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馬八音盒（短篇小說）

◎邱 力

一

三個月前的那個趕場天，冬蟬第一次見到艾小云。從那天開始，冬蟬變傻了，像父親鐘情于稻田養(yǎng)魚，像三姐鐘情于母雞下蛋，冬蟬只鐘情于艾小云。這個來鎮(zhèn)上開廠的城里女人。

趕場的人真多。三姐往自備的礦泉水瓶里灌好了井水，還有兩個饅頭和一塊糍粑。這是她的午飯。順利的話，過了正午，三姐籮筐里的80枚雞蛋會全部賣完。三姐在賣雞蛋這件事上一點兒也不傻。她會按整數(shù)來賣，從不會算錯賬。有人來問價，她就一指冬蟬給她寫在廢紙殼上的“正宗農(nóng)家土雞蛋，每個一塊錢不還價。”三姐經(jīng)常來賣雞蛋，許多趕場的人都認(rèn)識這個長得高挑神情專注的賣蛋女孩。如果不說話，別人基本上看不出她是個傻子。

冬蟬將三姐安置在一棵大榕樹下，朝鎮(zhèn)政府小廣場趕去。那里正在舉行一場大型企業(yè)現(xiàn)場招聘會。會場設(shè)在小廣場的主席臺上，已經(jīng)聚集了一大群人。高音喇叭在放著流行歌曲，人聲喧嘩，不斷有人向前面擁擠，看上去像是那些時常光顧鎮(zhèn)上的流動商販舉辦的服裝展銷會。這段時間，鎮(zhèn)上陸續(xù)建了好些廠房。已經(jīng)掛牌的就有氮肥廠、煉鋼廠、瓷磚廠、家具廠等等。廠房集中在鎮(zhèn)東，聽說縣里要在鎮(zhèn)上辦工業(yè)園區(qū)。這對于冬蟬來說，是件好事。冬蟬不出遠(yuǎn)門就能找到工作了?？烧l不想出門去見世面呢？冬蟬的大姐二姐像別人一樣離開鎮(zhèn)上，遠(yuǎn)嫁他鄉(xiāng)。三姐走不了，她得守住她的那群雞。冬蟬和父親想走也走不了，他們得守住腦筋時好時壞的三姐，守住這個透風(fēng)漏雨的家。冬蟬想去家具廠應(yīng)聘，拜師學(xué)藝，學(xué)會做家具以后自立門戶。主席臺的臺階上擠滿人，冬蟬來晚了，只能排在后面。冬蟬往前擠著，透過人縫張望，想盡快找到家具廠招聘的桌牌。不料腳下一滑，從臺階上摔下來。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左腳咔嚓一聲，崴了。人群騷動，響起哄笑聲。

“別擠，別擠。咋回事呢？”一個女人的聲音從人群中傳來，她走出人群，來到冬蟬身邊。冬蟬看見一雙黑色高跟鞋，往上是一條筆挺的藍(lán)色西裝褲。女人伸出手握緊冬蟬的右手，說：“喲，原來是個瘦猴子啊。怎么這樣不小心哩？”冬蟬一下子輕飄飄地站了起來，左腳的疼痛消失了，隨著這個穿一身淺藍(lán)色西裝的女人到了人群里面，乖乖地坐在用藍(lán)布蒙著的招聘桌后。女人瞥了冬蟬一眼，從挎包里摸出張創(chuàng)可貼，又在桌下抓了瓶礦泉水一并遞給冬蟬。然后應(yīng)對著前來咨詢填表的人，重新開始忙碌。冬蟬發(fā)現(xiàn)右手指破了皮，就撕開創(chuàng)可貼纏好。創(chuàng)可貼上的圖案是一只卡通熊。桌上有張寫著“小云家具廠”的牌子，散放著些招聘表和名片。名片上印著“艾小云”三字，應(yīng)該是這個女人的姓名吧？冬蟬黙念了一遍艾小云。真好聽，像很久前聽到的一首歌。

冬蟬不記得那天是星期幾，也不記得父親是如何責(zé)罵他沒有照顧好三姐的。冬蟬只記得那天在大榕樹下找不到三姐后，艾小云陪著自己找遍了場壩街，終于在一處廢棄的磚瓦廠房看見三姐衣衫不整地坐在地上。還記得那天艾小云問了一些家里的情況后，遞了兩瓶礦泉水給他和三姐，說以后三姐的雞蛋她全包了，說完從包里拿出招聘表和筆讓冬蟬填寫。回家后，父親用草藥敷在冬蟬腫得像饅頭般的右腳上。腳踝痛得下不了地，冬蟬心里卻老是想著艾小云叫他瘦猴子拉他走上臺階遞給他創(chuàng)可貼和礦泉水讓他填寫表格這一系列的事情。

天氣越來越熱，三姐的母雞們歇窩了，一天撿不了幾個蛋。

冬蟬在家中呆了半個月，左腳仍然腫痛，但可以下地走動了。一天下午，父親急沖沖地推門進(jìn)家，嚷道：“冬蟬，有個城里的女人找上門來了……說是要你去上班，咋回事呢？”冬蟬的心砰砰亂跳，飛快地跳下地，拐出院門?？匆姲≡坪蛻驯J花母雞的三姐正笑吟吟地說著什么。

二

三姐出事了。

事情發(fā)生在冬蟬認(rèn)識艾小云的那個趕場天。三姐那天賣完雞蛋后，去找冬蟬。半路上，三姐有了尿意，踅到小廣場后面的一處廢棄磚瓦廠小解。一會兒，聽見有人哼著小調(diào)走了進(jìn)來。三姐連忙起身避讓，不料脫下褲子的大半截身子正好被來人看了個正著。那人直愣愣地看著三姐。三姐不敢對視，想到衣兜里揣著的80元雞蛋錢，就慌里慌張地把錢抓在手里。那人喉嚨里很響亮地吞咽了一下，上前便用三姐的上衣把三姐蒙了頭，將三姐撲倒在地上。三姐死死護(hù)住那80塊雞蛋錢，拉扯中，順勢向那人的胳膊咬了一大口。那人低聲罵了一句，手忙腳亂地在三姐身上折騰。完事后，那人把一張100塊的票子塞在三姐手上，說：“這100塊錢給你，回家就說是路上撿來的，其他的莫亂講啊?！比慊丶野?80塊錢全部交給父親。晚上，偷偷打水擦洗下身，在疼痛和驚恐中睜著眼，緊抱著那只蘆花母雞坐了一宿。

三姐斷斷續(xù)續(xù)地講完事情的經(jīng)過。冬蟬紅眼了，搖晃著三姐的肩膀，可就是問不出那個畜牲到底是誰，甚至長什么模樣都一概不知。

冬蟬拉著三姐去鎮(zhèn)派出所報案。

派出所連案都沒法立。冬蟬其實明白，這事確實難辦。三姐始終前言不搭后語，人家詢問她，她卻低頭在玩衣襟，或者一臉傻笑，像個局外人。派出所所長把筆一扔，說：“回家想想吧，想好了再來。搞笑得很，一個糊涂，全家都糊涂？”

冬蟬在家中悶了兩天，出門喊三姐走。三姐不肯走，母雞們歇窩后，雞蛋才撿到67枚。再說離趕場還有些日子。冬蟬牽著三姐在場壩街亂逛，萬一運氣好呢？萬一三姐突然想起什么了呢？

父親沒有心思照料那塊養(yǎng)著魚苗的稻田。

三姐出事前，父親每天都要在田埂上巡視。檢查攔魚網(wǎng)柵、清除雜物、堵塞田鼠和黃鱔在田埂上打的洞。午飯就在田邊的窩棚里吃，忙到太陽落坡才回來。

冬蟬去過幾次，幾次都看見麻臉大姑和父親坐在一起吃飯。冬蟬有點兒恍惚，一時間竟然以為是母親坐在父親身邊，還像從前一樣打了把花布傘遮陽，還像從前一樣將父親的軍用水壺灌滿米酒，陪著父親邊吃邊聊。麻臉大姑做的黃糕粑很好吃，糯糯的，透著糯米和紅糖的香?？匆姸s來，遞一塊給他，目光柔柔的。吃在嘴里，看著父親紅光滿面的樣子，再看見麻臉大姑像個真正的主婦一樣收拾著窩棚。冬蟬的喉嚨有點兒哽?！俺园?，還有的，一會兒給三芽帶點去啊?！甭槟槾蠊眯χf。冬蟬突然跑開，半路上將吃剩下的半砣黃糕粑扔進(jìn)了田里。

父親和麻臉大姑的事一直懸而未決。母親走后，麻臉大姑隔三差五來家里洗洗涮涮，把屋子拾掇得清爽整潔，像母親在家時一樣。將麻臉大姑明媒正娶是父親的心愿，可首先得有錢啊。如果住在一起，老屋起碼得重新翻修，籌辦一場像樣的婚禮少說也要四五萬。父親的心愿全都寄托在那片養(yǎng)著魚苗的稻田里了。

前段時間，一場暴雨讓父親的那片稻田魚損失過半。雨水沖毀了攔魚柵，成百上千的草魚和鯉魚借著雨勢逃之夭夭。這些魚苗經(jīng)過父親精心養(yǎng)殖已經(jīng)長到巴掌大小，再喂養(yǎng)一個來月，就可以趕場賣了。那時候，父親正在屋子里一個人喝著悶酒。屋外的狂風(fēng)暴雨他仿佛充耳不聞。

三姐的事把父親徹底打蔫了。

冬蟬也成天無精打采的，像他的父親一樣丟了魂。

三

艾小云一邊打電話，一邊示意冬蟬和三姐坐下。冬蟬局促不安地坐在門口的沙發(fā)上，不知到底是什么事情。三姐好奇地四下張望，一眼瞅見辦公桌上放著一個紅色的圓盒子，圓形的頂蓋下面懸掛著三匹黃色小木馬。這是一個像格林童話中的旋轉(zhuǎn)木馬八音盒。三姐徑自向前，把玩著八音盒。冬蟬不好意思，想要阻止。艾小云笑了笑，歪頭把手機夾在右肩，從三姐手里拿過八音盒，擰動發(fā)條。叮咚叮咚銀鈴般的音樂聲立刻響了起來。三姐興奮得像個孩童一樣拍手歡笑。

艾小云掛斷電話，把八音盒遞到三姐手里，“你喜歡，送給你了?！鞭D(zhuǎn)臉對冬蟬說：“瘦猴子，你三姐這些天怎么沒有送雞蛋來了呢？如果量再大點兒，我還可以在朋友圈里幫你三姐吆喝?！?/p>

“她……生病了?！?/p>

“哦，看醫(yī)生了沒？”艾小云的神情有點兒古怪，說不出是關(guān)心還是緊張，“要不我開車送她去城里作個檢查？”

“不用了。就是肚子痛，吃點兒藥就沒事了?！?/p>

“你呢，不是想學(xué)做家具嗎？過段時間師傅來了后，我安排你們見個面。”

冬蟬覺得艾小云對自己和三姐真是太好了，艾小云真是自己一家的貴人?？吹饺愠鲩T后仍然把八音盒抓在手里聽音樂，一臉開心的樣子，冬蟬心里也難得地輕松，一直以來陰云密布的心里飄浮起藍(lán)天白云。

轉(zhuǎn)天，冬蟬接到和家具師傅見面的通知。

在宿舍樓門口，冬蟬看見艾小云和一個高個子陌生男人走在一起，動作親昵。大熱的天，陌生男人右手摟住艾小云的腰，艾小云的身子黏著男人，兩人邊說著話邊朝宿舍走。冬蟬頓住腳步，呆望著兩人消失。猶豫一會兒，冬蟬折轉(zhuǎn)身向河灘跑去。

到了河灘，冬蟬大口喘著氣。

他想起不久前的一個晚上。

冬蟬、灰亮，還有幾個跟屁蟲，他們埋伏在河灘的一塊巨石后。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月亮也做賊心虛，藏身在一塊稻田般大的烏云后面，偶爾探下頭便縮回去。冬蟬看見一隊黑螞蟻邁著堅定的步伐，咚咚咚地向著巨石底部的一個夾縫蜿蜒而行，那應(yīng)該是蟻穴。一會兒，螞蟻的隊伍在夜色掩護(hù)下陸續(xù)進(jìn)入蟻穴。冬蟬感到螞蟻們正順著褲腿爬滿全身。汗水變成了成千上萬的蟻群，冬蟬不由得一個勁地哆嗦。冬蟬想不明白，咋就會跟隨灰亮到烏拉河灘打埋伏？艾小云真的會來洗裸泳？

“別亂動，來了?！被伊翂旱蜕ひ簦箘呸糇《s的身子，嘴里一股臭哄哄的熱氣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噴到冬蟬臉上。

艾小云踩著鵝卵石，右手?jǐn)堉粋€紅塑料盆，一步一跳朝河灘走了過來。她選了一處地勢平坦的地方，扭臉?biāo)南驴纯?，開始脫衣服。冬蟬的心臟頓時快要跳出嗓子眼?；伊烈苍谥共蛔〉卮?。可結(jié)果讓他們大失所望。艾小云只是脫去罩著的一件外套，她在里面早就穿好了泳衣，是一件藍(lán)底白點的泳衣。夜幕下，艾小云舒展著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身子，緩緩走進(jìn)河水，一俯身，游了開去。

“他媽的，這城里的娘們硬是講究。老子還以為她要洗裸泳呢?！被伊翆⒑谧炖锏囊豢谕倌略诰奘碌南佈?。

冬蟬輕輕舒一口氣，全身松弛下來。月亮踱出云層，灑下稀薄的月光，照著在河中游泳的艾小云和在河灘上埋伏的幾個黑影。少頃，身旁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灰亮像一個在雷區(qū)匍匐前進(jìn)的士兵，向河邊摸去。正疑惑著，灰亮已迅速返回。他手里抓著個東西，一揚，炫耀道：“再怎么說，也不能讓老子空手空腳地撤退吧?！蹦鞘且桓卑咨男卣?，艾小云放在盆里的?！翱烊ィ銈兠總€人都去拿一樣?xùn)|西?！被伊撩畹?。冬蟬扭過臉，裝做沒聽見。一個跟屁蟲學(xué)著灰亮的樣子，屁股左右扭動著向前蛇行?！八麐尩?，把她東西拿完，看她咋個回屋?！被伊列Φ靡荒樢?。冬蟬的手里不知何時攥緊了一塊雞蛋大的鵝卵石，趁大家像一群鴨子一樣引頸張望時。手一揮，冬蟬把鵝卵石向那個已經(jīng)爬到艾小云放衣服地方的跟屁蟲扔了過去?！鞍?！”河灘上傳來跟屁蟲的喊叫。隨即，艾小云從河中冒出身子，邊問是誰邊向河灘走來。幾個黑影一閃身，避開被月光照亮的河灘，向一側(cè)茂盛的蘆葦蕩逃遁。

他們跑出蘆葦蕩，跑到山坡上。四周寂靜無聲，只有劇烈的心跳聲仿佛仍在提醒他們剛剛做了一件見不得光的齷齪事?；仡^向下面望去，烏拉河在月光照耀下，閃爍著銀光。乍一看，還挺好看。

“嘿，你他媽的是不是有病??？”灰亮在后面搡了冬蟬一把。他的臉白得瘆人，手里抓著艾小云的白色胸罩。

那個被冬蟬用鵝卵石擊中的跟屁蟲附和道：“他肯定有病，和他三姐一樣?！?/p>

冬蟬撲過去和跟屁蟲扭打在一起。緊跟著，身子被人拽開，灰亮揮手扇了冬蟬一巴掌，肚腹被人連踢幾腳，冬蟬被打趴在地下。咒罵聲中，灰亮一伙揚長而去。冬蟬感覺不到疼痛，可臉上火辣辣的。不是灰亮扇的耳光，是因偷看艾小云夜泳而羞恥。艾小云白色的胸罩在灰亮骯臟的手里甩著，像一根刺，扎瞎了冬蟬的眼。冬蟬跑在回家的路上，眼前一片迷茫。長長的石板街只響著冬蟬一個人的腳步聲和心跳聲。

……那天的整個夜晚，冬蟬都是在河灘上度過的。

四

現(xiàn)在，三姐的日子里除了母雞下蛋的咯咯聲和公雞打鳴的喔喔聲外，還有木馬八音盒清脆悅耳的音樂聲。冬蟬呆望著坐在院門口給雞們播放八音盒音樂的三姐，望著望著眼眶就濕潤了。

也許是每天聽音樂的緣故，母雞們在本該歇窩的日子里歡快地下著蛋。就連那只蘆花母雞也生下一枚白生生的蛋。三姐到草窩撿起雞蛋，暖烘烘的，蛋殼上布滿鮮紅的血絲。舉起來向著陽光照，可以看見雞蛋里面有什么東西似乎在動。這是蘆花母雞生的第一只雞蛋啊。三姐心痛地看著蘆花母雞，眼淚就流下來。冬蟬過來，撫著三姐瘦弱的肩頭，“這個蛋真大，可以賣個好價錢，哭啥呢？”三姐抱起蘆花母雞，說：“它疼，它疼得在叫，不要賣它的蛋?！倍s一把將三姐和蘆花母雞摟在懷里。

這一次，竟然有100枚雞蛋。三姐一枚一枚地摸，一枚一枚地碼。十雙是一層，隔上一層干草，再碼一層。數(shù)蛋碼蛋是三姐最快樂的事情，她的臉上綻放著笑，嘴里哼唱著八音盒里的樂曲。冬蟬幫著三姐將雞蛋抬到艾小云的辦公室，不料，又碰到了艾小云的高個男友。把雞蛋放下后，冬蟬和三姐轉(zhuǎn)身要走。艾小云的男友晃著身子走過來，從錢包里抽出張100元遞給三姐，“以后你的蛋，我全部要?！比阋徽?，掉臉打量艾小云的男友，又翕動鼻翼，向前面嗅。突然，三姐一把抄起門后的掃帚，劈頭蓋臉朝艾小云的男友打去。冬蟬和艾小云懵了，拽住三姐。

五

冬蟬不上班了，他得看著三姐。三姐癡癡的，兩眼空洞。誰都不理，連冬蟬和父親叫她吃飯她都不理。那些圍繞著她的雞們以為主人是在愁蛋下得太少，每次下完蛋后，就咯咯咯地挪出草窩向三姐邀功請賞。

冬蟬又跑了幾次鎮(zhèn)派出所，把發(fā)生的新情況說了。所長聽后搖頭苦笑：“別天真了，光憑聽聲音聞體味就確認(rèn)是人家干的？人家老爹可是有名的企業(yè)家，搞不好，會反告你誣陷啊?！?/p>

一天，在晚飯的時候，三姐才吃了一口，就哇地嘔吐一地。臉色蠟黃得像草紙，她早早就上了床。冬蟬老了一大截，頭發(fā)胡子瘋長，成天坐在門口抽悶煙。

在一個陰天的早晨，冬蟬扶著三姐出門。在艾小云的辦公室把艾小云和她的男友堵住。

艾小云的男友坐在沙發(fā)上，往茶盅里倒茶，點了支煙，屁股都沒挪一下，“你們還沒個完了??？”

冬蟬盯著艾小云和她的男友，輕輕拉過三姐，把三姐的衣襟向上一掀。三姐的肚子露了出來，那肚子圓圓地挺著，看上去觸目驚心。艾小云和她的男友猛然間愣住了，臉色煞白。艾小云趕忙把辦公室的門關(guān)上，沖男友說：“我早就說紙包不住火的……”

冬蟬拉著三姐，走了。

六

艾小云來冬蟬家。冬蟬一見艾小云，馬上扶著三姐就走。家中剩下父親，面對艾小云的央求，父親不言語，只是望著漏風(fēng)漏雨的老屋連聲嘆息。冬蟬回來，艾小云已走，留下一個厚厚的大信封。冬蟬抓起信封就去追艾小云。父親的臉上閃過一絲驚慌。

艾小云不在廠里，手機通后，頓了下，對冬蟬說正在省城談一筆業(yè)務(wù)，晚上回來在河灘上見面。

深秋的河灘涼風(fēng)習(xí)習(xí)，冬蟬的面前是一天天瘦下去的烏拉河。河水冰涼，永不停歇地向前流淌。冬蟬仿佛看見河中浮現(xiàn)出艾小云、三姐、艾小云的男友、父親和麻臉大姑的影子。冬蟬心亂如麻，撿起塊鵝卵石扔進(jìn)了河里，這些影子成了碎片。

艾小云來了。

她站在冬蟬身旁，語調(diào)悠悠地說：“……我男朋友如果上法庭的話，他們家完了，我也完了……這段時間，家里全亂了，真不知咋個辦才好……”冬蟬從兜里掏出那個大信封遞過去，艾小云右手一把抓住了冬蟬的手，“冬蟬，你喜歡我是不是？”艾小云說著用左手解開花格子襯衫。冬蟬看見一根白色的刺突兀地頂在自己面前。這根白色的刺之前被灰亮骯臟的手抓著，現(xiàn)在又種在了艾小云的胸脯上。冬蟬向后退了幾步，把信封朝河灘上一扔，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逃了。

七

早春三月，清冷的空氣中，鎮(zhèn)東頭忽然響起一陣清脆的鞭炮聲。人們循聲望去，是冬蟬家方向。院子上空彌漫著鞭炮產(chǎn)生的硝煙。硝煙中，一幢兩層的磚瓦房若隱若現(xiàn)，像海市蜃樓中的幻象。走近一看，果然是一幢新建的兩層磚瓦樓房，而老屋早已翻修得如同老漢穿上了新衣。院門上張貼著大大的一個紅“囍“字。都說年前冬蟬家的稻田養(yǎng)魚養(yǎng)砸了，年后不曉得要怎樣才能挨過難關(guān)。怎么就不聲不響地又修新房又辦喜事了呢？冬蟬在家具廠打工，平日里也沒見他談女朋友。傻子三芽兒只會整天蹲在草窩邊守母雞們下蛋，要找到婆家恐怕是奇跡。冬蟬的父親和麻臉大姑生米煮成熟飯好幾年了，想在一個鍋里吃飯卻又欠著火候。就在人們猜疑不定時，收到了一張張大紅的請柬。

原來是冬蟬的父親和麻臉大姑要操辦喜事啊。冬蟬獨自一人沿著鎮(zhèn)街，敲響親朋好友的家門，低聲說道：“姨、叔，請來喝杯喜酒啊?！比缓箅p手遞上請柬。親朋好友們嘴里嘖嘖稱贊，心里卻說這兩個人都是二婚，咋還搞得這么大張旗鼓的呢？

婚禮那天，十二輛嶄新的花車沿鎮(zhèn)街馬路繞行一圈。沿路燃放鞭炮，噼哩啪啦不住地炸，喜糖喜煙也是見人就散。冬蟬的父親和麻臉大姑像兩個標(biāo)準(zhǔn)的新人，一個原本花白的頭發(fā)染得又黑又亮，一個臉上的每個麻坑都閃爍著幸福的光芒。他們正襟危坐在頭一輛花車上，通過敞開的車窗，向圍觀的人們頻頻點頭致意。

車子在冬蟬家院門口停穩(wěn)后，駕駛室里款款走出一個女人。

有認(rèn)識的人說：“是冬蟬的老板，叫什么小云。聽說婚禮還是人家籌辦的呢?！?/p>

有人接過話頭：“說不定冬蟬家的新房子都是人家出錢的呢？”

旁邊是一片羨慕聲：“他媽的，我們咋就沒這個好命呢？”

婚禮接近尾聲時，出了點兒意外。

艾小云的車子被人用利器劃了一條道道。這條劃痕很長，劃車子的人好像是將車子當(dāng)成一張白紙，想要在這張紙上寫下一句長長的話。艾小云聞訊趕來，看見三姐蹲在一旁，懷里仍然抱著那只蘆花母雞，膝蓋上放著那個木馬八音盒。嘈雜的喝酒劃拳聲中，一縷悅耳的音樂聲清晰地鳴響。

艾小云問那些看熱鬧的人：“冬蟬呢？你們看見他了嗎？”

一個小男孩朝河灘指著：“他往那邊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