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00年夏志清在香港嶺南大學“張愛玲與現(xiàn)代中文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上說: “感謝劉紹銘和王德威。如果沒有身邊這兩位朋友的鼓勵催促,我今天不會來香港開會。他們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劉紹銘是王德威的老師。我的哥哥夏濟安,是劉紹銘的老師。我就夾在中間,我總是舅舅或叔叔。我感到非常高興,我哥哥的學生現(xiàn)在成為這么著名、這么多產(chǎn)的學者。而且是這么多年的老友。劉紹銘在美國翻譯推廣中國文學最有貢獻?!幾g的英文版的中國古典和現(xiàn)代文學作品選集都好,又厚又漂亮?!保ā对僮x張愛玲》,劉紹銘、梁秉鈞、許子東編,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55頁)
劉紹銘教授近日去世,《讀書》讓我寫篇文章。我首先就想起當年和劉教授一起籌辦張愛玲會議的臺前幕后很多往事。在嶺南大學,劉教授多年來一直是我的“領導”,有時是文學院長,有時是中文系主任。但我和同事們一般都不叫他“主任”或“院長”,而是稱劉教授。更多時候,就簡稱“教授”。
二000年某日,劉教授來到我的辦公室,說準備召開一個關于張愛玲的研討會。記得他在一張紙上寫了四個名字,夏志清、李歐梵、白先勇、王德威,說這四個人,能來兩個,會就好開了。我自從一九八四年參加杭州“尋根文學”會議以后,就知道開會最重要的就是請對人,比什么規(guī)格、景點,甚至議題更重要。結果李歐梵和白先勇因故不能來。夏志清已經(jīng)多年不來亞洲了,卻愿意參加這個會議。劉教授說夏志清來是好,但是“他可能會亂說話”。我當時不知道這個“亂說話”是什么意思。嶺南校方規(guī)定只能報銷經(jīng)濟艙,還是靠王德威,從蔣經(jīng)國基金會那邊尋求贊助,幫已退休的夏志清夫婦買了商務艙。夏志清一來就宣布,“此生最后一次來香港了”。后來看,果然如此。
劉教授對這個會的最初構想,是受哈羅德·布魯姆學術上的啟發(fā)。他想策劃一個作家與評論家專場,有意將朱天文、黃碧云、鐘曉陽、王安憶、蘇童等一般被認為比較受“祖師奶奶”影響的海內外作家聚集一堂,以討論“影響的焦慮”。不過,后來發(fā)現(xiàn)很多作家,如王安憶、黃碧云等,其實并不承認自己是“張派傳人” ?!盎谶@種考慮,我們把第二天分場的題目由本來要突出的師承的焦慮,依許子東的建議,淡出為‘張愛玲與我……’。這題目有容乃大,很管用。在這個范圍內發(fā)言的作家,因無焦慮,暢所欲言,真情流露?!保▌⒔B銘:《再讀張愛玲·緣起》,《再讀張愛玲》,ⅩⅡ頁)其實,不承認師承也可以是一種焦慮。
研討會議在當年十月二十四日到二十六日召開,會議的真正意義,是具體展示了中國內地與海外學界在張愛玲這個題目上的學術分歧。
會議具體議程是劉教授和我,還有也斯(梁秉鈞)一起商定。第一場當然最受矚目,我們安排鄭樹森、王德威、劉再復、溫儒敏宣讀論文。夏志清事先聲明不讀論文,我們就請他還有黃子平在第一場做講評(盡量兼顧學術會議規(guī)范),實際上希望他有個即興演講。鄭樹森的題目是《夏公與張學》,主要追溯夏志清小說史與耶魯新批評學派的淵源。后來藤井省三在北大開會時說“曾親眼目睹夏志清變成夏公”, 語帶諷刺。王德威的論文講“重復、回旋與衍生的敘事學” ,若干年后《小團圓》出版,更驗證這種論述角度的意義。之后宣讀論文的是時任北大中文系主任的溫儒敏,題目是《近二十年來張愛玲在大陸的接受》,雖然指出張愛玲文集的正版盜版上百萬,已成魯迅、金庸之外擁有最多讀者的現(xiàn)代作家,但同時張愛玲作品的內涵,卻在文化生產(chǎn)商品操作中層層剝落,成為九十年代流行文化符號。北大學者的這個評論角度顯然與前面鄭樹森、王德威、劉紹銘等人尊崇“祖師奶奶”的語氣有很大反差。第四位宣讀論文的是中國社科院文學所原所長劉再復,當時是香港城市大學的訪問學者,他的研究一向充滿熱情:“我們如果要在魯迅、張愛玲、沈從文、李劼人、蕭紅這五個作家中選擇一個最卓越的作家,我肯定會在魯迅與張愛玲之間選擇,然后把票投給魯迅。這是因為,這兩位文學家,一個把天才貫徹到底,這是魯迅;一個卻未把天才貫徹到底,這是張愛玲……張愛玲在迅速把自己的創(chuàng)作推向高峰之后,也迅速拋棄自身的審美特點,演成一場悲劇。這場悲劇使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高峰過于短暫,從而變成一個夭折的天才?!保ā对僮x張愛玲》,37 頁)
接下來,就是那場著名的劉夏論爭了。夏志清表示:“如果張愛玲的天才是夭折(is a failure),那魯迅更加失?。╥s more of a failure)……做個左派的文壇領袖,這是魯迅的妥協(xié),他后期的勇敢是假的勇敢,被人利用和控制。張愛玲后期再也無法達到應有的成就,魯迅亦然?!保ā对僮x張愛玲》,56 頁)
學術會議出現(xiàn)面對面的論爭,十分罕見,而且都是名家權威,還事關現(xiàn)代文學史的關鍵課題。關于這次討論,劉再復后來補充過幾篇文章。他和夏先生關系很好。我以為批評魯迅失敗,就是劉紹銘教授擔心的夏先生“亂說話”,其實還不是。夏先生待人接物像個老頑童,說話毫無顧忌,比如初見陳子善就說“你是陳子善?這么老了”,見到張隆溪又說:“你怎么這么矮?”眾人大笑,陳子善、張隆溪也無法生氣。有個女秘書向來賓敬酒,夏志清看了半天說:“你臉上的酒窩是真的還是假的?”劉教授告訴我一個更經(jīng)典的例子,說夏志清在紐約某酒店辦婚宴,老板過來問是否滿意,喝酒太多的夏志清站在新娘子邊上說:“辦得很好,我下次結婚再來…… ”
劉教授一生對學界有多方面的貢獻。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臺灣大學外文系的學生白先勇、李歐梵、歐陽子、王文興、陳若曦等創(chuàng)辦后來在文學史上頗有影響的《現(xiàn)代文學》雜志,其發(fā)刊詞便可能出自劉紹銘之手。香港很多人知道他翻譯喬治·奧威爾的《一九八四》。他早年的博士論文研究曹禺的戲劇,此外還寫過《吃馬鈴薯的日子》《二殘游記》等半自傳體的小說。劉紹銘和葛浩文主編的英文版《哥倫比亞中國現(xiàn)代文學選集》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在美國成為一個學科做出重要的貢獻。學術界更多人知道他組織翻譯夏志清英文版《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這部小說史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整個學科都有非常重要的影響。書里有一個核心觀點叫“obsession with China”,批評中國作家太顧慮中國的問題了。劉紹銘譯本把這個觀點譯為“感時憂國”。那么大家對此就比較接受,因為“感時憂國”在中文語境里,容易讓人想到屈原、杜甫的傳統(tǒng)。
這一切都是劉教授到香港嶺南大學任教之前的成就。晚年寓居( 定居? ) 香港二十多年,劉教授的學術研究和散文寫作,有幾個特點。第一是私人感情投入。本來,文章要有情感,這是文學的傳統(tǒng)。但俄國形式主義之后的西方文論,強調文學批評不是“文學”,而是研究“文學”( 更準確地說,是研究“文學性”) 的一門科學。文學批評要變成可教可學可考試的“科學知識”,才適合進入現(xiàn)代民主社會的教育系統(tǒng),并向所有納稅人開放。所以自“新批評”之后,文學批評的主流不太再依靠評論家的個人情感,以及印象、才氣、趣味、靈感等等。劉教授大半生在北美執(zhí)校,當然熟悉西方學院游戲規(guī)則。他有次對我的一篇論文提意見,專門指出,論文要“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意思是多引文、多注釋)。但與此同時,他在看了我的博士論文《為了忘卻的集體記憶: 重讀文革》以后說,這樣的理論文章,學術腔調,一生寫一次也就夠了。教授是主任、院長,不用太擔心每年再發(fā)C 刊論文,所以可以在晚年的研究中,從心所欲不逾矩。記得有一次他在閱讀友人推薦的《長恨歌》第一章后感慨:“不看了,這些要靠理論才能讀的小說,我以后不看了,人生有限……”但教授的“隨心所欲”也不是海闊天空,他的研究重心始終在他個人性情珍愛方面,具體說就是張愛玲的文字和夏濟安、夏志清的著作,還有一直心心念念的“舊日香港”。
六七十年代夏志清曾委托在美教書的劉紹銘,幫張愛玲找工作( 或客座大學) 機會,因此劉教授收到不少以“紹銘:”開頭的張愛玲親筆信。我聽白先勇好幾次重復他們在臺北與張愛玲共進午餐( 或晚餐? ) 的難忘經(jīng)歷,卻反而很少聽劉教授回憶他與張愛玲的私人交往。只有一句感慨分量很重:“認識張愛玲,我這一輩子也沒白活?!币话氵@種批評家作家關系,會引出很多私人回憶,或資料考證,但劉教授的張愛玲研究,卻始終聚焦在新批評層面,即專心研讀張愛玲的文字。“兀自燃燒的句子”一語,已成定評。因為比較缺乏這種“兀自燃燒的句子”,教授甚至對《小團圓》也略有失望。這是一種非常老派(old school)的文學批評,感情非常投入,甚至是對文字的一片癡情。但我以為這始終是文學批評的一種境界。
近年來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有系統(tǒng)地、不顧商業(yè)利益地推出夏濟安、夏志清兄弟的著作和書信日記等,劉教授在這方面貢獻不少,為夏氏兄弟的文字做編輯修訂不辭辛苦。
除了張愛玲研究和校對夏氏兄弟著作外,旁人可能不太注意的,是劉教授晚年對香港文學的持久關注。劉教授在嶺南大學的講座教授就職演說,就是從黃碧云的小說談起。這并不意味著黃碧云已是一個偉大的作家,而是說明教授的一種學術姿態(tài),以關注香港文學,尤其是與九七有關的香港文學為己任。有一年劉教授還召集浸會黃子平、中大王宏志、嶺南陳清僑和我,一起制訂編寫《香港文學大系》的計劃,可惜沒有獲得RGC的支持( 不知道香港研究資助局想支持什么) 。教授安慰我們說這是“非戰(zhàn)之罪”。
劉教授一生的多方面成就,翻譯編書,學術研究,組織會議,文學創(chuàng)作等等,其中晚年成就最高的文體卻是散文。周作人早在《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卷》的導言里就曾說過,現(xiàn)代散文是晚明小品與英文essay(散文)的結合,其繁榮應在“王綱解紐”之時。香港的文人散文,傳承的是梁實秋、林語堂、錢鍾書的傳統(tǒng),幾位杰出的散文家如董橋、陶杰、劉紹銘等,都是受過正規(guī)英國文學及語言訓練,又還能保留中國傳統(tǒng)文人性情,獨抒胸臆,不拘一格。劉教授晚年的書評隨筆,文字老到,筆墨瀟灑,既是文學創(chuàng)作,也是文學批評。
一九九0年劉紹銘在《一九八四》東大版前言中自白:“二十年來,我翻譯過不少英美小說。有些是為了滿足個人興趣,如馬拉默德的《伙計》,辛爾的《傻子金寶》,但以誠惶誠恐的‘使命感’從事的,只有《一九八四》?!蔽乙詾?,在感情投入( 個人趣味) 和散文格式( 挑戰(zhàn)規(guī)范)以外,劉教授晚年學術文字的第三個特點,也正是“誠惶誠恐的使命感”。
做“領導”不易,校園政治復雜,一言難盡,寫出來或許也是半部《圍城》。記得有一次和劉教授一起參加一個學院行政會議,很長很悶,出來后我問教授:您常常要這樣開會嗎?他說:“人在江湖,……”既反感洋人在漢學領域的統(tǒng)治地位,也延續(xù)著英文在香港學界的慣性優(yōu)勢,這是香港特殊的“江湖” 。劉教授對“學院江湖”的超越主要就是他的性情散文和學術小品,黃子平曾為劉紹銘編了一本散文集。生命不息,筆耕不止。他有偏見,卻不妥協(xié)。對夏氏兄弟的推崇,也是既出于公心( 學術價值),也包含私情( 師生情誼)。心底里,他覺得自己是夏濟安的學生。
抄一句《一九八四》東大中文版封四的話:“……只要你肯說,不論情況怎樣朦朧,人性還可以延續(xù)。別人聽不到你說什么,但只要你自己保持清醒,那就保存了人性的傳統(tǒng)?!?/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