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陌生人，我是你心底最深的牽掛

□楊曉

這個曾被我視為僅僅是生物學(xué)上的父親，卻把我卻把我當(dāng)成了他心底最深的牽掛 在我長年累月的誤會中，他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地愛著我

冬天總是晝短夜長，當(dāng)陽光照進(jìn)臥室的時候，說明天已經(jīng)不早了。我假裝自己還在夢中，享受這短短的溫馨時光。

“這就走了嗎？要不我把小溪叫醒。”這是母親的聲音。

“不用了?！边@是那個男人的聲音——我生物學(xué)上的父親。

然后是開門又關(guān)門的聲音，他又走了，媽媽大概會送他到公交站。之后，房間里只剩下我呼吸的聲音。

一

聽說小孩子學(xué)會的第一個詞往往是“媽媽”或者“爸爸”，但是我學(xué)會的第一個詞是“奶奶”。我的父母一直在外打工，我的童年里，只有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反而像逢年過節(jié)才會回來住幾天的親戚。

我對那個生物學(xué)上的父親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過完年他們又要外出打工，我追著他們跑，哭著不讓他們走。他突然轉(zhuǎn)過頭來，大聲喊道：“回去，再追過來我就打斷你的腿！”狀若猛獸！

后來我上學(xué)了，爺爺奶奶年齡也大了，媽媽終于回了老家，但是他依然留在外面打工。媽媽對他說：“要不你也回來吧，我們做點(diǎn)小買賣，雖然掙得少點(diǎn)，但總能一家團(tuán)圓啊?！彼麚u搖頭：“混了這么多年，終于有點(diǎn)成績了，就這么放棄，不甘心啊！”

據(jù)說那時候他已經(jīng)是一個公司的小組長了，很快就能升職當(dāng)主管。也許在他的心里，在公司里管幾個人，遠(yuǎn)比陪著自己的孩子更重要！對這個被我稱之為爸爸的男人，我始終生不出好感。

二

那是一個安靜的晚上，我卻總有些心緒不寧。

一個陌生號碼打來電話，媽媽按了接聽鍵，里面?zhèn)鱽斫辜钡穆曇?，大到連我在旁邊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嫂子，老周出車禍了！”

我們連夜坐高鐵趕到了醫(yī)院，他頭上纏著繃帶，腿上打著石膏，看到我的時候神情有些意外，略帶不滿地對媽媽說：“你來就行了，怎么把小溪也帶來了？她還有課呢！趕緊送她回去，不能耽誤孩子的學(xué)習(xí)?！?/p>

我在醫(yī)院待了沒一會兒，他就催促媽媽：“孩子一晚上都沒好好休息，肯定累了，你趕緊帶她去我宿舍睡一覺?！比缓筮€不忘囑咐道：“我的被子臟，柜子里有一套新洗的床單被罩，你別忘了給孩子換上?！?/p>

是他的同事陳叔叔送我們?nèi)サ乃奚帷ｊ愂迨迨莻€話癆，他說：“小溪長得真漂亮，怪不得你爸爸說，不管在公司再忙再累，只要看一眼閨女的照片，就什么都忘了?！?/p>

他還說：“每次從家里回來，你爸都特別興奮，一個勁兒地跟我們說，我閨女又長高了，我閨女成績又進(jìn)步了……三句話不離閨女，我們都管他叫‘炫女狂魔’！”

他接著說：“嫂子，你們在老家買的房子肯定特別漂亮吧！老周經(jīng)常跟我們說，雖然自己在這邊苦點(diǎn)、累點(diǎn)，但是一想到老婆孩子在家里什么都不缺，就覺得值了……”

陳叔叔說了一路，媽媽一直笑呵呵地陪著他說話，可不知怎的，我的鼻子總感覺酸酸的。

他不止一次跟我們說過，因?yàn)樗Y歷老，又是主管，單位特意給他分了一個單人宿舍，還能自己做飯吃。進(jìn)去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雜物間改成的小屋，連個窗戶都沒有，狹小到放下一張單人床后，連個桌子都放不下了。墻角的位置放著一個電磁爐，上面有一個小鍋。床底下塞著一箱泡面——他所謂的“自己做飯”，大概就是自己煮泡面吃吧。

房間里唯一的一點(diǎn)亮色，就是墻上貼了好多照片，全是我的：我嬰兒時期的照片、我蹣跚學(xué)步時的照片、我上學(xué)領(lǐng)獎狀的照片、我和媽媽一起出游的照片……照片大都是拿手機(jī)拍攝的，他用彩色打印機(jī)打印出來，貼在那里。這些照片里有我和媽媽的合照，有我和爺爺奶奶的合照，唯獨(dú)沒有我和他的合照。

三

媽媽把我送到宿舍，又趕回醫(yī)院去了。我躺在他的床上，心緒翻涌，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中午的時候，媽媽回來說：“你爸催著我把你送回去，你自己回去可以嗎？我讓你舅舅去火車站接你。”我點(diǎn)頭答應(yīng)。

媽媽接著說：“過個兩三天我?guī)惆忠黄鸹丶?，他的傷得養(yǎng)一段時間?！?/p>

我驚訝地問：“不在醫(yī)院多住幾天嗎？”

媽媽苦笑著說：“我也想讓他多住幾天，但是他不肯，嫌住院貴，今天就鬧著要出院?！蔽艺f：“他怎么這樣？咱們家雖然不富裕，住院的錢總有吧?！眿寢屨f：“我也是這么說的，但是你爸說，錢要攢著給你上大學(xué)。”

在回去的高鐵上，窗外的風(fēng)景飛速后退，窗玻璃仿佛一張熒幕，不斷地浮現(xiàn)著他的臉，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我一直覺得，他只是一個逢年過節(jié)回來走親戚的人，但是在他心里，我又是什么呢？

陳叔叔的話突然回響在耳邊：“你可是你爸的‘心尖肉’??！”

三天后，媽媽帶著他回來了。傷筋動骨一百天，他休養(yǎng)了兩個月才完全康復(fù)。公司雖然沒有解聘他，但是主管的職位沒有了，他整天唉聲嘆氣，但還是決定回去上班。

看著他收拾行李，我突然鬼使神差地說：“爸，要不你回來吧，在家里找份工作，或者做點(diǎn)小生意，就算掙得少點(diǎn)，一家人總能團(tuán)圓！”

他的背影突然僵住了，他回頭看我時，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角噙滿了淚水。

我的淚水終于決堤，洶涌而出。這個曾被我視為僅僅是生物學(xué)上的父親，卻把我當(dāng)成了他心底最深的牽掛，在我長年累月的誤會中，他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地愛著我——其實(shí)，他并未缺席我的成長，因?yàn)槲乙恢弊≡谒睦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