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shù)是前世的回憶”*
——木心特殊藝術(shù)思維研究

楊大忠

(1.杭州師范大學 木心研究中心，浙江 杭州 311121；2.桐鄉(xiāng)市高級中學，浙江 桐鄉(xiāng) 314500)

要說木心是個“迷信”的人，恐怕很多人都不會相信，畢竟在他身上，博古通今、中西合璧的特征體現(xiàn)得極為明顯，很難想象一個既接受中國古典教育又由衷接納西方文明的學者身上會有濃烈的“迷信”色彩。這種“迷信”色彩既不同于西方各教的教義在信徒身上的體現(xiàn)，又不同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對鬼神的信仰，木心身上的“迷信”色彩最主要體現(xiàn)于對藝術(shù)家身份的認同與極高禮贊。仔細解析這些“迷信”色彩，也可以從一個嶄新的角度重新認識木心的藝術(shù)思想。

一、木心“迷信”的原因

木心非?！懊孕拧?，這一點他身邊的朋友都能感受得到。和他最親近的陳丹青曾說：“他迷信，幾次說及幼年的卜卦，說是算命先生囑咐他母親：‘孩子一定要離開血地！’‘血地’，舊說乃指出生之所。”[1]54木心17歲后就長期離開烏鎮(zhèn)，半個多世紀才回來定居，不知其中有沒有算命先生的論斷之故。

木心思想的一大基點就是對過去民俗社會的深沉緬懷與追思，這應當是木心有著“迷信”思想的重要原因之一。木心小時候生活的烏鎮(zhèn)，位于傳說中鳳凰落寶之地——桐鄉(xiāng)，鳳棲梧桐的傳說至今在桐鄉(xiāng)仍舊家喻戶曉。木心后來在美國給陳丹青等人授課的時候就說到過小時候鳳凰現(xiàn)身桐鄉(xiāng)的故事：“我外婆家開地毯廠，曬開來，有一天忽然飛來一只鳳凰，周圍都是鳥叫。學徒看見了，回來告訴老板，老板趕過去，什么也沒有。”引用這個百鳥朝鳳的傳說，實際上反映出木心對藝術(shù)家的推崇：“你是藝術(shù)家，你就是人間的鳳凰，一到哪里，人間的百鳥就會朝鳳——你這鳳凰在百鳥中是一聲不響的?！盵2]1074

鳳凰是傳說中的神鳥，誕生于盤古開天辟地時期，乃飛禽之首，這在《西游記》中說得非常清楚。既然是傳說中的神鳥，鳳凰在現(xiàn)實中哪有現(xiàn)身的機會，但木心對鳳凰卻深信不疑。鳳凰的故事誕生于民俗社會時期的烏鎮(zhèn)，可見民俗社會在木心身上的烙印之深，他相信民俗社會里誕生的迷信之物，哪怕是荒誕的事物；木心將藝術(shù)家比作“人間的鳳凰”，又可見木心對藝術(shù)是多么虔誠。

木心又非常相信算命與相術(shù)，認為這些都有著一定的合理依據(jù)：“巫術(shù)，是一種統(tǒng)計學，千百年來積累了無數(shù)統(tǒng)計例，算來往往神奇、準確。有什么生辰八字、什么面型五官，就有什么樣的遭遇，這是‘然’。為什么會這樣？誰決定這樣？講不出，不知其‘所以然’。所以算命相術(shù)不是哲學?！盵2]956“然”，就是結(jié)論正確；但“不知其‘所以然’”，就是無法找出原因。木心非常相信算命的結(jié)論：“我以前在臺灣南部寫生的時候，抬頭看到天空一張笑臉正對著我。我算卦的時候，總是與我心里想的暗合，非常準?！盵3]260不僅如此，算命有時還使木心在藝術(shù)方向上做出轉(zhuǎn)變。木心不止一次說過算命對自己藝術(shù)方向的影響：

記得有次寄出稿件后，卜了一簽——“小鳥欲高飛，雖飛亦不遠，非關(guān)氣力微，毛羽未豐滿?！焙脜柡?！上帝挖苦我，我不再寫詩而專心畫圖了。……因為我年輕無知，才會真的寫了一本“哈姆雷特泛論”。從此，就此，一篇篇寫下去。某日獨游靈隱寺，又拔了一簽：“春花秋月自勞神，成得事來反誤身，任憑豪奪與智取，蒼天不負有心人?！薄@次可不是挖苦而是警告了。[4]21-22

木心自視極高，始終將成為“知易行難”的藝術(shù)家作為自己終身追求的目標，并且他也相信自己就是個天才藝術(shù)家，因為這是算命先生對他做出的剖斷：“以前在西湖散步，一個看相的從后面叫：‘大藝術(shù)家，你好！’他說我有姜太公之相，是可以輔佐周文王的人。我當時想，我不喜歡做姜太公，所以沒有搭理他。他其實是有學問的。我應該給他點錢，和他聊聊。他的專業(yè)知識還蠻扎實。”[3]266木心小說《壽衣》中算命瞎子給陳媽算命，結(jié)論與陳媽之前的遭遇完全相符，論斷也符合陳媽后來的人生軌跡，這可謂木心相信算命的間接證據(jù)。

木心的很多作品都寫到了民俗社會時期的烏鎮(zhèn)生活，尤其是烏鎮(zhèn)民間文化對自己的影響。《文學回憶錄》《海伯伯》《塔下讀書處》《夏明珠》《壽衣》等等，都涉及烏鎮(zhèn)的世俗風情，有很多篇幅寫到了木心童年時期聽到家里仆人們講述民間文學，這些民間文學中難免有很多迷信情節(jié)，木心對此都深信不疑。如：軍隊出征前旗桿突然被風吹斷，主出師不利[3]260-261；“有人打算與李世民爭天下，先去見他。李世民衣著隨便地走進來，那人一看，大驚，自動投降、繳械，承認他比自己高。這是古代小說里面的故事，但是有道理?！盵3]266

不僅相信中國民間故事中的迷信情節(jié)，諳熟西方經(jīng)典的木心也相信西方“耶穌降生馬槽，三博士看到流星劃向東方，于是趕去東方朝圣”的故事，原因就在于“三維的宇宙尚有一些我們并不了解的神秘的力量存在”，“科學家無非是把整個宇宙解釋成物質(zhì)世界”[3]261，而科學家的做法卻是有缺陷的。

所以說，木心有著濃厚的“迷信”思想是童年時期烏鎮(zhèn)民俗社會的影響，加上他獨有的宇宙觀所致。木心將“迷信”與藝術(shù)聯(lián)系起來，認為藝術(shù)家是百鳥中的鳳凰，相信自己是個天才藝術(shù)家。如此等等，都說明木心身上“迷信”與自信并存的特質(zhì)。

二、“相從心生”

木心相信“相從心生”，即一個人的相貌體現(xiàn)出一個人的固有素養(yǎng)、身份與前景，尤其前景，更是可以從一個人的相貌上體現(xiàn)出來。前文所舉對李世民帝王之相的認同以及西湖邊看相的對木心藝術(shù)家身份的預測，都是木心深以為然的。

木心曾經(jīng)向曹立偉說起過一件趣事：托爾斯泰、契訶夫和蒲寧三人一起喝咖啡，看到窗外某個行人，托翁提議每人描述一下。托翁先描述那人的性格，契訶夫談那人的身世，輪到蒲寧，蒲寧望了那人一下，說，是個壞人！托翁聽了一愣，立刻贊美。故事說到這里，木心說：“就那個評論而言，蒲寧最厲害，不說什么衣著啊，職業(yè)啊，特征啊，什么的，不說那些，直指靈魂。”對木心的評論，曹立偉不以為然，認為木心偏于以貌取人。木心聽了，認真地說：“是的，但是呢，相從心生還是對的。”[5]181

這種“相從心生”，體現(xiàn)于木心對藝術(shù)家身份的認同上。木心認為，藝術(shù)家之“相”是很顯然的，體現(xiàn)于藝術(shù)家的外貌與氣質(zhì)。如他對斯特林堡的評價：

斯特林堡是個精力充沛、性情乖僻的人。易卜生初見他的照片，說：這個人將來比我更偉大(現(xiàn)在看，我認為易卜生還是比斯特林堡更偉大。他憑照片能出此判斷，已經(jīng)偉大)。斯特林堡長相雄偉，像海盜王，人稱“暴風雪之王”。[2]685

斯特林堡像“海盜王”似的雄偉長相，使易卜生認為他必將會成為超越自己的藝術(shù)家，木心雖然不完全認同易卜生的觀點，但也不否認斯特林堡的偉大。再如卡夫卡：

卡夫卡的榮譽超過了他的實際成就。寫甲殼蟲和地洞中的鼴鼠，我原先就覺得不對。卡夫卡是有精神病患的。但是，卡夫卡，你去看他那張臉，多偉大啊。[3]260

卡夫卡這個名字一聽就好像不得了。等到看見照片——這么苦命。從耳朵、眼睛，一直苦到嘴巴。這么苦命，和中國賈島一樣。[2]853

木心認為，卡夫卡面相“苦命”但又“偉大”，這與卡夫卡的人生經(jīng)歷大有關(guān)系：卡夫卡終身郁郁寡歡，老在療養(yǎng)院過日子，又有嚴重的肺病，所以說此君“苦命”；卡夫卡老是喜歡“焚稿”，境界極高，臨終囑托好友布羅德燒毀他的全部作品，但最終被好友保留下來，這些作品成就了卡夫卡的“偉大”。從卡夫卡“苦命”且“偉大”的面相上，木心就認為卡夫卡是個天才的藝術(shù)家。

木心自視極高，且認為自己就是天才的藝術(shù)家，這也體現(xiàn)于他對自己的面相與著名藝術(shù)家面相的相似上：

法國詩人蘭波、俄國詩人馬雅可夫斯基，面容很像，像極了。

蘭波的相片攝于一八六九年。

馬雅可夫斯基的相片攝于一九O九年。

智利詩人聶魯達把這兩張相片掛在一面墻上，酷肖的程度，認為有某種神秘天諭。

我認為：偶然，純屬巧合——偶然的巧合的以上的意義，絕不是聶魯達能說得明的。

(聶魯達果然說了，說了一大篇，果然越說越糊涂。因為聶魯達的臉不像蘭波，不像馬雅可夫斯基)[6]102

木心不贊同聶魯達對蘭波和馬雅可夫斯基兩人面容極其相似的解釋，認為兩人相貌相似既有“偶然的巧合”，更有“偶然的巧合的以上的意義”?！芭既坏那珊系囊陨系囊饬x”是什么？木心認為聶魯達無法解釋，因為聶氏的相貌與蘭波、馬雅可夫斯基根本不像，倒是邱智敏先生看出了木心的心思：

“在最高意義上，一個人的相貌，便是他的人?！蹦拘南壬哪?尤其晚年)，如蘭波和馬雅可夫斯基，有著“偶然的巧合的以上的意義”。這層意義非才識非想象力所能說明，而是藝術(shù)的天性——如木心的“心”，是草木之“芯”，柔弱無形卻能破土而出，隨性自在的生命精魂。[7]92

原來如此！因為木心認為自己的相貌與蘭波和馬雅可夫斯基非常相似，這體現(xiàn)出藝術(shù)家之間共有的“藝術(shù)的天性”，這才是“偶然的巧合的以上的意義”。此論切中肯綮！木心曾言：“聽到聶魯達說馬雅可夫斯基和蘭波很像，我心中狂喜。沒有人知道我為什么狂喜。我寫他，心中充滿對他的愛。因為是愛，不能不說實話?！蹦拘摹翱裣病钡脑?，一方面在于蘭波、葉賽寧和馬雅可夫斯基是藝術(shù)家中的三大美男子，自己與其中的兩人長相酷似，豈不是說自己也是美男子一枚；另一方面，木心與蘭波、馬雅可夫斯基相貌酷肖，意在說明自己和他們一樣，都有藝術(shù)家之“相”，自然也是真正的藝術(shù)家。這正是木心夢寐以求的愿望。

木心相信“相由心生”，信奉“以貌取人”，這一點也為朋友所熟知。木心交友謹慎，且十分挑剔，“進入他視野認可為朋友，首先他得認為其人品可靠，對己不會有什么傷害，同時確信‘相由心生’，認為人是可以貌相的。木心曾學過看相，因此也常以貌取人”[8]9。

木心對形象“惡俗”之人，往往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排斥感。形象“惡俗”之人即便身處難中，也難以勾起木心的同情與憐憫，這一點木心沒有隱晦：“我一向自私，而且講究人的形象，形象惡俗的弱者，受苦者，便很難引起我原已不多的惻隱之心。我每每自責慳吝，不該以貌取人；但也常原諒自己，因為，凡是我認為惡俗的形象，往往已經(jīng)是指著了此種人的本心了?！盵9]61在木心看來，形象惡俗，往往就意味著人的“本心”也是惡俗的。

三、命運預兆、人與生靈的思想共通

木心不僅相信“相由心生”，而且相信人的命運是可以依據(jù)生活中的一些跡象進行顯現(xiàn)與預測的；同時，自然界的生靈與人的思想情感也往往有著共通性，與人類同喜同悲，這在木心的散文《九月初九》中有深刻的說明：

中國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之所以令人心醉神馳，說過了再重復一遍也不致聒耳，那是真在于自然的鐘靈毓秀，這個俄而形上俄而形下的諦旨，姑妄作一點即興漫喻。譬如說樹，砍伐者進來，它就害怕，天時佳美，它枝枝葉葉舒暢愉悅，氣候突然反常，它會感冒，也許正在發(fā)燒，而且咳嗽……凡是稱頌它的人用手撫摩枝干，它也微笑，它喜歡優(yōu)雅的音樂，它所尤其敬愛的那個人歿了，它就枯槁折倒。池水、井水、盆花、圃花、犬、馬、魚、鳥都會戀人，與人共幸蹇，或盈或涸，或茂或凋，或憔悴絕食以殉。[9]10

木心曾說到過一件事：

在美國有一次和童明聊到晚上兩點，忽然外面的鳥都叫起來了，一大群。他說不會是天亮了吧，我說，是它們感受到思想的光了。思想有光，人感受不到，鳥先感受到了。

我母親死的那一年，她種的那株月季也凋殞了。[3]263

關(guān)于此事，陳丹青先生記載得非常詳細：

木心，幾次三番說起過一件事，帶著自我的神話感，圓瞪雙眼。他說，加州的童明那年專程來杰克遜高地采訪他，談到深宵，有一刻，當他剛剛說出自以為絕好的意思，登時，窗臺外不停地有只夜鳥歡叫起來，叫到黎明。木心迷信——或者，這就是他所謂的詩意——我聽出他要我明白的意思：這被視為征兆的鳥叫，不是關(guān)于俗世的命運，而是，天界正在報告他的非凡。[1]112

在木心眼里，特定情境下的鳥兒歡鳴、月季枯萎，其實都是生靈因為感受到人的光輝或死亡的有靈性的反應。

月季枯萎，是因為主人死亡；那么，枯木逢春呢？木心說：

我欣賞另一種傳說：《牡丹亭》試演時，當時有玉蘭樹久不開花，絲竹管弦起時，滿樹齊開花——這種傳說，真的，也好，假的，也好。[2]413

類似傳說，當然不可能是真的，所以木心說“假的，也好”。但木心又真心希望這樣的傳說是確實存在的，因為《牡丹亭》描述的愛情實在過于唯美浪漫，唯有枯木逢春，才能間接顯示出這個劇本的價值。所以木心又說“真的，也好”。

人的命運預兆，主要體現(xiàn)在人的臉上：“現(xiàn)在正巧是一個先知輩出也無濟于事的時代，談不完的卡夫卡，其實他是個‘預兆’，二十世紀的不祥之兆，他的作品、人、臉、眉目，都是‘預兆’。并沒有‘卡夫卡’模式，縈心不去的是‘卡夫卡現(xiàn)象’。”[10]99前文已經(jīng)說過，卡夫卡的臉，實在是苦透了，正因為“苦”得太深，就不僅是個人悲慘命運的預兆，而且還是整個二十世紀的不祥之兆。木心一直認為二十世紀是令人厭惡的商品社會，生活在這樣的社會里是倒霉的事，他垂青的，是天才輩出的十八、十九世紀。所以，將生活于十九、二十世紀之交的卡夫卡的過“苦”的臉作為令人生厭的二十世紀的象征與預兆，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接下來就是個人命運的預兆了。這體現(xiàn)于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一是手掌。木心言：“我看過林風眠先生的手掌，掌紋有斷裂，人生會大起大落。”[3]266林風眠先生“大起大落”的人生經(jīng)歷，木心在《雙重悲悼》中已經(jīng)說得非常清楚了。

二是無意之筆，不祥之句。木心寫道：“世上有幾對偉大的朋友，歌德和席勒是模范，至死不渝。每年元旦，兩人都要寫信祝賀，1805年，歌德無意寫上‘最后的一年’，驚覺不對，換了紙重寫，又出現(xiàn)‘我們二人中，總有一個是最后之年’?！盵2]482席勒終于是年死。

三是作品題目。德國詩人奧爾格·海姆(1887—1912)，曾見人落在水里，跳下去救人，結(jié)果自己死了，年僅二十五歲。木心寫道：“他生前出過一本詩集《永恒的一天》，這題目不祥?！盵1]860

四是“被人掛在嘴上”。木心寫道：“從前我和李夢熊談卡夫卡，其實都沒有讀過他，都是騙騙自己。來美國后只聽港臺文人卡夫卡、卡夫卡，家里還掛著他的像——我心中覺得情況不妙。一個人被掛在嘴上，總是不妙?！盵2]852

當然，一個人的命運預兆尤其藝術(shù)家身份的命運預兆，最主要還是體現(xiàn)于人的“面相”，這在木心的作品與言論中比比皆是。如木心評價美國作家愛倫·坡：“他窮，但深知自己的才華，他是真的貴族，高額頭，一副苦臉，像貓頭鷹，深沉?！盵2]708評價美國作家自然之子的梭羅(1817—1862)，木心說：“看他的相，還是一個知識分子?！盵2]716也就是說，作為藝術(shù)家尤其是真正的藝術(shù)家，他的面部特征還是有跡可循的，曾經(jīng)學過算命的木心對此非常有心得。

四、“藝術(shù)是前世的回憶”

見到藝術(shù)家時的那種“心有靈犀”，就是木心所說的“藝術(shù)是前世的回憶”。木心在很多場合都說過自己第一次見到藝術(shù)家的畫像時的那種特殊的感受：

其一，關(guān)于葉慈，木心寫道：

葉慈是我少年時期的偶像，一聽名字，就神往，這種感覺我常有，許多人也有。這道理要深究下去，很有意思——人有前世的記憶(我最早看到的還是‘夏芝’的譯名，已覺得很好了)?！盵2]692-693)

其二，關(guān)于音樂家和世界三大短篇小說巨匠，木心寫道：

我小時候不看這類不許看的書(注：指“三言”“二拍”等話本以及明代擬話本《醉醒石》《石點頭》《今古奇觀》等)，冷靜明白：這不是文學?！胶髞恚牭讲匪?、舒伯特、瓦格納，看到莫泊桑、契訶夫、歐·亨利，一見如故：這就是我所要的音樂、文學！這種本能的選擇分辨，使我相信柏拉圖的話：‘藝術(shù)是前世的回憶?！o德也說得好：‘藝術(shù)是沉睡因素的喚醒?！贀Q句話‘藝術(shù)要從心中尋找?！阏也坏?，對不起，你的后天得下功夫——你前世不是藝術(shù)家，回憶不起來啊?！盵2]439

其三，關(guān)于諾瓦利斯，木心曾在多種場合說到過初見諾瓦利斯時的那種特殊“因緣”：

(1)早年，偶見諾瓦利斯的畫像，心中一閃：此卿頗有意趣。之后，我沒有閱讀諾瓦利斯作品的機會。近幾年時常在別人的文章中邂逅諾瓦利斯的片言只語，果然可念可誦——諾瓦利斯的臉相，薄命、短壽，也難說是俊秀，不知怎的一見就明白有我說不出的某種因緣在。[11]10

(2)想起諾瓦利斯，十八世紀德國的Novalis，柔發(fā)稀疏，玻璃花如的面容，不滿三十歲就離開塵世，初次見到他的畫像，就覺得以后會想起他，那種引人憐惜的脆弱，是否鋒銳的靈智必定要有如此頭顫然欲碎的形相呢，他曾說：

“哲學原就是一種鄉(xiāng)愁的沖動，到處去尋找家園。”

科學，更是一種大鄉(xiāng)愁的劇烈沖動。[11]94-95

(3)我少年時見他(注：諾瓦利斯)一張銅版肖像，眼神特殊，一直不忘——人是可以貌相的。從他身上說，以貌取人是行得通的。心有靈犀，一點是通的。有詩集《零片集》。他的句子，一讀狂喜，通靈。[2]613

其四，關(guān)于博爾赫斯。博爾赫斯(1899—1986)，阿根廷著名作家。木心說：“1899年生——比我大二十八歲，應該稱他文學前輩，感覺上他是我文學表哥——從小熱愛文學，這非常對。說起來也怪，沒有考慮的，就喜歡，誰也沒有告訴你：你要去愛藝術(shù)。都是不假思索。仔細想想，這很怪。現(xiàn)在我想通了：這是命，命里注定的。中國叫作“命有文昌”。命無文昌的人，出身書香之家，也等于文盲。”[2]1055

以上例子，可以看出木心的想法：他始終認為自己的前世就是藝術(shù)家，今生與藝術(shù)是有緣的，成為藝術(shù)家是“命中注定”的，自己“命有文昌”。因此，無論對音樂還是文學，他都有一種天然、本能的悟性與賞鑒力，并且與之產(chǎn)生共鳴。正因為有這種想法，他才決定不辜負藝術(shù)對自己的眷顧，決定做一個“知易行難”的藝術(shù)家。

真正的藝術(shù)家在相貌上是獨一無二的，非常有特色，并且往往非常俊美。這就是木心的想法。木心非常崇拜個性十足的拜倫：“司湯達在世上最崇拜拿破侖和拜倫。由此在意大利，一晚會據(jù)稱有拜倫。司湯達大喜，去，原來座位就在拜倫旁邊。遠遠看見拜倫入場，他已昏昏沉沉，根本無心聽音樂。他說拜倫皮膚如大理石中點了燈。那晚，他說未聽到音樂，但看到了音樂。”[2]515-516司湯達認為拜倫的膚色“如大理石中點了燈”，可謂極其俊美了，木心卻認為司湯達的說明還不夠深入：“拜倫本人的膚色就精妍得宛如云石中點了燈(我相信司湯達不致言過其實，恐怕還是言不能過實哩)。”[10]20木心甚至把拜倫的俊美與壯闊的自然現(xiàn)象聯(lián)系起來：

1948年我乘海船經(jīng)臺灣海峽，某日傍晚，暴雨過后，海上出現(xiàn)壯麗景色：三層云，一層在天邊，不動，一層是晚霞，一層是下過雨的云，在桅桿飛掠——我說，這就是拜倫。

而我當時的行李中，就帶著拜倫詩集。[2]515

木心稱勃朗寧的詩“淡遠簡樸中見玄思”，勃氏是個“博大精深”的詩人，紀德稱其為“四大智星”之一?！八褚蛔h遠的山，不一定去爬，看到他在，我就很安心。他相貌極好?！辈蕦幍姆蛉艘聋惿住ぐ爬偬貗帧げ蕦?，“是英國女詩人中最有成就的，相貌也極美”[2]527。再如木心認為喬治·吉辛“長得俊美，聰明”[2]544，托馬斯·卡萊爾“是很有魅力的男人，長得雄偉，愛默生推崇備至，敬愛他”[2]552?！霸谑澜缭娙酥?，蘭波、馬雅可夫斯基、葉賽寧三人，長得最漂亮。葉賽寧像天使，蘭波無確切照片畫像可參考，一張一個樣?！盵2]884“萊蒙托夫也死于決斗。他的大眼睛淚汪汪的，真是悲劇的眼睛，天才詩人的眼睛。”[2]638-639“盧梭長得很俊，這類人都長得蠻好看，這是他們的本錢?！盵2]468

勃朗寧夫婦、吉辛、卡萊爾、蘭波、葉賽寧、馬雅可夫斯基、萊蒙托夫、盧梭等人，要么相貌極美，要么威武雄壯，要么眼睛非凡，這與他們藝術(shù)家的身份是相匹配的。反之，有的藝術(shù)家，因為相貌不盡如人意，即使作品令人佩服，也不能深得木心的青睞。如木心評價薩特：“薩特介入中國‘文化大革命’，他演砸了。別的戲，他演得很成功。我生來討厭戲子，看他照片，即覺得非我族類。”[2]924“我看到存在主義時想：存在主義行，薩特不行。他那張臉你看看?！盵2]904“他(指薩特)長得難看，又崇拜‘文革’，我起初討厭，后來看了作品，還是佩服他?！盵2]889即便佩服，薩特也不能深得木心之心。

木心從不相信天才能夠遺傳。藝術(shù)家一旦去世，就帶走了滿腹才華，他們的后代不僅遠遠遜色于先輩，而且在相貌上也缺少了先輩的機靈與俊美?！澳厮麄兌际菬o后的，前幾天報紙上報道莫扎特的第七代子孫，還有照片，喔呦，你看那些人的蠢像，愚鈍麻木，和莫扎特有什么關(guān)系呀！天才都是吝嗇的，不肯把才華給別人，不肯的！”[5]177“我講的中國，是指嵇康他們。我講俄國人，是講普希金，不是講他的第九世孫——一個大胖子，又胖又蠢?！盵2]614在木心眼里，藝術(shù)家的才華與相貌是成正比的，藝術(shù)是非常吝嗇的，不會隨著藝術(shù)家的基因而傳承下去。

木心信奉“以貌取人”，認為生命軌跡與人生發(fā)展在人的外貌特征與行事作風中有著一定的規(guī)律。他尤其崇尚藝術(shù)家之“相”，相信真正的藝術(shù)家必然有著讓人稱道的外形與肖像。同時，他依據(jù)自己初次見到藝術(shù)家畫像產(chǎn)生的那種難以言表但確實存在的親近感，果斷認為自己“命有文昌”，是藝術(shù)家的再次轉(zhuǎn)世。既然“藝術(shù)是前世的回憶”，自己就不能辜負藝術(shù)對自己的涵養(yǎng)，這恐怕也是木心這輩子獻身藝術(shù)而從不后悔的重要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