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之旅

孫寬

總有光

所有畫面，有時我只看見陰影

貼滿廣告的玻璃，落滿灰的深秋

嘆息詞匯的局促里是否還埋著光

藍色舞步，綠色旋律，粉晶雷聲

三十四度，濕熱總滯殆思考的粘稠度

紫色的墻常停止呼吸，焦灼而傾斜

黑暗長出絡腮胡子，粗糙了某些細節(jié)

仰望星空吧，你說?？傆泄狻?/p>

哈芝街的秋千，驢子，敦煌的微笑

身后的窗外，久違的聲音有了光

愛后之愛

老師說你故意搗亂，你無語涂鴉

冒險家的筆，無法為自己辯解

眼睛的雨樹，住著精靈，恐龍

纖細的線條喘息著，微弱，憤怒

我把一池塘的夏天曬干，想看見

到底還有多少水分，在干涸里舞蹈

我有多愛你，你才知愛你后的余生

再無一物。再無幻想。再無……

任何詞匯都無法儲蓄我的柔情

我的恐懼，也無人可及。我怕

我再也，再也看不見

這里蔥綠的鳥鳴，和你

從羅敏申①碼頭為我釣回的月亮

注釋：羅敏申：新加坡地名

帶翅膀的精靈

蟬鳴的戾氣，穿刺紫藤的夏夜

紫色混沌的茂盛，隱匿了光

跌落的精靈，失去雙腳和翅膀

受傷的小溪流過她枯葉的眼眶

悄無聲息，皺紋長出的藤蘿止痛

紫綠長發(fā)向光之深處，延伸，延長

夜與夜的交談，編織塊根的深度與高貴

永遠與此刻的陰暗，格格不入

風暴一再摧毀。重生也極其相似

在紫藤的羽毛復葉里，棲息

小精靈開始呼出第一道淡紫色漣漪

蘆莉草，是她紫色的腳

光與影的紫色柔軟里，隱形的精靈

仍帶著翅膀

我等待我的海水

我等待我的海水

卷著藍色的鐵錘，一次次

鑿碎我和我的幻想，碾成沙子

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只是

焦慮的魚群

跟著我上了岸

保存季節(jié)的純粹

該下雪了。雪，只為

保存一個季節(jié)

冰凍那可能穿過樹林的消息

不再幻想，每個枝杈的由來

飛走的鳥兒，只憑天性

就找到歸宿。它們不放棄權(quán)力

只選擇命運，保持純粹

河床底部的風聲，慢慢干涸

儲藏某種儀式，純粹留給

那些不了解風向也有使命的人

有些話，永遠不必說出口，即使

以音樂序言，燒紅的壁爐結(jié)語

最終保存下來的純粹，只有

依季節(jié)來的，緩緩的雪

孤獨得還不夠

里爾克說，孤獨得還不夠

每個人都在跋涉

誰不帶著恐懼？

雪蓮只綻放在冰雪的懷抱

夠荒謬，荒謬得令人戰(zhàn)栗

才算進入愛情的幻境？也許

孤獨得還不夠

花香與十一點的靜謐，穿越床頭

那盞斜射偏見的燈從未熄滅

觸摸此刻，聆聽花蕊吧！

柔軟，清澈得孤獨

滴血如相思豆，竟覓不到任何人

偶遇你，像遇見了

曠世孤獨

沙漏

平靜的紫，倒影篝火的

噼噼啪啪聲。沒有嗔怪，低垂著

往日的慢，滌洗。靈魂深處陣陣鳥鳴

沉重的稻穗不必抬頭，它自有分量

擊碎星光的羽毛，金子，銀子

流逝如沙……把最后的藍撐起來

我記得住，此刻。而不是

往日

門前

橙色小巷口，傍晚尋找停泊

你說，門前秋千蕩出縷縷咖啡香

小院落滿熱鬧紅霞的，是那家吧？

黑白漆的孤獨，一片片雪推開物瓦

被遺忘琴音，總能收留我的流浪

蒙太奇少年，擁有詩的記憶

等待積壓的雪，融化。余暉熨燙

小巷的蜿蜒，曲折的形容詞，沉重的省略號

黑白屋的老樹只有一個根

門前的呼吸，有種熟悉的謙卑

正打量輕輕靠近的

兩片葉子

七星瓢蟲

我的小翅膀浸濕了，無法

飛至你的夢中

我像個受到誘惑的詩人

在你的春雨里吟唱，不成調(diào)的音符

濺落在草葉上，露珠閃著清涼

我的七顆星，烙印你的邂逅，自此

你的消息像窗棱的曙光，每筆畫色彩

揉碎思念的花瓣，搗出夜的瓊漿

淺飛的蛾子蝴蝶怎會了解我的深情

柔軟的圓瓢，最智慧的死，是復生

千年黑亮的閃電，遇見紅色孤殼

若遇不見你，只與松樹為伍，越過

冬天，越過生命的極限，獨立雪中

七百個日子，延遲繁衍，食萬顆蚜

你雄性觸角，抱緊我硬殼下的脆弱

黑色

你，其實是藍的，摻進一筆深藍

濃郁的，越來越深邃，又透得進光

無聲的盡頭，亮起小星星

紅在你里頭，像隱瞞的秘密

暖一塊噼噼啪啪的木炭

你，有木的紋理，火的味道

你，在白面前，穿堂而過

留下重重霧藹，濃稠得像調(diào)不動的墨

淡一點，就是空氣，隱形的天空

層層云霧糾纏你，暴怒，咆哮

濕潤的水氣，柔軟地撫慰

融化的你，哭了

芒種

時雨，芒種，插秧，愛此一雨

此后，梅雨天，失落的傘，你……

我像你身邊下過的雨，只有一次

經(jīng)過你，經(jīng)過你的溫暖，沙沙沙

寂靜，清澈，虔誠與你有過一場聚散

我無法在你懷里停留，卻注定

在你心上淌過，瀑布旋即柔軟如絲

那檐下，一杯茶沖淡了雨，沖淡了

我來路不明的激情，竟不敢張望

你我面前如此貼近的城市，際海皆農(nóng)桑

是什么擋住這場雨？芒種最后一株秧苗

善良，最不善良，它克制了人性

不敢任性更殘忍，還留下詩，撒下一生江南

六月，你就這樣在我心頭，在我飄過的

午后，那些詞句，段落，車站，茶

愛情的近鏡頭

大塊的色彩，柔軟的刷子

樹上結(jié)滿動物的卿卿我我

呢喃小鳥離巢，兩條仍在糾纏的

蜥蜴。把冷捂暖，溶解，滴出一幅

北方自畫像……

水彩的軟，粉彩的散，油畫的淡

綠色眼影，親吻白色冰凌郁金香

光與色的交響樂，有簽名的語言

睫毛，潑上水墨的即興與隨意

新奇，或直覺。意蘊寫實的生猛

野獸主義，卡西尼爾的奔放與濃烈

駐足。從莫奈到馬蒂斯，如同

路易斯一般，站成春天的粗獷

一道目眩的風景

在某個日子突然升溫

抑郁，或綻放

半個修行人

籬外探出頭的夏夜，是一簇小野菊

三杯兩盞，日暮傾訴于無法傾訴

自醉的淡紫不關(guān)閉心事，半個修行人

暫居人間惹上些許煩惱，或增或減

管誰去論是是非非？江南送至的

煙雨，染綠今夜青絲，年少，義氣

做滿籬下不修行的夢，又如何？

曾虛度，小野菊尚未經(jīng)過你的春潮

若無對飲歡顏，和韻和弦，又怎知春夏傷別？

夜雨聲煩，哽住心事重重的江南

怒，源于無法掌控，挫敗的斷翼只能

極度自卑。鶯藏柳暗時不經(jīng)意流露

太自信，太敏感，太自尊……

半緣，半修行，半人，半神，半心

許月影知情，醉里，醒后，皆錯過

一把剪刀，剪不斷整幅畫卷

終需貼在你我之間的

玻璃上

竹羽

成群結(jié)隊，螞蟻，遠道而來

三十四樓窗外，千里萬里，煙雨

它們繼續(xù)傳遞盛宴的欣喜

無人注意，若非蟻隊聲勢浩蕩

誰正嗅聞蜜汁？品嘗你的瓊漿

幽怨如灰的消息，早已駐留昨夜

九年濃縮，歸結(jié)出第一朵

調(diào)不出，覓不得的綠色，替換

兩年前精準的潔白與嫩粉

你的語言，她細嚼慢咽。你只要

流動有內(nèi)驅(qū)力的故事，重寫，續(xù)寫

讓豎琴劃過指尖，冰錘輕敲十二下

死神

幾條墨斗魚觸須，四處試探

邁不動步子的人類快點藏貓貓

噓！

別出聲，它剛從你我頭頂邁過

信任

行走的災難，人人迎合，避之

影子拖著疼痛，隱入戴著面具的繁花

樹的枯枝，把季節(jié)分劃，落下雪

片片皆是剪碎的眼睫

眼睛的河，冰封。待春天發(fā)芽

時代

避開一次碰撞，我們?nèi)耘f受傷

被捆住四肢的毛象

犄角上頂著滴血的櫻桃

就此擦肩而過

一只八哥解開繩索

把存放已久的夢幻與盲目啄斷

雨季

一只灰鶴，飛向海

灰色的海浪裸露雙腳

撩起灰色褲腿，撐開天空

等待

支架與支架像荊棘與荊棘

無法連接，卻如此密集

玫瑰上的刺，鐘表的針

走過一些曲線交叉點。張開，又

搭在一起的手臂或雙腿

與喧囂形成距離

你我

你我之間，藍色灰色綠色的，石頭

大大小小，迷津的路，淹沒在金子麥田

不確定愛情是必須的，只知道

孤獨是必然，沉寂在人群中

寂寞常常啄破我不得不戴的面具

絕境，孤獨終成為可享受的奢侈品

我坐在紫色的鳥背上，打開夜

閱讀它的枯枝，寂靜，豐富，幸運

平衡木我走起來困難重重，你和貓

總像有一條搖擺的尾巴

我只能走在貓與長頸鹿之間，或者

貓與獅子之間，穿過麥田

也許金子銀子的玉米地。各色石頭

都選擇了自己的愛情

我終于看見你，還有被麥芒刺穿后

亂闖出的一條路

孤島

這里一片漆黑，吃顆藥

改天再陪你聊，一朵紫云飄過

洛陽牡丹正艷，獅城雨季逢時

一笛風，島國，你我編織戲劇性故事

無眠，翻開艾略特，將冗長心街走透

每一個人困守的謎，是不愿走出你

秘密，丑陋，裸露，救贖與沉默

人與孤芳的一株，置于探尋盡頭

撈起的魂靈，熨燙人類心魔與黃昏

橋上嬉笑的胭脂已送別芊芊故國

塵土無邊，無聊閑語縫進你的鞭子

抽打一岸禁閉的春天

音樂會

樹枝上掛滿春天的駢文

翻過這一頁，夏天就噙足陰雨

籌集五十三個凝重絕句，蟬鳴

挑著燈籠夜行，混合方言諧音

螢火蟲手工雕出一串煙花

舞臺，燈光，配樂。隆隆的鼓槌

鋪墊音響效果的彈簧床

墨色顛倒，擱淺了幾排琴鍵

一切又從獨奏開始

伴侶

一對蝴蝶，一只水上，一只水下

空中飛，水面飄。一只披著陽光

一只拖著陰影。一只想把另外一只

摒棄吞沒。一只對另一只說

我累了，讓我沉入海。另一只說

斬斷我吧！成為海

秋

春與夏，它們的果實

已釀成黃酒，醇香刻度在

黃昏的褶皺里，穿梭一把豎琴

口里含著吉他斷了的弦

兩個小孩的芭蕾，水的和弦

琴音落入濃酒，滴滴濺起

深夜落下的韻，碎了

你我的重合的影

新歡

其實是一個秋日幻想

此刻，把我與桂花飄零的影子

文火燉成一塊棗泥糕，加一點

衣角上殘存的余溫

啜飲一杯柿子般濃稠夕陽，把

酒紅的血石榴一針一針縫合起來，重新

挽一個扣，結(jié)個真實的疤

扯上幾縷山楂樹上落霞，獨自

走過成熟，落寞的田野

核

別人的石頭

我的果實，你的核

圓滿熾熱下的

孤單，淡漠，冷

金色朝陽，我看見

群山的呼吸，聽見

遠處陣陣蛙鳴

豎琴與醬紫衣裳底下

濃郁，茂盛，果的汁液

九層皮，一層層

撥開年輪。若吞下

周全，多汁，圓潤

可否露出核？

采訪

幾個常用詞語

被貓撲倒，把玩，戲謔

那些溜出思維外的

撕裂，陣痛

拖到樹上掩藏好

解開夜的衣裳

鉆進它懷里

責任編輯??胡興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