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子

莉瓔

下了鋼琴課，鞠白在樓下小飯店吃了午飯。她走著去舞蹈室，那地方離鋼琴室不遠。

一群中年辣媽站舞場邊緣，癡迷而欣賞地觀看桑巴舞。學員年齡大小不一。夏歡老師高高的個子，不十分漂亮，但是身材好，他有男性的挺括，胸脯和胳膊上露出肌肉塊兒，想必腹肌也很健美吧。白襯衣、黑筒褲，夏歡擺腿、轉(zhuǎn)腰、回髖、甩臂，飄逸而狂野。鞠白看呆了。鞠白一陣興奮，像回到小時候的舞蹈房，她悄悄下場，跟在后面舞動，很快帶點兒模樣。夏歡瞅著鏡子風趣幽默地夸獎：“新來的學員，有天賦，加油！”那聲音伴著跳躍的節(jié)拍，充滿激情。舞場里的氣氛熱烈，一節(jié)課下來，鞠白出了一身汗，身心一派舒暢。

就這兒了，鞠白要用自己掙的錢逐一實現(xiàn)小時候的夢想。

很開心地回家，一進門，又見他們喝多了，五馬長槍的，伍修錦像盤踞領(lǐng)地的“獅子王”，被擁戴著?！把剑∩┳踊貋砹?！”建筑工程隊的兄弟紛紛表示敬意和高興。伍修錦把大家的酒杯滿上，掀起小高潮。

兄弟們撤了，伍修錦開始埋怨鞠白：“你真行，不在家陪我，不給兄弟面子，不給我面子……”他磨磨唧唧沒完，鞠白的心，緊巴、揪揪著。伍修錦總算睡著了，鞠白躡手躡腳地打掃房間，一片火熱徹底涼涼。

鞠白研究生畢業(yè)即考取了注冊會計師。她在公司財務(wù)室上班，別人一天處理不明白的工作，她兩小時搞定。公司成功上市，公司老總很關(guān)心年終決算，元旦之際，老總和財務(wù)人員，幾乎圍繞著鞠白。當子夜鐘聲響起，各項議程如期結(jié)束，所有人的目光從電腦屏幕轉(zhuǎn)向鞠白，現(xiàn)場迸發(fā)出歡笑聲。

下半夜大家外出吃夜宵，鞠白受到夸獎：“年輕人不錯！挺能干！”鞠白表情淡然，內(nèi)心充滿歡喜。不久，老同事離職，鞠白繼任財務(wù)總監(jiān)，月薪萬元。

一萬元，當初爸爸一年的收入。鞠白獨自望向窗外，市井的霓虹早已吞噬了貧瘠歲月的榮耀和傷痛，來自暗處的力量如五彩燈光，滋生強大的夙愿。

伍修錦不在家的日子，無聊，鞠白買了一架鋼琴，報了鋼琴培訓(xùn)班。

卞文文，很有味道的鋼琴老師，細發(fā)緊貼著頭顱，扎在腦后綰成丸子結(jié)，她的皮膚蠟一樣光潔，細眉薄唇，眼圈微微泛黑，眼睛里閃動著一層水光，仿佛含著雙眸里面的靈魂。相比較，鞠白的臉更白一些，凝脂白，有血色，大眼睛如黑寶石，安靜地堅定不移。鞠白短發(fā)飄逸耳邊，露出一截雪白的頸項。卞文文的脖頸顯得修長，像《天鵝湖》芭蕾舞劇里的一段憂傷。

鞠白揮手輪了一遍指法，生疏但有記憶，卞文文只需示范、講解一次，鞠白兀自進入練習狀態(tài)，況且家里有鋼琴，回家可以自行多練習，成人比孩童珍惜機會，知道自制性與刻苦學習，鞠白進步飛快。如果排到下午稍晚的課，鞠白會見到奶油皮膚、茂密黑發(fā)的男孩兒放學回來，他剛上初中，來等媽媽下班回家。卞文文和兒子如沐春風的親昵關(guān)系，讓鞠白吸入幸福的香氣，有小時候爸爸在的氣息。

鞠白小時候的家房子很大，滿室的紅木家具，柜子里有鞠白的公主服、各種名貴物品。鞠白的媽媽喜歡熨燙，水汽“吱”地騰起白霧。媽媽長發(fā)飄逸，淺笑錚，大小姐范兒，她的手細嫩，抖摟新買的衣服，拿到穿衣鏡前比畫。幾盆茶花端坐窗臺之上，彌漫蘋果味香氣。鞠白的爸爸回來，溫和地調(diào)侃：“你媽媽的美家里快裝不下嘍！”媽媽不上班，爸爸從來不責怪她不愛做飯，爸爸拎著菜進了廚房，鞠白肆無忌憚地跟過去。

鞠白喜歡爸爸的木材廠，工人說：“老板，你都萬元戶了，可比我們有錢……”他們?nèi)S外馬路邊上抽煙，爸爸給每人發(fā)一根“長白山”，他點燃煙絲，吸一口，仰起臉，吐出一串煙圈兒，鞠白在旁邊，看見太陽套了一層淺灰外衣。鞠白返回廠房，把薄木卷弄頭發(fā)上，用舞蹈的姿勢走路，木屑沉寂，粉碎的小分子露出松木清晰的油香。

伍修錦第一次領(lǐng)兄弟回家，并沒有事先跟鞠白打招呼。鞠白正在客廳練習斯卡拉蒂d 小調(diào)奏鳴曲，思緒隨著跳躍的音符快樂地徜徉在青灰的光線里，身心變得透明，羽翼豐滿，飛翔……伍修錦一身邋遢，眉眼舒展，帶領(lǐng)幾個兄弟回來了：“鞠白，看誰來了？”這一年他們的建筑工程在本地。他近似于吆喝：“趕緊給我們弄點兒飯菜，我們要喝酒?！本习状虺鲆粋€濃重的低音，歡快戛然而止。

伍修錦從小走哪兒吃哪兒，不會做飯，鞠白給自己做點兒吃的還可以，突然要準備這么多人的飯菜，“哎，”沒人聽得見。

下樓買菜吧，回來翻炒。忙了很久，才弄出四道菜。伍修錦等不及，老虎似的原地轉(zhuǎn)圈兒行走，邊走邊給外賣打電話：“對，四道菜，香辣肉絲、紅燒明太魚、醬牛肉、酸菜大骨頭?！蔽樾掊\咧著嘴笑，眼睛釋放光芒：“我是孤兒，這個家可是我的夢想，來，為我的港灣干杯！”

他們吵吵鬧鬧，噼里啪啦撞擊杯子，咂巴嘴喝酒，大口吃菜。幾個來回有人長膽量了，不住地夸獎：“伍工，好兄弟，嫂子有福氣！嫂子真有福氣?。　贝竽锤缲Q起一個，隨后豎起一片。鞠白突兀，仿佛占了大便宜，她烈烈地笑，奉陪著。

鞠白幾乎沒吃什么。天黑透了他們才走，撇下一室狼藉。伍修錦拿出錢給鞠白：“都是你的！”說完倒頭睡了，鞠白拉也拉不動他，一身酒氣地趴在沙發(fā)上。

鞠白把餐盤撿拾到廚房，收拾到很晚才弄利落。下午的鋼琴課沒去成，伍修錦這會兒睡得沉，屋子里不能出動靜，寂靜得比他不在家時嚴峻。

以前呢，哪曾想到他這個樣！

他們相識在大學校園里，春天開滿鮮花的廣場，伍修錦偷拍花樹下的鞠白。他倆先后走進大學貧困生幫扶中心。

學生干部介紹：“伍修錦同學，孤兒，從小在孤兒院長大，他的學費、生活費來自貧困生補助、獎學金和打工所得，屬于特困生……”

大家圍坐，新生鞠白盯著對面的伍修錦，她見著一個比自己凄慘的人。

鞠白的記憶不斷回溯。

12歲生日好像最后一場夢境，兩張溫和的面孔樂呵呵地湊過來幫她吹蠟燭，她也吹，假裝高深，閉上眼睛默默許愿：愿我和爸爸媽媽每天開心快樂！鞠白在校外上鋼琴課和舞蹈課，她不再需要爸爸扶，自己跨上摩托車，安穩(wěn)地倚靠爸爸敦實、溫暖的背。爸爸一腳油門很給力，摩托車往前沖，鞠白睥睨萬物。

播放的樂曲磁帶突然卡殼，媽媽混亂地接聽電話：“什么？死在大海里，找不見尸首！”爸爸的離去，引發(fā)了持續(xù)性塌方。家里的鋼琴賣了，紅木家具一件件消失，鞠白上高中時，大房子也賣了。別人家搬進樓房，她娘倆搬進小平房。媽媽不僅學會了做飯，還去夜市兒擺燒烤攤、早市兒賣菜。鞠白想幫忙，媽媽不準：“不能耽誤學習！”鞠白上大學，媽媽又多了一份工作，去醫(yī)院打掃衛(wèi)生，晚上護理病人。想到媽媽，鞠白心里酸溜溜的，淚珠滾落，無聲、剔透。

伍修錦看呆了，眼睛睜得大大的。鞠白覺得伍修錦像顆淳實的“土豆”，關(guān)切地想要吸走她眼中的淚花。

鞠白拿到伍修錦用手機給她偷拍的照片，背景忍冬花乍放。鞠白也了解到伍修錦的身世，一張泛黃的宣紙，上面留有工整的毛筆字：“你的爸爸姓伍，媽媽姓修，我們沒辦法養(yǎng)你，但希望你有個錦繡前程，你就叫伍修錦吧?！庇袃商幠E洇濕了，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滴。孤兒院保姆說收養(yǎng)伍修錦那天，早上下著蒙蒙細雨，一把大黑傘遮擋著地下的嬰兒，襁褓里只尋到這張宣紙。

鞠白一陣凄寒，她幫伍修錦分析，“你爸爸一定是個文化人……”為了安慰伍修錦，她賣慘道：“我好久沒照相了，我和我媽挺困難的，挺節(jié)儉。”伍修錦滿不在乎地說：“我陪你多照幾張，正好我打工的錢該結(jié)賬了，給你洗出來?！本习鬃焐险f不用，行動上卻順從了。

鞠白給媽媽寫信、寄照片，她告訴媽媽好消息：“我申請下來貧困生補助了，下個月暫不用寄錢給我，留下自己吃點兒好的！我心愛的媽媽！”手機已經(jīng)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可鞠白和媽媽沒有。她和媽媽保持著原始的通信狀態(tài)。

伍修錦學土木工程專業(yè)，大學畢業(yè)很快找到工作。那時節(jié)，建筑行業(yè)如海綿，吸金、膨脹。伍修錦的存款多起來。

鞠白上大學的第二個生日，得到人生第一部手機——蘋果手機，伍修錦送來的，還有一套漂亮的運動服。鞠白突然覺得爸爸回家了似的。伍修錦也買了新手機，鞠白紅著臉跟伍修錦要他那個舊手機：“反正你也不用了，又沒人送，給我吧，我媽用得著?！?/p>

轉(zhuǎn)天兒，伍修錦買了一部oppo 手機，專門送給“阿姨”。

鞠白的眼淚下來了。

伍修錦說：“就當我找見了人世間的親人！”

鞠白的心軟得一塌糊涂。

他們一起出去吃火鍋，一起去歌廳K 歌。鞠白想，家不就是這個樣子嘛，有個男生為女生撐著天地，寵著、管著女生，哪怕他長得像土豆皮、土豆泥……

媽媽第一次跟鞠白通話，鞠白正和伍修錦逛街，風很大，沙塵迷了眼睛，鞠白和媽媽都語無倫次，反復(fù)互相叮嚀。鞠白的頭發(fā)遮蔽了臉，淚水打濕了頭發(fā)。鞠白說：“我勤工儉學呢，錢夠用，媽你以后別那么辛苦了，給自己買點兒新衣服，買點兒化妝品……”

傍晚吃飯，鞠白把臉深深埋進臂彎，趴餐桌上無聲地哭了。

伍修錦上前拉起鞠白，幫她擦干眼淚潀：“沒事兒吧？”他問。鞠白的臉上現(xiàn)出寧靜且高貴的神情。“沒事兒，真的沒事兒?！彼f。

伍修錦辦理了金卡，交到鞠白手上。他的工程隊走南闖北，每次回來，他給鞠白的金卡存入一筆錢。有了伍修錦，鞠白大學畢業(yè)不必急著找工作，她繼續(xù)讀研。

等鞠白研究生畢業(yè)，伍修錦把她領(lǐng)到一所大房子，伍修錦貸款買下的“家”，跟鞠白小時候的一樣大。伍修錦向鞠白求婚。鞠白拉著伍修錦，把她小時候的紅木家具一件件買回來。伍修錦忍不住蹙眉頭：“想不到，你的審美挺奇特呀！”鞠白立馬提示：“別忘了，你爸爸還用毛筆寫字呢！”伍修錦變成啞巴。

住一起算是結(jié)婚了，伍修錦不提，鞠白也不問，他們沒領(lǐng)結(jié)婚證。鞠白心里還是有小心思的：大概伍修錦是孤兒的緣故吧，不太懂得講究禮節(jié)。

鞠白試著和伍修錦溝通：“下次你們?nèi)ワ埖瓿院脝?？”伍修錦毫無顧慮：“我終于有了家，在自己家里多熱鬧，有自豪感和歸屬感?！本习妆灰?，一個人不假思索的話語最能體現(xiàn)本心。他是個孤兒，自我意識強烈，對家的占有欲望和旁人不同，他時刻抓著害怕失去的東西呢。鞠白不忍心強制什么，也無法改變什么。那些農(nóng)民工兄弟和伍修錦一個德行，不修邊幅、隨意、爆粗口。鞠白可不敢小覷農(nóng)民工，他們簡單且豪放，傷不得。鞠白苦笑。后來鞠白學聰明了，他們回來，她主動給點外賣，她則出去學習鋼琴課。沒有鋼琴課的時候，她一個人徜徉在街上閑逛，買衣服、吃快餐。喧鬧的人群，越發(fā)襯出鞠白的落寞。

卞文文知道了鞠白有家無處歸，給了她一個舞蹈老師的地址，建議她過去看看：“很養(yǎng)眼的，學學舞蹈，消磨時間，還健身?！?/p>

夏歡老師比鞠白小五歲，藝術(shù)學校剛畢業(yè)，受聘舞蹈室，他老家農(nóng)村的，不富裕，一個人在外打拼，除了跳舞時一派妖嬈，靜下來，穩(wěn)重大方。

區(qū)里要舉辦舞蹈大賽，夏歡征求鞠白意見：“給我做搭檔好嗎？我就不用去外面雇人了?！本习转q豫：“我恐怕不能勝任，耽誤了你獲獎。”夏歡說：“輸贏不重要，重在參與?！薄昂冒桑　本习仔廊煌?。每天舞蹈課結(jié)束，她和夏歡繼續(xù)練習一小時。鞠白倒是沒有什么別的想法，畢竟她把夏歡當成弟弟看待，可夏歡看她的眼神好像沒有年齡界限。鞠白在鏡子里如同小鳥，和夏歡糾葛、搖擺，鞠白覺得他們都很欣賞肢體美帶來的感官和心靈享受。

下了課，鞠白餓了，夏歡挽留她：“一會兒嘗嘗我的廚藝?！彼丫习最I(lǐng)進舞蹈室后面的小廚房，他的寢室在旁邊，他問鞠白喜歡吃什么，鞠白看到夏歡變戲法似的，一會兒工夫，弄出兩盤蛋炒飯，和一份醬茄子。

“你怎么像我爸一樣能干！”鞠白脫口而出。

夏歡問起鞠白的爸爸，鞠白溫暖而自然地講起家事。

夏歡安慰她，講自己如何學會做飯的：“我爸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外出打工去了，為了讓爸媽放心，我學著照顧自己，照顧爺爺、奶奶。按理說，農(nóng)村的孩子，家長不支持學習藝術(shù)，怕花錢多，將來還不好找工作，但是我把爺爺、奶奶伺候得太讓爸媽放心了，爸媽見過世面，他們同意我報考藝術(shù)學校。不過，我知道家里窮，不交女朋友，把時間消耗在練功房，老師很欣賞我，幫我謀到這份工作?！?/p>

夏歡語調(diào)舒緩，像講別人的故事。

“我要一點兒一點兒攢錢，買房子，再談女朋友?！?/p>

“你不談女朋友，誰陪你看電影呀？”

“我自己去，剛看了《大魚海棠》。”

鞠白學著說電影里的臺詞：“所有活著的人類，都是海里的一條大魚，有時相遇，有時分開。有的人，永遠是關(guān)不住的，因為他們屬于天空?！?/p>

夏歡一愣，迅速進入角色：“你說椿和湫最后能相守嗎？他們之間隔著一整個夏呢！”

鞠白說：“椿把鯤的靈魂從小魚養(yǎng)成大魚，實質(zhì)上是把愛漸漸養(yǎng)大，欲罷不能，泛濫成災(zāi)難?！?/p>

“愛是從來不講規(guī)則的?！毕臍g說，“你發(fā)現(xiàn)沒有，當鯤返回人間變成人形，一條小魚游進大海，輪回開始了吧?！?/p>

鞠白悵然：“湫太偉大了！有大愛的人必定是有大寂寞的人，孤獨承受命運?！?/p>

鞠白和夏歡相視而笑，飯已經(jīng)不知不覺見底兒。

“哪天你來，我給你做雞蛋西紅柿面吃，那種酸酸的口味知道怎么出來的嗎？”

“怎么出來的？”鞠白問。

“很簡單，用熱油先把西紅柿炒了，再放湯汁兒?！?/p>

“就這么簡單嗎？”鞠白追問。

“就這么簡單，生活只需多上點兒心，動動腦筋?！毕臍g說。

“知道我今天為什么穿一身黑衣服來嗎？”鞠白不示弱地問。

“為什么？”夏歡反問。

“因為一身黑才是最樸素的裝扮，有利于彰顯舞蹈時的肢體語言?！?/p>

“哈，你領(lǐng)悟得不錯！”夏歡提出表揚。

“那當然。”鞠白小有成就感，滿臉愉悅。

周末不能在家練鋼琴，彈奏的進展放緩，舞蹈的段位突飛猛進。鞠白和夏歡的參賽舞蹈，意外獲得三等獎。

鞠白舉起右手，虛握的狀態(tài)停留眼前，夏歡立即舉起左手，兩只手用力握在一起。小時候那種睥睨萬物的驕傲涌上心頭，鞠白大聲喊出來：“上車！我們?nèi)ビ螛穲@！”她豪爽地打開車門，邀請夏歡。鞠白開著白色奧迪一路奔跑，歡快溢滿車廂。

過山車沖上高空，鞠白和夏歡融入一片尖叫聲中，快速前進帶來的狂風，把頭發(fā)和臉吹變了形，忽上忽下的迅猛穿行，使整個人瞬間驚悚。下了過山車，向死而生的感覺親切而踏實。鞠白小時候由爸爸陪著玩過許多游戲，她問夏歡，夏歡不好意思地開口：“我真沒玩過?！?/p>

兩個人深入迷宮，前方紫藍色閃電光暮里現(xiàn)出一具骷髏鬼，手舞鐮刀，砍過來。鞠白嚇壞了，夏歡挺身而出，他那天穿著一身白衣，他雙手伏地，倒立起來用手行走，雙腿在上空胡亂蹬著，只聽“啊”的一聲，骷髏鬼扔了鐮刀嚇跑了，其他游客也嚇跑了，鞠白和站起身的夏歡，東瞅瞅，西瞧瞧，爆發(fā)出天真而刺激的歡笑。

回到家，伍修錦躺沙發(fā)上，吐了一地。

鞠白不搭理伍修錦，伍修錦耷拉著腦袋，像受傷的小孩兒，默默忍受著。那樣子，反倒像鞠白欺負了他。沉郁之氣如海水瞬間漫過屋頂，淹沒了鞠白，連空氣都凝固了。

伍修錦不認錯、不解釋，沉默著。過不了兩天，鞠白先放下架子主動和他說話。

家里一如既往。

鞠白愛打扮伍修錦，她給伍修錦買名牌西裝，買好看的襯衫。然后和伍修錦去看電影。伍修錦一穿上好看的衣服就不自然，鞠白問他電影好看嗎？他說不上太多。鞠白打量他，像化了妝的土豆。他必須換回原來的一身黑，才活靈活現(xiàn)。

很晚回家，鞠白想吃面，伍修錦不會做，做了也不好吃。鞠白要么自己下廚房動手做，要么順從伍修錦，點外賣。

吃到面條的一刻，鞠白哭了。她多想吃一份男人親手做的家常面呀。

伍修錦問鞠白：“怎么了？”鞠白不說，她覺得說了也沒用。

鞠白起早去了舞蹈室，夏歡正在小廚房忙碌，夏歡說：“你等著，我做兩份面，看你就像沒吃早飯?！?/p>

“你怎么知道？”

“我從小喜歡猜人的心思，默默做點兒事情，討大人歡心，這樣，爺爺、奶奶，還有爸媽都喜歡我?！?/p>

鞠白聽了，癡住。她一邊吃面一邊出神。她覺得從小沒有爸媽陪伴的夏歡，比她和伍修錦的心理都健康，細膩如陽光。

上午學習舞蹈課，下午去學鋼琴課。卞文文的兒子沒來找媽媽。卞文文下了課邀請鞠白外出共進晚餐，她解釋說：“爺倆登山去了，不用我管?！彼齻冏哌M暗穩(wěn)格調(diào)咖啡色系的泰餐廳，兩位極具藝術(shù)氣質(zhì)的美女，如兩縷行走的蘭葉，款款幽雅，裊裊落座。她倆點了一份菠蘿飯，卞文文要了咖喱面包雞，鞠白要了蔬菜沙拉，飯量、菜量不多，但味道可以，剛好能吃飽。

“夏歡怎么樣？是不是很有征服力？”

“小女生和辣媽，我們都是他的粉絲。”

“我這個師弟，舞蹈功底扎實，關(guān)鍵，很陽光、很靠譜。這年代，美而心理健康的人不多見了！”

鞠白口中的咖喱雞塊咀嚼碎了還沒咽，聽出來卞文文老師話里有話，她停在那個狀態(tài)，好奇地盯著卞文文黑眼圈里水汪汪的靈魂。

“別見笑，今天只有你我，我不妨告訴給你，我嚴重失眠，輕度抑郁。變成這樣，全得感謝我丈夫和婆婆。我婆婆一個人帶大我丈夫和他妹妹、弟弟。我以為嫁給一個對母親好的男人不會吃虧，結(jié)了婚、生了兒子才發(fā)現(xiàn)，全不是這回事兒。我丈夫下了班不急著回家?guī)臀液蛢鹤?，他?jīng)常先到他媽那里去，給他媽做飯。他媽又不老，又不上班，自己能動彈，最該幫助的是我呀，我真不高興。我教鋼琴課掙得多，錢被丈夫要去孝敬他媽，他家像個無底洞，永遠填不滿。他媽讓他向東他絕不向西，他媽說我不好，他回家掉給我冷臉子看。我給他家打長工我還有罪過了，我媽都沒享受過我這么多孝順。我得保護我的家庭和睦、我的財產(chǎn)。我抗爭，我氣憤，我失眠和抑郁。我在醫(yī)院當著心理醫(yī)生的面忍不住痛哭，醫(yī)生告訴我，你丈夫有戀母情結(jié)，你在你婆婆家里永遠不會有地位和道理，你只能是附庸，在你丈夫心里，你婆婆永遠沒錯，錯都在你。你丈夫會隨同他的母親，忽略妻子和家的存在，表象是，折磨虐待妻子的精神境界，沒有家庭責任感。我上網(wǎng)查閱，嫁給媽寶男，女人不是被逼瘋了，就得離婚，不離婚，只有死路一條?！?/p>

鞠白卡在嗓子眼兒的飯，全變成濃重的咖喱味道，強咽下去。她瞪大眼睛傾聽。

“卻原來不是我神經(jīng)不正常，他全家人都不正常，我面對一群沒有理數(shù)的病態(tài)的人，時間長，把我給窩屈病了。他媽需要錢，不單給自己養(yǎng)老用，還要管他妹妹和弟弟，我們先后幫他妹妹和弟弟找到工作。他妹妹結(jié)婚生小孩，我婆婆也不講身體不好了，給看著。我生兒子那會兒，她躲遠遠的，通過他兒子跟我要錢從沒停止過。我兒子是我媽帶大的，吃姥姥的，穿姥姥的。去年他媽說自己得了絕癥，快不行了，從我們這兒要走10 萬塊錢，后來知道，是為了給她小兒子買婚房交首付，她根本沒病。新媳婦發(fā)覺家人不正常，趁沒生小孩兒離了，房子被要走。他媽一著急，心臟病發(fā)作，趕到醫(yī)院已經(jīng)不行了。他媽一死，他妹妹和弟弟爭搶老人房產(chǎn)打了起來，我們沒要遺產(chǎn)，花錢把老人發(fā)送了。今年他弟弟又要買婚房，直接來跟我丈夫要10 萬塊錢，我沒給，他弟弟在我家樓道里跳著腳大罵他哥忘恩負義，弄得我們挺沒面子?！?/p>

卞文文吐了口氣，輕松了一下：“我讓丈夫先去單位宿舍住著，我和兒子在家，他弟弟再來鬧，我打開房門請他進來，說我們已經(jīng)離婚了，有事兒找你哥去。他哥那點兒工資，養(yǎng)自己勉強。我丈夫嘴上不承認，但心里明白了他媽媽的危害，這不，知道約兒子過自己的小日子了?！?/p>

卞文文的臉上露出歷盡磨難的神秘微笑：“要不是為了我兒子，我早和他離了。我怕我們離婚，會影響兒子的心理健康，我絕對不會讓我兒子步他爸爸和奶奶的后塵?！?/p>

這一出狗血大戲，若不是卞文文親口說出，鞠白還以為人世間除了她，天下太平呢。

鞠白的手握在卞文文放桌面的手上，那手細長、美麗，她的主人勤勞、向上，卻遭遇了一個黑暗的大包袱、無底的深淵，一遍一遍吞噬她，拉她陪葬?！昂昧耍『昧?！都過去了！”鞠白只能這么說，無語評價。

鞠白跟卞文文講伍修錦：“他能掙錢，但不懂什么是家，不會做飯，關(guān)鍵他邋遢，他的理解力，永遠上升不到我的層面，而我的生活是離不開藝術(shù)境界和精神高度的。你看夏歡，從小爸媽不在身邊，卻長得善解人意，知道自己缺什么，就溫暖地去給予別人什么?！?/p>

輪到卞文文認真瞄著鞠白了：“你是不是戀愛了？和夏歡老師！”

鞠白一驚，突然被人尖銳地戳中要害，她死不承認。

“趁你還來得及，一切尚可改變。否則，你要做好抗爭一輩子的準備。像我，帶著孩子，承受萬劫不復(fù)。我不死，才等來我想要的安寧，而這份安寧也許是脆弱的。”

鞠白聽了卞文文的話，幾乎落荒而逃?；氐郊依铮樾掊\一個人坐沙發(fā)上，不看電視，也不做飯，受氣了似的，可憐兮兮的。鞠白再次被沉郁淹沒。鞠白吃過了，默不作聲去廚房給伍修錦做白米飯，放了菜湯。伍修錦看了一眼說沒胃口，他想吃方便泡面，鞠白說：“那我下樓去給你買?！蔽樾掊\說：“不用了，我自己去?！闭f完起身關(guān)門走了，把鞠白撂那兒。鞠白那個氣呀，她不希望他把兄弟往家領(lǐng)，他不自在就扮可憐狀，也不問問鞠白的感受，吃沒吃飯，他這人不會構(gòu)建生活品位。

伍修錦買了泡面一個人吃，鞠白不吱聲，他也沒有多余的話。鞠白只和爸爸過了幾年暢快日子，跟媽媽過日子，得小心翼翼的。媽媽剛離開爸爸時，啥也不會干，炒個菜，油鍋起火了，吃不上飯不說，媽媽脆弱地摟著鞠白哭。鞠白比媽媽弱小，卻要小心地照顧媽媽的情緒，現(xiàn)在又要照顧伍修錦的情緒，她快要窒息了。跟隨伍修錦，無非在衣食無著的艱難歲月遇見依靠，日子久了才發(fā)現(xiàn)，夫妻過日子，思想、愛好、情調(diào)真得合拍兒。像她和伍修錦，拉開萬丈紅塵，現(xiàn)出不對等的隔閡，這不是能吃上飯和有錢所能解決的問題。

鞠白終于開口了：“我發(fā)現(xiàn)我們越來越陌生，越來越不熟悉?！?/p>

伍修錦吃到一半的面，突然放下，什么也沒說，走了。

“我去單位住?！迸R走還算給了鞠白一個交代，省得鞠白操心。

鞠白已經(jīng)不是那個為吃飯而擔憂的小女生了，憑她的經(jīng)濟實力，她有能力養(yǎng)活自己和媽媽，她被迫思考，想要的愛該是什么樣。

鞠白買了去三亞的機票。天亮，她提著行李箱出發(fā)了，臨上飛機給卞文文和夏歡老師告假，跟單位領(lǐng)導(dǎo)打了招呼。

飛機在白云之上穿行，離開塵世越遠，越忘我。

晚上在奧西亞諾海底餐廳吃飯，鞠白一個人，每吃一口，狠狠吞下她和媽媽節(jié)儉、小心生活的那些年，吞下她的動蕩和不安。玻璃墻壁里的魚群圣潔地不知憂愁。這里刺激想象、刺激消費、刺激奮斗和享受。人生之邈杳和可愛，重疊存在于任性而獨立。

第二天她前往三亞國際免稅店，人山人海的地方，個體愈發(fā)顯得渺小，人們饒有興趣地排隊等候進店購買。除了媽媽，鞠白發(fā)覺她竟然沒有惦記的人，她給媽媽買了成套的化妝品，她覺得她有點兒像當年的爸爸，要想著媽媽。

她去看黃巧靈總導(dǎo)演的“三亞宋城千古情”劇目，室內(nèi)劇演繹成落花、飄雨、空中飛人等多重元素立體仿生模樣，身臨其境而被光影聲色所震撼，鞠白的思想更堅定了一個信念，一切需要有所突破。

她不停變換居住地點，蜈支洲島、三亞灣、亞龍灣、鴻洲碼頭……下海游泳、潛水、水上飛天，乘坐快艇，坐游艇出海，蔚藍色的大海隨時出現(xiàn)，海水漫過身體，海邊浪花碧綠如碎玉。鞠白甚至故意游向深水區(qū)，感受海水暗流回卷的力度將她吸引向大海深處，像爸爸一樣被大海放逐。鞠白及時奮力地返回淺水區(qū)上岸，那巨大的海洋的吸引力，依然在內(nèi)心無力返還。

每到一處，鞠白都會問起，15 年前，是否聽說有一位鞠姓男子被海浪卷走。一個黑瘦但健壯的小師傅喊叫他的老父親過來，他說他爸爸因為出海死了人，至今只做岸上工作。

老師傅上下打量鞠白，問：“他是你什么人？”

鞠白說：“我爸爸?！?/p>

“我有點兒記不清他姓什么了，這種事情，海灘上總會有。當年他領(lǐng)著小妻子住我家，女子對他好呀，他吃不慣瓊州菜，女子每天起早買了新鮮菜給他親自做飯，那女子下海游泳被海浪卷去深水區(qū)，他游過去追，他倆再也沒回來?！?/p>

“那個女子長得漂亮嗎？”鞠白問。

“不漂亮，倒很溫柔，善解人意，知道心疼、伺候男人。從那以后我就不下海了?！?/p>

鞠白聽著，淚水流下。她爸爸最會做飯的，在家給她和媽媽當伙夫，怎么輪得著一個丑女子給他做飯了。難道媽媽美得像“花瓶”，爸爸累了，被溫柔的浪花隨意卷走？

但愿那人不是爸爸。

鞠白冰冷地撥打手機問媽媽，媽媽遲疑了片刻：“一切都過去了……那是我的命，也是你爸的命……董老師在我的護理下已經(jīng)康復(fù)，他老伴走了多年，兒子上班忙，沒時間看護他，他說你媽做飯好吃，會心疼人，他要照顧我晚年的生活?！?/p>

“媽，他會做飯嗎？”

“會，我倆都會，可以互相攙扶和照顧。”

“好呀！祝福媽媽！”

當晚，鞠白夢中浮現(xiàn)潛水的鏡頭，她潛到海水五六米的深處，依然對教練給出大拇指朝下繼續(xù)下潛的手勢，肺部已經(jīng)不會一起一伏地運作，鞠白用嘴巴吸著氣息，耳膜無比刺痛，五顏六色的海魚游在眼前、身邊，有動畫片上的小丑魚，它們好奇地湊過來，傻傻的，抓卻抓不住，那些一拃長、一尺長的海魚去往斑斕和幽暗，爸爸和他的小妻子在大海深處向她招手，卞文文卻在海岸上大聲疾呼：“ 鞠白回來，鞠白回來……”最后她覺得自己變成了小丑魚，被教練一把提出水面。

“你不要命了！”教練大聲呵斥。

鞠白躺在甲板上，臉色灰白，面朝天空，周圍全是海。鞠白淚流滿面。

最后一天，鞠白前往三亞南山文化旅游區(qū)，去看海上三面觀音。海水鈷藍色，天空灰藍。飛機從持經(jīng)篋觀音身后飛過，渺小的人事無不縮小了拜倒在佛前。鞠白一直仰望著“大佛”走近前去，眼里全沒了眾生，滿是“大佛”的慈悲和歡喜。觀音菩薩仿佛會保佑她從一片混沌里聰穎地站立起來。

回到家，鞠白陷入沙發(fā)翻看手機，她觀想百度地圖之外的現(xiàn)實世界，北京漸回歸“首都”的角色，中國的“硅谷”和“紐約”在南遷。鞠白給“長三角”“珠三角”海濱城市投了許多份應(yīng)聘簡歷，珠海一家公司聘用了鞠白做財務(wù)總監(jiān)。

伍修錦送來房產(chǎn)證，持有人寫著鞠白的名字，鑰匙全部交給鞠白。他說：“我本來想通過自己的努力還完房屋貸款，寫上你的名字，我們再去登記結(jié)婚。你是我唯一的親人。”

鞠白被感動，想哭?？墒?，未來的日子不能靠可憐一個人度過，她必須一個人成長起來，學會照顧自己，再重新考慮婚姻。

鞠白想起她和伍修錦初見面的一幕：大學校園里春花浪漫，鞠白站在忍冬花樹下。怎一個“忍”字？鞠白細看過去，花蕊鵝黃，花瓣純白，白花瓣擁簇至耳邊，泛濫珍珠的凝瓷亞光。那些綠意中的紅色尖葉，據(jù)說歷冬不死。一蒂花雙生的忍冬花又叫金銀花，像雌雄相伴、鴛鴦纏藤?；湎碌木习讻]有手機，不能拍照，她的亞麻色牛仔夾克泛白，高中時留下的。伍修錦一身黑衣，從花叢經(jīng)過，他舉起手機把回眸的鞠白攝入鏡頭，并文雅地贊美：“真像戴珍珠耳環(huán)的少女！”鞠白沒有露出驚訝，她喜歡維米爾的油畫，他居然懂得欣賞藝術(shù)！鞠白不禁審視起這個男生，中等個，不顯眼，牙齒潔白，笑容燦爛。

“可以給我洗一張嗎？”鞠白的大眼睛保持沉靜。

“沒問題！”回話隨和。

夏歡老師約鞠白來舞蹈室吃晚飯，他的臉龐似乎消瘦了，他正式向鞠白求婚。

夏歡是鞠白接觸過最健康、優(yōu)美、善解人意的男生，可惜他小五歲，還沒有根基，他遇見鞠白，頗有當初鞠白遇見伍修錦的意味。

“有一天，當你掙到人生的第一桶金，而我已老去，會有崇拜你的小女生迷戀你、纏著你，我不想我的婚姻再次建立在不對等之上，它不穩(wěn)定、不長久……”

夏歡靜靜聽著，眼里有淚花。鞠白不敢去撫碰他的隱忍和克制，她怕夏歡的眼淚滾落出來。“姐，最后請你跳一支舞好嗎？”

鞠白欣然同意，兩人像完美的花蕾，綻放在昏暗的舞蹈室里，蛇一樣游走。

原載《牡丹》2022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