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倪平方
春來溪水清透個亮,光閃閃地淌,活靈靈地流。魚蝦游來游去撒歡兒,時而是躬身彈出大老遠的小蝦子,時而是翩身揚鰭撲起水鏈子的條魚……這般綠綠的情趣,方二已兩年多沒體會到了。
方二正在小船上舀水。他抬頭,眼眸子里映著遠處造紙廠的煙囪,正大口大口吐著黑煙,墨汁一般濃得化也化不開,像調皮的孩子張開沾滿泥巴的臟手,潔凈锃亮的藍天便印上了難以抹去的黑色印跡。方二濃黑的眉頭緊鎖起來,身子像散了結的秧繩,一下癱軟在船頭上。小船一陣晃蕩,撲通一聲,綠玉般的水面激起層層漣漪……
方二高中畢業(yè)就沒再去讀大學,鋪蓋被褥一卷就顛簸著回了老家,主動要求當了村辦小學的代課教師。“我阿爸阿姆么死得早,幸得村上爺叔姑嬸們的照顧。今個兒我方二回村就是來報恩的?!弊x了幾年書,這話兒說得還真在理,村民們都咧著嘴,連聲說好好好。
平日里,他除了講課本知識外還時常跟學生們講環(huán)境、講綠色、講大自然,讓孩子們回家勸爸爸少抽煙,勸媽媽少用劣質的洗衣粉,說那里面含磷。放學后,他還會一個人去河邊打撈漂浮著的死雞死鴨,把它們葬了;把田間地頭村民們隨手丟棄的空農藥瓶兒都撿回來,集中處理掉。暑假里,他還自費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買來漂白精片,逐個投入大伙兒家的水缸里。雖說村民喝不慣有點異味的水,可真沒再有頭熱腹瀉的,大家伙兒也就都接受了方二的這番好意。
兩年多前,鄉(xiāng)里招商引資進來一位大客商,區(qū)里鄉(xiāng)里領導簇擁著大客商,陪著東走走西看看,最后確定在村河上游投資建起了一家規(guī)模不小的造紙廠。一陣噼哩啪啦的鞭炮聲后,一排排廠房矗立起來了。大家伙兒那個開心,都慶幸自家的外域田被征用了還分到了不少的錢,聽說還要招工進廠給發(fā)工資,都躲在被窩里開開心心地數著人民幣。唯獨方二悶悶不樂,說這是在用子孫后代的錢,不值當。
從此,方二空閑下來有事沒事總愛揣個綠色封面的筆記本到造紙廠周邊走走看看,還混進車間去偷摸著看看記記。他還常去鄉(xiāng)文化站的圖書室里查閱資料,甚至還去衛(wèi)生院里向醫(yī)生請教。之后,他沒再帶回來漂白精片,而是開始每天劃條小船去村外好幾里的菱潭漾里舀來水,供村里人飲用。說真的,方二舀來的水確實要清爽些甘甜些,于是大家伙兒也就再次接受了方二的好意。
快兩年了,村里人都已經習慣了在每天太陽偏西的辰光,迎來方二和那一船泛著清波的水。
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連田里歸來的人都洗凈了身子卻還不見方二與那船水。大家伙兒急了,跑去菱潭漾看方二是否睡著了。漾很大,綠毛毛的菱藤一簇簇,夕陽像鍍金的湯碟扣在天空。那條熟悉的小船在漾中央慢悠悠地打著轉兒,只是不見了方二。終于,人們發(fā)現綠綠的菱灘中靜靜地躺著一個人,腦袋浸在綠波里……
父母早逝的方二并不是大家伙兒的親人,大家伙兒料理完他的后事,慢慢地也就被時間洗刷淡了悲哀也淡了思念。只是不久,村上接二連三地有人進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掛鹽水,問原因,醫(yī)生說是喝了污染的水腸道感染了。大家伙兒這才又念叨起方二來。
又過了不久,可能是一個月,或許是兩個月,大家伙兒有點憎恨卻無能為力的造紙廠居然被勒令停產了。一打聽,說是省里收到了一個綠色的筆記本,成立了調查組并下來明察暗訪,最后對造紙廠下了停產通知。
這個時候,大家伙兒才知道方二一直在守護著他們,是他們最親的親人,于是紛紛前去他的墳前祭拜。元寶蠟燭,三支清香,青煙裊裊,攜帶著村民們的言語告訴方二,現在他又可以咬根稻草,坐在村河邊出神地看著清亮清亮的溪水了……
不久,大家伙兒發(fā)現方二的墳上居然長出了一株小樹苗,滿是綠油油的葉。一陣風吹來,綠意浮動,像極了方二那憨厚耿直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