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學
日本東京,日暮里車站的外景
每次我去東京,如打卡般去了各種知名景點后,腦海中卻很少留下深刻的印象。東京像是一個巨大的城市機器,它講究速度和效率,所以常常令人感到疲憊。
不過,我曾經(jīng)在一個車站附近居住,車站有個詩意盎然的名字,叫“日暮里”。每個匆忙的白天行程后,我總在日暮時分回到這里。那些在車站附近的無心散步,不料成為我最懷念的東京記憶。
在從機場前往東京市區(qū)的班車上,我不停刷新著各種旅行軟件,試圖在這座昂貴的城市里找到一處便宜的落腳之地。很快,我便鎖定了車站附近的一家快捷酒店。
進入客房,通道一側是集成式的衛(wèi)浴空間,面積不足3平米,卻一定有個迷你浴缸;往里走去,客床幾乎是鑲嵌在三面墻中,只有一邊可供上下床。房間僅有一扇小窗,窗外就是鐵路線,甚至還能聽到附近車站的廣播。對于地名愛好者來說,吸引我來此地住宿的重要原因,除了交通便利,就是這座車站的名字—日暮里。車站始建于1905年,就在車站建好的那一年,曾有一位中國作家,也在去往仙臺的列車上注意到這個小站。
魯迅在《藤野先生》的開篇就記載:“從東京出發(fā),不久便到一處驛站,寫道:日暮里。不知怎地,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這名目。其次卻只記得水戶了,這是明遺民朱舜水先生客死的地方。”
《藤野先生》記錄了年輕魯迅在異國的孤獨和苦悶,然而獨在旅途上的他,“不知怎地”始終記著“日暮里”的名字—那么“水戶”作為移民客死之地的解釋,也便成為修辭上的互文。
朱舜水是明末學者,其故鄉(xiāng)余姚與紹興相去不遠。在那亂世之中,朱舜水奔走抗清,甚至作為鄭成功的使者向日本尋求援助,最終在日本去世,其墓地至今仍在水戶的瑞龍山。而同處亂世之中,魯迅在異國求學的旅途中路過了日暮里,在東京到仙臺的這段鐵路上,大概只有這個地名最能勾起他去國懷鄉(xiāng)的寂寥之感—崔顥的“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大概也曾籠罩過他的心頭。
如此一來,這個偶遇的日暮里站,蒙上了許多熟悉的文化色彩。遙遠的車站連接起中學時代的記憶,霎時也變得親近起來。
從酒店出門時已近傍晚,只是東京剛下過雨,沒有期待中金光籠罩的日暮里。下午5時剛過,天便快黑透了。在這狹小的酒店房間里掙扎了一會,我還是決定出門去透透氣。
先去銀行取錢,再去便利店巡視一圈采買口糧,然后我便走上了去上野公園的路。沿途路過一處漂亮的小公園,公園的入口是一座干凈小巧的廁所,沿步道進去,我發(fā)現(xiàn)中間坐落著一座可愛的六角亭。在夜色中,亭子亮起橘色的燈光,里面是一尊半身像。一旁介紹上寫著,這是美術家岡倉天心的故居舊址,如今被改建為紀念公園。
岡倉天心紀念公園
《藤野先生》記錄了年輕魯迅在異國“不知怎地”始終記著“日暮里”的名字。
我沒有聽過這位畫家的名字,或許沒有什么游客會專程來此吧。不過,紀念公園做得頗為用心,盡管面積不大,但花木扶疏,亭前有一片草坪可供野餐,還有一座彩色的兒童滑梯。想來周圍的孩童時時可以呼朋引伴來此,在美術家的注視里也添一份童年記憶里的憧憬吧。在幽幽夜色中,它更像是一顆鑲嵌在本地社區(qū)生活里的星星。
東京街區(qū)里這些俯拾即是的文化場所,共同構成了這座巨無霸都市的文化底色。
谷中街區(qū)中的寺院和墓地
夕陽下的谷中街道
岡倉天心活躍于明治時期,在1898年創(chuàng)建了日本美術院,是日本近代美術發(fā)展史上的重要人物。他主張“亞洲是一體的”:“阿拉伯的騎士道,波斯的詩歌,中國的倫理,印度的思想,它們都分別一一述說著古代亞洲的和平?!?/p>
頗為巧合的是,第二天我就去了附近的東京國立博物館看正倉院的特展。在我眼中,正倉院最迷人的魅力,也正在于“亞洲是一體的”。這一次,鮮少展出的螺鈿紫檀五弦琵琶就放置在展覽末尾處—來自亞洲各國的奇珍異寶,匯聚在印度形制的五弦琵琶上,由唐朝的頂級工藝制作,強烈的文化自信亦不憚于把正面“C位”設定為西域胡人—五弦琵琶在東渡大海后,又在日本的皇家倉庫中得以保存。
故事里所有的細節(jié),都不在乎“劃分你我”。能在一把樂器上看到一個古老又昂揚的亞洲,真是美妙絕倫、令人贊嘆。正倉院里還收藏了大批來自波斯、印度、兩河、中亞、新羅以及唐朝的文物,歷經(jīng)千年而不毀損,正是這個“倉庫”最動人最美妙的部分。
還有一天,我在漫步中發(fā)現(xiàn)了文京區(qū)立本鄉(xiāng)圖書館。這棟二層小樓占地頗有限,沒有張揚的建筑設計,簡直像是在一堆民居中尋找到一條縫隙而執(zhí)著生長起來的。讀者們往來其中,沒有人在意闖入了一位掛著單反相機的“不速之客”。然而,這座迷你的社區(qū)圖書館“五臟俱全”,多功能室、會議室、童書角、屋頂花園應有盡有,館內甚至專門辟出了一個小展柜,展示這一區(qū)域的歷史航拍圖和出土文物。
結束這段旅行很久以后,我常?;貞浧疬@偶得的公園和圖書館。東京街區(qū)里這些俯拾即是的文化場所,共同構成了這座巨無霸都市的文化底色,令人可以一窺普通市民豐富充實的日常生活,也成為一種念念不忘的觀照,令我希冀著在自己生活的城市里,也能有這樣閃爍的星星。
夜色中的谷中靈園
日暮里站西面這片頗具懷舊風情的區(qū)域,通常被分為谷中、根津、千馱木三個部分。東京人各取首字,將這里合稱為“谷根千”。提起這里,人們總會想起如同時空膠囊般的諸多寺院和武家宅邸。
早在江戶時代,谷根千就是甲府德川家的宅邸所在,也隨之發(fā)展為許多神社寺院的所在地。在二戰(zhàn)結束前夕,谷根千幸免于慘重的空襲轟炸,因此保留著不錯的歷史風貌。這片區(qū)域原本多是以木質民宅為主的平民街區(qū),但隨著東京大學、東京藝術大學等諸多知名高校的發(fā)展,這里也成為許多文人藝術家的居住區(qū)。如今的谷根千,以充滿活力的歷史和藝術氣息而聞名,許多傳統(tǒng)民居被改造為工作室、旅舍和咖啡館。
每到日暮時分,我結束了銀座、六本木等地光怪陸離的現(xiàn)代之旅后,就回到日暮里,去尋找街區(qū)里的“星星”。原來,小說家森鷗外的“觀潮樓”也在附近,舊居早已不存,但舊址上矗立著一座現(xiàn)代設計的紀念館,成為保存手稿、日記的展示中心。設計師細心地保留了栽有銀杏樹的故居大門和門前地面,使其仍能維系百年前的記憶。
昭和時代雕塑家朝倉文夫的工作室和舊居也在這里,他親自設計了一座有著日式簡約風格的鋼筋混凝土建筑,并在其中生活了將近30年直到去世。后人保留了他的故居,并改建為紀念館,如今陳列著手稿、畫作和雕塑作品。
更古老的德川家的記憶也在延續(xù)??赐陽|京國立博物館后回酒店的路上,我特意繞路去看谷中靈園。夜色里的墓園安靜美好,不時看見有老人家靜坐在路旁的長椅上,街上只偶爾有下班的人路過。
靈園的規(guī)模很大,兩旁墓碑林立,不少名人埋葬在這里,其中最有名的正是德川慶喜。1867年,德川慶喜在京都的二條城內主持大政奉還儀式,名義上將政權交還給日本天皇—慶喜成為近7個世紀幕府時代的末代將軍,明治維新也由此拉開了帷幕。遺憾的是,他的墓園至今還是德川家的私產(chǎn),不對外開放。夜色里,我想要透過圍欄一窺墓地真容,但里面似有重重庭院,終未能如愿。
我從靜謐的靈園下了坡,走向燈火輝煌的日暮里站。一個女孩從身旁走過,后面幾個男孩正哼著電車到站的調子,濕潤的夜色里,傳來他們年輕的笑聲。
特約編輯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