［1］108，也是優(yōu)質(zhì)建筑顏料。因生產(chǎn)成本高，且不溶于水和乙醇，宋代主要用于繪畫涂料、化妝品。

（四）黑色顏料

代表性的黑色顏料是墨。宋代的墨是最普遍的黑色顏料，曾被用來染紡織品。紹興末年，南宋軍裝由原來的緋色“忽變?yōu)樵砩?，用墨汁染成”?6］，是一種可大規(guī)模而快捷的染黑方式。宰相之子張友正癡迷于書法，曾專門在開封“水柜街僦小屋，與染工為鄰?；騿柶涔?。答曰：‘吾欲假其縑素學書耳?！谑桥c約，凡有欲染皂者先假之，一端酬二百金。如是日書數(shù)端”［27］。向染坊租借準備染黑的素色紡織品，在上面揮墨書寫，說明染黑顏料中用墨，至少說明墨與皂染兼容。

類似的是黑色無機礦物染料墨石?；罩荩ń癜不拯S山）墨嶺山上的洞穴中，“有墨石軟膩，土人取為墨，色甚鮮明，可以記文字。按今石墨嶺墨極糜爛，乃未聞采以書者，用以染皂，色深而香，不假他物也”［28］。其不假借媒介便可著色，且有香味，實為不可多得的優(yōu)質(zhì)礦物染料，是宋代“石染”的代表。

還有染白發(fā)變黑的鉛粉：“鉛之色黑，因熬而成丹，而鉛之性未變，故可以染發(fā)者，資其黑也?！保?9］宋人多用之。另有鐵精，“出鍛灶中，如塵”，“堪染皂”，“染髭發(fā)令永黑”；鐵漿，一名鐵液、鐵落，“可以染皂”。具體做法是：“鐵漿，取諸鐵于器中，以水浸之，經(jīng)久色青沫出，即堪染皂?！保?］275-276原理與黑漆制作接近。楊萬里詩云：“烏臼平生老染工，錯將鐵皂作猩紅。小楓一夜偷天酒，卻倩孤松掩醉容?！保?0］與“烏臼”相似，“鐵皂”即染黑之鐵漿。

二、礦物顏料的制作與流通

（一）礦物顏料的制作

礦物顏料的礦石是原料，大多不能作為顏料直接使用。礦物顏料的制作是將礦物粉碎、分選、漂洗或提純，最后經(jīng)配膠及其他工序調(diào)制而成。

最為精密的顏料制作，當數(shù)紅色。北宋朝廷設(shè)置有后苑燒朱所，“掌燒變朱紅以供丹漆作繪之用”［4］3928。這是朝廷唯一制作宮廷所用顏料的機構(gòu)，專門制作唯一的顏色朱紅漆，用于裝飾和繪圖。因為朱紅是天然礦物朱砂所制成，需要一定的火候提煉，所以稱“燒造”，后苑燒朱所似為歷史上唯一的宮廷燒朱所。另有屬于朝廷的將作監(jiān)丹粉所，“掌燒變丹粉，以供繪飾”［10］3919，又作“炒造丹粉所”［4］4552。以此可見紅色在朝廷的重要性。另如“代赭石（土朱、土黃同。如塊小者不搗。）先搗令極細，次研；以湯淘取華。次取細者；及澄去，砂石，粗腳不用”［13］305，以此涂抹建筑材料。

青綠的取色之法相對簡單，基本工序是研磨和淘洗：“并各先搗令略細。用湯淘出向上土、石、惡水，不用；收取近下水內(nèi)淺色，然后研令極細，以湯淘澄，分色輕重，各入別器中。先取水內(nèi)色淡者，謂之青華；次色稍深者，謂之三青；又色漸深者，謂之二青；其下色最重者，謂之大青。澄定，傾去清水，候干收之。如用時，量度入膠水用之?！保?3］305-306從生青礦物中提取的顏料，有青華、三青、二青、大青四種深淺不同的青色，然后用膠調(diào)制，便于涂抹和固定。

胡粉又名韶粉、定粉、粉錫，是用鉛燒造的白色粉末：“韶粉乃鉛燒者?！保?1］粉錫“即今化鉛所作胡粉也”［3］311，“粉錫，胡粉也，又名定粉”［3］313。南宋時的桂州鉛粉“最有名，謂之桂粉，以黑鉛著糟甕罨化之”［32］，方法獨特。周去非言，由于“廣右無酒禁，公私皆有美醞”，“靜江所以能造鉛粉者，以糟丘之富也”［23］232-233。豐富的酒糟是罨化的原料，成本低廉。

我國石灰?guī)r礦資源豐富，宋代的石灰生產(chǎn)過程與現(xiàn)代相同，“今近山生石，青白色，作灶燒竟，以水沃之，即熱蒸而解末矣”［3］298。先將石灰石燒制成生石灰，再將塊狀生石灰淋（音吝）水熟化為石灰膏或漿。筆者下鄉(xiāng)當知青時，參與過從挖池到用水管澆生石灰塊，使之發(fā)生化學反應(yīng)碎成泥漿順水流進池中、沉淀滲水成膏的全過程，基本工序與宋代相同。

作為黑色染料的鐵漿，具體做法是：“鐵漿，取諸鐵于器中，以水浸之，經(jīng)久色青沫出，即堪染皂?！保?］276原理與黑漆制作接近。附帶談?wù)労谄岬恼{(diào)制。由于宋代史料短缺，可參考元代記載：“黑光者，用漆斤兩若干，煎成膏。再用漆，如上一半，加雞子清，打勻，入在內(nèi)，日中曬翻三五度，如栗殼色，入前項所煎漆中和勻，試簡看緊慢，若緊，再曬，若慢，加生漆，多入觸藥。觸藥，即鐵漿沫。用隔年米醋煎此物，干為末，入漆中，名曰黑光?！保?3］即將鐵銹水調(diào)入生漆中，氧化鐵和漆酚發(fā)生呈色反應(yīng)，變成黑漆。

在中國畫顏料中，主要使用礦物顏料，包括朱砂、朱磦、銀朱、石黃（雌黃）、雄黃、石青、石綠、赭石等，制作得更為精細。北宋王希孟的青綠山水《千里江山圖》，就是使用石青、石綠等礦物顏料繪制成的，渲染出青山疊翠，色澤鮮艷的山水畫卷，成為千古名畫。

（二）礦物顏料的流通

礦物顏料是宋代重要的商品，同時大多又是藥材，有著很高的經(jīng)濟和流通價值。

官府設(shè)置有開采、收買顏料的專業(yè)機構(gòu)，如宣和三年（1121年）朝廷曾“罷木石彩色等場務(wù)”［10］407。南宋杭州的工商業(yè)行會中，有“銀朱彩色行”［34］，應(yīng)當是顏料行，如水巷口就有“戚百乙郎顏色鋪”［35］。顏料的流通量很大，史料所見，以官民貿(mào)易為多。紅色是宋代社會中使用量最大的顏料，洛陽出產(chǎn)紅土［36］，宋太宗時，洛陽因為官私之間買賣紅土估價不公，打起一場驚動皇帝的官司：“洛陽官市赤堊，吏第其價為三第，民有訴其罔上者，事下河南府，逾年不能決，命茂宗馳傳視之。茂宗徑詣出赤堊處按驗，堊皆同色，無他異，吏伏罪?！保?7］官方購買紅土時，胥吏評定了低價，引起賣家的訴訟，地方官一年多不能解決，致使皇帝派御史張茂宗予以審明。元豐年間，梓州官府奉詔“收買青綠彩色二千斤，已計綱起發(fā)”［11］7985。朝廷對青綠需求量很大。

紅色顏料價格，僅見朱砂兩例。北宋時，辰州朱砂連同所附白石礦床，大者重七八斤，“價十萬”即一百貫，小者值五六十貫［38］。兩宋之際，朝廷每年在廣西宜州收買回蕃朱砂二萬兩，“合用錢四千余貫”［4］6739，合每兩二百余文，這筆錢在北宋末可在開封買二斤從黃河及外地運來的魚③，可見朱砂是比較貴重的商品。

黑漆作為常用顏料，市場有售：“今市中所賣黑漆?！保?9］宋代前期還作為對外貿(mào)易商品出口西夏，至天禧二年（1018年），宋真宗詔令“禁止陜西州軍將黑漆、朱紅于北界貨鬻”［4］9192。將黑漆與朱紅顏料列為禁止出境的珍貴物品，似奇貨可居，頗有壟斷的意圖。

結(jié) 語

礦物顏料在宋代色彩中占有很大市場。紅色的流行促進了以朱砂、紅土為代表的紅色礦物顏料產(chǎn)業(yè)的大發(fā)展。青色顏料來源豐富，礦物青以石青（青碌）為主，普遍用于建筑以及繪畫，在主產(chǎn)地信州的私營專業(yè)戶規(guī)模開采，實力雄厚。礦物類黃色顏料，主要有雄黃、雌黃、黃土等。白色涂料主要有建筑業(yè)使用的白堊、石灰，高檔者是蛤粉、胡粉。宋代的墨是最普遍的黑色顏料，還被用來染紡織品，另有鐵精、鐵漿、墨石，就涂料而言最主要的是配制的黑漆。礦物顏料是宋代重要的商品，同時大多也是藥材，有著很高的經(jīng)濟價值，流通量很大。色彩消費旺盛，是宋代社會經(jīng)濟、文化的一個亮點。

宋人對色彩不懈的追求，充分發(fā)掘利用染色植物和礦物顏料的美和靈性，促進了色彩業(yè)的發(fā)展，是宋代一項重要的手工業(yè)和商業(yè)行為，拉動起色彩經(jīng)濟的繁榮。產(chǎn)銷兩旺的顏料具有多重的經(jīng)濟價值、文化價值、醫(yī)療保健價值，尤其是提供了美的享受，使宋代社會多彩靚麗，豐富了宋人的精神生活和物質(zhì)生活。

注釋

①程民生：《美麗農(nóng)業(yè)：宋代的植物染料》，《中國農(nóng)史》2022年第2 期。②帕特里克·巴蒂著，黃一凱、李哲譯《色彩解析：文藝復興以來的顏色發(fā)展史》指出：“從早期文獻中可以得知，朱紅主要出產(chǎn)于荷蘭，但最高等級的朱砂來自于中國。因為純凈的朱砂千金難求，所以不少人覺得有必要直接從中國商人手上購買朱砂，以確保貨真價實?！比A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62頁。③孟元老著，伊永文箋注《東京夢華錄箋注》卷四《魚行》條載：“冬月即黃河諸遠處客魚來，謂之‘車魚’，每斤不上一百文?！敝腥A書局2006年版，第447-448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