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平
(同濟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092)
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近年來出現了“歷史化”的重要動向。2021年10月在中山大學召開由中國新文學學會主辦的中國新文學學會第34屆年會即以“當代文學研究歷史化趨勢”為首要主題。參會學者有的認為“歷史化”作為學術實踐意味著應該對史料進行充分挖掘、分門別類整理并進行專門史研究,有的主張其意味著開掘稀見史料,還有的認為“歷史化”的提出意味著“文學史研究應當對接當下生活,從而煥發(fā)出生機和活力”。(1)胡志、張羽珺:《聚焦當代文學研究歷史化趨勢》,《人民日報(海外版)》2021年11月4日。總之,參會者大多認為它意味著對文學制度、期刊文獻史料、人物本身的研究,而不再以作家作品意義的分析闡釋為中心。
這種“歷史化”或者側重于對實證性材料的搜集,或者從當下的立場來理解過去。但不難發(fā)現,最先提出“歷史化”原則的美國馬克思主義評論家杰姆遜是從后一側重出發(fā),認為它意味著從闡釋模式的歷史化——回到作品的歷史環(huán)境理解闡釋客體,到評論者立場的歷史化——回到評論家的歷史環(huán)境來反思闡釋行為;還意味著從文學文本的歷史化——揭示被敘事文本壓抑在內部的歷史潛在矛盾,到文類批評的歷史化——呈現理論方法在建構中掩蓋的矛盾、被壓制而未言說的時代本源。(2)參見Fredric Jameson, Political Unconscious,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2.這與上述中國學界一些人認識的“歷史化”的重點并不相同。因此,國內學界另外一批學者認為,它意味著“在一種更大的歷史視野和新的現實問題意識中,來重新定位和理解”文學。(3)賀桂梅:《打開中國視野:當代文學與思想論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7頁。那么,究竟什么是“更大的歷史視野”和“新的問題意識”呢?
在以杰姆遜“歷史化”原則為其指導思想的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學者中,賀桂梅是其中最為突出的一位。近年來,她對復雜的中國現當代文學社會史料和文化現象進行了新的綜合性探討,對1940—1970年代即傳統(tǒng)社會主義時期的文學和文化、1980年代的文學、1990年代中后期以來全球化加速時代的文化現象進行了新的闡釋,體現了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在新時代革命性的目標調整和話語重構。因此以其研究為標本,有助于我們了解和判斷當前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界的新趨勢和新動向。
當代文學史的第一個階段是從1940年代開始并延續(xù)至“十七年”最后終結于70年代末的文藝。賀桂梅與一段時期來在當代文學研究領域里致力于“解構”新中國文學研究者的不同之處,在于她從“民族形式”建構的角度重新思考這段時期中國文學實踐的歷史機制,借此探究當代文學“在何種意義上既延續(xù)了五四的現代化訴求、又塑造了當代中國現代性書寫的獨特路徑”。(4)賀桂梅:《打開中國視野:當代文學與思想論集》,第211頁。由此可見,這是一種在堅持社會主義價值意義立場上的歷史探尋。
賀桂梅重點批評了當前學界存在的兩種觀點:一是新啟蒙話語否定“當代文學”的歷史意義,將其視為“畸形”文學形態(tài);二是“新中國文學”“共和國文學”(更不用說“民國文學”)概念的倡導者強調“當代文學”只不過是“現代文學”的延伸與變形(5)賀桂梅:《打開中國視野:當代文學與思想論集》,第220頁。??傊叨驾p視社會主義理念在其中發(fā)揮的歷史作用和價值。而賀桂梅本人則從“民族形式”論爭開始回溯,認為它與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是當代文學的兩個“真正起源”。她援引社會學的研究成果,說明“當代文學”的發(fā)生是直面并克服中國社會城鄉(xiāng)的結構性鴻溝的現代化實踐結果,同時1940—1950年代在亞洲形成的“冷戰(zhàn)”格局,與新中國關于國家政體與文化認同的構想,使得社會主義革命的歷史要求又內蘊新中國文化之中。由此她在動態(tài)的歷史性關系網絡中審視研究對象的結構性特征,提出這一時期中國的國家構筑與文化認同的基本形態(tài)是現代的民族—國家、古典中國的歷史傳統(tǒng)與冷戰(zhàn)格局中的社會主義國家三者的混雜。(6)賀桂梅:《打開中國視野:當代文學與思想論集》,第226-227頁。這一發(fā)現展示了歷史唯物主義辯證法強調的重視事物關聯性、互動性的精髓。
在這一“三重歷史結構”下,當代文學在關于個體—社會的內在想象方式上,出現了對“新人”的書寫。賀桂梅反對對“新人”的簡單觀念性圖解,而是訴諸更為廣闊的歷史性、社會性和文化性角度觀察,指出超越現代時態(tài)“內在的人”而創(chuàng)造出當代社會主義的“新人”,“不僅是社會主義革命實踐的必需,也是有著地區(qū)、階級、族群等多重內在差異性的當代中國完成現代化的必要過程,因而必然與民族文化資源的創(chuàng)造性轉換緊密地關聯在一起”。(7)賀桂梅:《打開中國視野:當代文學與思想論集》,第229-230頁。同時,由于這一“新人”與“人民—國家”的構想始終存在含糊性和內在的緊張,因此無論在現實上還是在理念上,都還存在著個人與集體、人物個性與理念類型之間的二元對立,這使得關于新人的書寫未能擺脫“類型化”或概念化。但從“民族形式”的角度入手,引入中國歷史與文化資源討論,則可能突破這種框架。(8)賀桂梅:《打開中國視野:當代文學與思想論集》,第234頁。
這一論斷是賀桂梅在對農村合作化小說和革命歷史小說的文本分析中得出的。她發(fā)現,“新人”在這些作品中往往并不占據中心位置,個人僅僅處于倫理性地位,真正的主人公常常是村鎮(zhèn)家、戶、村、社即結構性的社會單位。這表明人物并非這一空間的中心主體,而是作為空間的結構性因素與力量的呈現。這種空間—主體的書寫模式以及人物主體性內涵及鄉(xiāng)村社會人際關系無法完全用社會主義的階級理論解釋,但卻與傳統(tǒng)中國“禮儀社會”的構想潛在吻合。以趙樹理作品里的鄉(xiāng)村烏托邦為例,賀桂梅認為他去核心家庭化的戶與社關系的想象預示著新社會形態(tài)的形成。這種“全新的社會,全新的人”建立在公共性社會勞動的基礎上,并在勞動者自我管理的過程中自發(fā)出現,觸及了在傳統(tǒng)社會關于“公”“大同”理解的基礎上展開“社會主義”想象的可能性。(9)賀桂梅:《打開中國視野:當代文學與思想論集》,第289頁。雖然在后來的社會改造中,城鄉(xiāng)結構關系的變化使得趙樹理文學塑造的歷史主體喪失了現實土壤,但新世紀以來中國的城鄉(xiāng)社會結構和農村問題的顯現,又使得趙樹理作品的獨特意義引起關注。
在對其他1940—1960年代革命通俗小說的敘事分析中,賀桂梅發(fā)現它們“講故事”的意味遠大于“寫小說”的意味。她的問題意識使她還看到這一文體以獨特方式串聯起古典、現代與當代的文學形態(tài):古典中國差序格局下的社會禮儀、現代中國的民族主義與當代中國的社會主義革命三者間,存在著結構上的相似性與話語裝置上的不一致性,這導致英雄傳奇作為一種敘事類型因其相似性而被調用,同時又因其話語裝置上的不一致,而被置于次一等的位置。(10)賀桂梅:《打開中國視野:當代文學與思想論集》,第279-280頁。這種對不同文體的分析由于引入了其政治性和文化性的潛文本,結合了對它們歷史性內容與社會性內涵的討論,從而能有效解釋這些文體特征之間的關聯和本質區(qū)別。
“中國氣派”是毛澤東在1938年的《論新階段》一文中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總體訴求背景下提出的要求,到1942年《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之后,“書寫為中國人民所喜聞樂見的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成為中國文學革命化道路的基本的核心的維度,此后幾十年人民共和國的社會主義文藝可以看作是在這一方針下的實踐。近年來,學者開始從這一角度重新檢視新中國文學,賀桂梅在這一方面的研究尤為突出,2020年她的長篇論著《書寫“中國氣派”:當代文學與民族形式建構》在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該著從民族形式的角度考察1940—1970年代的革命文學,在對當代中國代表性作家作品進行文本細讀和理論闡釋的基礎上,追問民族形式中那些始終作為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革命底色、基礎和形式的中國文化的存在方式。它將“中國”與“文明”這種無意識或潛意識的存在作為文學、文藝歷史研究和理論化實踐的對象,廓清歷史實踐的內在邏輯和基本面貌,同時也直面其中出現的問題。
與1990年代后期以來“重讀1980年代”的潮流一致的是,賀桂梅對1980年代的尋根文學和“純文學”思潮及相關文化現象進行了新的解讀。她所做的“歷史化”的工作有效“還原”了思潮和創(chuàng)作潮興起的時代背后的動因,揭開了由于觀念“物化”和“神話”籠罩在事物之上的面紗。比如,作者看到當時在內外因素的互動作用下,尋根文學的產生并非只受到西方現代派文學的刺激,作為克服和轉移文革激進實踐造成的合法性危機,民族主義話語也發(fā)揮了作用。因此,尋根文學與當時中國作家的兩難處境密切相關:一方面,文化界自認為落后于西方的心態(tài)下,被一種自我改造的焦慮所纏繞,面臨著身份認同困境。(11)賀桂梅:《“疊印著兩個中國(古代與現代)”——80年代尋根思潮重讀》,見《打開中國視野:當代文學與思想論集》,第21頁。另一方面,他們希望與中國文化傳統(tǒng)建立新的關聯,但由于無法擺脫現代化邏輯的羈絆,因此只能在批判傳統(tǒng)中國文化的前提下,在主流之外的文化中尋求出路。中國主體認同的基本歷史情境由此體現在“敘事主體糾纏在兩種不同方向的話語張力之中,并顧此失彼”。(12)賀桂梅:《打開中國視野:當代文學與思想論集》,第25頁。
從社會學意義上,賀桂梅再次辯證地剖析了事情的另外一面:知青作家回城后艱難而庸常的日常生活粉碎了他們的幻夢,一些作家在打開國門之后的歐美之旅中意識到異域文明的他者性,也給予了他們回首鄉(xiāng)村生活的契機與民族主體意識。這種民族國家認同帶來對民族生存狀態(tài)的“發(fā)現”和書寫。由此對“本真的中國(文化)”的探尋本身是一種“去政治化的文化觀”,但對“文化中國”整體性想象和主體意識的發(fā)現和重建又有其價值。同時,對少數、邊緣族群的文化進行書寫盡管只是中心文化的理想自我的投射,然而書寫這些風俗也是“作為‘中國人’的主體發(fā)現‘自我’的時刻”,是在現代化與民族認同之間自我分裂式的主體表達。(13)賀桂梅:《打開中國視野:當代文學與思想論集》,第33-34頁。這種在回歸歷史語境后作出的不偏不倚的兩面性判斷,體現了歷史唯物主義辯證法的典型特征:作者并未落入后殖民批判批評“宗主國(殖民)文化”并意圖對其加以裂解的窠臼與陷阱。相反,她看到了作家在重敘地域文化基礎上對“文化中國”整體性想象的重建意義。
與此同時,作者超越此前的學者同類研究,看到1980年代“層層播散的知識體制”帶來的“新常識”,是促成尋根文學作為文學—文化領域的“一種意識形態(tài)實踐行為”的來源:她追問關于“文化中國”的歷史敘事如何建構,其知識表述如何構成且源自何處。由此她發(fā)現1960—1970年代國內的考古大發(fā)現帶來的中華民族“多元起源說”,與相伴隨的史學界的民族史新敘事和李澤厚為代表的哲學—美學學界的美學史新表述,是這股潮流背后的資源。(14)賀桂梅:《打開中國視野:當代文學與思想論集》,第39頁。在歷史化原則之下的自覺探尋,使得作者發(fā)現尋根作家對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重構只是現代化理論的“文化優(yōu)先論”的變奏形態(tài),這導致其文化決定論的傾向對中國“起源”的重敘,只是在西方現代主體注視下的倒影呈現。但研究者辯證地看到,尋根文學所提出的議題與后發(fā)現代化國家的主體性緊密相連,其內在意義不容忽視。
在重新認知古老中國的表象下,文化民族主義為尋根文學潮提供了“主體性”支撐,而“詩化哲學”及其支撐的“純文學”思潮則為世俗化狀態(tài)下正形成的市民階級文化心理的“主體性”貢獻了養(yǎng)料。對此賀桂梅再次從1980年代的社會語境入手,看到對文革激進政治的厭倦使人們希望文學遠離政治,但將“反政治”或“非政治”作為“文學性”的標簽的文學/政治的二元論也是政治性的選擇?!霸娀軐W熱”、以“轉向語言”為表象的“文學理論熱”與“重寫文學史”作為“純文學”思潮三個不同的發(fā)展時期的潮流,都包括了主體意識的建構:“詩化哲學”遠離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將審美作為“人的本質對象化”的認知,在科學主義/人文主義的二元對立中提出解決分裂的方法;它以現代主義的美學干預現實的思路,為將要到來的自由市場體制貢獻了虛幻的主體及主體意識。而在“文學理論熱”中,被稱為“新潮批評”的形態(tài)的“文學語言學”和“敘述學”強調語言創(chuàng)造意義,輕視結構主義—后結構主義的“非人道主義”傾向,將“政治(社會)決定文學”的模式顛倒為“文學決定政治(社會)”,這使得它陷于人道主義思潮的“主體論”和“中心化主體”的認知方式的窠臼。而當時“重寫文學史”思潮則被置放于更深廣的歷史視域和國際視野下加以檢視:它的“純文學”理路所來源的韋勒克《文學理論》所倡導的“新批評”方法,其實是在二元對立的冷戰(zhàn)歷史結構中成為流行顯學。而在中國,這種文學“內部”與“外部”的劃分則契合于冷戰(zhàn)格局中的中國/美國、社會主義/資本主義的“內”與“外”:以所謂本真、純粹、文學的“內部”與非本真、政治的“外部”相對。(15)賀桂梅:《打開中國視野:當代文學與思想論集》,第70頁。這當然是一種觀念性的迷思。
綜上所述,在賀桂梅細密的解剖下,1980年代兩個性質不同、從不同方向上重建主體性的歧見由此顯現,其對這三種潮流的剖析體現出明確的場域意識,見表知里,多重辯證,成為歷史化要求所主張的“總體性”原則和研究方法的體現。
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當前“轉向”了更為廣闊的文化現象,用文化研究的方法對社會文本進行剖析和闡釋。新世紀中國社會最大的變化,是經濟全球化伴隨“中國崛起”及由此產生的相關討論,文學與文化產品中的國族敘事由此發(fā)生相應變化。賀桂梅始終強調,對于現代中國的國族敘事問題的考察,需要納入全球經濟體系的觀察視野,才能給予更深入透徹的闡釋,由此出發(fā),她對影視、文化論爭中的文本給予了廣泛深刻檢視。
一段時間以來,中國電影為了擠進歐美市場,在題材和類型上呈現出明顯的單一性,在文化表述上“自我東方化”色彩濃郁。對此賀桂梅以商業(yè)大片李安的《臥虎藏龍》與張藝謀的《英雄》為對比展開分析,因為它們展現了中國商業(yè)大片面對國際市場時的“翻譯語法”:以現代西方人可以理解的方式轉譯古代中國的故事,由此產生了作者所稱的“欲望的透視法”與“中空的主體位置”。所謂“欲望的透視法”是通過展現“古典中國”里的“中國情調”,中國風景成為“欲望的能指”,武俠世界的內在情感世界是為“所指”,這種“布爾喬亞式”的主題生產出“內面的人”的觀看欲望;而“中空的主體位置”則指向象征性閹割的故事,它們呈現對權力/秩序的效忠與臣服。內在主體性的缺乏使得充溢影片的只是物像和視覺的奇觀。但其內在觀念也值得重視:“江湖”向“宮廷”的轉移使得價值認同對象趨近于王朝正統(tǒng),二者間緊張關系趨向和解。通過取消/掏空反叛者的合法性,將“中國”的歷史疊合在“王朝”的歷史之上,使關于國族的歷史書寫成為了國家/政權的歷史,民族主義與國家主義在此形成了親密無間的關聯。比如,在《英雄》結尾,無名以血肉之軀為其與秦王共同追求的“天下”理想獻祭的場面,象征著權力占有者與反叛者共同融入了現代民族主義的“想象的共同體”,而在此之后的一系列影片如《夜宴》《黃金甲》等也都可以做出這種國族體認的解讀。更進一步,在更為廣闊的國際場域追問這種敘事設計,是賀桂梅在“總體性”視野下得出的洞見:國家權力與資本權力雖不可化約,但在強勢的西方/資本權力面前媾和,帶來了中國內部權力/反叛之間的和解。商業(yè)大片由此無法形成內在個體的欲望透視法則,而只是以國家主義形態(tài)呈現民族向心力。(16)賀桂梅:《打開中國視野:當代文學與思想論集》,第90-91頁。
作者并未對無法形成“內面的人”從而形成內在的(中產階級)的原因給出更多解釋。但她在關于“性別問題”的文章中指出,中產階級作為“新階級”在當代中國社會具有不穩(wěn)定性和曖昧性,使其更適合用女性面孔來加以呈現,比如杜拉拉展現了“仍在夢想/鏡像之中的欲望化表達”。(17)賀桂梅:《打開中國視野:當代文學與思想論集》,第184頁。這一在國內外政治經濟學視野下,將社會現代性與文化現代性經驗進行有機關聯的分析思路,體現了歷史/政治闡釋學的分析方法的精髓。
近年來商業(yè)大片中呈現的“中空”的、“匱乏”的主體位置,隨著中國在區(qū)域與全球地位的上升已經有所改變,另一種新的國族敘事被塑造出來。當“中國崛起論”支撐的主體意識與國際市場的訴求結合在一起,商業(yè)大片中關于中國內部權力格局的呈現被改寫,其中作為國際化策略的“東方”表象與“亞洲”市場及其國家關系的再現形態(tài)也隨之改變。賀桂梅對此的分析不同于當前大多數文化研究者所做的表象解讀,也不同于法蘭克福學派或后現代主義理論所進行的“消費社會批判”,而是在深度模式上堅持了馬克思主義的觀念批評原則和歷史性辯證方法。比如,她看到在新的構想中,上個世紀作為“落后民族挨打”的中國民族主義的怨恨記憶被認為需要化解,從而出現了如《南京南京》這樣的影片。
呈現這一新的國族主體面貌的觀念在思想界也有所表現。賀桂梅細致梳理過去十余年來國內學界各種“中國經驗”“中國模式”的話語,看到它們意圖打破西方中心主義范式,從中國的歷史傳統(tǒng)和實踐經驗出發(fā)來理解中國的發(fā)展道路,站在“中國主體性視野”中探詢當代中國歷史經驗的復雜性和豐富性,從西方中心范式尤其是現代化范式向“中國學派”范式轉變。這種“文化自覺”努力既值得肯定,也需要學者保持清醒:“文明論”致力于建構的中國主體性內部包含兩面性。傳統(tǒng)中國的國家形態(tài)、市場形態(tài)以及獨特的世界觀體系是在“現代”之外思考人類社會的重要資源,但缺少了政治化的自覺使得傳統(tǒng)文化往往成為調解或轉移結構性社會矛盾民族主義運作的場地。因此她特別指出,問題的關鍵在于如何將中華文明作為批判性思想資源,重建中國在全球格局中的主體性位置。(18)賀桂梅:《打開中國視野:當代文學與思想論集》,第138頁。
這是一種真正有自我反思意識的主體性建構的開始,而其范例則是賀桂梅予以重點解析的汪暉之文藝批評:通過古今對話把傳統(tǒng)中國的“內在視野”變成我們自身的內在反思性的視野,在古典與現代思想處于同等與“互為主體”的平臺上,汪暉的研究為回應當代問題提供了批判性資源;以“人民”為主體探尋新的普遍政治的可能性,與其他文明論者以傳統(tǒng)“天下”世界觀與“士”的社會功能為當代形態(tài)卻缺少轉換構想的論述,由此形成鮮明對比。其實,我們可以看到賀桂梅在研究方法上與此存在很多相似之處。比如,他們都批判作為現代化意識形態(tài)的社會主義和啟蒙主義把自己限定在傳統(tǒng)/現代、中國/西方的二元框架內;都認識到今天的“社會科學”作為伴隨資本主義全球化過程興起的學科建制也需要加以反省;在對待研究對象和研究方法上,也都特別強調了“互為主體(性)”。
當代文學和文化研究的這種新趨勢并非是“為學術而學術”,而是由新時代的特定氛圍中產生的問題意識所激發(fā)。如上文所言,貫穿賀桂梅研究始終的是“建立中國(文化與政治)主體性”的意識。但正如杰姆遜所說,諸如“我思故我在”這樣的“主體性話語”不過是市民階級自我意識的宣稱,并非真正的自我反思;后者需要對自己的理論預設和文化/政治立場有一個清醒的自我認知,不斷進行自我清理和批判。這讓人想起在筆者上大學的1990年代,校園里流傳著一句據說來自??碌拿裕褐匾牟皇窃捳Z所講述的時代,而是(意識到)講述話語的時代。按照賀桂梅的話說,這是因為話語是一個認識論的“裝置”。所以她強調真正有效的研究應當是將討論提升到對文學(研究)的“自我批判”的高度。(19)賀桂梅:《打開中國視野:當代文學與思想論集》,第43頁。
賀桂梅的當代文學與文化研究具有鮮明的問題意識。在訪談文章《重返80年代 打開中國視野》中她這樣說道:
在今天,中國的主體性(包括政治合法性、歷史道路、文明形態(tài)、文化系統(tǒng)等不同層面)變成了一個廣受矚目的問題。討論這種獨特性,并不是要說明中國如何永遠是世界史的一個“例外”,而是要討論中國如何可以作為一個文化與政治的主體,創(chuàng)造性地回應當下中國社會面臨的現實問題……而一旦80年代的知識體制與思想實踐被放置在這種新的歷史視野中加以思考,它在當時的歷史與全球格局中如何創(chuàng)造性地確立中國主體性的方式,無疑也可以成為我們今天思考“中國道路”問題時的重要參照。(20)賀桂梅:《打開中國視野:當代文學與思想論集》,第17頁。
“主體性”既然與“中國道路”問題緊密相連,那么伴隨著這種主體性建構自覺的,就是一種“認知中國”的清醒努力:
當我們談論“中國當代文學”時,其實常常只關注“文學”與“當代”,而以為對“中國”的理解是自然而然的。但實際上,如何理解“中國”,才真正決定著“當代性”與“文學性”的建構方式。(21)賀桂梅:《打開中國視野:當代文學與思想論集》,第19頁。
這段話說明,關于“現代”“當代”與“文學”的理解,從來就離不開對于“中國”這一主體的想象和構建,研究者明確自己要“在某種全球結構和比較長的歷史視野中,考察不同層面的力量如何將特定時空關系中的‘中國’塑造為一個文化與政治主體”。換句話說,這種在當下意識的認知框架下的研究動機,也是一種“打開中國視野”的“文化自覺”的努力。
這種努力在賀桂梅《打開中國視野:當代文學與思想論集》一書的編排中也同樣有所體現。第一輯名為“重返80年代”,第二輯則跳躍至“21世紀的中國問題”,這兩輯分別收錄了作者對1980年代和新世紀以來中國文學和思想的相關研究。然而第3輯和第4輯卻并不標明所研究的年代,分別冠以“性別問題”和“民族書寫”之名,且其分析的對象從1940年代的延安時代一直延續(xù)到1950—1970年代的新中國時期(其中有一篇從三個女性形象談中國社會性別制度的變遷的文章則還關聯到了1980年代和近期),即傳統(tǒng)的新民主主義革命、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時期。這種有意安排的跳躍性自然含有深意,或許我們可以認為,在作者心目中,1980年代和21世紀中國文學和文化所遭遇的問題,可以從對傳統(tǒng)社會主義時期的討論中獲得啟發(fā)和收獲。
在此問題意識下,這種當代文學研究產生出一系列延續(xù)性的、以“主體性”的變遷為邏輯線索與發(fā)展脈絡的研究成果。在1980年代的“尋根文學”中,出現了代替性的文化民族主義的“主體性”,而從那時開始延續(xù)至今的“純文學”觀念中,隱現一種虛幻的以對抗政治為標榜的“主體性”,由于它們回避對“政治中國”的認知或自身存在的簡單化傾向,因而是內在分裂的。21世紀隨著中國的和平崛起,在過去二十年的電影大片里,我們看到是一種看似飽滿亢奮、實則中空匱乏的主體性。這一狀況近年來逐漸有所改變,即在資本全球化的當下另一種新的國族敘事被塑造了出來。這一變化在關于“中國模式”及伴隨的諸種“文明論”的討論中亦可見一斑,但缺乏政治化的自覺使得此類新的國族敘事亟需超越復古主義和中華中心主義的窠臼。而以汪暉為代表的一些學人則開始在“中國主體性視野”中探詢當代中國歷史經驗的復雜性,以超越古今中西的二元對立,嘗試建立“中國學派”。女性主體地位是當代中國建立主體性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在相關文學建構中,階級議題和性別議題經常相互糾纏、顧此失彼,丁玲則以“革命的邏輯”統(tǒng)一了兩者,留下了豐富的經驗和教訓。因此,當我們回到“當代中國”開始的1940年代,回顧1950—1970年代的文化生產,就可以在“民族形式”的書寫中,看到古典中國、現代中國和革命中國的對話;在敘述“英雄”和“新人”建立主體性的歷程中,也可以書寫和探尋“中國氣派”的社會主義文化和政治的實踐。這對于當今主體性的重建不無啟示。
“跨學科”是這一研究中的顯著特色。這種綜合社會學、政治學和比較文化學視域的跨學科研究,使得文學研究和社會學方法與成果彼此互補;在歷史動態(tài)性變化的社會結構中探尋文學文本的生成與演變,在說明其審美特征之外,對于社會與文化的演變與發(fā)展也得出洞見。我們在賀桂梅對于趙樹理文本的剖析和分解中,完全可以領會到這一點。而通過社會學(實質上是政治經濟學)視角的引入,使得賀桂梅還可以解釋一些更大歷史時段的文學史問題,比如當代文學在文革期間的激進化,以及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轉折。以下的分析給予了我們嶄新的理解:
1960年代后中國社會與文化實踐的激進化,是以中國經驗的普遍化和世界化作為基本趨向的,從而使得“民族形式”問題表現出新的形態(tài)。在這里,中國與世界的新關系同時表明的是中國自身所發(fā)生的變化。一方面從國家內部可以說,伴隨著人民公社的建立,對鄉(xiāng)村社會的現代化組織已經完成,當代中國此時實際上已完成了現代國家的內部組織,“結構性鴻溝”已經彌合或以保留“結構性差異”的方式將其轉化到國家內部構成中;另一方面從國家外部關系來說,擺脫與前蘇聯式社會主義的依附性關系,掙脫美國冷戰(zhàn)的封鎖,而通過與第三世界國家的聯盟,建立起一種新的超民族—國家的“世界”關系形態(tài),就成為當時中國的某種必然訴求。
由此分析,她得出結論:“1960—1970年代當代文學的轉型有著其內在的結構性歷史動力。更值得一說的是,這種普遍化的訴求顯示出的,是當代中國尋求世界市場的內在需要。這在某種程度上也預示了1970—1980年代轉型的發(fā)生?!?22)賀桂梅:《打開中國視野:當代文學與思想論集》,第238-239頁。這種分析不但從總體性視角說明了特定的時代文學不斷激進化的內外部條件因素,而且還間接點明了“新時期”轉折在時勢上產生的“必然”。
在評價劉復生的敘述工作的特點時,賀桂梅曾經說過,“在相當規(guī)范的學術寫作中,能夠清晰地讀出屬于他個人的創(chuàng)造性的判斷、評價與某種應稱之為思想的力量的東西”,是她認為一個學者“成熟”的標志。(23)賀桂梅:《激活歷史經驗與學術知識的力量 ——解讀劉復生》,《南方文壇》2011年第1期。我們從賀桂梅所做的上述分析中,也能時時感受到這種論述中的思想力量。
這種跨學科的視野和實踐使得對文化文本的分析可以被歸為“文化研究”的范疇。但與國內大多數只關注消費文化的研究者不同,賀桂梅的興趣在于“通過關注日漸占據主流地位的大眾文化,批判性地分析其所隱含的將現實合法化的意識形態(tài)”,從而“跨越經典文學體制或文化等級秩序以及學科框限,批判性地介入現實文化。”(24)賀桂梅:《打開中國視野:當代文學與思想論集》,第170頁。在此意義上,劉復生的總結在我們看來殊為精當:她“以新的問題意識與理論視野,及建立在豐富史料基礎上的綿密分析,成為當下現當代文學研究領域頗具前沿性的、令人振奮的成果”;而之所以能獲得諸多洞見,是由于“她批判性地運用西方理論及‘越界’(跨學科)思考的能力,對歷史與思想史的興趣,自我反思的傾向,以及以學術為志業(yè)的內在激情”。(25)劉復生:《穿越語言 圖繪歷史——解讀賀桂梅》,原刊于《南方文壇》2005年第4期,參見劉復生:《文學的歷史能動性》,北京:昆侖出版社,2013年,第164頁。這意味著賀桂梅在其文學和文化研究中總是包含了作為批判知識分子所持的自覺的政治視野和議程。這種議程就是在全球資本主義形態(tài)籠罩下的保守氛圍中,仍然堅持對革命和社會主義實踐的意義闡釋和堅守。
比如,在她對1940年代的“民族形式”的研究中,有兩個關鍵點得到強調,一是關于“中國想象”的無處不在:“任何關于文學的‘民族形式’的建構和書寫,事實上都內在地包含了對‘中國’這一想象的共同體的新的理解和塑造方式”;(26)賀桂梅:《打開中國視野:當代文學與思想論集》,第211頁。二是“社會主義”的理解和實踐在當代中國的民族與國家建構中的獨特性,也關系到人的主體性建構,因此從“民族形式”問題角度進入當代文學的討論,“不僅要處理‘民族’(‘國家’)與‘文學’的問題,同時還要處理由‘社會主義’的政治實踐所要確立的人之社會存在方式的主體性問題”。(27)賀桂梅:《打開中國視野:當代文學與思想論集》,第215頁。在談到“重返80年代”研究的初衷和重建1950—1970年代的理論視野時,她也曾經說道:“在今天如何重建理解50—70年代的理論視野,也是一個全面地反思當代中國歷史的契機。這涉及到如何反省80年代式的現代化理念,如何更為歷史化地理解50—70年代的社會主義實踐,更重要的是,如何在全球資本主義歷史中理解第三世界國家的‘社會主義’與現代化道路的關系,如何理解社會主義理念在今天的意義?!?28)賀桂梅:《打開中國視野:當代文學與思想論集》,第15頁。而在對1980年代以來的性別問題的分析中,她不時提到同一個現象,即“文革”結束以來,中國當代的女性學者在反思以往的婦女政策時,常常將女性問題與階級議題分離,強調女性生理、心理和文化表達的獨特性。她們尤其關注“知識女性”,流行引自西方的女性話語“始終潛在地以中產階級女性作為女性主體想象的基礎”;革命時代文化舞臺上的工農女性形象早已被充滿中產階級情調和趣味的女性所代替。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當今中國主體性失落和尋求替代的癥候。顯然,所有這些考察都意在以“再解讀”為載體為新世紀中空而匱乏的主體,特別是“為當代社會主義女性話語實踐”,提供一種啟發(fā)性的理論參照。(29)賀桂梅:《打開中國視野:當代文學與思想論集》,第142頁。
而在具體剖析過程中,表面上她經常是“以知識考古學或譜系學的方法來清理文學史觀或批評觀念”, 但實質上是以作為“總體知識/歷史視野”的政治經濟學來研究歷史過程。(30)賀桂梅:《打開中國視野:當代文學與思想論集》,第168頁。比如她為不少人心目中的“馬列主義老太太”“老左派”的丁玲正名,指出“她是革命的肉身形態(tài):她用自己活生生的生命,展示了二十世紀中國革命的全部復雜性”;而所謂“丁玲的邏輯”,就是“始終以強烈的主體意識面對、認知外在世界,并在行動和實踐過程中重新構造自他、主客關系,以形成新的自我”的“革命的邏輯”。(31)賀桂梅:《打開中國視野:當代文學與思想論集》,第198-199頁。她指出,深入這種邏輯,就是為了“深入到革命史的肌理層面以把握歷史的復雜性,從而更為自覺地承擔二十世紀革命作為‘遺產’與‘債務’的雙重品性的契機”。(32)賀桂梅:《打開中國視野:當代文學與思想論集》,第206頁。
這就是說,一方面,作為學者,賀桂梅自述自己有意識地“拆解純文學的知識體制,反思當下的學科體制建構等,就是要不斷地揭示出文學的歷史性與政治性”;另一方面,作為批判知識分子,她又懷著“具備某種世界史和社會結構的整體視野之后,來重新思考和探尋‘撬動’世界的支點”的愿望。由此,“關注整個的社會結構、文化體制和意義表述過程,其中,文學/文藝如何發(fā)揮歷史作用”的研究過程,就是整合這兩個身份認同的同一性的過程。(33)賀桂梅:《打開中國視野:當代文學與思想論集》,第20頁。
照此看來,賀桂梅在闡釋文本中“打開中國的視野”的經歷,也是一種政治視野展開的過程。按照她的理解,這種政治“不僅包含在階級/階層維度上的社會政治,也包含在民族/國族維度上的文化政治,以及身體/性別維度上的性別政治”;這種視野能使她的研究“總是保持著對社會生活基本組織方式中的權力關系的警醒,并與那種狹隘的、以去政治化的方式實踐新政治的審美批評保持距離”。(34)賀桂梅:《激活歷史經驗與學術知識的力量 ——解讀劉復生》,《南方文壇》2011年第1期。由此觀之,“打開中國視野”的具體分析,也是一種理解現實世界和想象更美好的社會的努力。目前在這一方向上進行開拓的還有羅崗、蔡翔、張旭東等眾多學者,他們都致力于在新時代將新文學傳統(tǒng)和社會主義文藝傳統(tǒng)在“人民文藝”的視野下加以聯通,從而為在更高層次上產生一種綜合性的、具有現代中國文化主體性的文學史敘述而努力。(35)關于幾位老師的研究的評論,可參見王曉平:“On the Methodological Problem of the Discussions of ‘Chinese Identity’ in the Exploration of ‘Cultural Politics’,” Theoretical Studies in Literature and Art, No.2, 2022.
總結上述研究的整體思路,我們看到,中國當代文學和文化研究在新時代新的問題意識下所進行的方法論探索和新的研究趨向。研究者強調發(fā)揮“主體性”和創(chuàng)造性,要“探尋一種更有效地釋放文學與文學研究的批判能量的路徑”,“釋放它(文學)在想象人的更合理生活時的烏托邦能量”。(36)賀桂梅:《打開中國視野:當代文學與思想論集》,第73頁。這一綜合了人文與社會科學的視角所做的知識探尋特別突出了社會視野,其討論知識與思想實踐的力量從本質上看正是思想的社會化實踐。正如賀桂梅所言,“一種具有想象力的闡釋,所開啟的便是建構和實踐另一種世界的可能性”。(37)賀桂梅:《激活歷史經驗與學術知識的力量 ——解讀劉復生》,《南方文壇》2011年第1期。
從本文對賀桂梅等關于中國當代文學的“再解讀”實踐所涉及的三個方面看,這種闡釋行為實質上也是在進行一場靜悄悄的“重寫文學史”的范式革命。我們在這些研究中不但讀到了學者具有思想穿透力的見解,打開了社會想象,而且就其在文化界引起的關注及在具體解讀中發(fā)揮的影響而言,我們可以認定,研究者實現了其思想性社會實踐的愿望。這種在自覺的歷史唯物主義辯證法指導下的新研究方法的探尋及領域與話語的重構,展現了新時代中國文學研究者在樹立文化自信、建構文化自覺的時代要求下,建立中國現代文化主體性目標的持續(xù)努力。(38)對于一些相關研究的評論,可參見廖望:《闡釋“多元競爭的現代性”與“全球資本時代”中的文學——論王曉平的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文藝論壇》2022年第6期;廖望:《“多元變革時代”與“多元現代性”視野下的中國小說》,《學術評論》2023年第1期;王曉平:《從歷史的“文本化”到文本的“歷史化”: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下“重寫文學史”的反思和推進》,《南京社會科學》2021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