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捆縛的四月

李敬宇

二郎

旁邊就是黃底黑字的“禁區(qū)”，每個字都有一人高，但二郎視若不見。

二郎拎著之前被扣留、剛剛退還的藏青色公文包，走出拘留所大門。眼睛有點迷蒙，像是見不得耀眼陽光似的。其實他是不愿意睜大眼睛。看看左邊一排樓房，又看右邊一溜桂花樹，因是春天，樹間并沒有香氣。

拐過院子里的兩道水泥路，就到公安分局大門口了。門關(guān)著。他知道，疫情期間一切從嚴(yán)，應(yīng)該走旁邊的接待室；來時就是這么走的。他推門進(jìn)去，走七八步，又推門出去。

此刻，他已經(jīng)站在馬路邊的地磚上了?？词謾C上的時間，十一點十二分。

自由了。但二郎并沒有自由的愉悅感。望著馬路斜對面的工地，樓房建了五六層，安全網(wǎng)上蒙了一層灰，里面闃無聲息。

昨天，拘留所的警官對他說：“你家里來電話了，明天中午十二點趕到，叫你在大門口等著，別走遠(yuǎn)?！倍僧?dāng)時愣了一下，才說：“好?！?/p>

但二郎一分鐘都不愿意等，不用猜他也知道是誰來接。他打心里不情愿?，F(xiàn)在他考慮的只有一個問題：是向左拐呢，還是向右拐？其實這個問題并不重要，初來乍到，往哪兒拐都陌生。他淡淡地冷哼一聲。

二郎今年十九歲，參加工作才一年。先是在一家書店，干得不順心，按他的說法，是書店經(jīng)理沒文化。不干了，辭職。又應(yīng)聘來到廣告公司。公司老板看模樣像個粗人，其實還比較細(xì)，起碼要比書店經(jīng)理有文化；但二郎干得仍然不順心，煩得要命。

已經(jīng)兩個月沒拿工資了。這或許是他情緒高亢的主要原因。老板抱拳作揖的本領(lǐng)越來越強，二郎看著老板，哭笑不得。

這一趟，老板派他隨車來安徽拖材料，到了地方才知道，縣城的這家企業(yè)根本不像企業(yè)，在居民小區(qū)里。小區(qū)查健康碼、行程碼，還要查檢測報告，很嚴(yán)。二郎的手機性能偏差，有一項內(nèi)容調(diào)不出來，防疫志愿者就攔住他，不讓他進(jìn)。駕駛員說：“我先進(jìn)去，看他們能不能把貨送出來?！痹挾贾v到這一步了，二郎還是耍橫，一定要闖關(guān)，要進(jìn)去。

就這樣發(fā)生了肢體沖突。事后二郎想，那一刻他仿佛是有意為之，就是想找點事做、找地方撒點氣；天又熱，是突然熱起來的，太陽當(dāng)頭，烤得人身上直要冒汗。長江下游地區(qū)就是這樣，春如四季。進(jìn)入四月更是反常，前兩天還凄風(fēng)冷雨呢，突然就熱起來，熱浪翻滾，叫人連背心都不想穿。

不僅肢體接觸，二郎情緒上來，還扇了一個志愿者的嘴巴，打掉了兩個志愿者的帽子。他態(tài)度兇惡，一副舍我其誰、拼得魚死網(wǎng)破的架勢。如此囂張，拘留是必然的；而且二郎還放出狠話，“大不了就是坐牢”，話都講到這一步了，張狂。

二郎被縣公安分局處以五天行政拘留。

二郎閉了一會兒眼，在閉眼的同時想，看經(jīng)過的第一輛汽車，如果尾號是單號，就朝左，雙號，就朝右。這么想著，睜開了眼?！癏12”，眼前的車牌號嚇了他一跳，還以為是姐夫的車呢。當(dāng)然不是。車型、顏色都不對，車尾號相似罷了。

他松下一口氣，朝右走去。

進(jìn)入四月，二郎的情緒一塌糊涂；而急驟變糟、變惡，是從昨天開始的。就是因為得到口信，有人要來接他。離家遠(yuǎn)，隔了省了，來接本身是好事，可他知道來人必是姐夫楚巖，不可能再有第二個人，他心里就煩了，一時煩躁不安。

幾天來，他在拘留所無所事事，吃飯、睡覺加學(xué)習(xí)，學(xué)法律知識，學(xué)疫情防控。也不找外人，由警官講課。那警官帶了濃重的地方口音，講得不生動，他也聽不明白。但二郎覺得不錯。總之，在里面，他破罐破摔，沒有著急的感受。

此刻他同樣不著急。縣城的街面上很安靜，人、車都不多；路邊掛了紅底黃字的橫幅標(biāo)語，“科學(xué)防控”之類；支巷路口搭了帆布棚，紅馬夾們正在執(zhí)勤；一些路段裝了隔離網(wǎng)，比人高，只攔君子，不攔小人。他繞過這些網(wǎng)，又走到人行道上了。二郎百無聊賴，沒有任何想法，只想避開一個人。所以，目標(biāo)就是離拘留所更遠(yuǎn)一些。

先前，二郎對“坐監(jiān)”相當(dāng)恐懼，其中也包含了自尊和恥辱感。不知從哪一天起，好像就是今年吧，他不大在乎了。

他打心里煩楚巖，說不出緣由。真要說的話，該是兩家門不當(dāng)戶不對，楚家根本就看不上楊家。當(dāng)初戀愛和結(jié)婚，他們楚家一片反對聲；就是因了姐姐長得漂亮，楚巖被勾了魂，義無反顧了。老實說，二郎也反對，打心里反感楚巖。二郎讀書多，明事理，他覺得找這樣的人沒意思，等于自投羅網(wǎng)、自尋煩惱。

比如二郎，別人都叫他二郎，小學(xué)同學(xué)、中學(xué)同學(xué)、家里親戚都這么叫，連父母、姐姐都這么叫，可姓楚的一次也不叫，總是一本正經(jīng)、煞有介事地叫他楊二順。二郎其實不喜歡“二順”這名字。楊二郎多好！楊二郎楊戩，玉皇大帝的親外甥，《封神榜》《西游記》里的主戰(zhàn)派，家喻戶曉，誰不喜歡？

二郎知道，這里似乎還有一些隱性的東西。雖然父母為他取名二順，但其實，從前年開始，他已經(jīng)處處不順了。都那么不順了，還一本正經(jīng)地喊“二順”，何苦來哉？

二郎就這么無所事事地走，這中間，感覺餓了，在路邊買兩個菜包子，將口罩摘下來，塞進(jìn)褲子口袋，邊走邊吃。包子很快吃完了，他隨手將塑料袋一團，扔到地上。其實旁邊就有垃圾箱，他也懶得再去撿起，于是朝前走去。

走過許多小街，穿過更多的小巷，看手機，時間過得比他想象中要快，已是下午三點多鐘了。二郎突然想起自己的使命：躲人僅是一項，還有一項更緊要呢，回家！不跟楚巖回家，自己也總要回去。賭氣沒有用，現(xiàn)實任務(wù)是找到長途汽車站，買票上車。

他趕緊在手機上查找汽車站，然后打開導(dǎo)航系統(tǒng)，往車站趕去。

又不知走了多遠(yuǎn)，二郎走得腳底都疼了，終于到了一個五岔路口。那汽車站，就在五岔路口的東南角?？雌饋磉@一帶比較繁華，樓高，路寬，斑馬線多，紅綠燈也多。二郎再看手機，都快到四點半了。他不知道這兒有沒有直達(dá)南京的長途大巴，也不知道末班車幾點發(fā)車，所以緊迫起來，不敢怠慢，認(rèn)準(zhǔn)方位，朝車站奔去。

過馬路的時候，他甚至都沒看一眼紅綠燈，疾行至馬路中間，突然一輛汽車按著喇叭急剎下來。二郎一驚，仿佛魂都要飛了。二郎如今對車禍有一種特殊的敏感，差不多已敏感到驚聳、眩暈的地步。一個念頭在他腦子里一閃：今天該是命中注定吧，我就不該出現(xiàn)在這條斑馬線上；而且這么巧，是四月！然而等了等，并沒有意外發(fā)生。他回過神來，扭臉看了看已經(jīng)抵在腿邊、差點置他于死地的汽車。

這一看，簡直叫他驚掉了下巴！黑色的、由蘇A起頭的奧迪轎車，車牌號的后三位，分明寫著“H21”。這不就是楚巖的車嗎！

二郎抬眼看車窗玻璃，車?yán)镘囃?，四目相對。楚巖大張著嘴，講了一句什么話，但隔著封閉的窗玻璃，二郎一個字也聽不到。

小月

整個下午，小月都在忙，忙飯忙菜，忙得一肚子心思，五味雜陳。事實上，從早晨起床，她就開始忙乎了。

早上起個大早，不刷牙不洗臉，第一件事就是把小床上的床墊床單鋪好，把被子枕頭擺好。小床當(dāng)然不是為兒子鋪的，兒子可以跟他們同睡大床；小床是為弟弟鋪的。二郎獨自一人住在空曠的家里，隔著長江，幾乎不過來；她今天從安徽趕回江蘇，趕回南京，為他鋪床，算是特例。

忙完了，吃了早飯，小月才騎上電動車去上班。

中午，還沒到吃飯時間，她就跟組長請假，早早地騎車回來。組長悄聲對她說，走就走吧，不要聲張，免得別人故意打聽，對你對我都不好。小月心領(lǐng)神會，報以一笑，提著腳轉(zhuǎn)身走了。

組長魏源很有意思，起先對小月關(guān)心備至，好得都不講原則了。班組的人便生發(fā)妒忌心理，說酸話，說一個女人，生得一副好皮囊就是不一樣，到哪兒都受寵。有一回，旁邊沒人，魏源一把拉住小月的手，拉得很突兀；只是情緒的閘門還沒打開，節(jié)奏跟不上，講不出話來。小月頓時不知所措。小月雖是已婚女人，卻從未經(jīng)歷過如此“突變”，難免心慌氣短。而魏源，雖然講不出話，可那手，竟由拉改成了抓，抓得緊了。

幸虧門外傳來“嘎嘎嘎”的笑聲，把魏源笑愣了，也笑醒了，松了手，生硬地背轉(zhuǎn)身去。

那以后，兩個人的關(guān)系就不大好處，像是各自懷揣著齷齪的小秘密，不敢示人。在小月這一頭，更覺尷尬。以后還怎么相處呢？還怎么得到領(lǐng)導(dǎo)照顧呀？她是必須得到照顧的，孩子小，丈夫又干律師，常在外地回不來，沒有一點兒小私心，怎么能盤活這個家？

輾轉(zhuǎn)了不知幾個夜晚，她終于想明白了：這種事，找誰解決都不靠譜，只能求助于丈夫，丈夫才是自家人；何況，楚巖還是干律師的，件件事情都做得漂亮，什么不懂？

選擇最好的時機，趕在夜晚，難舍難分的時候，小心地道出隱情。楚巖卻大度，說這事好辦，哪天我請你們魏組長吃飯。小月說，妥當(dāng)嗎？楚巖說，你讓魏組長多邀幾個人，找他喜歡的，都參加。

席間楚巖插科打諢，談中國歷史，談世界戰(zhàn)爭，就像所有男人一樣，關(guān)心國際國內(nèi)大事。楚巖說，魏源可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思想家，文人，對佛學(xué)研究最深。魏源聽了一臉發(fā)蒙。有一位年齡稍長的，喜歡清史，說魏源當(dāng)年就住在我們南京，在南京還寫過一本書，叫《海國圖志》。提到《海國圖志》，好幾位仿佛都聽過，便笑道：原來我們組長還會寫書啊，了不得，我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從那以后，小月和組長相處又自然了，又能得到更多照顧了。

趕來家忙飯，是為了迎候丈夫和弟弟。丈夫開車去安徽，代理一起經(jīng)濟糾紛案件參加庭審，不料去之前走得急，沒來得及關(guān)注那邊的疫情，結(jié)果到了地方，剛進(jìn)賓館就被隔離了，說是要住滿十四天。她趕忙聯(lián)系法院，法院只好延期開庭。

半個月沒見面了，有點兒想。小月仰臉看窗子。

至于弟弟二郎，時間更久了，過年只見了一面，之后再沒見了。

小月想不明白，二郎那么自律的一個人，如今話少了，沉悶了，但也不至于為老板如此賣命呀，干個臨時工，還要強行闖關(guān)，有那必要嗎？作為姐姐，小月絕不會去想志愿者被打掉的帽子，也不去想那無辜接受的大嘴巴，她只想二郎，想二郎這五天在看守所里的種種熬煎。小月忽然有一種宿命的想法：為什么這些不幸，都放在四月呢？

說小月五味雜陳，好與孬，可作二八開，兩分甜蜜，八分酸楚；甚至可以一九開。

甜在哪兒呢？甜在兒子的生日在四月。自從生了兒子，每年四月，小月會把父母和弟弟請來，加上自家三口，六個人，聚上半天或小半天。公公婆婆她是不請的。丈夫似乎很理解她的小心思，從來也不通知父母。小月極其看重這個半公開、半保密的每年一次的聚會。有時候，從三月開始，她就心神不定了。

至于酸楚，內(nèi)容就沒法道說了。

就在前年，家里出了天大的事！父親騎自行車帶著母親闖紅燈，出了車禍，雙雙亡故。當(dāng)時的場面真是慘烈，小月不敢細(xì)想。很長時間，她每日以淚洗面，不能自禁。而二郎呢，二郎當(dāng)時竟然沒有哭。處理父母善后事宜，二郎心態(tài)沉穩(wěn)，絕無一絲一毫的大起大落。淚水漣漣的小月就想，男人的淚水是往肚里流的，不管他歲數(shù)有多大。二郎當(dāng)時十七歲，比姐姐小十一歲，在小月眼里，是真正的小弟。

然而事后，二郎一改前狀，一蹶不振，像是連腰都軟了，成了軟骨頭，再也挺不起來。

二郎自毀前程。他曾是楊家的驕傲，似乎也是父母在這個家庭里擁有的唯一驕傲。連老師都說，楊二順，即便考不上985，起碼也是個211。然而，因了家庭變故，因了二郎對自己前途的改弦更張、自我斷送，所有一切都化為烏有，如煙一樣。

所以后來，對于保險公司的賠款，小月向楚巖挑明了，我們一分都不要，全部給二郎。交警部門認(rèn)定的是同等責(zé)任，也就是父親和駕駛員各承擔(dān)一半責(zé)任，母親沒有責(zé)任。賠了一百萬出頭。對于沒有固定工作、今后還要成家的弟弟，這大約只能算是一個安慰吧。每回想到此，小月都要哭一場。

小月比楚巖小八歲，對于這場婚姻，她說不上是幸福還是不適，有點兒矛盾。二郎經(jīng)常在她面前吹風(fēng)，直言姐夫不好。小月問他，究竟哪兒不好？二郎也說不上來，只說印象很重要，印象不好，再改也是徒勞。而楚巖呢，他時?？嗫谄判?，希望小月能教育、開導(dǎo)一下弟弟；但接著又會自我解嘲，說當(dāng)然啰，由你教育，也的確是勉為其難了。

小月就笑笑，不置可否，更想不到要和他爭辯。

一位同事曾分析過，說夫妻這玩意，說到底，不是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就是西風(fēng)壓倒東風(fēng)，壓倒了，家庭才真正和睦。小月想一想，覺得也有道理。

他們的戀愛經(jīng)歷談不上奇特，卻浪漫，按楚巖的話說，是教科書級的。

那一回，小月出差去天津，坐在高鐵上，旁邊就是楚巖。兩個人互看一眼，楚巖朝她點一下頭，她也莫名其妙地朝他點一下頭。之后的幾個小時，兩個人都坐在原位，始終未動，也沒說一句話。小月靠窗，一路上看窗外飛閃而過的風(fēng)景；實在無聊了，也拿起前排座位背后插袋里彩印的雜志，隨手翻看。楚巖則一直在看書。小月偷眼看看，是一本民事法律書籍。

四小時車程，然后下車了，各自走人。

兩天后，她辦完公事，又來到高鐵站，乘車回南京。在月臺上等車，一抬頭，站在眼前的，竟是前天鄰座的男子。小月忍不住“呀”地喊了一聲。對方仿佛更覺驚訝，驚呼道：這么巧，你也是這趟車！

男子討好地說：你告訴我座位號，上車我找你。果然，列車啟動，人就過來了。他對小月旁邊一位五十來歲的女人說：大姐，和您商量個事，我們座位沒買到一塊兒，想換個座。小月看到，他在向女人展示手上車票的同時，將一張?zhí)氐卣燮鸬拟n票塞給了女人。那是一張最容易辨認(rèn)的百元人民幣。女人果斷地接了錢，站起身，開了句玩笑，說我可不是你大姐，能當(dāng)你姑了。男子臉上含笑，不再出聲。

就這么簡單，仿佛自帶了引力，兩人戀愛了。

問題是，小月很少有出差機會，幾年也難得出門一趟；而那回出差，是因為同事家里突然有事，訂好了車票，走不了，臨時改由她去的。

后來楚巖說：“你知道我為什么要換票嗎？你是真漂亮！”

幸福是足夠了。在溢滿幸福之后，小月也常想：其實我也有心思，只是不愿意對人道說而已。相差八歲，她知道，這歲數(shù)稍稍偏大了。楚巖是專職律師，而她只是一名普通工人，差距不小。家庭的差距更加明顯。楚巖的父親是省里的副廳級領(lǐng)導(dǎo)，母親也在省政府工作，正處級；而小月呢，父親是工人，和小月一樣普通，母親也是工人，并且很早就下崗了。門不當(dāng)，戶不對。

小月忙了一下午，搞了一桌子菜。明顯奢侈了。

這中間，楚巖打來無數(shù)個電話，像發(fā)了瘋似的，說找不到二順。小月只好安慰他，然后再給二郎打無數(shù)個電話。二郎幾乎不接，偶爾接一個，是不耐煩的腔調(diào)，說別叫他過來，我自己走，我不到你家去，我晚上有地方吃飯。小月就說：“二郎你不懂嗎？這是規(guī)矩，不是吃不吃飯的事！”又說，“你行行好吧，我這一大桌子菜，再擺，就擺餿了?！?/p>

此刻，小月心里尤其難受。就在剛剛，忙完了，她騎車去了婆婆那邊，本來一頭歡喜，想把兒子帶過來，小家庭好好團聚一下的，可婆婆不同意。婆婆那張嘴，比當(dāng)律師的兒子還厲害，不打草稿，一套一套，像箭一樣箭箭中靶，像子彈一樣彈無虛發(fā)，總是有理。她說：“楚巖真是不懂事！我不是說你，我就講楚巖！你看，你父母的祭日在這個月，這個月還有個清明節(jié)，加上現(xiàn)在疫情這么嚴(yán)重，三個噩夢攪在一起，陰氣太重了。孩子小，魂還沒收全呢，別讓孩子再散了神！”小月妥協(xié)道：“我晚上再把他送回來，不和我們睡，還不行嗎？”婆婆說：“那也不能！去年的事情，到現(xiàn)在，在我心里都是個陰影呢，你們自己還感受不到？！”

婆婆一語點中了要害。

去年也是這時候，小月擺了一桌，山珍海味加豆腐湯。那時二郎找工作正四處碰壁，情緒低落到了極點，三請四邀才過來。小月正色道：“二郎你要記住四月！現(xiàn)在四月比以前意義更大了。以前我們是六個人聚會，現(xiàn)在只剩了四人。我們四個人是真正的一家人！爸媽的祭日，你怎么能不來？加上你外甥這個月還過生日，以前都是過慣的，你怎么就不想來了呢？”

二郎雖是不以為然，倒也說不出一句話來，算是無言以對。

但孩子回去就生了病，大病一場，三個禮拜都不見好。楚巖的母親反復(fù)追問，楚巖終于道出實情。母親當(dāng)即指責(zé)兒子，都要破口大罵了，說哪有像你們這樣不懂事的，祭奠還和生日放在一起過，真是想見鬼了！楚巖的心思全在案子上，也想刻意隱瞞這一節(jié)，所以回來以后對小月只字不提。如此，直到剛才，婆婆把一切都抖摟開了，小月才恍然大悟。

“去年我就被楚巖蒙混過去了，今年我怎么可能一錯再錯？！我不允許他亂彈琴、瞎胡鬧！”強勢的婆婆言辭堅決，擲地有聲，聽起來又合情入理。

小月口笨，急得恨不能拿手掰開自己的嘴！

講不過婆婆，小月沒辦法，只能獨自騎上電動車，悻悻而回。

天已黑盡。小月一個人坐在桌前，呆呆地坐等。她唯一不高興的，是一家人不能團圓。父母是無法再團圓了；對于失去雙親的人，所有安慰的話都沒有意義，只能自己消磨。兒子嘛，講起來近在眼前，團圓簡單，但其實也并不簡單；即如今天，這樣一個意義非凡的、應(yīng)該團聚的晚上，婆婆不讓她帶孩子回來，她就沒辦法帶回來。

眼看就要到四月底了，再不團聚，哪還能找到日子？

這么想著，小月突然就出了一身汗，像要生病一樣。又想哭。

楚巖

斑馬線一幕，使得“老駕駛”楚巖驚魂不定。首先看到的，是藏青色的公文包。這個包他太熟悉了，當(dāng)初因為喜歡，他才買下；但小月說，就送給二郎吧，于是由小月送給了二順。由這個包，他才看到斑馬線上差點被撞飛的人，果然是二順。

這一路上，他一直在抱怨、在走神。他實在是著急，為找不到自家小舅子而犯急。

本來今天，他可以趕在中午吃飯前，消停自在地到家；可昨天早上小月來電話，叫他今天往縣城拐一趟，去接二郎。他只好從命。講起來是“拐一趟”，這一趟就是一百多公里，來回就多了兩三百公里！可是到了地方，沒人。向人打聽，說已經(jīng)離開一陣子了。

這個狗東西，故意繞著我，跟我玩！楚巖想著，趕緊再給小月打電話。

楚巖和小舅子幾乎不通電話，凡事都經(jīng)由小月中轉(zhuǎn)；不是他不主動，是二順從不接聽。楚巖知道，小舅子向來反感他。他不明白癥結(jié)究竟出在哪兒，只能理解為小孩子的逆反心理。

中午以后的這幾個小時是怎么度過的，事后楚巖根本不想多提，只覺無趣。他跑遍整個縣城的所有街巷，眼睛不住地看馬路兩邊，都把眼睛看疼了、看酸了；再就是不斷地給妻子打電話，催促小月抓緊聯(lián)系。小月說，真急死人了！楚巖說：“這都幾個小時了，我總不能老在安徽地界上晃蕩吧，無頭蒼蠅似的！”小月就撒嬌道：“再找找嘛，啊，老公?！?/p>

楚巖的心頓時就軟了，像是能捏出水來。

之前來參加庭審，他也沒想那么多，在南京匆匆做了核酸檢測就驅(qū)車趕來。不料頭天下午找到賓館，剛住下，就說要按照規(guī)定隔離十四天，所有人都不得進(jìn)出。

楚巖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像困獸一般，欲斗不能。

其實，從三月下旬開始，他的心情就不大好，到四月，情緒更是糟透了。所有興致都急驟而落，降至冰點以下。他善于分析，就想到了當(dāng)事人不斷撤回的委托代理?，F(xiàn)成的，上個月就撤了兩件，這個月更像是得了傳染病，染上了疫情，有六起案件的當(dāng)事人都解約了！代理案件的數(shù)量和難度，基本上能夠表明工作業(yè)績，何況是即將步入中年的楚巖呢。他想象著，自己成了一只被蛛網(wǎng)捆縛的蚊蟲；何止是蛛網(wǎng)，那簡直是千年難遇的琥珀，從樹上滴落下來，正砸在他身上，黏住他，使他成為玩物似的標(biāo)本。

總算找到了小舅子！在驚出一身冷汗的同時，標(biāo)本又復(fù)活了。

他忍不住發(fā)問：“你怎么亂跑，到處都找不到，電話也不接？！”

二順卻不客氣，頂了一句：“我又沒叫你來接，你何必要來？！”

一句話把他噎住了。

楚巖只好放下身段，下車，連拉帶拽，半真半假地把二順哄上車。

至此，他的身心差不多就像鋼繩斷裂一樣，玉山將傾。

為了調(diào)整心態(tài)，開著車，接下來，他開始想妻子。他知道這一招很靈驗。

楚巖急著回家，急著與妻子會面，那心情，仿如春風(fēng)里的風(fēng)箏，迫不及待，信馬由韁。

是的，他太愛她了；他知道，這種愛，或曰性，實在是不能言傳的。這么想著，他便想笑。駛上高速公路，他果然笑了。

二順忽然冒出話來，生冷地說：“我不想坐車了，我想下去?！?/p>

楚巖笑道：“哈，高速公路，你走路？不可能的?！?/p>

楚巖知道小舅子為什么要下車，他是打心里不想去他們家。小舅子有點犟，有點莫名其妙的孤傲。楚巖于是單刀直入，直逼結(jié)果：“二順，四月份對你姐來說意義不同尋常，不管你怎么想，都是要聚一下的。這你懂。”

二順就冷哼一聲，意思不明。

此后幾個小時可以不表，因為遇到了車禍。一輛半拖掛貨車橫在路中央，螃蟹似的完全擋了路。后面立刻長龍般擠滿了車，連龜行都不可能。楚巖焦躁不安，打足冷氣，也壓降不下內(nèi)心之火。待他們下高速，進(jìn)入城市道路，過長江隧道，南京城里已是車流如織。如此，到家，天已黑盡，八點多了。

出電梯，進(jìn)門。小月迎上來，態(tài)度殷勤。楚巖內(nèi)心一片濕潤，如水一樣。只是，裊娜的小月卻不是迎向他，而是迎向她的弟弟。楚巖心里就有點兒涼，有點兒陰冷。

安排洗手，上桌吃飯。

除了滿桌的菜，桌上還擺了一瓶已經(jīng)開啟的古越龍山。

小月問弟弟：“想喝點酒嗎？”

二順并不搭腔。

楚巖注意到，小月只在桌上擺放了一只酒杯，擺在二順面前。楚巖不悅，心道我原不想喝酒，半個月不見，你卻視我為無物！便想到要有個對峙的姿態(tài)。該不該也去廚房，再拿一只酒杯呢？小月卻又開口了：“喝點嘛二郎，大小伙子了，出門一趟那么辛苦，喝點酒，解解累?！?/p>

二順還是不講話，拿起筷子，以筷代手，搖了搖。

小月仍不罷休，斟了酒，還在勸：“喝點嘛，喝一點怕什么？”

二順?biāo)餍赃B動作也不擺了，拿著一雙筷子，呆呆的。仿佛有點煩，卻又不想將這份煩意表達(dá)出來。

楚巖起身，欲去廚房。小月說：“那，二郎不喝，你就喝吧?！?/p>

楚巖頓了一下。本來想由著動作的慣性，仍去廚房的；感覺自己已經(jīng)在賭氣了，想想沒意思，也不值得，就又坐下來，看著妻子把那只杯子移到自己面前。

兩個人吃飯，一個人喝酒。二順不講一句話，連吃飯都抿著嘴，像是跟一桌的佳肴撒氣；楚巖也不想講話。小月不住地給二順搛菜，叫他多吃，搛得二順都嫌煩了。一時氛圍就很尷尬，夾帶了詭秘的、做作的色彩。

因之，楚巖的酒就莫名其妙地喝成了悶酒。

真是鬼使神差，好端端的，竟喝成了悶酒！

明明是犯錯誤違法了，倒成了英雄！楚巖想，如果沒有這個小舅子，那今天晚上該是多么的美好、愜意！或許此刻他就不會喝酒了，因為今天解除隔離了，匆匆趕回來和愛妻團聚，意義特殊，喝什么酒呢？他還有別的事要做呢！

楚巖的情緒一壞再壞。飯后，帶了些微酒意，有點兒犯困。飯廳和客廳連著，他挪開椅子，坐到客廳的沙發(fā)上看電視。

那邊姐弟兩個也吃完了，小月并不忙著收拾桌子，而是去衛(wèi)生間幫二順調(diào)熱水，又問二順帶沒帶換洗的內(nèi)衣，說要是沒帶就找兩件，找你姐夫的。二順還是要趕回去。小月說：“今天不行！你一年不來都可以，但今天無論如何不能走！”

二順便不再強求；當(dāng)然，看上去也是疲乏了。

安頓了二順去洗澡，小月開始收拾碗碟。楚巖因為煩躁，關(guān)了電視，又坐回到飯廳里來。此刻楚巖興致低迷，他要調(diào)整一下這糟糕的情緒。趁小月在廚房和飯廳來回走動，他伸長了胳膊，摸一下小月的腿。小月沒有反應(yīng)，也不看他。等小月回轉(zhuǎn)來的時候，他又去摸她的腰。這回小月索性繞行，遠(yuǎn)離了他。

楚巖甚覺掃興，意識到自己在這個家里成了局外人。

帶著這種糟透了的心情，等二順洗完澡，他不再說任何話，去房間找換洗衣服。

以往他的換洗衣服都是小月負(fù)責(zé)，可今天沒有。對于找衣服，楚巖感到業(yè)務(wù)生疏。他偷眼瞧著安頓二順去小房間休息的小月，那勤快的樣子令他嫉妒，簡直要逼他崩潰了。

溫?zé)岬乃疀_在楚巖頭上、臉上和身上，使他感到短暫的愜意。但他并未多想，只停留在感觀的愜意上。洗完澡進(jìn)客廳，看一眼小房間，門關(guān)著，知道二順已睡下了。楚巖便沿依著舊例，不管那堆換下的臟衣服，連剛剛用過的毛巾也不用凈水?dāng)Q一把，去房間關(guān)了門、關(guān)了燈，睡下了。

當(dāng)然是睡不著。楚巖又開燈，看手機里的短視頻，看得心不在焉，想：你這樣對待我，什么意思嘛？我現(xiàn)在發(fā)誓，一個月也不理你！

楚巖輾轉(zhuǎn)反側(cè)，毫無睡意。隔著門，衛(wèi)生間里傳來“嘩嘩”的水聲。應(yīng)該是小月在洗澡，也可能是在洗衣服。時間很久，都十一點四十了，還未結(jié)束。

楚巖便關(guān)了燈，在黑暗里胡思亂想。

想著想著，睡著了……忽然有個涼涼的身子鉆進(jìn)被子里來，楚巖旋即清醒了，方才知道，黑暗里的自己并沒有睡著。他故意裝作困乏，扭過身去，背對妻子。一只手便伸進(jìn)了他的內(nèi)衣，停在他后背上。涼涼的，但涼意里帶著溫暖。那手開始在他的背上摩挲，涼意果然成了全部的溫暖。楚巖雖然僵住不動，但呼吸明顯不勻了。那只不安分的手似乎不依不饒，一直摩挲著。另一只手也加入進(jìn)來，連同手腕，一并貼住了他的腰，從腰上過渡到他的小腹。那手又是涼涼的。一涼一熱，對比顯著。

楚巖突然就忍受不住，有一種要被引爆的感覺。

“他還小，你跟他計較什么？”背后傳來幽然的聲音，“我跟他，跟你，關(guān)系不一樣—還律師呢，連這個都不懂?！?/p>

楚巖略微想一想，終于全線崩潰了，他轉(zhuǎn)過身來摟住妻子，摟得很緊。

“我知道你想什么。我怎么會不知道？”小月在他懷里，不知是享受還是痛苦，語意不清，“我……累得很?！?/p>

他騰出一只手，撫摸小月的臉。他摸到她臉上一片潮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