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護航者與千里江山

洛陽紙貴，上海的紙更貴，尤其是2022年4月《千里江山圖》出版以來。

一邊是“千里江山圖”，南北山水壯闊雄渾，構(gòu)圖橫收“三遠”而破時空局限，敢將此畫作冠作標題，想必小說也具有相當氣勢。一邊是“孫甘露”，20世紀80年代擊水于先鋒文學(xué)的激流之中，以“絕對化的先鋒精神以及貫穿于這種絕對中的文學(xué)赤誠”①始終進行著實驗探索。時隔多年，孫甘露攜二十四萬字的長篇新作《千里江山圖》返場，立刻引起強烈反響。

然而，當已熟悉孫甘露的讀者們翻開《千里江山圖》，不免感到意外?！肚Ю锝綀D》的敘事背景是20世紀30年代初，上海地下黨組織遭到國民黨特工總部的瓦解與破壞，在白色恐怖日益嚴酷的情勢下，中共臨時中央擬將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人員及物資資源由上海轉(zhuǎn)移至中央革命根據(jù)地瑞金。為確保撤離成功，中央決定重建絕密交通線。從上海繞道到瑞金，三千多公里，故有“千里江山圖計劃”之稱。小說中以陳千里為首的臨時小組，實為諸多行動小組中的一個。且不論具體情節(jié)，諜戰(zhàn)、智勇相搏、青年革命理想……這與孫甘露往日的創(chuàng)作題材截然不同。在既有的關(guān)于《千里江山圖》的評論中，批評家大多提及孫甘露本次創(chuàng)作的轉(zhuǎn)向。從毛尖的“懵”，潘凱雄的“好奇”，閻晶明的“興奮”，王春林的“咋舌”到張新穎的“意外”乃至“所以《千里江山圖》，也不是孫甘露第一次讓人意外。而常常讓人意外的人，他自己未必是意外的”，并由此指出孫甘露的不同外化形式下具有內(nèi)在統(tǒng)一性。

小說家化其身為顯微鏡，鏡中流淌而過的只是視角所及的圖像，那么關(guān)于夢境的神游或是重大革命歷史的探究，此間的主題差異實則并不值得驚訝。而從“顯微”的角度切入，《千里江山圖》究竟呈現(xiàn)了什么，如何呈現(xiàn)，這是需分析觀察之處。小說家又是怎樣精巧地藏身文本中，注視著容納他所有熱望的城市，感慨著城市故人們的信仰，這是需感受之處。

一、多重身份的“游蕩者”，或詩人

自1984年在《三月》發(fā)表《情感化石》以來，孫甘露已以各種身份于眾人面前登場過。一個熱衷于先鋒實驗的探索者，踮腳走在通往混沌未來的鋼絲上，他的耐心與技巧由同行者的離場而愈發(fā)顯露。當潮流消退，鋼絲隱形，他所做的幾乎是騰云駕霧。一個具有敏銳藝術(shù)嗅覺的郵遞員，彈鋼琴、唱歌劇，騎自行車在上海的街巷之間漫游。另一些時刻，在郵局的折疊椅上，他讀書。一個文學(xué)策展人，成功舉辦了每一年的上海書展國際文學(xué)周，又建立起面向公眾的“思南”文學(xué)品牌。偶爾搖身一變，登上T臺走秀——這不奇怪，孫甘露的海派風(fēng)度廣受稱道，見過的人都可以為之背書。

當然，上述多種身份，不過是基于人物行為而簡單抽象出的標簽，想要借此復(fù)合出一個“孫甘露”無疑是投機取巧的。我本科專業(yè)并非中文，加之年少時讀書多少帶點叛逆，想避開思潮讀一些冷門之作，難免錯過了孫甘露名噪一時的實驗文本。所以，很長一段時間，我對孫甘露的認識也只是這些光鮮而扁平的貼紙而已。

真正對孫甘露產(chǎn)生印象，還是近幾年的事。機緣巧合，源自一位稍長于我的文學(xué)前輩。該前輩工作后定居上海，作為移民城市的新來客，他的語言、習(xí)慣、行事風(fēng)格、生活方式更多仍依循于其在鄉(xiāng)鎮(zhèn)時期所形成的模式。但沒有一個羅馬的定居者不想成為羅馬人，既來此地，個體盡其所能“都市化”不僅僅是一種雄心，也是必須完成的轉(zhuǎn)型。據(jù)前輩說，關(guān)于如何成為一個都市人的課題，他幾乎都是從孫甘露身上學(xué)到的。從穿著、談吐到每一次重要場合的應(yīng)變方法，在他看來，孫甘露堪稱都市參照系中的一個完美范本。在這段敘述中，使我動容的并非“完美”所煥發(fā)的一種由于虛幻投影而產(chǎn)生的豐贍性，不是那些虛渺之物；而是那質(zhì)樸的：一個人對另一個的人照亮，一個新來者在最初惴惴不安的時刻，因主人的溫厚、慷慨所受過的庇護，而這些光照甚至可能發(fā)生在二者都無意識的情形下。

及至《千里江山圖》問世，我已讀了大量孫甘露的作品。假如非要修剪冗枝般裁去孫甘露的其余身份，只留一種，我最愿意留下的是“詩人”。時至今日，論述孫甘露語言的詩化傾向早已成為陳詞濫調(diào)。仍然構(gòu)成問題的是，當一個人被稱為“詩人”時，可能指向的是何種文學(xué)品質(zhì)。

在《我愛我不了解的事物》一篇里，孫甘露談到自己早期對晦澀事物的愛好，追溯至其青少年時期的閱讀譜系，“我最早接觸到康德的一本有關(guān)宇宙起源的著作……，就使我陷入了（注定的）感知而非分析理解的‘歧途”②。小徑分叉，“感知”與“分析理解”各通一路，前者通過感官存儲尚未被透析的信息網(wǎng)絡(luò)，整體空間內(nèi)的事物拋開獨立的意義，借助感官載體得以漫無秩序地流動，相互滲透、關(guān)聯(lián)，呈現(xiàn)出曖昧的樣態(tài)；后者追求清晰與確定，事物如被安置于一棟建筑之中，承擔其所在位置對應(yīng)的秩序。每一步信息的搭建，都指向單一方向的高處勝于輻射方向的廣闊處。詩人往往流連于前一陣營。當他們使用語言編制一件作品時，除了用詞精準，也多留下感覺的余裕。孫甘露用于《千里江山圖》的語言較之過去有明顯變化，而熠動于語言中心的火苗，始終是感覺的余裕。

以老方行將犧牲前的一段為例，當時老方的剃頭店已暴露，囑咐懷著一腔革命熱情的兒子小方帶陳千里逃跑：

……兩人上了樓，從一條昏暗的窄梯爬上曬臺。小方跑到曬臺護墻邊伸頭看看外面，指著護墻外對陳千里說：“你下去，順著那道墻爬，翻過屋頂就是隔壁人家的曬臺?！?/p>

弄堂里又響了兩槍，接著是一陣亂槍聲，然后安靜下來。不知誰家養(yǎng)的一群鴿子從屋頂躥上半空，有人急急關(guān)上窗戶。③

曬臺是上海老弄堂派生出的一個建筑單元，因生活空間過于緊湊，為滿足洗曬需求而由居民自行搭造的露臺。一棟樓通常共用一個曬臺，各家堆放雜物，適于隱蔽。危急存亡之際，兩人憑生存本能爬上曬臺，小方卻似乎變了心意?！皟蓸尅薄耙魂噥y槍聲”傳上來，儼然是對小方作出最終決定的催促。繼而“安靜下來”，映襯之下無望而決絕。接著，孫甘露寫到“一群鴿子從屋頂躥上半空”。鴿子依慣例是和平、友誼、圣潔的象征，此時以驚慌的形態(tài)匆匆逃離，在感覺上產(chǎn)生反差的張力。與此同時，這種藝術(shù)感覺之外，鴿子飛離屋頂也是上海弄堂常見的一幕，與小說置身的日常生活感覺相協(xié)調(diào)。

狄德羅在《論畫斷想》中對表達與感覺之間神秘的落差地帶作過陳述，“人把他感覺到而無法表達的東西看作他的秘密”④。這種“秘密”觀念的轉(zhuǎn)化相當幽微，卻一語道破了我讀孫甘露小說常感其語言帶有天然懸疑色彩的原因。即使在他先鋒派時期創(chuàng)作的《訪問夢境》《信使之函》《憶秦娥》等小說里，同樣有懸疑的力量引領(lǐng)人潛向文本深處。以諜戰(zhàn)為主題的《千里江山圖》，則更貼合地適配了這種詩化的語言質(zhì)地。

至于將孫甘露視為詩人最關(guān)鍵的原因，顯然出于私心——我非常喜歡他的詩歌。孫甘露的詩歌不似其小說作品光怪陸離，甚至鮮少搖曳。他多以回望式的疏離姿態(tài)藏匿于語言之中，讀來使人平靜。《千里江山圖》寫凌汶與易君年初見，在一家書店里，凌汶拿起柔石的小說《二月》。正仔細思量封面上木刻圖案的含義，尚未正式相識的易君年忽然在邊上說：“你沒看出來嗎？那是一條河，河面上漂浮著樹葉、雨水和許多人的面孔?！庇纱?，我找了《二月》最初版的封面，那幅木刻畫看上去很抽象，易君年詩意的翻譯里則帶有一層悵惘的隱喻。每讀到此，我便想起孫甘露詩作《安魂曲》里意境相似的一句：會有許多日子來與我辭別，就像流水浮去那些落葉⑤。

二、大歷史與個人史

《千里江山圖》始于“一九三三年農(nóng)歷新年前后”，新年未過，實則還屬壬申年。天氣理應(yīng)寒冷，衛(wèi)達夫走到浙江大戲院門口時，想必穿著厚實的冬衣。這一天，戲院門口張貼著海報，開映的電影是《海外鵑魂》?？雌饋砺唤?jīng)心的一筆，一如衛(wèi)達夫路過時無意間的一瞥，初讀極易從信息流里逸失。學(xué)者祝淳翔據(jù)的《新聞報》考證，證實歷史上的當日下午，浙江大戲院確實要放映《海外鵑魂》⑥。祝淳翔為小說與史實的精細扣合而驚嘆，我注意到的卻是另一件事。

衛(wèi)達夫旋即冒出一句心理活動，“他覺得多半不好看，一個電影，統(tǒng)共三個主要角色，到最后三個都死了”。孫甘露對事物之間的抽象聯(lián)動具有非常敏銳的感覺，這種敏銳落入紙面，呈現(xiàn)出一種多意性的敘事形態(tài)。在《千里江山圖》的長卷中，承納雙關(guān)敘事的元素如高純度的石青熠熠閃爍。例如，柔石的《二月》的封面，卡爾登大戲院上演的《圖蘭朵》的經(jīng)典唱詞“在圖蘭朵的家鄉(xiāng)，劊子手永遠忙碌”，毛尖與張新穎均分析過的一段金先生購買仇英畫作的軼事，凌汶與易君年在廣州后街遇算命老頭所得的簽辭……不勝枚舉。當我第二遍讀到衛(wèi)達夫這句心理活動，察覺到《海外鵑魂》亦契合了雙關(guān)。它障眼法似的高懸在小說的開篇，對人物的命運進行一種遙遠的、恍惚的、微弱的隱喻。當我們在材料二《在相關(guān)行動中犧牲的中共地下組織成員》的名單里，讀到那場秘密會議的十義士（已除去崔文泰叛變，易君年為間諜）均在諜戰(zhàn)中犧牲或喪命于上海龍華監(jiān)獄，不免對這些千里江山背后的締造者肅然起敬。

在與評論家黃平的對談《“小說家有點兒像個間諜”》中，孫甘露自述了標題“千里江山圖”與當年黨中央從上海轉(zhuǎn)移到瑞金這段歷史的關(guān)聯(lián)性⑦。迢迢三千里江山，是靠一步一步走出來的；而在這長途跋涉之前，有無數(shù)無名者投身于開辟路線。其中，有些人功成身退，變了身份，沉默地存于世間，如小說中叱咤風(fēng)云的陳千里；更多是為宏偉事業(yè)獻出生命的人，“那些隱姓埋名的烈士，那些以假名或者外號出生入死的烈士已經(jīng)長眠地下”⑧。至此，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與中共轉(zhuǎn)移的“千里江山圖計劃”的另一重通合之處亦浮出水面。王希孟的生平經(jīng)歷如謎，畫史無所傳敘。只是根據(jù)《千里江山圖》卷后蔡京題跋，可知政和三年（1113年），十八歲的王希孟以傳統(tǒng)青綠法敷彩出一幅名垂千古的《千里江山圖》。畫作傳世，斯人不知所蹤。民間傳聞鵲起，有人說王希孟最終入畫而走，成為江山圖中的一位漁夫或船客，與瑪格麗特·尤瑟納爾筆下的王浮有同工之趣。假如以中共成員成功撤入中央蘇區(qū)首府瑞金為孫甘露重現(xiàn)的“千里江山圖”的完成，那么我們今天仍可以看見這幅鴻篇巨制：劉少奇、聶榮臻、林伯渠、劉伯承、葉劍英、蕭勁光、任弼時、瞿秋白、博古等諸位中共中央領(lǐng)導(dǎo)人歷經(jīng)艱險由秘密交通線抵達瑞金，翌年開始長征路線。這些名字振聾發(fā)聵，其中不乏新中國成立后受封元帥與將軍的諸多軍事將領(lǐng)。而方云平、凌汶、林石、陳千元、董慧文、衛(wèi)達夫、梁世超、田非、秦傳安……這些參與繪制“千里江山圖”的籍籍無名之輩，這些在歷史的驚濤駭浪中為紅色行船護航過的平凡舵手，他們的生平也如王希孟一般神秘、無跡可尋，但他們的作品驚艷問世了。當我們凝視今日恢宏的江山圖景時，我們理應(yīng)也記住他們付出過的心力，或是生命。

《千里江山圖》以書寫宏觀歷史的一枝為人稱道。但小說不是概念與精神的直接產(chǎn)物，而需落實到細部，通過人物的行動、思想、感受、彼此間的博弈、與外界環(huán)境的互動來拓張空間。寫一場飄搖在歷史中的腥風(fēng)血雨，歸根結(jié)底還是落在人物之上。小說開頭，孫甘露以定格式的鏡頭串聯(lián)起每個來參加秘密會議的人，與人物個性相關(guān)的細節(jié)不時從文本中突顯。秦傳安“電梯門一開就聽見舒伯特，他辨出那是《未完成的交響曲》”；崔文泰“一時間特別想喝碗豬雜湯，湯里有幾片番茄，他撒了很多胡椒，再來兩塊燒餅”……私人的愛好，細小而世俗的生活需要，人物即在此微妙之際攥取一種真實的存在。即使我們已經(jīng)知曉與會人員最后安身的地方：烈士陵園，這種人之存在是不可抵牾的。重讀《千里江山圖》時，我時常感到，在為理想主義與革命英雄主義列傳之余，在描繪陳千里等地下工作者通權(quán)達變的素養(yǎng)、智勇兼資的工作能力、視死如歸的意志力之外，孫甘露還原了非常重要的一點：那些消逝之人曾經(jīng)過著怎樣的生活。唯有多少體察到這一點，“田野上、城市間勞作的普通人”在望著眼前大好江山時才會“心懷感念”⑨。

孫甘露在《千里江山圖》中似乎有意構(gòu)建一種“個人歷史”的觀念，形成對逝者無名的境況的補充。洪波涌逝，個人如卵石沉沒于江流的底部，但卵石亦有外部肌理與內(nèi)部乾坤，并與江流處于跨頻率的交匯場域之中。

“我們也快三年沒見了。所有這些人，包括陳千元，我更想了解的是他們之前的經(jīng)歷。歷史——”他望著鏡子中的老方，“人的面貌很難看清楚，那是用他們的歷史一層層畫出來的——”⑩

老方召集的這些同志，我們大都不了解。一個人的秘密，深埋在他的歷史中間。11

陳千里想，一個人出于某種目的，可以把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有些人像變色龍，隨時可以變換身份、立場、外形、語調(diào)甚至個性。他可以在不同角色間來回變換，就像穿上或者脫下一件衣服。即便如此，他們卻往往保持著一兩種根深蒂固的習(xí)慣，也許出于狂妄自大，或者——也許在內(nèi)心深處，一個人總想抓住一點什么東西，證明自己是自己。12

前兩處均摘自對話。第一處，陳千里在剃頭店見老方，老方猜到陳千元與陳千里的兄弟關(guān)系，即便如此陳千元也在他的“考察”的范圍內(nèi)。長期從事地下諜報工作所積攢的經(jīng)驗，向陳千里揭示一個人外在面貌的不可靠，而構(gòu)成那個人的歷史更有跡可循。第二處，出獄以后，易君年與凌汶說起組織里可能有泄露情報的間諜。在白區(qū)做秘密地下工作的人員，為安全起見，組織部門從不保存?zhèn)€人歷史檔案，一個人的歷史只有他自己知道。當易君年說出“一個人的秘密，深埋在他的歷史中間”，除了對當下情勢的推導(dǎo)，也有幾分自白的含義（無論這背后的動機是狂妄、自負還是壓抑的宣泄）。第三處發(fā)生在陳千里靈感乍現(xiàn)的時刻：去世的廣州警官盧忠德，白區(qū)中共情報組織的易君年，或許是同一個人。兩人都愛好抽冷門的茄力克香煙——茄力克，幾乎成了“西施”謎題的關(guān)鍵線索，使分裂的形象統(tǒng)一于這一段個人史名下。

易君年百密一疏，之所以暴露真實身份的瑕疵，歸因于他個人歷史的殘留痕跡。撇開人物的立場不論，個人歷史是一種不可否認的存在，是人之所以成為今日之人的路徑與原因。信仰如何被選擇，理想如何被堅守，片面的人生是無從論證的。唯有放置在個人歷史的視域下，圖像才會完整，個人在歷史中的力量亦由此彰顯。

三、重返三十年代上海

1685年，清政府首次設(shè)立上海海關(guān)，上海成為東方一只初展翼的雛鳥，國際性商埠就此開始發(fā)展。1843年11月17日，緊隨《南京條約》與《五口通商章程》的簽訂，上海正式開埠。海納百川，各國文明、現(xiàn)代生活的多種設(shè)施蜂涌而來，使上海一躍成為20世紀中國最大的都市。及至《千里江山圖》故事發(fā)生的1933年，上海的城市人口已達313萬余13，上海的工業(yè)總產(chǎn)值已超過當時全國工業(yè)總產(chǎn)值的一半14。

對于20世紀30年代上海的書寫，文學(xué)史上不乏經(jīng)典作品。如今看來，對于海派文學(xué)的兩種書寫傳統(tǒng)基本已有定論。一種側(cè)重于借“繁華與糜爛同體的文化模式”描繪現(xiàn)代都市的復(fù)雜性以及都市人沉溺于感官欲望所引發(fā)的病態(tài)心，以施蟄存、劉吶鷗等新感覺派為代表；另一種則以左翼文化為立場，對現(xiàn)代都市結(jié)構(gòu)下的貧富不均、階級差異等弊端進行人道主義的批判，以茅盾的《子夜》為代表。

《千里江山圖》雖涉及滬、寧、粵三地，究其敘事主場與文本精神，依然是寫上海的作品。在孫甘露筆下，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與上述兩種書寫模式都不同。無論施蟄存還是茅盾，與時代的關(guān)系都過于緊密，他們處在一場文化大爆炸的核心，與現(xiàn)代性的猛獸相撞后仍有驚訝的余韻。論其弊端，一時難以脫離時代的局限。孫甘露所生活的年代，天然擁有一個回望歷史的視角。通過材料，他所見的是一個祛魅后的上海，一個更確切的、返璞歸真的30年代的上海。并且，他把它寫出來，使它存在：“我一直抱有這樣的看法，一代人的生活，如果未曾被恰如其分地描述過，它幾乎就是不存在的?！?5

《千里江山圖》充分見證了孫甘露廣納史料的苦功。在與黃平的對談《“小說家有點兒像個間諜”》中，孫甘露自陳歷史素材的三種來源。這一步功夫之上，孫甘露對于歷史素材的運用也極為嚴謹，除了少量依據(jù)情節(jié)需要的微調(diào)（如將卡爾登大戲院上演的歌劇改為《圖蘭朵》），基本遵循歷史舊跡。這些無須由我贅述。

史實栩栩如生，精細的考據(jù)自有其功，而縝密、周到的歷史細節(jié)排布同樣添彩?！肚Ю锝綀D》的主線是一場跨地域的殊死諜戰(zhàn)（主要集中在白區(qū)），副線則追溯了一個男人如何失去他的所愛。雙線并行，間以諸種20世紀30年代上海的生活細節(jié)，1933年農(nóng)歷新年前后的上海緩緩生出它的“靈韻”。

海派格調(diào)，衣食住行，小說均有所涵蓋。大年初一早上，陳千里喬裝混入天津路的中匯信托銀行，穿的是“一件灰色暗花緞面皮袍，貂爪仁里子，外面罩一件黑色寧綢馬褂，頭戴一頂貂皮小帽”。這一身著行頭從估衣鋪租來，是上海當時“大富人家”的裝扮。此處另提到一個細節(jié)，估衣鋪的老板對陳千里租賃貴重衣服的行為不以為怪，因為近年頗有些人來租扮富人——他們裝扮富人有何動機？繁榮的上海究竟有多少虛?。?933年的世相在此可見一斑。小說的時令設(shè)在冬季，陳千里與易君年穿的是大衣，屬于洋裝；而貧民階級的衛(wèi)達夫、田非均身穿棉袍，衛(wèi)達夫甚至“每年冬天都捉摸著買一件大衣……這才像樣”。女性的裝扮物門類則更多，游嘯天為搜查凌汶的信打開了陶小姐的箱子，也讓我們一飽眼福：旗袍、衣服、口紅、鏡子、襯裙、絲襪、襪帶、短褲……那信便藏在“寶藍的，呢絨料子”的旗袍里襯下面。

同一位陶小姐，即使在監(jiān)獄里也要吃瓜子、花生、麥乳精，這位典型的摩登女郎對零食的貪饕亦即對現(xiàn)代生活的消遣娛樂屬性的追求。1933年農(nóng)歷新年的年夜飯，令秘密會議小組的成員聚于同福里弄。陳千元和董慧文提來五仁年糕，秦傳安從小德興館叫了菜，“又往回添了油爆蝦和糟缽斗”。德興館創(chuàng)建于光緒四年（1878年），是上海本幫菜的老字號，當時總店位于十六鋪附近的真如路，小說中寫到的同福里斜對面應(yīng)當是一家分店。糟缽斗系德興館的名菜之一，典型的上海傳統(tǒng)菜?！霸憷彾贰钡牟耸矫∽耘腼兎椒ǎ肆蠈崬樨i內(nèi)臟、豬腳爪、鮮糟鹵汁以及其余小配料，上籠蒸制而成。下文中崔文泰說“我最喜歡吃豬下水了”，即是對這盆糟缽斗饞蟲大動。餐后甜點，“糯米豆沙八寶飯，上面還堆著些棗子蜜餞瓜子仁”。糯米豆沙八寶飯與前文提到的五仁年糕，在上海食譜中寓意團圓，是逢年過節(jié)必配的甜食。小說中另有一場大宴，為董師傅宴請上門的準女婿陳千里。“油爆蝦、筍尖、鴨胗、火腿、醉魚，再加上一疊什錦菜。拌炒的咸菜，里面倒有香菇、木耳、竹筍、豆腐干、芹菜、豆芽十幾種，都切成絲淋了香油。”一道涼菜的調(diào)制都如此考究，作為重頭戲的三頭宴（五味豬頭、拆燴鰱魚頭、砂鍋獅子頭）更見匠心。董師傅是淮揚菜名廚，一度以扒燒整豬頭聞名于揚州南門宴業(yè)公會。小說雖未交代，但可知董師傅后移民至上海，其手藝亦隨來，且是外來中國移民中境遇頗佳的人士。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歷經(jīng)了鼎盛時期，當時的上海人來自“五湖四海”，即指中國的各個地方。

“旋轉(zhuǎn)門”一節(jié)，寫葉啟年來滬，入住華懋酒店。外灘20號是聞名中外的“遠東第一樓”，由英籍猶太人維克多·沙遜出資建造，據(jù)統(tǒng)計耗費近170萬兩白銀。沙遜大樓的五至九層，屬華懋飯店，葉啟年的房間位于七層。游嘯天進門匯報時，見到“葉啟年站在窗前，窗戶正對著外灘”16。古時豪俠常登高眺遠，而在這座現(xiàn)代化高樓內(nèi)部，遙望著煙波浩渺、人流起伏的港口，這位特工首領(lǐng)又有何種心境。他是否覺察到，這幅城市畫面中隱藏著大量的情報。在外灘、在公園、在戲院、在管弦樂隊與帷幕中間、在史考托杯賽的觀眾席上、在跑馬場外圍……無數(shù)秘密信息以相當隱蔽的方式被傳達。值得注意的是，情報網(wǎng)絡(luò)只有在現(xiàn)代化城市空間中才得以廣布。將此結(jié)論倒置后進一步推導(dǎo)，一座城市以何其復(fù)雜的方式儲存著遠遠高于人們接受程度的信息，不論歷史的或個人的、有益的或無用的、人所愛的或被人遺忘的。

當一切隨波逐流之物消逝，最珍貴的往往才水落石出：

而我真正想對你說的并非秘密，可以寫在云上，或者寫在水上，世間任何人都可以看到，但那只是寫給你的。猶如我此生說過的所有的話，被你的眼睛、耳朵捕獲，像是盲文或者世界語，它的凸起，它對自然語言的模仿，那隱約的刺痛或者句法，為你的指端所記取。17

終章：蟬與翼

《蟬與翼》是孫甘露小說《憶秦娥》中一則虛構(gòu)的標題18，小說中的敘述者擬以之為題寫一篇評論。我很樂意見證虛構(gòu)與現(xiàn)實或虛構(gòu)與再虛構(gòu)的重逢，便以此為本文的結(jié)語。

《千里江山圖》問世以來，作為骨架的敘事地理空間常被評論者提起。有評論者追隨孫甘露的腳步，依照小說中“被盤活的上海地圖”進行一日跨時空的漫游，感受孫甘露在《時間玩偶》中寫過的外灘黃浦江19?；氐叫≌f《千里江山圖》中，我們發(fā)現(xiàn)那些情報工作者對上海多么熟悉，或許因為在城市信息游擊戰(zhàn)中逃亡過太多次，或許——多多少少地，出于對這座城市的熱愛。無論如何，掌控上海的每一條弄堂脈絡(luò)，不在其中迷路，是一位情報工作者的職業(yè)素養(yǎng)。

我讀《千里江山圖》時，常常想起青少年時代的孫甘露。他對上海無疑是非常熟悉的，小說里陳千里的弟弟陳千元的地址就來自孫甘露讀書的路線。然而，我更傾向于相信的是，孫甘露不似小說人物受限于對地圖的“熟稔”。在被不確定性所支配的真實生活中，我想象孫甘露如同本雅明一樣，無數(shù)次試圖在城市中迷路，以期通過迷路的藝術(shù)同城市的每一種構(gòu)成元素對話。這種“迷路”之心即與小說人物對地理空間的“熟稔”形成一種蟬與翼的關(guān)系。

在“人民文娛”對孫甘露的專訪中，有一張他年輕時的照片。照片中的孫甘露燙著時髦的卷發(fā)，肢體松閑。一手插褲袋，另一手扶著摩托車的把手。他看起來由衷的快樂，臉上洋溢著笑容——那是一種對世界的認知并不充分但并不妨礙熱忱憧憬的笑容，是我們年輕時才會有的。他的背后有一根豎直的落水管，一扇關(guān)著的窗戶，窗下的墻有淡淡水流印跡。他有一輛摩托車，牌照是“08-11379”。我本覺得這個編號無關(guān)緊要，但當我重讀完《千里江山圖》，又翻出這張照片，忽然覺得這一連串數(shù)字是有意義的。不知為何，它使我動容。

【注釋】

①吳義勤：《在沉思中言說并命名——孫甘露〈呼吸〉解讀》，《當代作家評論》1994年第1期。

②孫甘露：《我愛我不了解的事物》，載《我又聽到了郊區(qū)的聲音：詩與思》，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21。

③⑩11121617孫甘露：《千里江山圖》，上海文藝出版社，2022，第67、64、87、247-248、2、378頁。

④狄德羅：《狄德羅論繪畫》，陳占元譯，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2。

⑤孫甘露：《安魂曲》，載《我又聽到了郊區(qū)的聲音：詩與思》，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21。

⑥祝淳翔：《細節(jié)滿滿的佳作：為孫甘露〈千里江山圖〉做箋釋》，《海上思南》2022年秋季刊。

⑦孫甘露、黃平：《“小說家有點兒像個間諜”》，《文藝報》2022年7月13日。

⑧⑨孫甘露：《感念》，《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2022年第10期。

13李歐梵、毛尖：《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書城》2010年第5期。

14白吉爾：《中國資產(chǎn)階級的黃金時代：1911—1937》，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第85頁。

15孫甘露：《向上海致意》，載《我又聽到了郊區(qū)的聲音：詩與思》，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21。

18孫甘露：《孫甘露經(jīng)典作品：憶秦娥》，重慶大學(xué)出版社，2015，第7頁。

19鄧倩倩、孫甘露：《在上海的屏風(fēng)上》，《新民晚報》2022年9月25日。

（三三，南京師范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