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列車》是詩人葛平新出版的詩集名字,其實,也是其中一首詩的名字。從上百首詩中單選這首為名,多么智慧和恰到好處!往深里想,是她對詩歌本質獨到的理解與詮釋;往淺里說,至少是一個詩人恪守的姿態(tài)。就像態(tài)度決定高度一樣,一個詩人若是耐不住寂寞、孤獨,甚至被白眼或誤解,而一味去追風、迷戀時尚,于集體喧嘩中忘我陶醉,這樣的詩人則令人生疑。葛平是清醒而篤定的,她一直隱身在喧嘩之外,坐在一把寂寞的椅子上,任憑窗外車輪滾滾,她一如既往專注,做著世間最慢的事情。了解她的人都知道,她愛憎分明,說一不二,認定的事或理,即便舍命也會堅持,這執(zhí)拗的性格仿佛也會傳染,漸次形成她為人處世的立場和獨立的品格。而生活中的磕碰、打擊,甚至不測也在考驗她,她都挺過來了,那不可承受之重,需要耗盡多少克制、毅力和堅韌?沒人知道也不敢知道,她依然那么平靜、從容、堅定,向往優(yōu)雅、閑適、美好的目光,還如從前一樣波瀾不驚,只能說,她有一種不能描寫,更不能比喻的能量蘊藏其心,像看不見而存在的詩意,因太過美好,不忍舍棄,才一直守護左右——《一個人的列車》的意思大致如此。行進途中的慣性或岔道或許會有,但方向不變,從展開山水到合上萬物,過盡懸崖和深淵,她還坐在原來的位置。
一個詩人,是詩選擇了她,還是她選擇了詩?大約是無解的,只有相互選擇才是合理的。至于,詩生成的秘密,每個詩人各有不同,除了愛和美這兩個因素,其它說不清楚。我的理解是,愛和美屬于人性范疇,是一個好詩人自帶的行李和生命的胎記,向外有恩及萬物的屬性,向內保持自省的檢視,當她與世界對話、交流,就是詩歌生成的源頭。葛平的詩里,以愛向美或以美寓愛的脈絡是清晰的,構成是穩(wěn)定的,與她的藝術傾向是一致的,這是她作品的雙翼,即便偶爾傾斜,甚或斂翅,多半因了本能保護,使之不受傷害,更為重要的是,她總能找到關鍵的平衡點,即人性深處的善念和悲憫。換言之,她作品中善待憐惜的物事,總是與愛與美相關和一體的,除此之外,她目不斜視,其接納、包容、凝注的目光,總是俯身低處,這是她傾心的世界,也是表達的重點;如是一路走來,攜帶著草木、風雨、霜雪和果實,一個詩人所擁有的無非如此,若再貪心一些,就不是葛平了。
批評家論詩,總要說到哲學,一提哲學則會涉及悖論關系,包括什么二律背反原理以及理論譜系,把簡單的道理搞復雜,是人家的本事。我只想通過比喻表達自己的理解與看法,如此,把葛平的作品比作一塊干凈的玻璃,是恰當的:日復一日擦拭之后,在看清自己的同時,也將萬物納入視野,取舍或揚棄什么,她有一定之規(guī),大凡多看一眼的,一定也是格外珍視的,這種默契往往就是作品的和諧和境界。偶爾,她也會打碎玻璃,是為了借助更多閃光的碎片,以多維的向度觸及事物易碎、脆弱的本質。一向循規(guī)蹈矩之人突然冒險,其后果反而更令人驚喜。應該說,葛平正處在突破自己的邊緣,在為數不少的作品里,正凝聚著不拘一格的力量和勇氣,石壁鑿光需要堅持和毅力,她不缺少的正是這些。詩人有多種類型,但詩歌的精神只有一種,即一定是見心見人性見靈魂的,這個位置不能偏,更不能裝模作樣,葛平的詩與人從來是一致的,像一塊石頭,其中的裂紋與擦痕絲毫不加掩飾,其中的疼痛因真實而更令人信服和感動,所以,其作品具有的愛和美,一旦呈現出來,則具備了更為深刻的意義。
語言是詩人的衣裳。是粗布或者絲綢無關緊要,要緊的是穿著得體、合身、干凈,與人的氣質相符;做工與細節(jié)處理也應講究,樣式、顏色、縫制,包括搭配什么飾品,都見匠心。好詩人就是一個好裁縫,每件衣裳都經手工縫制,且要花樣翻新,拒絕流水線上批量生產;更懂得絲綢和粗布同屬桑麻的故鄉(xiāng),均是有根之物。葛平的語言整體上是樸素的,與其詩的內容是自然結合的,盡管她閱讀大量西方現代派經典作品,但絲毫見不到生搬硬造的痕跡,也少有那類翻譯語帶來的夾生的毛病;她的語言秩序和邏輯,合乎情理,在意內在律動和節(jié)奏,偏愛于搭配中產生效果,偶爾濺起異樣的浪花,一定是水下深埋著什么,需要讀者一想再想。如前文所敘,這是她不拘一格表達帶來的變化,令人欣喜,好比絲麻混紡,生產出新的織品,惹人注目,這種蛻變與經歷也許漫長,對于一個矢志咬繭破壁的詩人來說,完全不用懷疑,何況,她已寫出那么多優(yōu)秀的作品。還是那句老話,葛平已建構了自己的語言系統(tǒng),不事流行,拒絕花哨和張揚,只聽從內心和文本的需要,寧可刻石留痕,決不賣弄招搖,這也是她以慢制快的性格使然,是一個內心錦繡之人必然選擇。
接下來,列舉她部分作品,來印證我的理解。當然,每個有幸讀到這部詩集的讀者,會有自己的評判,仁智互見,本來就是好作品應有的效應?!吨v故事》是一首表面單純,但指向深刻的詩,詩中有意隱去的意思,加快了離去的腳步,令人后怕;《三八節(jié),我要獎勵自己》是詩人寫給自己的詩,也是寫給所有女性的詩,詩中展開的畫面和洋溢的喜慶氣氛,頗能感染人,體現出深厚的功力和修養(yǎng);《尋白玉蘭不遇》是一聲婉嘆和失落,尤其結尾一段表達的傷感,字字戳心,造成如此現狀的背景,作者未作多說,但并不少見;《一只喜鵲落在春天的西窗》是詩人與狄金森一次精神對話與交流,詩中提到的白日夢切中要害,準確概括出寫詩者的特質;《我用七個半小時去看……》寫得十分別致,前邊大段美好景物的描寫,語速和氣息十分歡快,而結尾突然慢下來,是一首寓美向愛的典型之作;《這邊、那邊》一改具體描寫,代之以抽象的表達,是詩人的另一種手藝;《依然是白紙黑字》是一首痛感之作,其中的火焰和灰燼表達得驚心動魄,充滿懸疑和震悚的力量……如果一一評說,吃力未必討好,我不妨列出一些篇目,供大家仔細品讀欣賞:《墨菊》《減法》《把一封信讀出聲來》《我想靠近一種聲音》《沒有什么能夠帶走我心的翅膀》《你的手取走了我血液中的灰燼》《致旅人》《雪人獨白》《綠》《鐮刀·石頭》《縮短》《所謂不同》《驗收,在星期日》《又到介林》《六月的草原》《阿赫瑪托娃》《向日葵》《今天》《辨認》《簡單》《我在春天虛構一場大雪》《從今往后》《黑暗中的燈盞》,這些作品經得起一讀再讀,從內容到形式、再到語言和意義,達成豐富、完美,相諧相生的境界,希望讀者多在這些作品前留步,相信會不虛此行。
拉雜寫了不少,唯愿不是廢話,相當于和詩人葛平以及讀者的一次紙上交流,大家認可與否,期待你們指正。最后摘引葛平兩句詩:“我這一生都在無魚之水中/頭撞破,不搖尾”。這是她的心聲、立場和宣言,也是她人格力量的體現,在《一個人的列車》上說出這番話,更加意味深長。我的祝福十分簡單,只有四個字:一路平安!
周所同:中國詩歌學會副秘書長。出版詩集《北方的河流》《拾穗人》《人在旅途》三部。獲《詩刊》首屆中國新詩大賽金杯獎,首屆“趙樹理文學獎”等多個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