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立立
卡夫卡以及他的書信和素描
書名 |? 《卡夫卡傳:關鍵歲月·1910—1915》
作者 |? 萊納·施塔赫【德】
譯者 |? 黃雪媛、程衛(wèi)平
出版 |?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想要全面展現一位成名作家的一生,從來不是說說而已。有太多蓋棺定論的說法,始終在干擾我們的視線,阻止我們在探尋真相的路上持續(xù)前進。甚至,如果一不小心,我們還會墮入陳詞濫調的深淵,在淺嘗輒止的閱讀之后,將虛構的信息當成作家的經歷,進而得出“作品即人”的論斷。但事實上,人都是有兩面性的。誰都不能用一部虛構的作品來解讀一段真實的人生。比如卡夫卡。他是西方文學界永恒的熱點。有關他的傳說,我們已經知道得太多;有關他的人生,我們卻知之甚少。
或許是為了解讀卡夫卡的真實人生,德國傳記作家萊納·施塔赫耗費18年時間,寫下厚厚三卷《卡夫卡傳》。18年的時間,足以讓施塔赫看清眼前這個人,進而走入他的內心深處,還原他不為人知的一面。或者說,通過持續(xù)多年堅持不懈地研究,施塔赫一手一腳地創(chuàng)建起一座豐贍的文學大廈。大廈的主人就是卡夫卡?!犊ǚ蚩▊鳎宏P鍵歲月·1910—1915》(以下簡稱《關鍵歲月》)即是其中一部。
那么,卡夫卡究竟有著怎樣的人生?通常的論斷告訴我們:他很孤獨,終其一生沒有屬于自己的家庭,直到30歲仍然與父母住在同一個屋檐下;他與父親矛盾重重,關系緊張。正是有了如此復雜糾結的家庭關系,卡夫卡才會寫出包括《變形記》在內的一大批作品。這些作品又從反面印證出他的孤獨,以及無處不在的荒誕。換句話說,只要讀懂了《變形記》,誰都可以輕易地讀懂卡夫卡,而不必在乎他究竟有著怎樣的人生。
比如,在1993年的奧斯卡獲獎短片《弗朗茨·卡夫卡的美妙人生》中,就有這樣一個場景:在創(chuàng)作《變形記》時,卡夫卡陷入了瓶頸。無論他如何絞盡腦汁,都想象不出他的主人公格里高爾·薩姆沙將會變成什么。此時,一只意外爬上稿紙的甲蟲成了他的繆斯,為《變形記》的最終成稿帶來了全新的靈感。從創(chuàng)作者的角度來看,這樣的片段無疑是浪漫的。但從傳記作家的角度來說,卻是徹頭徹尾的虛構——為了創(chuàng)建某種子虛烏有的“美妙人生”,后世的我們刻意地添加了額外的作料,并相信這才是作家該有的生活。
還好,流行的定論并沒有影響施塔赫的判斷。身為資深的卡夫卡研究者,他當然不會被常識的誤區(qū)蒙蔽雙眼。在他看來,《變形記》從來不是卡夫卡一生經歷的復制粘貼。表面上,卡夫卡不止一次告訴朋友,“我生活在我的家人中間,在這些最親愛的人中間,卻感到比陌生人還要陌生”。但其實,所謂“陌生”以及由此而產生的疏離,不過是現代社會普遍存在的痼疾。沒有誰能夠輕易地擺脫它的侵襲,哪怕他早已洞悉了人性的奧義。
同樣的還有孤獨。為了逃避肉眼可見的孤獨,卡夫卡常常希望自己能夠與某位心愛的女子走到一起。1912年,在寫給好友馬克斯·布羅德的信中,卡夫卡提到了他對某個少女的看法?!叭绻⒉挥憛捨摇凑也挥憛捤?,那么,我在她眼里會不會像一口鍋一樣無所謂呢?若果真如此,為何她又如我所愿地回信呢?如果真能用文字縛住女孩就好了!”不幸的是,卡夫卡從來沒有如愿以償地用文字縛住女孩的芳心。他曾經三次訂婚,卻都以失敗告終,最終成了一無是處的老單身漢。
或許,這才是真正的卡夫卡。相比毫無新意的老調重彈,《關鍵歲月》重塑了一個完整、系統(tǒng)的“卡夫卡微觀世界”。盡管卡夫卡一再聲稱“書信交往是多么無用,通信雙方就像隔著一個湖,各自在湖岸拍打著水面”,他還是留下了大量信件。從1912年到1917年,卡夫卡與女友菲莉絲·鮑爾持續(xù)通信。他寫給菲莉絲的書信集近700頁,由511封信件、明信片和信件碎片構成。這就像內心的獨白??ǚ蚩ú粎捚錈┑孛枋鲋环N生活:飲食、睡眠、衣著、疾病、家庭生活、朋友、辦公室工作,以及那些一再被提起、最終又被輕輕放下的旅行計劃。
這大約就是生活了。不過,生活固然美妙,卻無法抵消他對文學的執(zhí)念。畢竟,無論世事如何變遷,寫作才是他心頭永遠的“白月光”??ǚ蚩ǔ3_@樣描述自己,“無論過去還是現在,從根本上講我的生活都是由一系列寫作嘗試所構成,而且大部分嘗試都失敗了。但假如不寫,我就會躺倒在地,一文不值,只等著被掃地出門了”。因此,為了徹底擺脫庸庸碌碌的“躺平”人生,為了不至于最終被“掃地出門”,卡夫卡拿起手中的筆,無限放大他與父親之間的隔閡,不斷強化自己個性中的孱弱,直到它們成為他小說固有的標簽。
然而,寫作從來不是一蹴而就的。至少,卡夫卡始終不曾放棄自己對寫作的高標準、嚴要求。就像馬克斯·布羅德所說,“如果他覺得自己還無法全力以赴、勢在必奪,那么他寧可幾個月不寫一行字,而不甘心寫‘還算不錯的半成品”。這意味著,盡管卡夫卡只是在工作之余才拿起筆來寫作,但對他來說,寫作從來不是閑來無事、打發(fā)時間的無聊玩意兒。相反,為了達到完美的境界,他常常一絲不茍地對待筆下的每一行字。
“有時候,他熱情萬丈地寫了兩頁、三頁,只是為了確認是否能有一個句子經得起考驗,是否體現了‘內在真實”。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何在卡夫卡的作品集中會有那么多短小精悍的斷章,“它們字斟句酌的程度就像譜曲般嚴整”。大約正是有了這樣精益求精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卡夫卡才沒有寫出一部像樣的自傳。他曾經多次嘗試,卻又多次放棄,最后只留下五頁半稿紙和一個模棱兩可的標題:“廢墟上的小居民”。這些殘稿與太多語焉不詳的片段一起,構成了一筆豐厚的文學遺產。
幸好,有了馬克斯·布羅德。說到底,施塔赫應該感謝他。如果不是他違背了卡夫卡的遺愿,整理并出版了這些應該被銷毀的殘稿,這個世界上或許就不會有《關鍵歲月》的誕生。至于施塔赫是否如實地還原了卡夫卡的真實生活,顯然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透過《關鍵歲月》的描述,我們終于讀懂了這個敏感的男人:他從有限的生活中汲取養(yǎng)分,將他的驕傲與脆弱、孤獨與惶惑、痛苦與分裂,一字不漏地寫了下來,成就了一個無比真實的自我。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