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疑的思維織就學問的錦繡
——《懷疑與學問》的解構與透析

■ 馮宗輝

《懷疑與學問》是歷史學家顧頡剛先生寫的一篇小議論文，該文的寫作緣于歷史上的一場學術大討論。上世紀20 年代開始，持續(xù)到抗戰(zhàn)的“古史辨”大討論，歸根結底是古史研究的方法論之爭，以顧頡剛為代表的疑古學者，接續(xù)康有為、崔適的學說，對傳統(tǒng)的古史觀作了全盤的檢討清理。在與多方學派的論辯中，顧頡剛寫過一系列的篇什（含書信），如《論辯偽工作書》《偽書考》《論〈詩經(jīng)〉經(jīng)歷及〈老子〉與道家書》等，不管論辯的結果如何，作為過程性成果的《懷疑與學問》流傳下來，它在啟迪國人的懷疑精神，倡導求證唯實理念方面，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該文多次編入初中語文教材，給學生帶來破除迷信權威、敢于質疑成說的新空氣。

在《懷疑與學問》這篇小文中，顧頡剛先生的語氣是非常中允客觀的，雖論懷疑，但是沒有推翻前人思想的凌厲，也沒有否定既有文化的傾向，這有別于他《古史辨》的風格。學界有人認為：《古史辨》誕生后，儒家那套圣王道統(tǒng)，就徹底被凌遲處死了，在宰殺封建儒家這頭豬的這方面，顧先生是一位偉大的屠夫。但治學之道不能靠犀利，得講方法，有態(tài)度，重過程。所以《懷疑與學問》作為議論懷疑之于治學重要性的文章，從內(nèi)容上說，它強調(diào)邏輯和思辨，注意道理的鋪陳、層次的累進；結構上，設置分論點支撐中心論點，構建成互倚互證的形式，嚴謹而周密。值得初學議論文者研究學習。

解讀《懷疑與學問》，我們可以分別從題目分析、論點擺設、方法義理、層次安排、分論技巧、語言特色幾個方面來進行。

一、猜想文題蘊涵的意義

題目是文章的眼睛，通過題目有時可以窺探出文章的些許秘密。本文題目“懷疑與學問”揭示了議論的范圍和內(nèi)容，說明論述與“懷疑”有關，也涉及到了學問（治學之術），間接點明了懷疑與學問之間相隨相伴的關系；接著我們還可以看出，“懷疑與學問”是一個并列短語，并列短語的兩個組成部分之間往往是平等的，沒有主次、先后之分，但這個短語顯然不是，因為考查二者之間的相互關系就可以看出端倪：設想懷疑是學問的什么？學問是懷疑的什么？結論是顯而易見的，前者是基礎，是手段，是因素；后者是指向，是目的，是結果。清晰了二者的關系，就可以隱約瞥見論點的輪廓：要做學問先要懷疑。

論點脫生于名言之妙。文章開頭是兩句名人名言，不曾點出自己的觀點，但是作者的主張，就蘊含在名言之中。兩句名言語義相近，若從深度上說，前句是一個語氣較重的祈使句，體現(xiàn)了疑是學的前提；后句則由兩個分句組成，第一分句是一個雙重否定句，語氣強烈，突出了學對疑的依賴性關聯(lián)，第二分句也是祈使句，而這里的“須”又比上一名言的“要”語氣強，語義重。所以二者之間形成遞進關系，逐層深入地強調(diào)了懷疑的重要性。整合兩個句子，作者的觀點呼之欲出——治學要有懷疑精神。由名言衍生論點，而且讓讀者在探索中感知和提煉，以作者不亮明觀點的“曖昧”引發(fā)讀者的思考與洞見，是非常高妙的。而且名人名言又可以充當論據(jù)，本身可以自證其說，起到論點、論據(jù)的雙重作用。

二、全方位論證方法的運用

《懷疑與學問》全文不到1100 字，可謂短??；但在論證方法上，卻非常全面，可謂“精悍”。課文以名言開啟全篇，而且兩句名言并排，增強氣勢與說服力，屬于引用論證，它使論述帶有權威性。第三段中“譬如在國難危急的時候，各地一定有許多口頭的消息，說得如何兇險，那便是別人的傳說，不一定可靠。要知道實際的情形，只有靠己親自去觀察?！边@里聯(lián)系了二三十年代國家的真實形勢列舉實例，方便讀者結合個人體驗而接受，顯然是舉例論證。其作用是使得道理論述得更具體明確，增強文章說服力。緊接著“做學問也是這樣，最要緊最可靠的材料是自己親見的事實證據(jù)；但這種證據(jù)有時候不能親自見到，便只能靠別人的傳說了?！薄耙彩沁@樣”的情況，說明它是比照上文的實際例子而展開論述的，這種基于已知事物（或事例）與跟它有某些相同特點的事物（或事例）進行比較類推從而證明論點的論證方法，是類比論證。它揭示出后者事物（例）具有后者事物（例）同樣的性質，具有道理推演的邏輯性，增強了說服力。除以上三種論證方法外，文章還有一種論證方法，“經(jīng)過‘懷疑’‘思索’‘辨別’三個步驟以后，那本書才是我的書，那種學問才是我的學問。否則便是盲從，便是迷信?！本渲星鞍氩糠质钦嬲撌?，后半部分是反面論述，屬正反對比的論證方法，它使作者的觀點更深刻、更全面、更有說服力。至于文中的道理論證就非常普遍了，無需贅述。甚至隱約出現(xiàn)了比喻論證的影子——不打折扣地承認，折扣是商業(yè)術語，不打折扣就是一種比方，使論述生動化，日?；?，通俗化。論證是論點與論據(jù)之間的紐帶與橋梁，綜合地、多方位地使用論證方法，并重點采取引用名言、列舉實例的方法，從而也充足地展示了論據(jù)材料，并能夠更好地融匯貫通論點和論據(jù)，使文章說理透徹，論證緊密，讓人信服。

三、層次鮮明的論證思路

文章開頭以名言點題并作為論點，之后根據(jù)實際說明做學問的基礎是事實和證據(jù)，它們的來源則包括親見和傳說，拘于現(xiàn)實情況，親驗實據(jù)往往就遠遠不夠，所以離不開間接材料——傳說，從而為懷疑張本。第四段是要我們對傳說的話要懷疑，第五段則要我們對一本書，一種學問要懷疑。傳說的話一般具有片段式的、不規(guī)整的屬性；一本書，一種學問則往往成熟的、系統(tǒng)的、經(jīng)過增刪修訂的東西。所以對傳說的話質疑容易，而對書及學問質疑會不習慣。兩段之間就有一個由淺入深、由易到難的關系，產(chǎn)生層次的遞進。文章還把懷疑看做是“消極方面辨?zhèn)稳ネ谋匾襟E”，及“積極方面建設新學說，獲得新發(fā)明的基本條件”，辨?zhèn)稳ネ褪钦鐒e舊學說，去除偽知識的意思，它有打破傳統(tǒng)、否定故學的傾向，所以重在對舊世界、舊秩序的顛覆，即所謂的消極方面。而因懷疑而辯論，進而評論、修正，最終才會有更新更善的學說產(chǎn)生。這一過程是建設新學說、獲取新進展、啟迪新發(fā)明的，凸顯了建設性及創(chuàng)造性，正是積極方面的體現(xiàn)。由打破到建設、由除舊到布新，前者是基礎，后者是提升，所以二者也構成了由低階到高階的累進，豐富了文章的層次錯落感。并對懷疑精神在做學問過程中的必要性和意義作了全面而精辟的闡述。

1.分點論述合力支撐的論證結構。為了確證中心論點的真實、可信，作者把中心論點——治學要有懷疑精神設為兩個分論點，第一分論點提出，懷疑是消極方面辨?zhèn)稳ネ谋仨毑襟E，它歸結了第三、四、五段的內(nèi)容，依文章次序分別論證：可疑者范圍廣——傳說、書、學問；善疑者常追問——何人？何時？何以？能疑者有主見——懷疑、思考、辨別；敢疑者不迷信——盡信書不如無書。如此體現(xiàn)懷疑對已有學說甄別和揚棄的作用。懷疑者是在一邊推敲舊學之誤一邊汲取既有之功，其實雖曰消極，也有主動的、正面的、進取的功效。第二個分論點則指出（懷疑）是積極方面建設新學說，獲得新發(fā)明的基本條件。從本質上說，它是建立在第一個分論點基礎之上的，因為該論點的關鍵詞是建設與啟迪，涵蓋的積極面成分包括：發(fā)展、修正、完善、創(chuàng)新、進步，都是立足于既有學說的。其中作者闡述了兩條懷疑貫穿的脈絡線索，其一，懷疑——發(fā)問——問題——解答——發(fā)展，這是懷疑對單一問題或小范圍知識產(chǎn)生促進的路徑；其二，懷疑——辯論——評判——修正——完善，這是懷疑對系統(tǒng)的、整體的、俗成的學說網(wǎng)絡的修繕與升級，所以說，大小學問（說）的發(fā)展都有懷疑的功勞。綜合分論點一與二，學舊離不開懷疑，否則就容易學到偽文化、假學說；創(chuàng)新也離不開懷疑，因為不懷疑就會被動，就將停滯。通過兩個分論點的支撐，中心論點成為顯然的正見。

2.精準的語言構筑嚴密的邏輯。本文語言準確及注意分寸地表達，有力地構筑了文章端謹?shù)恼撌鲞壿?。像“我們對于不論哪一本書，哪一種學問，都要先經(jīng)過懷疑”，語言似乎很絕對，但仔細推敲，我們發(fā)現(xiàn)，“不論”體現(xiàn)的是懷疑的范圍對象，應該一概而論，不可厚此薄彼，同時也鼓勵讀者要有敢于懷疑的勇氣，經(jīng)過“懷疑”、“思索”、“辨別”三個步驟以后，讓那本書“成為自己的書”，懷疑的出發(fā)點與目的不是吹毛求疵，更不是為了推翻那本書，所以疑者無罪，但疑無妨。另外像“只有常常懷疑、常常發(fā)問的腦筋才有問題，有問題才想求解答。在不斷的發(fā)問和求解中，一切學問才會發(fā)展起來?！薄俺３！币辉~的使用就非常有準確，這個頻率詞表示了應不斷地對事物、學說持懷疑態(tài)度，而不是偶然或三分鐘熱度，持續(xù)地、不間斷地懷疑才將促進學問的發(fā)展。本文正是因嚴密、準確、概括的語言，才使得論證緊扣中心，不出破綻，而又斬截明快，行文簡約的。

文章寫作也是一種遺憾的藝術，沒有哪篇文章可以達到盡善盡美的境地，像本文似乎也顯露出一點瑕疵，如文章末段有一句話，“許多大學問家、大哲學家都是從懷疑中鍛煉出來的?！苯又e了戴震的例子，而這個例子只敘述了戴震是如何懷疑的，卻沒有交代戴震基于懷疑發(fā)問而最終產(chǎn)生了怎樣的著述，鼎新了哪方面的理論，而成為有清一代著名的大學問家的。所以只論證了怎樣懷疑，沒有論述“鍛煉”的結果，產(chǎn)生了不周延的情況。袁媛老師對這個例證也有質疑，她認為：戴震建設何新學說？文中未予交代，僅僅寫到他幼年讀書善疑多問，這還只是停留在懷疑的初級階段，還沒有達到“從積極方面建設新學說”的更高境界。當然，這只代表了少數(shù)初中教師的見解，算不得文章的硬傷。

《懷疑與學問》成篇至今已有百年之久，曾經(jīng)為解除封建思想束縛和學界權威壟斷做出了較大貢獻。今天，它仍在教給讀者做一個有懷疑精神的人，善于思想的人，人格獨立的人，它的精神營養(yǎng)哺育了和正在哺育著一代代的中華學子。

教育到底想尋找什么？教育不是要尋找一路上遇到的小花小草——雖然這一切也都是美好的，而是要尋找那些確定不變的價值。

“理解并擁有通過時間考驗的一切真善美的東西”，其實就是教育的大道，就是教育要尋找的確定不變的價值。

教育要培養(yǎng)有創(chuàng)造性的、有感情的個人。這是愛因斯坦1930 年在《我的世界觀》中說的——“在人生豐富多彩的表演中，真正可貴的不是政治上的國家，而是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有感情的個人”。就是讓一個人通過教育提升和這個世界對話的能力，與自然對話，與歷史對話，與社會對話，與自我對話，小花小草小蟲小魚……世界萬物都可以成為我們的對話對象。如果你是法布爾，便與昆蟲對話；如果你是牛頓，便與宇宙對話；如果你是凡·高，便與田野和向日葵對話……不同的人只是使用不同的語言，牛頓用的是物理的數(shù)學的語言，凡·高用的是繪畫的語言，貝多芬用的是音樂的語言。最常用的語言當然是不同民族使用的口語和書面語，法布爾的《昆蟲記》是法語寫的，莎士比亞的劇作是用英語完成的，通過翻譯，漢語世界的人照樣可以分享他們的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在這個意義上，人類只有一種語言。

——傅國涌 《中國教育報》2023 年01 月13 日0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