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王子罕
周曉楓老師在課堂上講了一個讓我印象深刻的段子:不少人都被從天而降的鳥屎砸過頭,像是頭頂有戰(zhàn)斗機正向下拋炸彈。受害者氣不打一處來,但也對這些呼嘯而過的鳥兒們無可奈何,只得捂著頭,趕緊逃離“槍林彈雨”。
周曉楓的描述繪聲繪色,聽者無不忍俊不禁。然而,不可否認,這個段子肯定是典型的“屎尿屁”場景,其歡樂有余,但在嚴肅的文學場域里,肯定難登大雅之堂。不過,周曉楓可不管那么多,她在童話《你的好心看起來像個壞主意》里成功地化用了這個段子,寫得相當精彩有趣。
《你的好心看起來像個壞主意》的主角是動物園新來的獸醫(yī)小安。動物們都說他是“大魔王”,對他又怕又恨。一群卷尾燕組成了“拉屎大隊”,每天早上特意憋著屎,專門攢到小安來,才像戰(zhàn)斗機一樣編隊飛過去“投彈”。鳥兒往人類頭上拉屎,周曉楓竟然想象成一段空戰(zhàn)大片。最小的“小笨鳥”則被她寫成了“大兵”式的孤膽英雄。這樣驚人的轉換之中,我們看到,“屎尿屁”文字本該溢出的俗臭氣息,竟全然無蹤了,只剩下兒童視角下獨有的奇妙趣味。
與許多崇尚“高雅情趣”“盡善盡美”寫作理念的作家不同,周曉楓較早就“偏離了正道”,以一種叛逆的姿態(tài),書寫那些主流作家忽視甚至特意避開的主題。2003 年的《你的身體是個仙境》寫女性成長過程中真實發(fā)生的疼痛和疲倦的感受。傷疤、血跡、月經(jīng)、性等一直被視為隱秘的書寫地帶,都被周曉楓用充滿痛感的文字大膽暴露出來。用丁曉原在《周曉楓:穿行于感覺與冥想的曲徑》一文中的話說,這是在更加“貼近生命的元真主義”加持下,產(chǎn)生出來的一種反傳統(tǒng)的對女性的“祛美書寫”。這種追求“感覺的真實”而不是純粹唯美意象的創(chuàng)作理念,是周曉楓長期堅守的。從她的散文到近年來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其追求始終如一。
周曉楓格外鐘愛游走在美與丑、光與暗、生與死、善與惡、樂與苦、完與缺等二元對立命題的交界地帶。她不以薄紗一樣唯美的文字去遮掩生活中的缺陷與不如意,而是特意用巴洛克式的繁復修辭和看似毫無關聯(lián)的比喻、意象,去盡可能多地敘述和還原“感覺的真實”。
我讀過的“美文”中,比較常見的寫作思路有兩種:一種是從身邊事物悟出更高層次的規(guī)律,從而向上書寫天地自然的和諧之道;另一種是講述親身經(jīng)歷,用真切、真摯的感情描述人間的動人故事。
然而,上述兩種“美文”也有各自的弱點。
第一,散文若是過于追求達到一種形而上的哲學思考,就容易變成作者的某種自我證道和求悟體驗。這樣一來,作者不免會鉆入抽象的規(guī)則性思索,最終將作品變成一種不及物的“去個人化”書寫。這種寫作的問題,是容易脫離現(xiàn)實,遠離當下生活中的百態(tài)人生,也對千千萬萬個體的真實生存狀態(tài)和感受充耳不聞。曲高和寡,這樣的作品就成了作家的自我玩味而已。
第二,散文如果太貼近作家的個人生活,也要避免事無巨細的私人敘事,使作品失去普遍的代表意義。20 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小說界出現(xiàn)了“新寫實”思潮,許多作品雖然強調(diào)直面人生與現(xiàn)實,但常有的對小人物和局部現(xiàn)象的過度聚焦,也難以讓這類作品隨時代不斷煥發(fā)新的生機。散文也是一樣,如果不能敏銳抓住個人經(jīng)驗中潛藏著的普遍意義,作品就很難有大的格局。如此的話,就算是再真摯、再純美的情感,也很難超出“小我”的范疇,得到大眾的共鳴。
我們不否認上述兩種“美文”是有價值的,但反觀周曉楓的文學創(chuàng)作,或許能得到一些新的啟示。周曉楓注重情感的真摯,不介意使用他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字句,以達到自己堅持的準確性和真實性。這樣一種“愛誰誰”的創(chuàng)作天性,是她和許多“端著的”作家的最大不同。在周曉楓和姜廣平的訪談錄《我確實樂于探索散文寫作的可能性》中,姜廣平指出,周曉楓“喜歡將沉靜深微的個體生命體驗融于廣博浩瀚的自然萬物的宏大背景之中,在自然、人性和精神的融會貫通之中,發(fā)現(xiàn)復雜的常常是富于生態(tài)智慧的意義聯(lián)系”。
周曉楓的寫法和以上兩種都不同。她毫不避諱容易引發(fā)讀者生理厭惡的描述,更用跳躍感極強的隱喻與修辭制造出一種對讀者的“排斥性”。這樣,會影響普通讀者的閱讀體驗,也必定會破壞傳統(tǒng)意義上的散文“美感”,并由此引人質(zhì)疑。不過,假設我們按照二元對立的方式看世界,那么,每有一個指向“美”的詞語,就必定有一個與之相對的指向“丑”的詞語,光與暗、善與惡、樂與苦也是同理。這樣想來,如果簡單拋棄負面的詞語,也就同時割去了真實世界的一半之多,這無疑是草率和不負責任的。與之相對的,假設我們否定二元對立,認為一切都是完整的統(tǒng)一體,那就更不能否定所謂的“負面的元素”了。因為正面和負面如果本就是一體兩面,無從區(qū)分,那么,否定“負面”也就是否定了“正面”,從而陷入了某種虛無主義。
所以,如果要書寫真實的世界,可以選擇不凸顯“負面元素”,但絕對有必要對它們保持坦誠。不過,這并不意味著作家可以隨便宣泄負能量,任由黑暗發(fā)酵,讓邪惡情緒主宰文字。真正優(yōu)秀的作家,能夠不過多、不過早地替讀者做道德審視和判定,能用敏銳的目光從絕望中尋找希望,從黑暗中窺見光明,從殘缺中尋求完整,從丑陋中珍視美好——這是一種強大的能力,更是一種高貴的品性。
畢竟,人類共同的心愿是追求更美好的生活。我認為,優(yōu)秀作家的責任和義務,是向世人展現(xiàn)諸多可能性之中發(fā)人深省的一面,其終極目的還應該寄希望于人性和未來。寫善與美也好,寫惡與丑也罷,都該是勸人向善的手段。很多人批評莫言、余華等人的作品俗不可耐、荒謬絕倫,但他們可能沒有想過,自己或許只是那少數(shù)的既得利益者,在居高臨下地拿自己“優(yōu)越的素養(yǎng)和審美”去嘲笑那“沉默的大多數(shù)”罷了?;恼Q的現(xiàn)實書寫或許讓人皺眉頭,但這種丑惡未嘗不能警示諸君“知恥而后勇”,激勵大家更加珍惜美好的生活。只有這樣,灰暗的“現(xiàn)實一種”才會逐漸隱去,只作為一種“可能性”而不是“既定事實”存在。
因此,作家在書寫丑惡和黑暗的時候,無論選取怎樣的敘事手法,都應該以一顆向善、向美的心靈作為出發(fā)點。只有這樣,作家才不會被丑惡的事物吞噬掉,才能讓自己意圖展現(xiàn)的“真實”制成一劑苦口的良藥,而不是腥臭的劇毒。我認為,周曉楓等人的寫作是有向善向美的一顆心靈作為巨大背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