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玉國
仇春霞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學博士
宋人,宋事,宋朝美學……這些近年來頻頻受到關注的文化熱點,似乎讓我們自覺與大宋王朝離得很近。那些才華橫溢、極盡風雅的宋代士大夫,時常闖入我們的視線,他們的精神世界令很多人向往。
但,真實的宋代士大夫生活只有風雅與閑適嗎?還有沒有比你想象中更糟糕的境遇,或者更有趣的情節(jié)?
前不久,一部于史書之外勾勒宋代千人千面社會群像的著作《千面宋人》問世。其將120余封宋人書信中透露出的信息片段加以整合,在此基礎上補充了大量史料,最終還原出一個個驚心動魄、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故事。此書最大的特別之處在于,打破了我們對宋人既有的印象。書中的很多人物,與我們印象中的他們有著許多不同的性格與命運,真正將讀者帶入到他們身邊,以及他們所處的時代。
該書作者仇春霞系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學博士,多年來致力于唐宋美術、文學研究,獨特的研究視角總能讓她發(fā)現隱藏在角落里的真實歷史。近日,本刊記者專訪了仇春霞老師,讓我們跟隨她,與墨跡里的大宋名士來一次隔空交流。
《千面宋人——傳世書信里的士大夫》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3年3月
《中國收藏》:是什么機緣,讓您對宋人產生了興趣?他們中誰最先進入了您的視野?
仇春霞:應該說我對宋人是“蓄謀已久”的。我的碩士研究方向是唐宋文學,但那時幾乎把所有時間都花在唐人身上??晌倚睦镆恢边€惦記著宋人,尤其是蘇軾,我非常喜歡他的詩詞。大概在2 0 18年春節(jié),我想開一個新的學術研究專題——對宋畫上的題跋做系統研究。我首先想到了王詵的《漁村小雪圖》,畫中清曠的氣質非常吸引我,并且曾為它寫過一篇很長的學術論文,可以說知根知底。在研究過程中,我不斷轉移著目標,因為研究題跋離不開書法,通過這幅作品上的題跋漸漸將視野擴展到許多宋人手札上,而且越讀越覺得上面的內容有趣,繼而正式開始了對宋人書信的廣泛研究。積累的素材多了,也發(fā)現了這些人物還有許多不被我們熟知的故事,就有了寫成一本書的打算。
《中國收藏》:宋代美學近些年非常受追捧,但似乎您的關注點并不在于此,而是宋人的性格、行為和命運。這與您的人生經歷有什么關聯嗎?
仇春霞:“美學”是需要慎重對待的問題,這與“風雅”一樣,得把它的真相弄明白,才能以它為中心來寫作,否則講的就是“偽美學”“偽風雅”。
于我來說,對人性與命運的思考是一個永恒的主題。我從小就在想,為什么我的父母會是我的父母,我經常會幻想自己在另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時空中,腦海里反復出現我拉著行李箱上火車的情景。我有原生家庭帶來的許多缺陷,但那時自己并不知道。工作以后,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過得很坎坷,經常有一種挫敗感,會委屈得哭,可是容許我流淚的人并不多。然而不管工作與生活是怎么不盡人意,但我努力讓自己過得體面,認真對待每一項工作,認真收拾自己的空間,盡量不讓自己顯得邋邋遢遢。
然而這些都不能從根本上改變我,直到開始寫《千面宋人》。也許是潛意識的作用,我對書中人物的人生節(jié)點非常感興趣,對造成他們是非成敗的前因后果很重視,所以我會在一些關鍵地方寫一點個人感受。而這種感受,應該說是我寫《千面宋人》的最大收獲,我也因此改變了許多。我國傳統哲學里講的人的一生就是查漏補缺,是非常重要的觀點。領悟到這一點,命運的氣場就完全改變了,所以我也希望讀者能從《千面宋人》里獲得啟發(fā)。
《中國收藏》:書信是這本書的“鑰匙”,一紙書信讓您能夠寫出數千言的故事,而且每篇文章讀來都感覺意猶未盡,留有許多玄機。您是怎樣挖掘出這么豐富的信息的?
仇春霞:我們以《亂世長壽人》這篇為例吧。文章是圍繞《平江酒毛帖》來寫的,我會先釋讀信件內容,然后去查作者的信息。有文獻記載該帖為王覿所寫,在讀了《宋史》中的王覿列傳后發(fā)現不對,王覿在徽宗朝早期就去世了,與信件中提到的人事差了幾十年。我又通過其他渠道查閱相關研究成果,發(fā)現已經有人將“王覿”更正為“孫覿”。繼而再讀《宋史》中的孫覿列傳,對其情況有了大概了解后,又回到信件本身,將其中幾個關鍵詞的相關信息進行查找,如“平江”“酒”“毛汝能”“湯德廣”“杭”“清河”等。相對來講,這封信里的關鍵詞是比較多而明確的,這大大緩解了研究壓力。將這些信息串連起來之后,我再從《宋史》《中興小紀》《建炎以來系年要錄》《靖康要錄》里查找事件發(fā)生的節(jié)點。另外,孫覿還有兩部文集傳世——《鴻慶居士集》和《內簡尺牘》,我就耐心地將這兩部文集通通翻一遍。等與該信札有關的信息都收集完畢之后,寫作才真正開始。
《中國收藏》:現在與宋史、宋人、宋代文化有關的著作很多,其中寫宋代文人者居多,少有涉及武將?!肚嫠稳恕酚邢喈斠徊糠謨热菰谥v宋代武將的故事,您對他們是什么印象?與特點鮮明的宋代文官相比,宋代武將有哪些特點?
仇春霞:宋代武將非常有血性,但因為很多武將都不留文字,所以后人無法知曉他們當時的狀況。韓琦在宋遼邊境的定州任職時,蓋了一座閱古堂,挑了6 0位曾經戍守在那里的將士,請人畫出他們身披戎裝的全身像,依次掛在堂內,可惜我們都無從知曉他們的往事。好在書信這個視角輻射面廣,有很多信札會與武將搭上關系,這也讓我對他們有了一點了解。
慢慢我發(fā)現,宋代武將比唐代武將活得委屈。唐代高仙芝、薛仁貴能夠一路打過天山山脈,而宋代武將還沒出國門就會被千里之外的聲音喊著原地待命,岳飛被十二道金牌招回就是最典型的例子。而像章楶那樣能神出鬼沒地往返于敵人心臟,主要還是開封的旗幟指對了方向。另外,北宋樞密使一職的唯一一位純武將只有狄青,也只干了很短的時間就被文官轟了下來。還有劉锜、張浚、虞允文等人,都是文人出身而統兵于前線的人物,我們應該對他們的功績有所了解。
《中國收藏》:書中還有很多大家并不熟知的人物,您是怎么關注到他們的?
仇春霞:這些人物的出現并不是刻意選擇的,而是通過一封封書信帶出來的。比如章楶,有兩封信都涉及到他,一封是《致質夫學士》,另一封是《示問帖》,在查資料的過程中我發(fā)現,原來他竟然是一名威鎮(zhèn)西北的大將軍,跟蘇軾也很有淵源。再比如說楊明叔,是重慶山區(qū)一位政府基層工作人員,因為黃庭堅的《致明叔同年尺牘》才將他牽出來,是他拯救了精神處于崩潰邊緣的黃庭堅。
《中國收藏》:您最喜歡您筆下的哪個人物?
仇春霞:很多人物都是我喜歡的,比如真風雅的宋祁,一身正氣又內心溫柔的范仲淹,剛正而有大愛的趙抃,管不住嘴但感情真摯的蘇軾,雖然有點花心但對學術絲毫不怠慢的黃庭堅,半生風雅卻古稀披堅執(zhí)銳的章楶,以及勤學好古又多才的歐陽修、癡迷藏畫的蘇洵、細心嚴謹而敦厚的蔡襄、純粹而爛漫的米芾,還有只想把打仗的錢用來修建城市的亂世長壽人孫覿……如果一定要排個次序,我就首選范仲淹吧。
《中國收藏》:通過這本書,您最想帶給讀者的是什么?
仇春霞:主要是兩點:一是在愉快的閱讀中打包了解一批博物館藏品知識;二是在宋人的故事里看透了自己的人生之路。(注:本文配圖由仇春霞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