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是個怎樣的孩子,也沒想過以后會長成怎樣的大人。所有對自己的認識,都源于家長和老師的評價。
他們說我內(nèi)向,我便更加不愛說話;他們夸我聽話,我便越發(fā)服服帖帖;他們批評我不愛運動,我便理直氣壯地體測不及格;他們預(yù)言我有繪畫天賦,我便在心里種下一個畫家夢想。大人說什么我都深信不疑,并下意識地將其當(dāng)作行為參考——我沒有獨屬于自己的鮮明性格和人生目標,因為一切都尚未成型,模糊不清。
每個同學(xué)都有一本紅皮的評估手冊,里面有小學(xué)生守則、成績欄和教師評語。學(xué)期結(jié)束時,班主任會在手冊里登記期末成績,并根據(jù)每個人的日常表現(xiàn)寫下有針對性的話,比如“活潑開朗、樂于助人”,或者“多才多藝、聰明過人”。我每年得到的評語大同小異,基本都是“踏實好學(xué)”" “內(nèi)向、膽子小”“班級小畫家”之類。
“這就是我?!笨粗蠋煹淖舟E,我對自己說。
2
表弟樂樂沒有評估手冊,他才上幼兒園。有一次我們偶然在書里看到對血型的解析——不同血型的人會有怎樣的性格,適合什么職業(yè),對應(yīng)什么幸運數(shù)字和花卉。那種東西當(dāng)然是純屬娛樂,但我和樂樂都當(dāng)真了。我們鄭重其事,緊張兮兮,興奮得兩眼放光,以為可以借此解開自己的命運之謎。
我們誰都沒驗過血,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血型,便只好從性格來逆推:書里說A型血的人性格比較文靜、穩(wěn)重、執(zhí)著。沒錯,那正是我!大人們不都說我文靜嗎?就這樣,我高高興興、順順利利地敲定了自己的血型,從而得知自己未來很有可能成為教師、秘書、護士,或者藝術(shù)家。
對此結(jié)論我相當(dāng)滿意,這幾個職業(yè)都喜歡得不得了,特別是教師。我還曾像模像樣地扮作老師,給表弟和鄰居家小妹上過一節(jié)美術(shù)課呢。郁悶的是,他們連一只貓都還沒畫完,就東張西望扭來扭去,一刻也坐不住了,任我敲黑板扔粉筆也無濟于事。唉,當(dāng)老師真難。
“太準了!”我使勁兒戳著書感嘆道。
樂樂很是著急,他也想趕緊弄清自己究竟是什么血型,未來會做什么職業(yè)。
我一條一條給他念:“O型血的人比較慷慨大方,熱情活潑;AB型血的人比較神經(jīng)質(zhì),偏激易怒,有點兒吝嗇……”
“吝嗇是什么意思?”
“就是小氣,摳門。”
樂樂眨眨眼,認真思考了一會兒,有些難為情:“那,我應(yīng)該是AB型血。我很摳門?!?/p>
嘿喲!他還蠻有自知之明嘛!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要知道,以前媽媽和小姨帶我們?nèi)ス珗@玩,要是我掰了他一塊面包,他必須咬一口我的火腿腸心里才能平衡。而且就在幾天前,我們還剛剛因他的摳門而打了一架。
說來好笑,那天小姨給他新買了一盒帶青蘋果香氣的油畫棒。我聞了聞,突發(fā)奇想,把畫紙塞進油畫棒盒子里。他十分警覺,問我要干嗎,我說想讓畫紙沾上一點兒香氣。
“不行!”他趕緊把畫紙抽出來,“你不能偷我的香氣,香氣會變少的!”
我瞪大了眼——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我又沒用他的油畫棒,只是借點兒香氣而已??!
就這樣我們扭成一團打了起來。小姨聞聲趕來,把我們扯開,問怎么回事。我解釋之后,她也覺得不可思議:“不會吧……他肯定是怕你搶他的油畫棒,不可能因為什么香氣?!?/p>
我和樂樂都氣得夠嗆,并揚言再也不跟對方說話了。然而——總是這樣——不出半小時,我們又親親熱熱地擠在一起玩了。
總之,我們稀里糊涂連蒙帶猜,自以為搞清了血型,還為此揚揚得意了好幾天。
A型血的我,幸運數(shù)字是3和6,幸運花卉是滿天星。從此之后我每次設(shè)置密碼都會用到這兩個數(shù)字,還特意跑去花店,看了看滿天星長什么樣子。
媽媽給我潑了一盆冷水:“根據(jù)我和你爸的血型,你不可能是A型血。如果真是,那只有一種可能:你不是我們親生的??赡苁钱?dāng)年在醫(yī)院抱錯了?!?/p>
我頓時感到事態(tài)嚴重起來。照照鏡子,再看看照片,千真萬確,我跟爸媽長得都挺像,應(yīng)該是親生的。那,血型又該怎么解釋呢?A型血的性格和職業(yè),簡直是為我量身定制的啊。
親生父母和A型血,我都無法割舍,真夠糾結(jié)的。直到幾年后,我和樂樂因為疫苗的事而去醫(yī)院抽血,順便驗了一下血型,謎底才真正解開。
化驗結(jié)果令我們大跌眼鏡:我并不是“文靜穩(wěn)重”的A型血,而是“活潑熱情、浪漫稚氣”的B型血;樂樂也壓根兒不是“摳門”的AB型血,恰恰相反,他是“慷慨”的O型血!
我倆傻了眼,大腦一片空白,感覺三觀盡毀,天翻地覆,一片狼藉。這,這,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所以我們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媽媽在一旁偷著樂:“我早跟你說了,你不可能是A型血嘛!”
3
大約在小學(xué)四年級前后,我的身高像失控的火箭,一個勁兒猛長,長到我不得不接二連三地買新褲子。
我倒也不介意買褲子這件事,反正用的也不是我的零花錢。我所苦惱的,是班里座位按個頭排,我個頭高,就得往后坐,可那時偏偏又有些近視,坐在后排看不清黑板。跟媽媽說吧,實在害怕挨罵——她一提起近視就原地爆炸,好像我害的是什么不治之癥,要把全家拖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走投無路之際,我只好在深夜跪在小床上,虔誠地向蒼天祈禱別再讓我長高了。很遺憾,不知是蒼天沒接收到還是接收到了懶得搭理,我仍舊靜悄悄地長,像一株植物。
表弟樂樂上小學(xué)了,小臉圓鼓鼓、紅撲撲的,特別受老師喜愛。他也在長,可惜不是縱向,而是橫向。鄰居們叫他“小胖墩”,哥哥叫他“胖墩兒”,弟弟叫他“胖哥哥”,總之少不了一個“胖”字。當(dāng)然也有人覺得矮矮胖胖挺可愛,但更多的時候,他受到的是冷嘲熱諷,其中不乏大人們的故意刺激,為的是督促他減肥。
樂樂想沒想過減肥我不清楚,但他做夢都想長高這是真的。他瘋狂地愛上打籃球,還每天喝牛奶、拉伸腿上的韌帶,據(jù)說有助于長個子。
有一天,他揮舞著一張剛剛沖洗出來的合影,連蹦帶跳地沖過來,臉上洋溢著夢想成真的狂喜:“快看快看!我已經(jīng)和姐姐一般高了!”
小姨拿去瞄了一眼:“不可能,只是拍攝角度的問題?!?/p>
他不服氣,非要站過來跟我比一比。果然,還是差了一大截??此幕乙饫涔挚蓱z的,小姨安慰道:“你比姐姐小三歲半呢,急什么!再說,男孩子本來就比女孩子發(fā)育晚……”
還有一次我們吃東西,饅頭掉在了地上。他撿起來看見上面沾了灰塵,正要扔,我隨口道:“聽說,吃灰塵能長個子?!?/p>
“真的?”
我用力點點頭。千真萬確,我沒有胡說八道,也不是搞惡作劇逗他,我是聽家里大人說的?;蛟S大人只是開玩笑,但當(dāng)時幼稚的我對此毫不懷疑,并牢牢地記住了。樂樂也當(dāng)真了。他盯著雪白饅頭上那層若有若無的土灰色,略作遲疑,一口咬了下去。我驚得眼都要裂開了——知道他想長高,但沒料到竟能到這程度。我篤信吃灰能長個子,但無論如何也不會冒著拉肚子的危險去吃灰的。幸好當(dāng)時沒有大人在場,不然他免不了一頓揍,我恐怕也在劫難逃。
真遺憾,那時我們做的所有天真的努力,都付諸東流了。我依然那么高,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使勁兒瞇著眼也看不清黑板;樂樂依然那么矮,也不知他有沒有背著別人再吃幾次沾了灰的饅頭。我們都認命了,以為這就是我們長大后的樣子了。
大人們都說命運愛開玩笑。幾年之后,玩笑開到了我和樂樂頭上。先是我變得越來越矮——當(dāng)然不是個頭縮了,而是身邊晚發(fā)育的同學(xué)開始奮起直追,個頭噌噌噌往上躥,而我卻像凍住了似的,一點兒動靜也沒有。初中入學(xué)時按個頭排座位,我坐倒數(shù)第二排;然而畢業(yè)時,我已經(jīng)不知不覺坐到了正數(shù)第二排……直到今天長成了生理年齡層面標標準準的大人,我也沒再長高哪怕一毫米。
大概是蒼天被我的虔誠打動,最終應(yīng)允了我的心愿吧。我為十幾年前愚蠢的祈禱痛心疾首、捶胸頓足。
再說表弟樂樂:他如愿以償?shù)亻L高了,越來越高,越來越高,高到令全家人都感到恐慌——他進家門不低頭就會碰到門框!這……這不是正常的植物,而是吃了強效化肥的農(nóng)作物吧!高二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超過一米九了,那年暑假我們坐臥鋪去西藏旅行,我不得不跟陌生乘客請求,能不能給我們換個下鋪,因為樂樂個子實在太高,睡上鋪的話腿都伸不開……
不知不覺,長高的狂喜變成了煩惱的起源。他發(fā)愁,大家也都跟著愁:“才十七歲就這么高了,再這么長下去可怎么辦?。∩钐幪幉环奖惆??!边€有人說:“不如參加籃球隊,做職業(yè)籃球運動員吧!”
說來也氣人,他小時候整天抱著籃球玩,現(xiàn)在好容易有了完美身高可以隨便灌籃,卻又對籃球無感了。
小姨說:“哎呀,你可別再長高了,我之前期望的是一米七,頂多一米八就可以了。把你多出來的十厘米分給別人該多好。”
我在一旁大叫:“對??!分給我多好!”
不知他們還記不記得很多年前,樂樂揮舞著照片著急跟我比身高的日子。忘了吧忘了吧,怪尷尬的。
事實上,尷尬的不只是我。前陣子在外婆家,媽媽透過廚房門上的玻璃看到一個人的腰部——正常情況下應(yīng)該看到人的肩背才對——脫口問道:“奇怪,是誰站在凳子上做飯?”
樂樂探出頭,抹了把汗:“是我……我沒站在凳子上……”
4
如今想來,長大真是不可思議。它不是在某一刻發(fā)生的,也不是延續(xù)幾年的過程,而是長達一生又短如一瞬的奇幻之旅。
長大后的我,如愿以償?shù)啬玫搅私處熧Y格證,卻不再像小時候那么想做教師了,也沒有如大人們預(yù)言的那樣成為什么畫家。樂樂又高又瘦,而且一點兒也不吝嗇,出門旅行回來,大包小包全都是帶給我們的禮物。
我終于明白,每個人都復(fù)雜而深邃,我們的性格很難用“內(nèi)向”或是“外向”幾個詞簡單劃分,也不可能由大人們的評語或雜志上的血型分析來判定;我們的內(nèi)在和外在特征,如風(fēng)中水面顫動的波光,一刻不停地變化,我們對他人的固有印象,也遲早有一天會像紙船一樣被水浪打翻。
我曾是什么樣的孩子,現(xiàn)在又是什么樣的大人——誰知道呢?誰說得清呢?我就是我。這樣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