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慶榮與我談及創(chuàng)作《人間十二影》時說,“影”不只是主體的附屬,也是主體的本質(zhì)上的重要證據(jù),尤其是在當下。他在《關(guān)于“影”的說明》中認為:每一種“影子”都有一個實體,所有的實體其實只有一個,那就是“現(xiàn)實生活”?,F(xiàn)實生活是社會意義寫作的主體證據(jù),創(chuàng)作是對現(xiàn)實的“深度在場”。但其實,作為主體的人,抑或是現(xiàn)實世界投注的影像,從主體變成客體,需要內(nèi)心的一種轉(zhuǎn)換?;蛘哒f,讓自己成為以現(xiàn)實世界為主體的一個附庸。因此,在《人間十二影》中,詩人以“光”與“暗”來設定詩的言說意蘊,是一種主客體辯證的存在、靈與肉思辨的存在。然而,“光”從哪里來呢?對“影子”來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肮狻狈强腕w,亦非主體,是一種精神性,或者精神領域的符號與標識。沒有“光”,人類如蟲子般,在黑暗中爬行?!肮狻庇质俏镔|(zhì)的,是有骨頭和血肉的生命主體?!安皇呛诎蛋鼑宋遥俏掖蜻M了黑暗的內(nèi)部?!标P(guān)于黑,關(guān)于光,關(guān)于如何提取言說中的“料峭的部分”(《執(zhí)燈而立》創(chuàng)作談)是周慶榮的意義化寫作的根本。
“現(xiàn)實主義的影響讓我想探個究竟,屈子一直在汨羅江里游嗎?杜工部為何追不上被秋風吹走的那束茅草?蛇有毒,為何總有人去捕捉它們?”(《影響》)“慢下來時,影子一點一點地向前蠕動,像無聲的小溪游進干渴的泥土。偶爾我也會自我解嘲,風中的影子多么像蛻下的蛇皮,空洞干癟??墒牵松矣肋h學不會心如蛇蝎?!比れ`之思,喻指之辨,出人意料的言說。這里面有“放棄”和逃避現(xiàn)實的味道。從整體的直覺出發(fā),黑白辨思,為精神本體找到逃亡的路徑。薩拉馬戈的小說《失明癥漫記》里有,《巴黎的憂郁》《海標》《吉檀迦利》里有,魯迅《野草》里有。布羅茨基的《黑馬》里有:“黑色的穹隆也比它四腳明亮,它無法與黑暗融為一體。在那個夜晚,我們坐在篝火旁邊,一匹黑色的馬兒映入眼底。我不記得比它更黑的物體。它的四腳黑如烏煤。它黑得如同夜晚,如同空虛?!保ú剂_茨基《黑馬》)海子的詩里也有:“豐收后荒涼的大地/黑夜從你內(nèi)部上升”。(海子《黑夜的獻詩——獻給黑夜的女兒》)哲學思想家榮格也有關(guān)于“夜”的講述:“在我攀上愛的所在之前,有一個條件必須達成,這條件表現(xiàn)為兩條蛇的搏斗。左邊是白晝,右邊是夜晚。光明是愛的國度,黑暗是先見的國度。兩個本質(zhì)截然不同,甚至互相敵對的是蛇的形態(tài)。蛇的形態(tài)顯示了其魔鬼性質(zhì)。我從這場搏斗時認出了那是重現(xiàn)了太陽和黑蛇的搏斗的景象?!保ā都t書》)人類文明的延續(xù),是不斷在光與黑之間的搏殺中進行,也是不同性質(zhì)的兩種屬性的存在。表現(xiàn)主義所具有的“差異性”,是從類似調(diào)侃的語言里獲得某種啟悟?!坝白邮菬o法站起來的,它是我身體在光明中的匍匐。它因此不能頂天立地?!保ā跺抻啊罚笆悄恪业闹魅?,你的身子歪了?”“你如果懷疑我的剛直,我可要柔軟地躺下。光從哪個方向照下,你都只能被我壓著?!保ā队皢枴罚┤缤獭短厝A羅與克雷西達》中兩個人物所說的,既清晰明了,又不足掛齒,希臘人與特洛伊人關(guān)于戰(zhàn)爭和首領的議論其實很有意味,把世界爭端看成是兩個醉鬼之間的爭吵。文學所探求的,應該是對現(xiàn)實世界的批判。當詩人把自己的感知融入詩歌文本的時候,他會考慮諸多倫理的和教化的理想。故此,以語言的“黑”,串起的劇情就顯得重要了。在詩的意象中,一般來說,“黑”喻指的暗特質(zhì),喻指了精神的斷裂感。上帝有先知之覺,因此他告誡人類:“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肮狻笔且环N智慧、一把啟開了黑暗的“萬能的”靈性鑰匙。在到處都是“影子”的世界,人文精神脈象已然矮小式微。在現(xiàn)實世界里,沒有秩序、沒有原則、缺乏理智、隱瞞真相、濫用法規(guī),消極妥協(xié)等等,都是對現(xiàn)實世界的戕害。而在現(xiàn)實里,一個“影子”或是一個彌天大謊;一縷“光”或許就是一句真話。
如何解決杯弓蛇影的問題?
把弓從墻上取下,搭箭,射出去。
還有一種辦法更簡單,用杯中酒灑地,祭奠那些死于蛇毒的人。???(《弓影》)
遮蔽與解蔽。軌跡與脈跡。時間的高墻與低洼,述盡了靈魂的蹤影。“我聽到越過山巒而來的晨風聲。夜已經(jīng)過去,我所有的生命都已交托并糾纏于永恒的困惑里,掛在火焰的兩極之中。”(榮格)漫遠長路的完成,需要影子求證。是莎樂美充滿狂喜看見先知發(fā)出的光,是以利亞變成一團有力的光劍刺向蛇的力量。光存在,影子存在,黑存在。沒有黑或影子,光的存在似乎沒有意義。博爾赫斯說,只要證明鏡子已經(jīng)照不出我們的身影了,那就知道我們已經(jīng)死去,可我看不見鏡子了,世界一團糟糕。影子的駁詰、盤問和批判,以詩的隱喻來言說。一堵墻,一個灰色黃昏,凸顯了救贖的味道。“我”被黑暗包圍著。“你看著我,就知道了光的位置?!保ā队皢枴罚┈F(xiàn)代主義的一種“內(nèi)心的曙光”般的精神力量。“影子問得好呢。”但是,在一些人的眼里,任何不合時宜的言行都是錯誤的。然而,世界不應“就是如此”,也不應認為人類總是在犯各種各樣錯誤,從而走上了一條“螺旋式”路徑,這是認識論問題。也因此對人本而言,“杯弓蛇影”是不應該出現(xiàn)的顫栗著的生命圖景,還應該有另外的平靜的生命圖景。詩人深悟這樣的問題:影子不總是伏臥大地,它其實可以“站立起來的”。只要是“有骨頭的影子”。但是,“一些人是另一些人的影子。為了生活,于是,形影相隨就找到了理由?!薄耙允プ约旱姆绞教鎰e人生活,你仿佛也是別人呢?!保ā队叭恕罚┯白痈L般行走,影子非獨立性,影子具有批判性。榮格以一個被邪惡的蛇裹纏的人喻說世界圖景:“這物質(zhì)的人在精神的世界里攀升得太遠,在那里,心的精神卻把他用金光刺穿。他愉快地掉落并分解了。身為邪惡的蛇不能在精神的世界逗留。”周慶榮以卡夫卡式的喻說不可理喻的人類精神征象。剛剛從黑暗中脫離出來的身體再次被影子裹纏,是人類曾經(jīng)的遺忘。“從今天凌晨開始,我要每天三省吾身,警惕幻影讓我的身形臃腫、變形?!保ā痘糜啊罚└接谄渖系乃枷?,帶來的是價值觀顛覆。那么,誰有信心與自己的謬誤來個徹底了斷?
一剪子下去,無關(guān)緊要的內(nèi)容從此剝離。
豈不快哉!????????????(《剪影》)
“剪影的重點是我嗎?錯!被有意模糊的外部環(huán)境,恰恰是不能用來辜負的。”現(xiàn)實世界的不堪與救贖的上演。無法擺脫的影子,人類都經(jīng)歷過了。影子是自己的也是別人的。影子是“他者”,也是“在者”。那么,活在影子里與活在光芒里則成了一個論題。用博爾赫斯一句風趣的話說,上帝事先就把化石藏起來了,為的是欺騙地質(zhì)學家。人類自我欺騙:身正不怕影子歪。在現(xiàn)實面前應該是謬論。人類具有兩重性,夢境和清醒,狂悖和理智,是對抗的理念。人的精神世界,總是相互對抗相互依存。有時候,一種力量占上風時候,另一種力量則會潛藏等待時機,但又早晚再跳出來,力量將會變得更大?!坝绊?,是美學的陷阱,還是邏輯的復雜?”(《影響》)事物對立的兩重性為人所有,又可相融。如榮格所言:光明的一邊是白蛇,黑暗的一邊是黑蛇,兩條蛇可怕地纏斗,最終讓黑與白全部消失。隱喻本身強大:“影國里的每一個個體,若要獨立清晰,就必須保持有效距離。相互不妨礙式的尊重,亦可概括為冷漠。”(《影國》)羅素也有一個理由:假設沒有世界,沒有祖先,沒有童年,世界只存于眼下,然后開始存在,我們能否再分享過去呢?休謨認為:桌子的存在,就是整個現(xiàn)實的存在。當靈魂人格化了,就不得不跟著肉體的變化行走。從某種意義說,“影子”是一種暗物質(zhì)。誰會懷疑但丁到底是否到過地獄?地獄是暗的存在。死亡是影子的終結(jié)。肉體是靈魂的影子?;靵y是秩序的影子?!坝袝r,我走在陽光下。不抬頭看天,只顧影。一顧,便知道了太陽的位置?!薄爱旑櫽白詰z成癮,一個人和他的內(nèi)外就出了問題。”(《顧影》)事實上,內(nèi)心的影子要比身體的影子更令人恐懼。夢中的老虎比現(xiàn)實的老虎要可怕千萬倍。詩人指證了人的世界“影子”是可怕的也是虛幻的。而當世界充斥著血和火,狂悖的熾烈,就意味著光的毀滅,暗的來臨?!拔医?jīng)常敞開胸懷。只讓自己在明處,一切的來,只是該來。因為不怕鬼,來者便都是客。”(《影壁》)人類應該能夠校正自己的身影。但有時候,作為主體的靈肉之軀似乎被忽略了,而“影子”卻重要起來。當然,我們不會因為光芒的盛大而忘記了影子的存在。有時候我們在一種影子的脅迫下迷失了精神本身,讓我們也成了被審判的人、迷路的人、受傷害的人。人的傷口在影子里,影子不疼痛,靈魂疼痛。靈魂疼痛才會看清世界,才有理由讀懂生者與死者的不同。但是,沒有光的世界,是否能夠看見影子?其實,影子幽靈般存于人的內(nèi)心:空洞浮夸、虛偽欺騙、利益欲望,毒疫侵害,都是彼此世界的黑蛇影子。問題是,我們?nèi)绾卧诠庥爸g找到某種救贖,從而得以智性地解決某些世界性難題?!坝腥嗽诠饷⒅衼G掉自己,有人則在光明中一邊勞作,一邊舉杯暢飲?!保ā稌溆啊罚笆窌m然合上,書里的古人卻沒有離去。”“它首先是一根骨頭。不軟的骨頭?!保ā秱b影》)深刻喻指了救贖的本質(zhì)。人應該是硬朗的,影子也應該是“有骨頭”的。但是,讓“影子”立起來,需要有“一堵墻”的存在,從而檢驗內(nèi)心的闊綽:
有一天,當我走到一堵墻的前面,我發(fā)現(xiàn)我的影子倏地立起身子。
仿佛要代替我,翻墻而過。
我還是認為在遛自己的影子嗎?
是的,在障礙物面前,我把影子遛出了它的尊嚴。
(《遛影》)
“為什么我會斜?因為光,因為光的方向不正。”(《影問》)只有在黑里,才感知光的存在。而能讓光進入的,沒有其它,唯一的就是黑暗。光與黑相互證明、相互照鑒?,F(xiàn)實給詩人的經(jīng)驗,是用詞語直接抵達隱喻的力量。也因此,這個世界,光芒替代黑暗的時刻終究要來。對世界的內(nèi)覺,是意象、氣氛,是不可丟掉的理性?!爸灰罾^續(xù),總有許多鏡像與我們‘形影不離’?!保ā蛾P(guān)于“影”的說明》)人間十影,或者更多的“影”,都是詩人喻指現(xiàn)實的載體。它不是虛幻的,而是真實可觸碰的。周慶榮在“創(chuàng)作談”中說:“仿佛從一種調(diào)侃轉(zhuǎn)向精神上的嚴肅?!薄爸灰罾^續(xù),總有許多鏡像與我們形影不離?!蹦切┍皇÷粤说摹坝暗邸薄瓣幱啊薄肮碛啊薄吧溆啊钡鹊?,則讓它們在時間里盡情演繹。但我并不認為此組是“一時興起”之作。思考如影隨形,世間一切“影子”已然稔熟于心。早年我讀《紅樓夢》記住的第一句聯(lián)詩就是“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潛移默化,隨想隨到。人類世界的發(fā)展,記住一些影子,鄙視一些影子,對抗一些影子,則會進步。
“深度在場”讓周慶榮的文本有著非凡的審美意蘊。而這里所說的“在場”,也一定是深刻于現(xiàn)實主義的在場。現(xiàn)實主義不是小說家所特有,詩人更應該有效介入,從而讓詩歌文本的意蘊更接近其意義本身。多年前周慶榮提出的散文詩歌文本“意義化寫作”是現(xiàn)實主義的寫作理念。不僅僅體現(xiàn)在魯迅的《野草》里,也不僅僅是與人類生活有關(guān)聯(lián)的《巴黎的憂郁》與《夜之卡斯帕爾》,現(xiàn)實世界的詩人們,對于“現(xiàn)實”的探揆,更是須臾之間離不開的寫作理想。而離開了現(xiàn)實的寫作也一定是虛幻和無效的。與他的《我們》《有理想的人》《創(chuàng)可貼》《詩魂》等諸多長章一樣,《人間十二影》是言說人類精神世界非凡的、真正的大詩!
黃恩鵬: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長篇非虛構(gòu)散文《到一朵云上找一座山》、散文詩集《過故人莊》和理論研究專著《發(fā)現(xiàn)文本》等七部。獲教育部頒發(fā)的第三屆全國高校社科核心期刊優(yōu)秀編輯獎、首屆中國散文詩大獎、中國散文詩理論建設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