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我們會想念海子

余世存

3月18日，海子詩歌紀念活動在寧德霞浦東壁的逅海民宿中如期舉行，我被張鹿兄推為主持。雖然一向有做主持的經(jīng)驗，但為海子詩歌活動主持，我還是有些別樣的感覺。我跟文學告別多年，不僅自己不能忘懷文學，就是文學中人也經(jīng)常召我以煙景，讓人恨不能分身，能夠?qū)Ｐ牡轿膶W王國里澆灌自己的生命壘塊。

張鹿兄介紹說，海子去世多年，他的母親一直在背誦海子的詩，天天如此。有人感慨，海子的詩歌不僅給老人家增壽，老人家自身的受持讀誦也在為自己和兒子增加福報。這次活動有一個內(nèi)容就是連線遠在安徽懷寧的海子的母親，請老人家讀讀海子的詩。

霞浦靠海，東壁村本來是一個不為外界所知的小漁村，熱愛家鄉(xiāng)的攝影家鄭德雄先生拍攝了漁村的風光，攝影家、形形色色的好“色”之徒們聞風而來，鄭先生鼓動他們住下來，做成攝影基地，一來二去，背包客、休閑者等觀光者們也來了。據(jù)說，旺季時，這里的房間必須提前預訂好，以至于不少人來了沒有房間，只能在山上棧道中搭帳篷露營。

東壁村在山海之間，山不高，卻呈環(huán)抱之狀，海面不闊，因為海上的幾座小島，使得海面并不空曠，而是一個可望可及可想象可追隨的夢。我想象幾百年或千年前的古人最初發(fā)現(xiàn)這里，就是認定這里是一個可靠的實現(xiàn)夢想生活的家園。海子的名詩，“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似乎就是為這里而寫。

我們看到的大海并不是純粹的海洋，在這個天地人的系統(tǒng)里，人跟天地鼎立而三，天空、山與海的景觀不用說了，在這里棲居的人類除了在山海間的房屋道路，小塊菜地，以及雞犬的跟隨外，就是漁民在海上的種養(yǎng)使大海成為天地之間人類可控可計算的資糧之所。大海就像土地一樣被分割成條條塊塊，漁民在自己的海地上種海帶、魚蝦、扇貝、蟶子、鮑魚等各類海鮮。

下午趕到逅海民宿時，天氣陰沉。據(jù)說要下雨了，海風吹來，著實有些冷。思應兄招呼來的年輕人在四樓天臺上搭起棚子，背板上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不算醒目，但很多人望著大海不由自主地重復著海子的這一詩句。有個小女孩坐在一邊的秋千上嘀咕說，什么春暖花開，是冷風冷雨。我心里笑著沒有說話。思應兄端來小杯白酒，因為海子喜歡喝酒，大家紛紛拿起酒杯小酌上一口。

我上臺開場。語言是存在的家園，我提到了年輕朋友應該對自己母語的精神表達有感覺，我們也有責任告訴年輕人漢語的精神境界，否則對年輕人是不公正的，不負責任的。我講了幾分鐘后就連線海子的母親，老人家已經(jīng)88歲了，臉色紅潤，精神頭兒很好。旁邊有人給她戴上袖珍話筒，她的神情自然大方。她說一口安徽話，讓人聽上去費解，應該就是問好一類的寒暄。她很快背起詩來，大家就一下子明白了。老人家背了兩首詩，都很長，背到第二首《祖國，或以夢為馬》時，我一度擔心老人家會背不下來，但她硬是一字一句地背了下來。大家熱烈鼓掌。

海子的弟弟查曙明先生上臺跟老母親說了幾句，連線活動就告一段落。隨后由曙明先生講述海子的二三事。曙明先生五十開外，很像鄉(xiāng)村干部，煙大，肚大，見多識廣。跟海子母親讀誦兒子詩歌的功課功德相比，查曙明先生不僅投入到海子詩歌的研讀中去，他還要想辦法謀生，創(chuàng)造條件讓海子的影響有聚焦平臺和持續(xù)性。曙明先生為此不揣簡陋地創(chuàng)辦了海子紀念館，還開辦了民宿，有幾間客房，據(jù)說接待了不少全國各地的詩友和海子的讀者。他對海子詩歌的解讀也有意思，如海子的戀人是誰，以及“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一詩的現(xiàn)代意義，等等，有的讓人莞爾或聽來會心一笑。曙明先生最后朗誦了海子的《亞洲銅》。

其時天氣更冷，我看了一下時間，又看了在場的年輕稚嫩的男女面孔，有些人受不了站起來回到四樓的茶室里。我也一直堅持站在寒風中，想為在座的朋友做一表率。我一再想演講環(huán)節(jié)要是快點結束就好了，這樣就可以鼓動大家朗誦詩，把氣氛烘托得熱烈熱鬧一些。到海子的朋友孫理波先生上場演講后，出現(xiàn)了意外。理波先生講述了他和海子在昌平的住房情況，海子給他的生日詩，以及他給海子拍的幾張流傳甚廣的照片。那張像是躺在大地上伸展雙手望向天空的照片就是其中之一，當年他們之間的交往非常簡樸，就是“清水、白菜、掛面”加上詩酒一類的生活，海子臨時起意要送理波先生生日詩，到生日前一天寫好，手抄在稿紙上。我看著理波先生拿出的復印件，想象當年我們都是這樣生活和寫作的，真是已經(jīng)隔世。

到理波先生要講述海子詩中的“四姐妹”時，他突然兩手抱頭說，不行了，他頭很暈，很難受。我們中途休息，大家都回到四樓的茶室，有人提議就在茶室里繼續(xù)活動。于是大家把天臺上的椅子搬進來，大家擠坐在茶室，我開場繼續(xù)主持。

我講到詩歌屬于春天，講到新詩跟舊體詩歷史的對照。因為理波先生說海子以荷爾德林、歌德為參照，后來感慨漢語還不是世界性語言，他的歌德夢想不免成空。我說從舊體詩的歷史來看，當代新詩人如趙野近似于初唐的陳子昂，海子則近似于陳思王曹植，海子和曹植都是接近天才仙才式的人物，都替漢語詩歌在敘事和抒情之間做出了選擇，鞏固了漢詩的抒情性。

在舊詩的歷史上，結束中國詩歌在敘事和抒情之間的搖擺狀態(tài)，推動樂府民歌向文人詩歌轉(zhuǎn)換的任務，是一個時代的事業(yè)，這個事業(yè)是曹植來完成的。而海子的使命也非常類似，新詩曾經(jīng)一度普羅大眾化，但到了80年代，在海子等人的手里，新詩的抒情和精神品質(zhì)都走向獨立。我說，“新詩有一百年的歷史，這一百年的歷史可以說是走過了從詩經(jīng)、楚辭到漢魏六朝的歷史，今天的漢語新詩走到了初唐，走到了初唐四杰和陳子昂的時代。新詩正在從口語、語言、故事、意象、情境中超越，回到歷史和文字本位，并以歷史和文字超度我們的生活現(xiàn)實?！蔽以俅握賳拘略娛⑻频目赡?，期待新詩中李白、杜甫的出現(xiàn)。

講完對海子及詩歌的看法，我試著背誦了《房屋》，這首詩還是太太讀過聽過告訴我的。還算好，我剛才強行記憶的詩句沒有忘掉。然后我告訴大家我要用家鄉(xiāng)隨州話再朗誦一遍，大家笑說好。

我們以各種因緣聚在一起，共同成全一次詩歌活動，這樣的日子就是有意義的。

我請張鹿兄講話，并把主持的工作移交給他。張鹿口才出乎意料的好，他慢條斯理，娓娓道來，最后他也朗讀了詩。自此以后，大家紛紛舉手讀詩，《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再三被人選中朗誦，一個年輕人用重慶話讀了《祖國，或以夢為馬》，繁之兄兩次上臺朗誦，明月、劉導以及眾多寧德的年輕人都上臺了……北京的周公上臺時，賣關子說，他的朋友剛剛遠程談了海子詩的意義、海子詩的不足，他的朋友還仿照海子的詩寫了一首詩，我在聽到海子詩的不足時就感覺像是機器語言，到他讀那首仿寫的詩時，我斷定是人工智能的作品。

這場海子詩歌紀念活動雖然不夠完美，但還算圓滿。除了幾個朋友年齡大一些，在場的幾乎都是20出頭的男生女生，我們以各種因緣聚在一起，共同成全一次詩歌活動，這樣的日子就是有意義的。

活動結束，我們?nèi)ダ聿ㄏ壬姆块g看望了理波先生，他的頭暈原來是高血壓造成的。他需要休息，我們大家則去享受美食了。吃到中途，有人開始唱歌，于是，像讀詩一樣，大家紛紛點歌獻藝。我在講詩歌的意義時曾經(jīng)引用了孔子的話，“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碑敶蠹壹娂姭I歌時我真想再提醒一下，古典文化對人情人性的描述在今天仍是適用的。是的，海子詩歌紀念活動讓大家從詩起興，讓大家相互之間親切而有儀式感，最后大家以歌聲結束。

不記得誰說過，海子所屬的80年代，那個年代的年輕人，人人眼里有光。我那時的眼里當然也有光。寧德的這場海子詩歌紀念活動的參與者也有光。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里有一處記事讓很多讀者印象深刻，他曾遇到一個老太太說是歌德保健醫(yī)生的女兒，并曾在1830年當著歌德的面受洗，茨威格寫道，“這使我的頭腦感到有點暈乎——到了1910 年，世間竟然還有一個受到過歌德的神圣目光注視過的人！由于我對一位天才人物留在世間的一切懷有一種特別崇敬的心情，所以我除了搜集那些手稿之外，還搜集各種我能搜集到的遺物?！贝耐竦倪@種感受移用在海子去世以來眾多的海子活動現(xiàn)象中也能成立?；蛟S若干年后，參加過霞浦海子詩歌紀念活動的人中，有人能用一種富于人性也富于神性的漢語描繪他們的生命之光。而在此前，我先做小記以存照，供其若干年后參考或被喚醒?！叭f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