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西
床放在窗戶底下,靠著白墻,陽光從窗戶的木格間照進來,落在姑媽蒼白的臉上。她臉上只剩下一層皮,眼睛陷進去,睜著,看著天花板,嘴唇是烏的,干燥,起皮,不時翕動嘴唇。其他人都坐在屋子里,他們以為她想喝水,把裝水的碗拿過去,放到她嘴邊,每隔一陣,他們就給她喂一次水,也許她并不想喝,但還是喝了,她沒有辦法拒絕?!敖悖牢沂钦l嗎?”有人問,她從聲音聽得出是她妹妹,只是依然沒有轉(zhuǎn)動眼珠,從喉嚨里發(fā)出吭哧吭哧的聲音。她已經(jīng)一個星期沒有吃東西了,連粥也吃不下,水在她腸胃里汩汩流動。
姑媽癱瘓了七八年,有一次她想拄拐杖走路,摔倒了,把幾顆牙齒摔掉了,從此,她的眼睛斜斜的,眼皮總是蓋住半邊眼睛,說話斷斷續(xù)續(xù),聽不清,那些破碎的話從齒縫間漏出來。她有一個妹妹、兩個弟弟,在她癱瘓的日子里,沒有一個人來看她。她癱瘓以前,經(jīng)常把地里的南瓜、番茄、豇豆摘下來,裝進背簍,讓丈夫從魚塘抓幾條鯉魚,放在蔬菜上面,背去送給兄妹。妹妹眉毛畫得高挑,嘴唇涂得紅紅的,穿著裙子,笑她不愛打扮,臉色蠟黃,頭發(fā)干枯,背背簍的樣子像個老太婆,叫她以后別再送蔬菜和魚了。弟弟們接過她送來的東西,說著客套話:“吃飯再走???”他們忙著下地干活兒,根本沒空給她做飯。她走到父親的房間去看他,母親走得早,父親和其中一個弟弟住,他從來不開口說話,只有她來了,他才說話,問她家里好嗎,地里收成怎么樣。父親兩年前去世了,她一直以為他還活著,等著她去看他,所有人都瞞著她,哪怕在她臨死前,也沒有人告訴她真相。
丈夫從外面走進來,走到床邊,俯下身看她一眼,又出去了。
她嫁給他,是三十年前。她在田里割稻子,穿一件的確良碎花襯衫,頭發(fā)扎著,一條長辮子拖到身后,鐮刀劃進稻稈的聲音,就像她的骨骼在陽光下生長,她身上被汗水浸濕了,泥巴濺到衣服上。當(dāng)她直起身來,隆起的胸脯上滿是泥點子,細(xì)細(xì)的腰肢在風(fēng)中搖晃。大馬路上的男人停了下來,仰起腦袋看著她,她發(fā)現(xiàn)男人在看她,彎下腰,把頭埋進稻穗里。后來,男人從田里抓了兩條魚,用稻稈穿著魚鰓,扔到她面前,魚的脊背青灰色,發(fā)亮,魚尾巴微微泛紅。男人來提親,她就要把一生都交到這個男人手里了。
出嫁時,她穿一件紅色對襟衫,褲管肥大,腳上是一雙自己做的繡花鞋,父親在城里給她打了一對金耳環(huán)。從娘家到夫家,一路上腳不能沾地,一位婦女把她背到丈夫家門口,丈夫跑出來,把她從門口背到門檻前,這段距離,就像一段夢,丈夫的肩膀結(jié)實,手臂箍住她的腿,有些疼,她離地面很遠(yuǎn),地上的人都變小了,只要雙手從丈夫脖子上放下來,張開,就能飛起來。丈夫的頭發(fā)里出汗了,她將一直記得這股味道。這是她唯一一次趴在他肩膀上。
她取下金耳環(huán),放進木箱子底層,再也沒拿出來過。婚后,過著平淡的日子,沒買過一件新衣服,還是每天穿著的確良碎花襯衫,去田里割谷子,地里種蔬菜,在斜坡上砍柏樹和馬靈光樹枝。做著這些活兒,不知道厭煩,從不停下來,坐在板凳上休息一下。她的胳膊和腿有用不完的力氣。這個時候,她是一個姑娘,整個人都很年輕,光、風(fēng)從毛孔溢出來,衰老是非常遙遠(yuǎn)的事。她生了兩個女兒,丈夫和公婆都很不高興,要是再生個女兒,她就更下賤了,還好,后來她生了個兒子。她沒上過學(xué),所以希望她的孩子能讀書識字,不要和她一樣,一輩子只能在寨子里做農(nóng)活兒,她不討厭做農(nóng)活兒,她認(rèn)為這是她的命,她欣然接受,只是不希望孩子和她一樣。許多人不認(rèn)為讀書有好處,他們認(rèn)為孩子幫自己做事才是重要的。她和他們不同,不管他們對她說什么,她都是嘴上不反駁,心里從來都堅持自己的看法。他們都喜歡她,說她會聽別人的意見,是個容易相處的人,出門干活兒都會叫她一起去,但她其實沒有一個朋友,她的朋友是躲在藤蔓間的南瓜、樹上的果子、石頭下的小魚、總在屋后樹林啼叫的鳥。她耐心地給孩子換尿布、喂奶,用舊布料給他們縫衣服,好像孩子是她一個人的,其他人都不管,只要孩子哭了,他們就認(rèn)為是她沒哄好,她知道,她不能決定孩子哭或者不哭,只是她不會把這話說出來,她想,孩子哭有什么錯呢?誰曾經(jīng)都是孩子,誰都哭過。
丈夫是一個木匠,還在屋前挖了一個魚塘養(yǎng)魚。他常給別人裝修壁板、大門,安窗戶,鋪地板。他俯身在木板上方,用墨斗彈出直線,刨花一片一片掉在木屑堆上,主人把木屑和刨花送給他當(dāng)柴燒。干木工活兒,別人會做飯招待他,還能得到一筆報酬。寨子里的房子都是他裝修的,從房屋前走過,他覺得它們都屬于自己,每一塊木板都被他的手指觸摸過。他木工活兒做得好,名聲傳得遠(yuǎn),十里八寨都知道他,別處的人也常請他去裝修房子。有的小孩體弱多病,認(rèn)他做干爹,因為他是木匠。常有干兒子帶禮物來看他。他和妻子相反,妻子只關(guān)心自己的事,他覺得除了家里的事,別人的事也是他應(yīng)該關(guān)心的,他那么受歡迎,顯眼,誰都在關(guān)注他,看他,在他身邊,她就顯得黯淡了,成了他的附屬物品。有人叫她“木匠夫人”,她不答應(yīng),只笑,別人還以為她很喜歡被這樣叫。有結(jié)了婚的女人喜歡他,在路上把他攔住,問他怎么會娶她,她的眼睛和魚眼睛一樣無神,頭發(fā)枯黃枯黃的,像稻草。
丈夫在魚塘邊種了一棵梨樹,岸上的草長得茂盛,魚躍出水面,這些魚是漲水過后放進去的,長到巴掌大后,抓出來,拿到集市去賣。他搭了個棚子,用來乘涼,里面鋪的干稻草,躺在稻草堆上,看著星辰,魚躍出水面的聲音很悅耳。屋子里碗筷碰撞、孩子哭鬧,為了躲避吵鬧,他整夜睡在棚子里。
她付出了女人的全部,美貌、青春,還有那顆會做夢的心,現(xiàn)在那顆心已經(jīng)不做夢了。她把孩子撫養(yǎng)長大,孩子們沒讀多少書,他們不喜歡讀書,早早跑出去打工,大女兒找了個甘肅的男人。她聽說這件事時,正在田里拔稗子,鄰居告訴她,她大女兒打來電話,要和一個甘肅男人結(jié)婚了,她不知道甘肅在哪里,但知道那是很遠(yuǎn)的地方。一只斑腿泛樹蛙跳到野慈姑根部,她一把扯起野慈姑,撕碎,泥水濺進眼睛,腿肚子被秧葉劃了很多道血痕。她跑回去,一腳踢開丈夫的煙袋,問他為什么不攔著女兒,“沒良心的,你怎么能讓她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這是她第一次和丈夫吵架。
“你瘋了吧,那是她的事?!闭煞蛘f。
她走進廚房,往爐灶里加上松木,站在灶臺邊,用鐵鏟在鍋里翻攪,煙霧熏眼睛,眼淚從她眼睛里掉下來。她單薄的身軀站在灶臺邊,手握緊鐵鏟柄,沒有一個人會幫她說話,一直以來,沒有人拍拍她的肩膀,給她幫助。
大女兒帶著那個男人回來,她把他們關(guān)在門外,不肯開門,女兒不再是那個聽話的孩子,會到地里來給她送午飯,這孩子和一個陌生人站在一起,不是站在她這邊,那孩子已經(jīng)不是她女兒了。兩個陌生人站在門口,她感到悲傷。
“要多少彩禮你說,他都會給?!迸畠赫f。
“我是要這個嗎?一分我都不會拿,天遠(yuǎn)地遠(yuǎn),受欺了誰幫你?”
“說到底你就是個自私的人,我為什么要按照你的想法嫁人?”
女兒的話刺痛了她的心,她為家里、為孩子操勞,從沒為自己想過,女兒竟然說她自私。女兒再沒有回來過,每次打電話,只讓父親接。小女兒和兒子都幫姐姐說話,說嫁在哪里是姐姐的自由,她不該阻攔。后來,小女兒也嫁去了外地。兒子結(jié)婚后,在城里買了房子,很少回寨子。丈夫怪她趕走了孩子們,他本來可以時常見到他們,和他們說說話,吃餐飯。她皮膚干巴巴的,水分在歲月里流失了,站在院子里梳頭發(fā),頭發(fā)大把大把地掉,她把掉落的頭發(fā)搓成團,扔進火里,沒撿完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走,吹到魚塘邊的那棵梨樹上。她坐在地里守著蔬菜、瓜果,等它們成熟,她就摘下來,裝進背簍,去送給父親和兄妹。父親老糊涂了,從箱子里拿出她以前的衣服,以為她還能穿。她陪父親去茅草叢里放羊,桐油花大朵大朵掉到地上,被砍倒的樹樁漸漸發(fā)黑,長出蘑菇和木耳,羊跑了,她就去斜坡上追趕羊。
陽光從姑媽臉上往上移,照在墻壁上,多年前粉刷的石灰,墻皮已經(jīng)開始剝落。她的臉漸漸發(fā)黃,眼睛干枯,只剩下呆滯的黑眼珠,嘴唇也不動了,裝滿水的碗還是會送到她嘴邊,一半進了她肚子,一半從嘴角流了出來。又來了些親戚,都是從前沒見過的,帶來一堆禮物放在桌子和沙發(fā)上,那些東西姑媽都用不上。他們跑到床前和她敘舊,希望她能好起來,就好像她是得了一場感冒。人們圍著桌子烤電爐,猜測她哪一天走,有的說就這兩天,有的說可能熬不過今晚。最后一口氣留在她胸腔里,她閉著嘴巴,不讓那口氣鉆出來,她要留著那口氣,見一見孩子們。兩個女兒路途遙遠(yuǎn),兒子在外地打工,她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見過他們了,聽說她病危,他們剛買火車票。
所有人都在等待著她死去,在這之前,要做出愁眉苦臉的樣子,誰都不敢笑一下,說話聲也小,聲音顫顫巍巍,想讓悲傷從聲音里流出來,要證明給別人看,自己是悲傷的。妹妹從衣柜里拿出壽衣、鞋子,等那具軀體沒有溫度后,她要把胳膊、腿、腳,一截一截塞進這些衣服和鞋子里。
鄰居也過來看她,對著她那張臉看了一會兒,嘆氣,坐在旁邊說她丈夫的事,不是為了讓她知道真相,只是沒其他可說的了,總要找點話說。她癱瘓后,丈夫找了個女人,常和那個女人在魚塘邊約會。夜里,笑聲從棚子里飛出來,鉆進每只耳朵,只有她沒聽見,她很少醒著。他還把女人帶進屋,在她隔壁房間睡。他是做木工活兒認(rèn)識那個女人的。木屋很少了,到處都在修磚房,從小路上走過,看著樹叢間的小白樓和玻璃窗,他覺得有什么東西失去了,那是屬于他的東西,他對著小白樓吐了一口唾沫。那個女人還住著木屋,墻壁黑漆漆的,舊了,需要重新裝修,她從另一個寨子跑過來,站在魚塘邊的梨樹下叫他,讓他去裝修墻壁。他翻出落滿灰塵的墨斗和刨子,去了女人家里。他從早忙到晚,晚上沒回去,就睡在女人的竹床上。天氣熱,他俯下身刨木板時,汗水大顆大顆掉下來,女人走過去,脫掉他的襯衣,拿濕毛巾給他擦汗。女人摘園子里的蔬菜,到集市上買肉,每天都給他做飯吃。活兒干完后,女人要付給他工錢,他不拿。從此以后,他每天騎著摩托車,去找女人,給女人干活兒,傍晚時分,他又騎著摩托車穿過田埂,女人坐在后面,雙手摟著他的腰。他還去集市上給女人買冰箱、洗衣機,“哥?!迸嗽诤竺娼兴?,他們就這樣一前一后走著。
一天夜里,凌晨四點鐘,姑媽走了。姑媽走的那晚,月亮模糊,藏在深藍(lán)色的云層中,風(fēng)吹著云層,月亮?xí)r隱時現(xiàn),屋后的樹林里,鳥撲動翅膀,從一棵樹飛到另一棵樹。妹妹爬起來,端著碗去給她喂水,看見她眼睛閉著,走過去,叫一聲,把手指放到她鼻子底下,沒有呼吸,碗摔到地上。盡管等這一刻許久了,但這一刻來臨時,卻和想象中不一樣,沒有經(jīng)過思考,妹妹就撲到她身上,哭起來。丈夫穿上鞋,走上小路,去鄰居家,他低著腦袋,彎著腰,從樹下走過,腳踩在落葉上,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他敲開鄰居家的門,把消息告訴鄰居,轉(zhuǎn)身離開,走去另一家。沒多久,消息傳遍了寨子,人們在姑媽死去的消息中醒來。男人們披著厚外套,穿著棉褲、棉鞋,把屋后的棺材搬到堂屋。女人們坐在床邊,看著姑媽的臉,有的落淚,有的嘆氣,妹妹在給她穿壽衣。她的身體很白,腳指甲透明,沒有留下排泄物,在這世上走一遭,她居然這么干凈,什么也沒有帶走,什么也沒有留下。她僵硬的肢體終于包裹在壽衣里,臉龐安詳,沒有掙扎過的痕跡,大概是沒有什么遺憾了,凹陷的兩頰和眼窩,看得出這陣子受盡了苦。妹妹把她的嘴掰開,往里面放了一枚銀幣,她去了陰間,好用來買種子、種地。她睡過的被單,在路口燒掉了。從火坑里取出草木灰,撒在棺材里,鋪上皮紙,棺材放在兩張長凳上,她被放進棺材,蓋棺蓋,用墨斗彈線,密封。
丈夫請來好幾個道士,他們穿著道袍,頭上戴著五佛冠,兩根黃帶子從兩邊垂下來,手里拿著溜子鑼、頭鈸、梆子、嗩吶。走路時,褲子從道袍下端開衩的部分露出來。院子里搭了個棚子,放著桌子、長凳、椅子,坐滿了人。幾扇門板被卸下來,只剩下門框,門框里綁上竹子,竹子上糊對聯(lián)、貼紙花,許多布條掛在天花板上,垂落在棺材前,上面畫滿了佛像。
道士坐在門檻里、棺材兩旁,日日夜夜念經(jīng),響起嗩吶聲、鑼聲,兩只頭鈸相互敲擊。吹吹打打,熱鬧。兒子和女兒頭上包著白帕,手腕處系根紅繩,跪在草墊子上,對著棺材磕頭,手里的香一點點燃盡。他們沒能見到母親最后一面,喉嚨里堵著,一堆話卡在里面,倒不出來,只能把話咽回去,吞進肚子。他們的臉被煙霧熏得通紅,眼睛潮濕,道士停下來休息時,他們給客人端茶倒水,感謝客人們來參加母親的葬禮。
燈火通明,燈光照亮小路、樹、竹林、田野,還有那片魚塘,那棵梨樹被丈夫砍了,修剪掉枝葉,樹皮刮干凈,放在墻角,等到下葬那天,用來抬棺材。樂器聲、念經(jīng)聲響徹寨子,沒有人睡得著,卻不覺得吵鬧,這給他們平淡的日子帶來一些樂趣,夜里不那么寂寞。
道士唱起喪歌,兒子和女兒繞棺材轉(zhuǎn)圈,開始一圈圈走,后來跑。道士唱道:
春季里來陽雀叫,陽雀喊叫規(guī)規(guī)陽,
天子崩那諸侯喪,百歲難免見無常,
樹葉落枝難回柯,亡者一去不回鄉(xiāng)。
春季一過是立夏,竹雞喊叫溪水發(fā),
為人生在三光下,好比山前一樹花,
花開花謝年年有,亡者一去不回家。
夏季一過是立秋,斑鳩喊叫嘟嘟嘟,
人在世上走一趟,好比路邊草一蔸,
草生草死年年有,亡者一去不回頭。
秋季一過立了冬,北風(fēng)呼呼雪蒙蒙,
兄則友與弟則恭,夫妻恩愛事亨通,
世上只有和為貴,人爭閑氣一場空。
棺材前的桌子上,擺放著紙扎成的房子,共有五層,頂層的陽臺延伸出來,青灰色的磚瓦,尖屋頂,飛檐聳立,房子里面亮著燈。旁邊還有一只紙扎成的馬,站在屋檐下,昂著腦袋,長長的尾巴拖到地上。姑媽這輩子從沒住過這樣的房子,也沒騎過馬,只坐過一次火車,她的交通工具是一雙腳,它們走過許多條路。在陰間,她可以住這棟樓,騎這匹馬,用嘴里的銀幣買種子,她就能成為一個富裕的人,沒有孩子要撫養(yǎng),沒有丈夫、公婆,這些財產(chǎn)全是她一個人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播種、收獲,獨自過日子,這可比她在陽間快活多了。
丈夫坐在廚房,火坑里木柴在燃燒,火快熄時,他又往里面加了塊木頭。他的手放在皮鞋上,拇指摩擦著鞋面,廚房門關(guān)著,屋子里昏暗,火光照亮他的臉。他不想出去,棚子里的人在議論,還在說他和那個女人的事。妻子的兩個兄弟也在外面,這么多年,都沒有來往過,因為這次葬禮,他才想起和他們是親戚,他知道,葬禮結(jié)束后,他和他們就沒任何關(guān)系了。木柴在火里噼啪響,他抖掉褲子上的火星子,火焰向上,被火焰燒過的部分,成為灰燼,樹木就這樣永遠(yuǎn)消失了。她就睡在灰燼上,她不再是他的妻子,她的眼睛不會再睜開,手指不會動彈,也沒有語言從她嘴巴里跑出來,記憶不會再進入她的身體,她已經(jīng)不存在了,那具軀體,不是她。他從沒這么悲傷過,就算全世界一棟木屋都沒有了,墨斗和刨子在墻角腐爛,他也不會悲傷。除了三十年前看她那一眼,他也從沒快樂過。她對婚姻、家庭是什么看法,怎樣評價他,是愛他,還是恨他,他不知道,沒問過。反正他們就這樣走過來了,一開始,誰也不知道生活會變成什么樣。他把臉湊到火焰上,這時,門開了,他看見兩個身影,然后是臉,是她的兩個兄弟,他們從門框擠進來,沖到火坑邊,揪住他的衣領(lǐng),把他從地上提起來。他們把他拖到門外,用拳頭揍他的臉。
“你還是人嗎,你這么做對得起她嗎,你以為她聾了瞎了傻了嗎?”唾沫濺到他臉上,他的臉被打得紅腫。
“你們來看過她嗎?她癱瘓你們在哪里?”他說,用手扯住自己的衣領(lǐng),不讓衣服被扯掉。
他們把他按到地上,踢他,有人走過來,把他們拉開了。
“我沒有對不起她?!彼f。
兩個兄弟在眾人面前哭,說:“她不該受這樣的委屈啊。”
吃酒席那天,禮炮直沖云霄,爆竹從馬路鋪到大門口,一路炸,除了寨子里的人,其他親戚朋友也來了。人們穿過竹林間的馬路,走進院子,院門外停滿了小汽車。來的人穿戴整齊,為表達對死者的尊重,穿的都是新衣服,只是哭不出來,也裝不來難過的樣子,只好抽出紙巾,擤鼻子。姑媽的侄子、外甥們也來了,戴上白帕,跪在棺材前,他們和這位死去的長者從沒見過面,人多,總要跪給旁人看看。姑媽肯定沒想到,孩子們都走了,這些年,她就像個從未生育過的婦女,在她死后,這里居然站了這么多孩子,一遍遍叫她,給她磕頭。鄰居說她有福氣,這么多人惦記著她,給她送終。鐵鍋架在磚頭上,這是臨時搭建的灶臺,丈夫在樹下做飯。菜,十多道,清蒸鯉魚、酸辣子、酸魚、甜椒肉絲、扣肉、臘肉、紅燒肉、銀耳粉絲、雞、鴨、羊肉火鍋、醋蘿卜。酒,喝不完,米酒、苞谷酒、白酒、啤酒、葡萄酒。
神龕上,棺材底下,點著蠟燭,升子里裝有米,里面插著香,燃完后,又插上新的。明早就要上山下葬,今晚是最后一夜,所有人都沒有走,二樓房間里,打了許多地鋪,給遠(yuǎn)處來的人過夜。道士又開始念經(jīng),敲打樂器,唱起新的喪歌。孩子們繞著棺材,一圈圈走,慢悠悠的,這次喪歌里唱的是姑媽的一生。她的一生,平凡,充滿苦難,在喪歌中繞棺材行走,是將她走過的軌跡走一遍。
紙扎成的房子、馬,要在今晚燒掉,丈夫把紙房子、紙馬拿到屋檐下,點上火。屋檐的另一端,一把撐開的傘放在地上,傘下點著蠟燭,放有姑媽穿過的舊衣服,兒子走出來,跪在傘跟前,手里捧著一塊瓦片,他把瓦片擲到地上,說:“娘,回來吧,讓它帶你找到回家的路?!蓖咂懥艘宦?,碎成兩塊。
這是冬夜,寒風(fēng)吹進院子,蠟燭時明時滅,墻腳下,風(fēng)吹著光禿禿的樹干,發(fā)出呼呼的聲音。院子一側(cè),用水泥和磚塊修了一個池子,是這幾天完成的,它要在今晚派上用場。
池子被注入“血水”,其實是用大紅紙浸泡出來的水,用來代替真正的血水。孩子們脫掉鞋襪,走入池子,水冰涼刺骨。
正月懷胎正月正,好似露水結(jié)成冰,好像田中浮萍草,未知生根沒生根。
二月懷胎是春分,聞到油味心里悶,茶不思來飯不想,只想酸味口內(nèi)吞。
三月懷胎是清明,腳軟手軟路難行,東家請娘娘不去,西家請娘娘不行。
四月懷胎漸漸升,一身骨節(jié)酸又疼,堂前哆嗦身難動,平地猶如登山林。
五月懷胎分男女,鉆來爬去變成人,口里無言自思忖,不知如何來降生。
六月懷胎三伏臨,香汗淋淋濕汗巾,頭上青絲懶梳正,裙帶不敢緊拴身。
七月懷胎正收成,五谷進倉忙不停,三頓茶飯要安頓,只怕有個不安寧。
八月懷胎重千斤,面黃肌瘦不像人,白天夜晚都不安,不知何日才安寧。
九月懷胎菊花生,眼看嬌兒要臨盆,心想走個娘家去,一步不敢往外行。
十月懷胎正當(dāng)生,獨坐小房不出門,口里無言自思忖,莫非孩兒要降生。
十月懷胎千般苦,猶如做了二世人,在生吃盡千般苦,死后還要坐血盆。
這是一首關(guān)于懷胎的喪歌,兒子走在最前面,他領(lǐng)著其他人,在喪歌中一遍遍行走,直到道士將喪歌唱完。他們面部抽搐,忍受著寒冷,骨頭都凍僵了,可能不想走了,又被一種說不清的力量推動著前行。
丈夫想起她懷孩子的時候,還在黃豆地里拔草,她把一把草抓在手里,舉過頭頂,擦額頭上的汗,和她當(dāng)初在田里割稻子時一樣,只是沒有那時漂亮了,她的臉因懷孕而發(fā)腫。他讓她生下一個又一個孩子,夜里,她說不想生了,日子苦,奶水不夠孩子吃,而且,她喜歡女兒。他的手捏住她胳膊,把她壓在身下,是他強迫她的。懷第三個孩子時,她躲在山洞里,他提著籃子去給她送飯,洞里幽暗、潮濕,她靠在石壁上,濕頭發(fā)遮著臉,眼睛發(fā)亮。也許就在那時,她開始恨他。
黎明時分,外面黑漆漆的,還沒有光亮,丈夫披上外套,走出門,他一夜沒睡,這樣的日子他睡不著。他又一家家敲開鄰居的門,叫鄰居幫忙抬棺上山。從來都是他們請他幫忙,木屋消失后,他跟他們來往也少了,而現(xiàn)在,他接連找了他們兩次,他以后不會再找他們。
棺材兩端用麻繩綁住,丈夫從墻角搬出那兩根梨樹干,固定在繩扣里,抬棺的人把樹干頂在肩膀上。棺材被抬出門檻,出了院子,到墓地的這段路程,棺材不能落地。姑媽出嫁時,腳不沾地,她身段輕巧,由一個老婦人背著,現(xiàn)在她躺在棺材中,幾個壯漢抬著都吃力。從寨子到山上,是一條新修的水泥路,抬棺人頂著重物,在黑暗中行走。一段上坡路,丈夫膝蓋發(fā)軟,棺材傾斜了一下,里面她的身體,很瘦弱,要是沒有棺材,他可以一只手把她提到山上去。攙扶她去上廁所,用毛巾給她擦背,他的手指都要觸碰到她的身體,他會很快把手抽回來,他厭惡觸碰到她皮膚的感覺,所以常去魚塘洗手,魚腥味可以覆蓋她皮膚的氣味。
兒子跟在棺材后面,沿路撒紙錢。爆竹、禮炮聲在山林中響起,去看墳地的人已經(jīng)在山上等著了,他們提前挖好了墓穴。
天漸漸亮起來,天際泛白,路隱約可見,雖是冬天,樹木和路邊的野草依然青綠。前面不遠(yuǎn)處,一棵柏樹下,站著一個人。送葬隊伍又往前走了一段,晨光透過枝葉,照在那人臉上,是那個女人。經(jīng)過她身邊時,丈夫看向她,他的眼睛在告訴她,讓她快回去,別站在這里,她移開目光,垂下眼睛,把臉藏在樹后,沒有要走開的意思。她的手里拿著一把鮮花,應(yīng)該是她在城里買的,這個季節(jié),山上、溪岸,到處都沒有花。
送葬隊伍走出樹林,來到一片開闊的地方,路兩旁是大片耕地,向遠(yuǎn)處延伸,有幾塊地種著白菜和油菜苗。路旁的墳冢沒有石碑,上面長滿雜草,褪了色的清明紙在草叢中翻飛。
拐上東邊的一條小路,就能看到墳地了,棺材停在墓穴旁邊。道士往墓穴里撒上雄黃酒,接著,棺材放進墓穴。兒子一條腿跪在棺蓋上,用鋤頭挖了三下,泥土落到棺蓋上,眾人開始往里填泥土。丈夫握著一把鏟子,鏟一堆新泥土,倒進墓穴,泥土在棺蓋上滾動,發(fā)出簌簌的聲響。泥土里夾雜著白色茅草根,茅草根一堆接一堆在他鏟子里涌動,他越來越用力,手上的血泡被他弄破了,他感覺不到疼。棺材終于看不見了,被泥土完全覆蓋,墓穴變成了平地,泥土繼續(xù)往上面堆,墓穴成了一個隆起的小土包。為防止雨水沖垮新泥,丈夫搬來石頭,砌在墳?zāi)顾闹?。他拿鏟子在墳?zāi)股吓?,把泥土拍緊實。
葬禮結(jié)束后,兒子、女兒馬上離開了,盡管現(xiàn)在交通方便,但實際距離還是那么遠(yuǎn),女兒不會再回來。下葬后,其實還沒有結(jié)束,過幾日,還要去新墳上捉蜘蛛和蟲子,裝進紙筒里,放在神龕上,這應(yīng)該由兒子和女兒去做,可他們都走了,他們說工作忙,晚回去一天,就少一天收入。丈夫沒有挽留他們,他從來沒有挽留過,他們?nèi)ツ睦?,他都不關(guān)心。姑媽一次又一次挽留,都失敗了,她是留不住他們的,但她從來不死心,她一直相信,他們會回來,待在她身邊。所以臨死前,她一直憋著那口氣,當(dāng)那口氣耗盡后,她就沒有知覺了,他們從她的生命里消失了,和她再也沒有任何關(guān)系。
丈夫早早起床,他站在洗手池前,對著鏡子刮胡子,把臉刮得干干凈凈,穿上一件剛洗過的衣服,他的衣服都是那個女人洗的,洗好后,晾干,給他送過來。那個女人和妻子洗的衣服,一樣,都散發(fā)著洗衣粉的味道,誰洗的衣服都是一樣的,沒有區(qū)別。
他走去墳地,在新墳上捉了一只綠蜘蛛和兩只蟲子。山上一個人都沒有,很靜,太陽從柏樹林升起,新墳上放有一束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