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無處不國色

高塬

2023年3月，郭浩在北京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本刊記者 侯欣穎 / 攝）

1970年出生于青島，文化學者，中國傳統(tǒng)色彩專家，致力于中國傳統(tǒng)色彩美學復興。曾擔任2023年春晚節(jié)目《滿庭芳·國色》總策劃，著有《中國傳統(tǒng)色》系列書籍。

桃紅、緗葉、群青、凝脂、沉香……2023兔年春晚，一曲《滿庭芳·國色》把43種中國傳統(tǒng)色一下子推到了14億多國人面前。舞者配合水袖、折扇、紙傘、翎子、長劍演繹出國色之柔、之秀、之婉約、之靈動，將國色之美講述得淋漓盡致。作為節(jié)目的總策劃，中國傳統(tǒng)色研究者郭浩欣喜于“國色終于出圈了”。

早在2018年，他便開始研究中國傳統(tǒng)色，曾翻閱近400種典籍，從十幾萬件故宮館藏文物中，復原出384種中國傳統(tǒng)色。“剛開始做色彩美學的時候，沒想到真能出圈。那時候，往前看，沒有一個可以仿效的人，往后看，也是我一個人在奔跑?！?/p>

3月的北京，春光大好，接受《環(huán)球人物》記者采訪時，郭浩特意帶來了自己的3本傳統(tǒng)色研究著作。打開書頁，流光溢彩。他說：“中國古人在經(jīng)史、禮儀、文學、藝術中表達色彩，表達美學價值，中國傳統(tǒng)色是中國人看待世界、追求愉悅的方式，復原中國傳統(tǒng)色，就是復興中國傳統(tǒng)美學的一個切面?！?/p>

郭浩與中國傳統(tǒng)色真正相遇是在2018年。那一年，他帶領的設計團隊，參與了一個以故宮宮廷大婚禮儀為主題的文創(chuàng)項目，要為當時的故宮博物院做一本VI（VisualIdentity視覺識別系統(tǒng)）手冊。將故宮幾百年的歷史文化積淀，濃縮進幾個符號、標識、產(chǎn)品的設計中，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郭浩迎難而上，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他大量接觸了故宮藏品，并對其中的色彩美學尤為注意。

郭浩作品《中國傳統(tǒng)色：故宮里的色彩美學》和《中國傳統(tǒng)色：敦煌里的色彩美學》。

“一說到故宮，人們最先想到的可能就是‘中國紅’，它其實跟朱砂有關。作為中國傳統(tǒng)婚嫁的主色，紅色取自礦物染料朱砂。古人講朱砂辟邪消災，故宮的紅墻仿照朱砂的顏色有把邪氣擋在外面的意思。”為了還原形形色色的“中國紅”，郭浩沒少下功夫。他找來西漢學者史游編輯的識字通識課本《急就篇》中提到紅色的原文，又從其他典籍中搜尋蛛絲馬跡，前前后后發(fā)現(xiàn)了如繎（音同然）、絀、絳、赪（音同撐）等在內(nèi)的，至少26個表達紅色的漢字。隨后他按照從深到淺、從明到暗、從純到雜的規(guī)則，將它們按序整理羅列，這才有了一張較為完整的“中國紅”色譜。

“這個研究很難精確，因為漢語表達顏色就沒有過精確的色值。”郭浩解釋道，“所以我們在復原傳統(tǒng)色的過程中，要反復地、大量地染，然后記錄、判斷里面哪一種顏色經(jīng)常出現(xiàn)。它有一個規(guī)律，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一定是比較穩(wěn)定的色彩。然后，再在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幾個顏色里選一個比較符合當代人審美的顏色。由此，去確定一個傳統(tǒng)色的固定色值。”郭浩說。

色值確定后，如何向人準確傳達每種顏色的意境，成了郭浩講解國色過程中的又一個難點?！暗酶兄x我的搭檔李健明老師?！惫苹貞洠瑑扇嗽诤献鲝驮瓊鹘y(tǒng)色的過程中，郭浩負責文字描繪，李健明負責畫面呈現(xiàn)。等到最后梳理階段，李健明提議用二十四節(jié)氣來做大綱?！拔矣X得特別好。中國傳統(tǒng)色本就來源于天地萬物。季節(jié)的變遷帶來花草樹木、鳥獸蟲魚的蛻變，沿著這個脈絡講顏色，是回到本源、回到本真的狀態(tài)?！绷⒋褐H，桑葉初生的顏色為緗葉色，這是很重要的一種基本傳統(tǒng)色，因為中國古代講究“農(nóng)桑并舉”；驚蟄后，倉庚鳴，黃鸝鳥的身影是黃栗留；等到清明，紅躑躅就成了春天里最令人留戀的一抹紅。

從2018年到2021年，根據(jù)傳統(tǒng)二十四節(jié)氣，七十二物候，郭浩甄選了應時、應節(jié)、應色的96件故宮文物，以手繪的方式，復原出了384種被磨損的傳統(tǒng)色彩，集納為《中國傳統(tǒng)色：故宮里的色彩美學》一書，成為他的首部傳統(tǒng)色研究著作。在豆瓣，許多讀者留言評價這本書：豐富的顏色詞解釋，微微發(fā)散也沒有過度解讀。第一遍翻看顏色，第二遍看文物，第三遍細讀古詩詞。我們民族的底色、傳統(tǒng)和美躍然紙上。

從故宮文物中提取的傳統(tǒng)色。

“我以前對色彩不敏感，從小就喜歡文學，愛讀書?！惫拼蛐∠矏壑袊鴤鹘y(tǒng)文化，他曾是家鄉(xiāng)山東青島當年的文科狀元。在與記者的談話中，他也時不時講出一連串歷史典故。講到《延禧攻略》中的莫蘭迪色，他說起乾隆時期織染局的乾隆色譜，“藍色系有魚白、月白、深藍、寶藍，等等”；講到《長安十二時辰》的美工色彩，他向記者科普盛唐時期色彩的僭越與嚴格的服色制度：“官員三品以上服色為紫，四品深緋，五品淺緋，六品深綠，七品淺綠，八品深青，九品淺青，庶民服黃?！?/p>

《中國傳統(tǒng)色：敦煌里的色彩美學》是郭浩最近完成的一本書。2021年暮春，他第一次到訪敦煌，真正近距離走進一個個石窟時，他不由自主地帶著仰視感，“我一進去就被震住了，覺得敦煌簡直美得不得了?！边@種“仰視感”唯獨在他來到莫高窟第321窟時，添了一層不一樣的意味。

幽暗的321窟中，其西壁龕頂被一片湛藍籠罩。龕頂正中，天上的赴會佛趕著去聽法，周身彌漫起白色祥云。龕頂下邊沿，一排通體膚色已呈黑色的散花天人，隔著天宮的欄墻，微微探頭，細長的白色眉眼舒展，笑意盈盈地俯看人間。身處321窟，郭浩一仰頭，恰與天人對視，心下頓時打了個激靈：“窟頂?shù)奈邓{明亮得讓我覺得不真實，仿佛破了頂、見了天。我突然明白天國、人間離得沒有那么遙遠，我仰望的也在俯看著我?！碧烊讼嘟拥年P頭，研究敦煌色彩的想法，在郭浩的腦海中愈發(fā)清晰?！斑@種明亮的蔚藍色，古人稱之為碧落，所謂碧落空歌，其色青碧高深，其意清透空靈?！惫普f。

除了給自己帶來巨大震撼的碧落色，紫色也是郭浩一直偏愛的顏色，他曾在敦煌的一件袈裟、一尊佛像里尋找紫色，也在日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紫色。幾年前，在傍晚的長城上，郭浩親眼看見了山間煙霧與夕陽交織而成的淡紫色畫面，他立刻想到《滕王閣序》中的“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后來在桂林山水間，在新疆昭蘇濕地，他又多次偶遇暮山紫。

敦煌莫高窟第321窟的西壁龕頂壁畫。

“紫色一直是古人向往的顏色，除了暮山紫，紫苑、齊紫、凝夜紫都是古人用來描述不同紫色的詞語?！痹诠瓶磥恚@種來自于大自然的色彩現(xiàn)象，是“物質(zhì)和觀念的融合”，所謂“目遇之而成色”。“自打做傳統(tǒng)色以來，我的旅行多了，我特別愿意去山里，去海邊，去找這種顏色。當你用眼睛看見有的顏色是真實存在的時候，你對中國傳統(tǒng)色就有了更深的理解，因為你能感受到那種美?！?/p>

“傳統(tǒng)色講到最后還是要回歸生活?！惫颇苄攀帜閬聿卦趪松罾锏摹爸袊t”：乾隆帝的愛將福康安曾著袍服為深紫紅色，稱為福色；雀鳥頭部帶微黑的紅色，稱為爵頭；瓷器的釉色中有種微紫的粉紅色，稱為胭脂水；歐陽修“君王殿后見鞓紅”說的是紅牡丹之紅；李白“美人欲醉朱顏酡”說的是美人酒醉之緋紅；《紅樓夢》第四十回說到的絲織物軟煙羅，其中有一種叫銀紅……衣食住行，從自然界到文學作品，目之所及，盡是傳統(tǒng)色。

“色彩的復雜多變，能看出中國人對顏色的認知之細。一個民族的詞匯越豐富，說明一個民族的物質(zhì)文明、精神文明都達到了一定高度?！痹诠瓶磥?，中國傳統(tǒng)色是文明繼承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背后不僅關聯(lián)中國古代染色工藝，更蘊含古人對天地萬物的認知和理解?！拔覀兊牡浼?、服飾、瓷器，種種文物上承載著色彩。物質(zhì)、色相背后是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觀念。這恰恰是潘通不具備的。潘通講一個顏色，只能給你講色號，講數(shù)值，寫不出這么多歷史典故來?！?/p>

郭浩所說的潘通（現(xiàn)已更名為彩通），發(fā)展于美國二戰(zhàn)后的工業(yè)社會，時尚領域曾對每年發(fā)布的“潘通流行色”趨之若鶩?！耙粋€數(shù)值，一個色卡，組成了西方的色彩體系。而中國傳統(tǒng)色的復興恰恰撕開了一個缺口，可以重拾我們自己的話語權(quán)，這個缺口就是中國人詩意、善妙的世界觀、色彩觀?！?/p>

研究傳統(tǒng)色的這些年，郭浩把自己比作講解員，他說：“對于中國傳統(tǒng)色彩美學，我這個講解員，回避的就是把顏料講述成石頭和色塊，把色彩變遷和美術幻想講述成顏料科學和顏料史學，如果這么做，我的墨字就妨礙了美學的色彩，色離散為空，色彩美學也就真的落了空，所以我把‘墨不礙色’當作自己的講解信條和寫作規(guī)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