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三趣

一入冬，北方的天氣馬上就冷起來了，人也變得臃腫了不少。盡管娃娃們活動起來沒有以前那么利索，但在他們眼里，每個季節(jié)都充滿了樂趣。

狗攆兔

立了冬，北方的天氣漸漸變冷，農(nóng)人們已把各類莊稼收獲到家。田野里僅剩下寸把高的冬小麥，為色調(diào)單一的冬天增添了一絲綠意。塬畔上、亂墳崗子，盡是些落光了葉子的叢生灌木、雜草、野蒿以及一捧捧看似干枯的酸棗刺。戶外的野兔，此刻也都正為越冬的口糧發(fā)愁。尤其是在下過一場雪后，那皮毛棕黃的野兔，更是無處藏身。為了覓食，在田野里到處奔波。這個時候，已經(jīng)沒有多少農(nóng)活可干，正是男人們牽上自家豢養(yǎng)的細狗，去田間攆兔的大好時機。

在過去那個缺衣少食的年月里，農(nóng)村人的日子都過得緊緊巴巴。因此，冬來農(nóng)閑之際，渭河平原一帶鄉(xiāng)下，無事可干的男人們，便三五成群，牽著細狗，一溜一串，去田間、河灘，和那些野物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攆兔。那陣勢，頗有點像趕集的樣子，熱鬧非凡。

那時，不少農(nóng)村家庭，都有養(yǎng)狗的習(xí)慣，除了平日看家護院，就是在冬天農(nóng)閑時，牽著狗去攆兔。運氣好一點的，大半天下來，就會有不少收獲呢。也好讓長年缺少葷腥的家人，打打牙祭，改善一下平日苦調(diào)的生活。

攆兔所用的細狗，個個腿長身瘦，善于奔跑，動作敏捷，爆發(fā)力強，跑起來健步如飛。這種狗，彈跳力也好，能在迅速的奔跑中，恰到好處地急?；蜃兿?，處理高難度動作。狗的主人，為了訓(xùn)練狗這種抓捕獵物的本領(lǐng)，在平日里訓(xùn)練時，常常使用一只飛碟，把它扔起來，有意讓細狗反復(fù)去銜拾。有了訓(xùn)練有素的狗，遇到一個雪霽初晴的日子，就可以約上幾位同伙，各自牽著自己的愛犬去田間。一般都從亂墳崗子開始，有時也會來到塬畔溝坳地帶。因為這些地方，低洼不平，草木叢生，便于野兔藏身。

記得在我十二歲那年冬天，一場寒潮突然來襲，鵝毛大雪連著下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中午，天氣放晴。田野里到處銀裝素裹，白茫茫一片。一拃多厚的積雪，猶如一張巨大的棉被，嚴(yán)嚴(yán)實實地覆蓋在麥田里。太陽雖然高高地掛在天空，但一點兒溫度也沒有。村里的老王約了三位平時諞得來的小伙子，各人牽著自己的細狗，相約去攆兔。我隨大哥一塊兒，也跟著他們?nèi)タ礋狒[。心里想：說不定下午回來，晚上還能喝上一碗肉湯，吃上幾塊兔肉呢。

老王本是個愛狗之人，他養(yǎng)的這條細狗，取名叫阿黃。一有空閑，便用一只手自前向后，不停地撫摸著他的阿黃?？雌饋?，阿黃體重不到五十斤的樣子，站在那里，能夠達到我的髖骨處。赭黃色的皮毛細密而貼身，長而尖的鼻嘴，一吸一張，殺氣騰騰。細長的雙眼，一雙時常耷拉著的耳朵，前直后弓的身軀，長而下垂的尾巴，加上它那身發(fā)達的肌肉，細長的腰腿。這一切似乎都在向人們證明：它天生就是個攆兔的好坯子。

其他兩條細狗也不賴，它們分別都有一個中聽的名字。我們一行五人，每人手里都提著一根約有成人胳膊粗細的棍棒。棍棒的用途有二：一是方便用它在草叢深處戳一戳，驚動野兔出來；另一個是當(dāng)野兔跑到距離人不遠處時，可以把它扔出去，猛擊兔子。

攆兔是有很多講究的。在田野里走的時候，幾條狗被主人牽著，并排前進，每人相距有幾十米遠，就像電影中鬼子掃蕩根據(jù)地那樣。彼此也有個照應(yīng)，相互配合，十分默契。要是有一個人發(fā)現(xiàn)了兔子，大家便一哄而上，包抄過去，不給兔子留有任何逃竄的余地。若是到了一片墳地，立即就展開合圍的攻勢；要是到了塬畔地帶，常常齊頭并進。大家一路安靜地走著，遇到草叢，就用棍棒去戳一戳。那一次，當(dāng)我們剛剛行至一片亂墳崗子處，我前去小解。不料，一到那片干枯的野蒿叢附近，一只黃色的野兔可能由于受驚，便“嗖”的一聲，射箭一般沖了出來，疲于奔命，嚇得我“啊”了一聲。在銀色的原野映襯下，格外醒目。警覺的老王，雖說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但他反應(yīng)極快。只見他將阿黃的脊背猛拍一把，放開繩索，大喊一聲：“咬去！”阿黃一個箭步便沖了出去。三條細狗同時出擊，三下五除二，不到五分鐘便結(jié)束了戰(zhàn)斗。有的咬住兔子耳朵，有的咬住野兔的一條后腿，還有條狗根本沒有下手的機會，在一旁虎視眈眈。在幾聲兔子的慘叫中，被及時趕過去的老王拽了過來。他用事先準(zhǔn)備好的繩子，綁住兔子的兩條后腿，朝棍子上一挑，興高采烈地跟我們打著招呼，并連聲說著：“好，真好！”沒想到今天剛一出來，就遇到這等好事，大家都很開心。我看著還在滴著鮮血的兔子，心里猛然間涌起了一陣憐憫之情。覺得兔子太可憐了，在寒冬臘月這個口糧極缺的難熬時節(jié)，常常為了一口吃食而斷送了性命。我走在老王身后，很快，兔子身上傷口處的血液被凍得凝固住了。

那天，我們幾個人從吃罷早飯，一直跑到下午四點左右回家，收獲頗豐，總共抓到了四只野兔，大家十分高興。在這支攆兔的隊伍當(dāng)中，我只是個小小的搬運工，分享著屬于自己的一份快樂。盡管我的一雙棉鞋都被泥巴沾滿，棉褲腳踝處也濕透了，但心里還覺得蠻過癮的。老王獎勵給我一只兔子尾巴，拿在手里感覺毛茸茸、綿乎乎的。他說：“把它用針線縫在帽檐上，可以圖個吉利?！辈⒓s定，晚上讓我跟大哥一塊兒到他家里去吃兔肉。

晚上睡在火炕上，聽在村小當(dāng)民辦教師的父親給我講細狗攆兔的歷史淵源。說起細狗攆兔，在我國歷史悠久。早在《史記·李斯列傳》中就有“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的記載。到了漢代，蒲城屬皇室上林苑的一部分，司馬相如《上林賦》中有“兔園夾池水”的記述。可見，蒲城當(dāng)時已是皇室獵兔的狩獵之域。唐高祖李淵、太宗李世民也分別獵于（蒲城）伏龍塬和堯山。蒲城那個特定環(huán)境，加上唐時京兆赤縣的特殊地位，使得唐皇室狩獵娛樂活動流傳于蒲城漢族民間，進而產(chǎn)生出細狗攆兔的漢族民間競技活動習(xí)俗。

從此，細狗攆兔，漸漸被流傳下來，在冬日農(nóng)閑之時，成為農(nóng)人們的一項戶外活動。在過去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月，它也曾給人們清苦的生活，平添了一份快樂。

捕鳥雀

北方的冬天，天寒地凍，冷風(fēng)呼嘯，常常大雪覆地，銀裝素裹，正是捕鳥的大好時節(jié)。

小時候生活在鄉(xiāng)下，總覺得鳥兒很多很多，到處都是。尤其是那些麻雀、斑鳩和野鴿。它們常常以昆蟲和地里成熟的莊稼為食，一年四季，嘰嘰喳喳，飛來飛去。將窩巢筑在大樹上或者一些人家屋檐下的墻洞里，與人們形影不離。像麻雀這類鳥兒，繁殖快、數(shù)量多，有時候讓人感到厭煩。

每年到了小麥和谷物成熟季節(jié)，麻雀就像著了魔似的，異常興奮，成群結(jié)隊，向農(nóng)民的莊稼輪番發(fā)起進攻。人們就在地頭或者田間，用稻草扎幾個稻草人，身上裝扮得紅紅綠綠，再給頭上扣一頂破草帽，來看護莊稼。但時間一長，也會被那些聰明的麻雀看出破綻。后來，無奈之下，生產(chǎn)隊長就專門派出村里那些老弱病殘者，整天坐在田間地頭，吆趕麻雀，看護即將成熟的莊稼。

那個年代，糧食產(chǎn)量本身不高，大家都把糧食看得異常珍貴。夏天曬在大場里的麥子，秋季曬的玉米，一般都有專人看護，防止麻雀啄食。因此，鄉(xiāng)下的小孩子也跟大人學(xué)會了不少捕鳥的辦法。

到了冬天，人們把莊家都收獲到家，戶外能吃的東西極少。于是，鳥兒也到了一年中最難熬的時候。尤其是下過雪后，鳥兒無處覓食。這個時候，也是我們這些孩子捕鳥的最佳時間。

一場大雪過后，到處白茫茫一片，粉妝玉砌?？蓱z的麻雀沒處覓食，只好成群結(jié)隊，或棲息在人家的屋檐上，或靜立在樹枝上，時而抖一抖羽翼。有個別膽大的，跳來跳去，站崗放哨，為鳥群提供有價值的情報。每每到了這個時候，村里的孩子們，三五成群，有的從家里拿來竹篩，有的拿來一條長繩，有的背過父母從面缸里偷抓一把面粉、玉米糝，或者麩皮等。手腳麻利的孩子，拿起笤帚迅速地掃出一塊不大的地方，轉(zhuǎn)過身在旁邊折一根尺把長的樹枝，將繩子的一頭拴在樹枝上，把竹篩朝地上一扣，再用樹枝往篩子邊沿輕輕一撐，眼疾手快的孩子迅速把繩子綻開十幾米長，躲在麻雀不易發(fā)現(xiàn)的地方。撐好篩子的那個孩子把面粉或者玉米糝給竹篩下一撒，快速離開。前來湊熱鬧的其他人，已早早躲在手里握著繩子的那個人后面，靜靜等待麻雀走進陷阱那激動人心時刻的到來。當(dāng)然，鳥兒也不是傻子，它們有自己敏銳的觀察力和獨特的思維方式，在跟我們斗智斗勇。當(dāng)有的鳥兒發(fā)現(xiàn)我們在地上撒下的食糧，就趕快向它們的哨兵報告。然后，便有一兩只大膽的麻雀打頭陣，飛了過來，站在竹篩外面跳來蹦去，嘰嘰喳喳。先將灑在竹篩外面的幾粒糧食啄食干凈，然后看看篩子下面，遲遲不肯進去。在我們身后看熱鬧的幾個孩子，心里都捏著一把汗，默默地念叨著：“快進去，快進去吧?！敝灰娔侵宦斆鞯穆槿赋酝隇⒃诤Y子外面的食糧后，叫了兩聲，又飛回到樹上，嘰嘰喳喳一陣子，好像通報敵情似的，然后，它們又歸于平靜。我想，它們一定是識破了我們的詭計，不會上當(dāng)。于是，我們一群人內(nèi)部卻先相互埋怨起來，都嫌那個布置篩子的人把糧食灑在了篩子外面，麻雀吃飽后再也不來了。他卻反駁說，麻雀太靈了，我們不是它們的對手。

正在此時，我們的爭吵被從這里路過的父親看見了，他笑了笑，說：“別再相互埋怨了！做事不僅要有耐心，而且還得講技巧。有那個爭論的工夫，還不如另想辦法?！苯又赣H指揮我們幾個人快速行動，另外換了一塊兒地方，重新支起了那面竹篩。這時，父親給我們示范，給篩子外面撒了一點點糧食，延續(xù)到篩子下面，給篩子下面撒得很均勻。然后，讓我們把離篩子較近的一段繩子用雪蓋住，造成假象以迷惑麻雀。

一切布置停當(dāng)，我們嚴(yán)陣以待，只等麻雀上套那一刻的到來。很快，地上撒下的玉米糝被一只麻雀看見了，它后面緊隨一群，一哄而上，也許它們餓得實在不行了吧，迅速朝這里撲來。一只，兩只，三只……只見那些饑不擇食的麻雀，瞬間圍在了篩子外面，將灑在地面上的食糧很快啄食干凈，沒吃上的沿著玉米糝拋撒的路徑直接進到了篩子下面。我一數(shù)，五六只了，甚是興奮。正準(zhǔn)備拉繩收網(wǎng)，忽然，有一只野鴿扇動著一雙寬大的翅膀也加入到麻雀搶食的行列，為這群麻雀發(fā)現(xiàn)的這塊“寶地”而高興。我猶豫了，再等等吧，今天要是捕住這只野鴿就好了。剛過了十幾秒鐘，突然，麻雀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似的，有兩只很快移步到了篩子外面，里面僅剩下四只了，那只野鴿就是不肯進去。這時，蹲在我旁邊的父親立刻行動，替我們將繩子一拉，隨著“轟”的一聲，外面的鳥雀一飛而散?？粗Y子下面僅有四只麻雀，我們便迅速向被捕到的麻雀跑去。用一條圍裙把篩子周圍包了一圈，將手伸進去，父親替我們抓住那四只麻雀，一個一個交給我們保管。

麻雀抓到了，但還沒如愿，我嘴里嘟嘟囔囔覺得少，尤其是沒抓住那只野鴿。父親教育我說：“無論干啥事情，都不可貪心，今天要是不趕快收網(wǎng)，恐怕連一只麻雀都別想抓到。還有，關(guān)鍵時刻要當(dāng)機立斷，萬萬不可猶豫?！甭犃烁赣H的話，看著手里捕獲的幾只嘰嘰喳喳的麻雀，我猶如醍醐灌頂，明白了許多。

玩冰雪

記憶中，兒時的冬天總是從冰雪開始、與快樂連在一起的。

在廣袤的渭北農(nóng)村，涇惠渠東西橫亙，逶迤而過，默默地滋潤著這里上千畝良田。每年進入冬季，村上的冬灌如期而至。到了數(shù)九寒天，大渠南北的冬小麥經(jīng)過大水漫灌之后，第二天早上起來，朝麥田望去，一片銀白，冰面如鏡。凡是見過水的地方，都覆著一層厚厚的冰。太陽出來后，照在冰面上，反射過來的陽光直逼著人的眼睛。太陽高高地掛在空中，但散放出來的一點點熱量早已被凜冽的寒風(fēng)吹得無影無蹤，好似冰箱冷藏室里的燈泡。盡管天氣很冷，但一群活潑好動的孩子樂開了懷。幾個人在門口背過大人一碰頭，便向麥田那片廣闊的冰面走去。不大工夫，這里便像一鍋沸騰的開水，吶喊聲歡呼聲響成一片，麥田儼然成了孩子們的滑冰場。兩個一組，三個一伙，一旦活動起來，哪里還顧得上冷。一個雙腳并攏，蹲在冰面，手里攥著個樹枝伸出去，另外幾個在前邊拉著那個蹲下的孩子，優(yōu)哉樂哉，享受著屬于他們的歡樂。其他人一看，心里也樂了，沒有樹枝的，就干脆抽下系在腰間的褲帶，遞到另一個人手里。更有會耍的，找來一塊木板，朝上面一坐，讓其他人在后面推著自己往前滑行。大半天玩下來，腳上穿的棉窩窩以及棉褲腳踝處，常常被弄得不成樣子?；氐郊依铮囟ㄒ獾礁改敢活D臭罵。在這里滑冰盡管沒有多大危險，但也有出洋相露尷尬的時候。同村的鐵蛋從小就很調(diào)皮，無論干啥事總愛出個風(fēng)頭，耍個膽大。一次，他提議讓玩伴們面對面站成兩排玩斗雞。冰面上既光又滑，站都站不穩(wěn)，人走在上面都很難維持身體平衡，結(jié)果剛一開始，他就被滑倒在地，雙腿劈了一個大叉，只聽“呲啦”一聲悶響，覺得襠部冷冷的，低頭看時，他的襠部已被扯開一拃多長個口子，棉褲里面白花花的棉絮露了出來，把站在旁邊給我們當(dāng)裁判的銅鎖笑得前俯后仰，正笑著，忽然一個趔趄又塌倒在鐵蛋身上。后來聽他說，回到家里，他媽給他補褲襠時，還在他屁股上美美地抽了幾巴掌呢。

兩個同伴受到父母的訓(xùn)斥后，我們便暫時收斂了一陣子。

一場大雪過后，村子內(nèi)外到處銀裝素裹，玉樹瓊枝，粉妝玉砌。堆雪人、打雪仗就成了我們常玩的游戲。堆起的雪人高高大大，有鼻子有眼，最后還不忘找一把爛笤帚插在雪人腰間，再給它頭上扣個爛草帽，把雪人裝扮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引得路人總要駐足觀看一番，才肯離去。

雪霽初晴，太陽出來后，家家屋檐下滴溜滴溜地滴起了消融的雪水。積雪化開的路面又濕又滑，難怪大人們都說：干凈白雨邋遢雪。一場大雪過后，消了凍了，凍了消了，哩哩啦啦，半個月的路面到處泥濘不堪。早上起來，房檐下掛起了長長的冰溜子，一排排，尖尖的，長短不一，形似一把把鋒利的錐子。二哥用棍子一戳，掉下來摔在地上，立馬碎成了短節(jié)。我倆好奇地拾起來長一點的，噙在嘴里，冰涼冰涼，好似測量體溫的溫度計。

世事滄桑，歲月流轉(zhuǎn)，不知不覺中就進入了中年。有關(guān)冬的記憶，就像一場做不完的美夢，至今還讓我陶醉其中，喚醒我的童趣。盡管那時缺衣少食，冷得人縮頭縮腦，但我們無憂無慮，總能在寒冬里找到屬于自己的樂趣。

馬小江，陜西人。作品散見于《西安日報》《西安晚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