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的英烈

卜鍵

有新朝，便會有前朝。新朝的開國有多么氣勢恢宏，前朝的崩解就會有多么頹敗無助。而每至更迭交替之際，新朝自有一批攻城略地的名帥悍將，前朝也會涌現(xiàn)出若干忠誠之士，進行最后的無望拼搏，雖九死而不悔。他們是前朝的英烈、新朝的寇仇，他們的名字會被遮蔽，家人會被牽連，著作會被禁毀，甚焉者尸骨無存。在揚州督師抗清的南明兵部尚書史可法便是一例，城破后拒降被殺，“天暑，眾尸蒸變，不可辨識”，是怎樣慘楚的一幕！

時間會解開某些政治死結(jié)。

忽忽一百多個春秋飄逝，乾隆四十二年（一七七七）六月，一宗史可法的遺物被獻呈御前，弘歷讀后親自撰序題詩，欽命制成長卷，送往揚州史可法祠陳列。其時正值朝廷興修《四庫全書》，一些書籍因“偽妄”“違礙”被銷毀，有的遭到撤換刪改，同時也為南明的唐王、魯王正名，旌表“前明殉節(jié)諸臣”并由史館書傳，史可法被追謚“忠正”。大禁毀與大表彰皆出于乾隆一人，其史識和性情亦由此凸顯，值得做一番探討。

一、“一片孤忠心”

崇禎末年，史可法為南京兵部尚書，朝廷危急之際，曾帶兵北上勤王，渡江至浦口，得悉大順軍已攻入北京，明朝傾覆。而南明弘光小朝廷建立時，江南各鎮(zhèn)還有數(shù)十萬軍隊，史可法受命以武英殿大學士兼兵部尚書督師，竭力沿淮河布防，意圖穩(wěn)住陣腳，無奈天子昏庸，文恬武嬉，大事已不可問。

后世多稱史可法為“孤忠”，當然不是說滿朝只他一個忠臣，而是指忠臣已成為少數(shù)、極少數(shù)，且處于艱維境地。弘光初立時內(nèi)閣還有高宏圖、姜曰廣，與史可法合稱“南中三賢相”，不久可法被迫與原任督師的馬士英對調(diào)，宏圖和曰廣去職，大權(quán)落入馬阮等輩之手。奔走于前線的史可法，面對一批“內(nèi)戰(zhàn)內(nèi)行”的驕兵悍將，好不容易感化了一個高杰，又復(fù)死于非命。宋儒醇詩“南渡事已非，門戶爭未已。坐視大廈傾，無人雪國恥。獨有史督輔，盡瘁繼以死。一片孤忠心，眾口交肆毀”，為史可法也為弘光朝寫形繪像，堪稱實錄。

明清易代之際，最不缺少的是降清的前朝大員，毋須再列舉那些個名字了，相接于途啊。清廷極擅招降，攝政王多爾袞進入北京未久，就派人給史可法送來密書，引《春秋》之義，指責南都諸公有賊不討，擅立新君，稱清師禮葬崇禎帝后，對前朝勛戚大臣恩禮有加，爾后話鋒一轉(zhuǎn)：“我國家之撫定燕都，乃得之于闖賊，非取之于明朝也。賊毀明朝之廟主，辱及明朝之先君；我國家不憚?wù)骺樦畡?，悉索敝賦，代為雪恥。孝子仁人，當如何感恩圖報？”清廷入關(guān)后一直拿著這個說理，其文字則出于漢儒，筆鋒甚利。來書說南方士大夫也有不少識時務(wù)者，接著就勸史可法歸降：

晚近士大夫好高樹名義，而不顧國家之急。每有大事，輒同筑舍。昔宋人議論未定，兵已渡河，可為殷鑒。先生領(lǐng)袖名流，主持至計，必能深惟終始，寧忍隨俗浮沈？取舍從違，應(yīng)早審定。兵行在即，可西可東。南國安危，在此一舉。愿諸君子同以討賊為心，毋貪一身瞬息之榮，而重故國無窮之禍，為亂臣賊子所竊笑，予實有厚望焉。

利誘威逼兼有之，竟然上升到道德高度。而通過這封信，也知此前多爾袞已有信致史可法，命其堂弟史可程攜帶南歸，卻不知是否轉(zhuǎn)交?？沙虨槌绲澥甓椎谑M士、翰林院編修，明亡后先降大順軍，再降大清兵，毫無氣節(jié)可言，史可法請求予以懲處，朝廷則看在他的面子上從寬放過。

史可法將多爾袞的信呈送朝廷，并修書回復(fù)，表達對崇禎帝崩逝的哀慟，指駁來函曲解《春秋》之義，描述弘光登基時的各種祥瑞，枚數(shù)歷史上東漢、大唐、南宋等歷劫中興之先例，以及清室長期受明朝統(tǒng)轄和分封的事實，然后說：

今上天縱英明，刻刻以復(fù)仇為念。廟堂之上，和衷體國；介胄之士，飲泣枕戈；人懷忠義，愿為國死。竊以為天亡逆闖，當不越于斯時矣?！墩Z》云：“樹德務(wù)滋，除惡務(wù)盡?！苯衲娉晌捶煺D，諜知卷土西秦，方圖報復(fù)。此不獨本朝不共戴天之恨，抑亦貴國除惡未盡之憂。伏乞堅同仇之誼，全始終之德，合師進討，問罪秦中，共梟逆成之頭，以泄敷天之憤。則貴國義聞，照耀千秋，本朝圖報，惟力是視。從此兩國世通盟好，傳之無窮，不亦休乎！

這些大約連他自己也不會相信，可又能如何表述呢？該信是寫給多爾袞的，更是寫給弘光帝和馬士英等人看的，其中也有幾句吐露心曲：“法處今日，鞠躬致命，克盡臣節(jié)而已?！敝劣诮Y(jié)尾所云“即日獎帥三軍，長驅(qū)渡河，以窮狐鼠之窟，光復(fù)神州”，應(yīng)屬美好愿景了。

清軍圍攻揚州時，南明各軍鎮(zhèn)無一來援，城中也屢屢發(fā)生率部叛逃事件，史可法不加阻攔，自己則率殘部死守。豫王多鐸屢來書勸降，可法皆不開啟，投之于火。順治二年（一六四五）四月二十五日，揚州城破，史可法自刎不成被俘。多鐸再引洪承疇之叛降為例，誘以高官厚祿，見其抗聲不從，起身拔刀，史可法夷然不懼，“挺立迎其刃”。多鐸退，連呼“好男子”，命屬下將之斬于軍前。

二、“桃花扇底送南朝”

五月十五日，清軍占領(lǐng)放棄抵抗的南京，弘光帝與近幸先期奔逃四散，幾位明朝公侯勛裔及禮部尚書錢謙益等奉璽迎降。當日大雨如注，謙益等為表達虔誠，“褰裳跪道旁”。諸事略定，多鐸“即令建史公祠，優(yōu)恤其家。敕有司給粟帛，賜西山宅第一區(qū)，以旌忠義”。不知祠堂是否建成，卻可證史可法的高貴氣節(jié)，贏得了對手的由衷敬重。就是這個多鐸，收藏了史可法的佩刀，也痛斥剃發(fā)來降的李喬無恥（那時尚有“剃武不剃文，剃兵不剃民”之別）。降至光緒年間，其九世孫、禮部侍郎寶熙追述往事，說家廟中藏有史可法自刎之刀，匣上鐫刻著史公死難事跡。

對英烈的崇敬，一如對叛徒的痛恨鄙夷，常是超越敵我陣營的。

順治九年（一六五二）十一月，少年天子福臨諭令察訪明末死節(jié)諸臣，幾名漢族科道官即接連上言，請求表彰“異代忠魂”，給以追謚和封贈，其中特別提出抗節(jié)而死的史可法。后來結(jié)果如何，未見記載。

史可法的殉節(jié)和忠義一直在民間流傳?？滴跞四辏ㄒ涣啪牛┝拢咨腥巫罱K完成不朽之作《桃花扇》，旋即演之場上?？咨腥味靡?guī)避之道，深知史可法是一個敏感人物，選擇以李香君、侯方域的愛情故事為主線。史可法在劇中僅作“外”登場，與多爾袞的信函交往被剪掉，也將誓死守城、毅然就義，改為縋城而出，至南京附近投江自盡，卻仍是全劇之核，是南明官場一派淫靡頹喪中的亮色。第三十五出《誓師》的“上陣不利，守城；守城不利，巷戰(zhàn)；巷戰(zhàn)不利，短接；短接不利，自盡”，表達必死信念，慷慨激越，極具感染力?！短一ㄉ取凡⒎且徊繃栏褚饬x上的歷史劇，卻具有一般歷史劇所難以企及的認知高度。作者竭力呈現(xiàn)半個世紀前的場景，由荒唐喪亂中拈出一柄桃花扇，從而牽引出昏君無能、權(quán)奸亂政、清談?wù)`國等紛紜敗象；又通過以鮮血點染的歌扇，深入省察：“知三百年之帝業(yè)，隳于何人？敗于何事？消于何年？歇于何地？”

對歷史的深刻反思，自具一種俯視眾生的大悲憫，也能夠跨越一朝一代的局限。孔尚任稱康熙曾派內(nèi)侍索取《桃花扇》劇本，家中底本不知流傳何所，急切間在原浙江巡撫張敏府上覓得一本，午夜進呈。吳梅《顧曲麈談》也記載玄燁最喜此曲：“每至《設(shè)朝》《選優(yōu)》諸折，輒皺眉頓足曰：‘弘光弘光，雖欲不亡，豈可得乎！往往為之罷酒也?！惫写耸?，則康熙也入戲很深。

三、正名與表彰

乾隆四十一年（一七七六）春，弘歷降旨追謚“勝國遺忠”。前朝，在典籍中又作勝朝、勝國。這個說法見《周禮·地官》，鄭玄注：“勝國，亡國也。”明明是敗亡之國，為何稱名勝國？蓋因其被戰(zhàn)而勝之。該詞一般用于本朝稱呼前朝，將戰(zhàn)勝攻滅之國如此稱呼，大約不僅僅是紀念和嘲諷，也有幾分鏡鑒的含義。

時為開設(shè)四庫全書館的第四年，經(jīng)過征集遺書、挑選善本、輯錄佚著、撰寫提要等項的努力，一部曠世巨著已有了大模樣。乾隆深度厭憎降清又復(fù)反清的錢謙益，命將其著作以及書版解京銷毀，又于三十九年（一七七四）八月、十一月通諭各省督撫“查辦違礙書籍”，一股禁書狂潮隨之燥然而起。這種情勢下極易出現(xiàn)層層加碼，弘歷接連降旨，制止各地的一些過當行為，也糾正史官對前朝的評述過苛或偏激。他還提出應(yīng)賜予明季殉節(jié)諸臣謚典，諭旨稱：對易代時勝國死事之臣，歷朝很少予以表彰；本朝定鼎之初，順治皇帝賜謚崇禎末殉難之大學士范景文等二十人，實為亙古曠典。但當時未能遍為搜訪，久而遺事漸彰，陸續(xù)載入《明史》。他說在薩爾滸之戰(zhàn)中，努爾哈赤以勁旅數(shù)千迎擊明軍二十萬，殲戮過半，而晚明良將如劉、杜松等戰(zhàn)死，其竭忠效命也值得嘉憫。繞了半圈，筆鋒一轉(zhuǎn)而譴責錢謙益、屈大均等人，曰：

朕惟以大公至正為衡，凡明季盡節(jié)諸臣，既能為國抒忠，優(yōu)獎實同一視。至錢謙益之自詡清流， 顏降附；及金堡、屈大均輩之幸生畏死，詭托緇流，均屬喪心無恥。若輩果能死節(jié)，則今日亦當在予旌之列，乃既不能舍命，而猶假語言文字以圖自飾其偷生，是必當明斥其進退無據(jù)之非，以隱殛其冥漠不靈之魄。一褒一貶，袞鉞昭然。使天下萬世，共知予準情理而公好惡，以是植綱常，即以是示彰癉。

乾隆特別舉史可法、劉宗周等為例：“至若史可法之支撐殘局，力矢孤忠，終蹈一死以殉；又如劉宗周、黃道周等之立朝謇諤，抵觸僉壬，及遭際時艱，臨危授命，均足稱一代完人，為褒揚所當及?！彼Q史可法為一代完人，也對錢謙益的“自詡清流， 顏降附”再做譴責，至于說金堡、屈大均等遁入空門，“幸生畏死”“喪心無恥”，則屬肆意丑詆。這位大皇帝熟讀儒家著作，喜歡引經(jīng)據(jù)典，卻常是挑揀一些符合己意的詞句。在他看來，要么為前朝死節(jié)，要么為本朝效忠，否則就沒啥理由活著。

在祈谷大典的齋戒中，弘歷惦記著追謚晚明殉節(jié)諸臣的事，忽又想到靖難之役中的節(jié)義之士。他熟讀儒家經(jīng)典，正統(tǒng)意識很強，對于“犯順稱兵，陰謀篡奪”的朱棣歷來反憎，贊揚景清、鐵鉉或慷慨捐軀，或從容就義，志節(jié)凜然；稱齊泰、黃子澄、方孝孺“抗詞抵斥，雖殞身湛族，百折不回”，無慚名教；也指出直至明亡，各朝君臣皆諱莫如深，不予平反褒揚，“使忠臣義士之氣，久弗克伸”。弘歷譴責朱棣性情殘暴，對方孝孺、黃子澄誅滅十族，復(fù)令人蹂躪其女眷，“余讀史至此，未嘗不深憤而痛嫉之”，命與明末殉節(jié)者一起追謚。

閣部大臣提交了方案和文稿，大致依據(jù)《明史》《通鑒輯覽》二書已有名單，分為專謚、通謚兩類：“其生平大節(jié)卓然，又艱貞自靖者，宜特予褒崇，按名定謚；其平時無甚表見，而慷慨致命，則匯入通謚之例。”進而將通謚中事跡顯著者列為忠烈、忠節(jié)，其次謚為節(jié)愍、烈愍。該名冊收入三千余人，分別造冊登錄，于姓名下簡括事實梗概，享專謚者附有贊詞。乾隆即予批準，賜題《勝朝殉節(jié)諸臣錄》，交武英殿刊刻頒行。

該書的?？庇⌒型瓿捎诖文?，卷首以原頒諭旨代序，后為歷次上諭和御制詩，以及廷臣所上議疏。卷一“專謚諸臣”有關(guān)史可法一條寫道：

太傅、建極殿大學士、兵部尚書史可法，錦衣衛(wèi)籍，祥符人；崇禎中歷安池道為安慶巡撫，愛民敬士，屢卻寇兵，進南京兵部尚書，誓師勤王，迎立福王，出鎮(zhèn)江北，力圖興復(fù)；大兵克揚州，自刎不殊，被執(zhí)死之。（見《明史》及《輯覽》）

史可法節(jié)秉清剛，心存干濟，危顛難救，正直不回，今謚忠正。

在獲得專謚的所有前朝大臣中，唯有史可法一人謚為“忠正”。

四、史可法畫像與遺稿的發(fā)現(xiàn)

感動與緬懷，從來都是一種巨大的能量。史可法就義一百余年后，其畫像和信札、文章依然存世，真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人的苦心搜集和輾轉(zhuǎn)秘藏。清初文網(wǎng)綿密，收藏抗清名帥史可法之遺物，早期應(yīng)不無風險，但有人堅持去做。四十二年六月，在乾隆多次降諭褒揚明末殉節(jié)諸臣之后，南書房翰林、內(nèi)閣學士彭元瑞將一批史可法的書信、文稿，也有其身穿大紅前明冠服的畫像，獻呈給皇上。

這些物件從何而來？明察如弘歷當然會詢問，元瑞說是偶然在市上發(fā)現(xiàn)和購買的。而據(jù)《揚州畫舫錄》的說法，是得自江南大名士蔣士銓，士銓則是從北京琉璃廠書肆上買的。彭元瑞擔任江蘇學政時，士銓主揚州安定書院講席，二人為同年進士，同入庶常館深造，畢業(yè)雖有先后，赴同留翰林院為編修，交情深厚。推測應(yīng)是在元瑞任滿回京時，蔣士銓將珍存的史可法遺稿等交與他的，而彭氏素性謹慎，又極擅揣摩，待時機成熟才拿出來。至于說購自書肆，或是兩人商量好的說法，倒也不是假話。

如果真是這樣一個過程，蔣、彭二人獻上這些文獻資料，立意應(yīng)在為國史館書寫史可法傳提供可靠素材。弘歷亦性情中人，閱史可法在危急時所寫家書，深為其忠義情懷所感動，提筆撰寫詩文，并對軍機大臣發(fā)布一道上諭：

侍郎彭元瑞以所得明臣史可法畫像及其札稿，合卷進呈。朕親制詩一章，題于卷端，命廷臣和韻；并命大學士于敏中書御制書事一篇及《史可法復(fù)攝政王書》于卷。茲另為裝潢篋貯，著發(fā)交寅著，令將此卷弆于揚州梅花嶺史可法祠中，并將卷內(nèi)所有詩文、畫像、札稿勒石祠壁，以垂久遠。至此卷如有愿求展閱者，亦聽其便，但當加意護守，勿致稍有污損。史可法的拒絕招降、視死如歸，其在淪亡之際的孤忠與勁節(jié)，以及那忠孝不能兩全、選擇為國盡忠而死的心緒，皆令乾隆皇帝感慨興嘆，褒獎隨之。

彭元瑞所呈史可法遺物中，并無那篇著名的“答多爾袞書”，卻也激發(fā)出弘歷的考證癖，立即開始追索。皇上感興趣的事自會有人上心，尋尋覓覓，終于從《宗室王公功績表傳》中查得多爾袞致史可法書，又從內(nèi)閣大庫中找到史可法的復(fù)書。乾隆撰文記其事：

幼年即羨聞我攝政睿親王致書明臣史可法事……昨輯《宗室王公功績表傳》，乃得讀其文……而所云可法遣人報書，語多不屈，固未嘗載其書語也。夫可法明臣也，其不屈，正也。不載其語，不有失忠臣之心乎？且其語不載，則后世之人，將不知其何所謂，必有疑惡其語而去之者，是大不可也。因命儒臣物色之書市及藏家，則亦不可得，復(fù)命索之于內(nèi)閣冊庫，乃始得焉。卒讀一再，惜可法之孤忠，嘆福王之不惠，有如此臣而不能信用，使權(quán)奸掣其肘而卒致淪亡也。夫福王即信用可法，其能守長江為南宋之偏安與否，猶未可知。而況燕雀處堂，無深謀遠慮，使兵頓餉竭，忠臣流涕，頓足而嘆無能為，惟有一死以報國，是不大可哀乎？且可法書語，初無詬誶不經(jīng)之言。雖心折于睿王，而不得不強辭以辯，亦仍明臣尊明之義耳。予以為不必諱，亦不可諱，故書其事如右。

《御制書明臣史可法復(fù)書睿親王事》

講述了多方尋找史可法復(fù)多爾袞書的過程，又是一篇客觀坦率的史評。他認為將史可法比擬文天祥并無不妥，“而《明史》本傳乃稱其母夢文天祥而生，則出于稗野之附會”，持論亦平允。作此文后，乾隆意猶未盡，又寫了一首《題史可法像》：“紀文已識一篇篤，予謚仍留兩字芳。凡此無非勵臣節(jié)，監(jiān)茲可不慎君綱。像斯睹矣牘斯撫，月與霽而風與光。并命復(fù)書書卷內(nèi)，千秋忠跡表維揚。”欽加頌贊，復(fù)命身邊的翰林諸臣和韻，于敏中、梁國治、董浩、彭元瑞、劉墉、沈初、金士松、陳孝泳等人各有奉和之作，附于卷后。

尊奉上諭，一場紀念史可法的活動隨之展開。大清皇帝事必躬親：親自拈毫，將御制詩題于卷端，并囑樞閣大員及南書房翰林等和韻；親自撰文，記述一百二十余年前多爾袞與史可法的“對話”，命軍機大臣于敏中恭錄一份，同時讓他將史可法復(fù)書抄寫附后；欽命將以上詩文裝裱成長卷，并將卷軸妥送揚州，安放于梅花嶺“史忠正公祠”中；欽命將相關(guān)御制詩文、史可法家書以及他與多爾袞之往來信函等，摹鐫刻石，俾使長存于人世間。

五、絕命書

御題《褒慰忠魂卷》被送往揚州，在史可法祠的隆重安放，以及選石鐫刻、鑲嵌于祠壁等事，概由兩淮鹽政寅著負責辦理。此人出身于內(nèi)務(wù)府，向稱能員，任杭州織造時曾奉旨往寧波測繪天一閣藏書樓，那份明練精細很讓皇上滿意。此時寅著位置更高，鹽政衙門也有的是銀子，自會遵旨辦理得妥妥帖帖，祠宇自會裝飾一新。乾隆后來又有兩度南巡，每次都遣官到史可法祠致祭。

咸豐三年（一八五三）揚州再罹戰(zhàn)火，“忠正公祠宇殘毀殆盡”，后經(jīng)曾國藩捐資倡修，原藏《褒慰忠魂卷》卻不知去向。待其再次出現(xiàn)，已是民國年間，且有多種流傳世間。比較可信的一件為常州教師瞿某購自厚余鎮(zhèn)攤位，為當?shù)匾还賳T強行借去，輾轉(zhuǎn)獻給了周佛海。一九四三年二月周氏在《古今》雜志發(fā)文，稱其家上月失火，燒了不少名人字畫，其中便有史可法的遺書，“寥寥數(shù)語，充分表現(xiàn)忠烈悲壯之氣，我暇時常常拿出來鑒賞，每次鑒賞，都發(fā)生異常的感慨，今后不能再見了”。讀之則令人很不舒服，卻也可映見英烈遺書的影響力，臭名昭著的大漢奸也會私占和珍藏，也不得不表示敬服。

周公館的火災(zāi)，又像是一幕自編自演的苦肉計，如此則所藏珍貴書畫應(yīng)提前轉(zhuǎn)移妥存。約半個世紀后，日本有對中義典藏本，美國舊金山有梁氏藏本，國內(nèi)如安徽界首、山東蒙山、江蘇鎮(zhèn)江、四川樂山等藏本，不下七八種，先后出現(xiàn)，令人目不暇接。絕多藏本盡管皆以乾隆所題的“褒慰忠魂”打頭，卻被稱作“史可法絕命書”，或“絕命書”，棄原有卷名于不用。又是一兩百年過去了，大清也成了前朝，乾隆的題簽頌贊早失去當初的君主效應(yīng)，而史可法英名長存，并無絲毫減色。

在我國數(shù)千年的浩瀚星空中，像文天祥、史可法這樣的英烈為數(shù)并不多，理應(yīng)是一種耀眼的存在。英烈們分屬于不同的民族、地方與朝代，又具有跨越部族、地域和時代的精神力量，上升為信仰和道德理念的文化認同。曾見一些文章妄加區(qū)分：扯什么亂世需要能臣，勿論品節(jié)；治世需要忠臣，強調(diào)忠誠的重要性云云。實則忠義與節(jié)操在任何時候都不可或缺。正是意識到這一點，乾隆摒棄褊狹的敵我意識，對前朝的忠節(jié)之士進行褒揚，追加美謚，以慰忠魂：

崇獎忠貞，亦足以為世道人心之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