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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好,江小欠

    2023-03-20 06:14:12鄭武文
    延河·綠色文學(xué) 2023年2期
    關(guān)鍵詞:白條柱子劉老師

    厚道街南的澇洼村,本來是南城門外聚集的一些做小生意的鄉(xiāng)下人,后來逐漸匯聚成一堆,新中國成立以后成立了一個大隊。雖然是一個大隊,人員卻住得比較分散,由幾個散落的生產(chǎn)隊組成,大隊管轄離城不遠(yuǎn),因為西南就是綿綿群山,有兩個生產(chǎn)隊的人就直接散居在山上。當(dāng)然這是以前的情況,如今這離塵不離城的地方早已被開發(fā)商們打造成花園式商住樓和別墅,最便宜的每平方米也要五位數(shù)。

    我們說的就是以前的事。江小欠雖然也是澇洼村人,所在生產(chǎn)隊離村委翻山越嶺還要十里路。江小欠的爺爺是外地人,具體是哪里人他自己也不清楚。1942年凍了高粱的那一年,他的太爺爺挑著他逃荒走到這里,實在是餓壞了,天氣又寒冷,爺倆就暈倒在半山腰里。在附近搭個窩棚種菜的江大年發(fā)現(xiàn)了他們,給他們熬了兩碗用胡蘿卜櫻子做的野菜湯喝了,爺倆才緩過那口氣來。江小欠的太爺長出了一口氣,翻身跪下給江大年磕了兩個響頭,說:“孩子跟著我是養(yǎng)不活了,您行行好,收留了他,給他一條活路吧……”江大年急忙扶起他,說:“大哥啊,鬼子占據(jù)著慶州城,這兵荒馬亂的年月,我也是逃荒來的這兒,開幾畝荒地種菜送到城里賣了為生。如今還是孤家寡人一個,吃了上頓沒下頓,自己能否活下去心里也沒底。你要是實在不嫌,山坡前還有塊空地,我還有點種子送給你,你爺倆也一塊在這落戶吧。”江小欠的太爺說:“非是我不愿意,我們一家逃荒走散了,您先行行好,就算看護(hù)孩子一段時間,等我找到孩子的娘和我閨女,再來接他,我們一家一輩子都感激您的大恩大德……”江小欠的太爺磕頭磕得像打鼓,額頭都滲出了絲絲血……

    江大年無奈算是收留了江小欠的爺爺,可是等了一年又一年,等了一輩子也沒等來江小欠的太爺來找孩子。開荒出來的幾畝薄地長不了多少青菜,又在半山腰上,僅靠下雨儲存的那點雨水澆灌不及時,日子自然是過得緊緊巴巴。好在江大年收留了一個流浪的半傻女人,算是給了養(yǎng)子一個家,生下了江小欠的父親。到了江小欠父親這一輩,雖然國家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樣的環(huán)境下,他們依舊沒有擺脫貧窮,娶了一個啞巴女人,算是三代單傳生下了江小欠。

    江小欠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里,既沒有族人,也沒有親戚。而且祖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母親不能說話,父親少言寡語,養(yǎng)就了他孤僻的性格,從不與人交流,也沒人可以交流。

    到了八九歲上,學(xué)校的劉老師到家來給江小欠的父母做工作,希望他到澇洼村的學(xué)校里去上學(xué)。道理講了一籮筐,終于打動了江小欠的父親??偛荒茏孀孑呡呥@樣活,到城里賣個菜都不會算賬。于是江小欠好歹背上了書包去了學(xué)校。

    村委駐地離他住的地方有翻山越嶺的十里地,來回的路都是荒野,經(jīng)常有野獸出沒,而且沒有同伴。八九歲的孩子來回走肯定不安全,學(xué)校老師也建議他住校。

    學(xué)校里的住宿條件非常簡陋,無非就是地面鋪了一層麥草的地鋪。江小欠從小就是從貧窮中走過來的,對此倒是能適應(yīng),不能適應(yīng)的是從未離開過家的孤獨和恐懼。江小欠的生長環(huán)境,注定了他膽小和內(nèi)向的性格。學(xué)校是村子里的玉皇廟改建而成的,宿舍所在的后院是原先的一塊墳場,春天里學(xué)校組織在校園里栽樹,還在他們的宿舍前挖出來過人的頭蓋骨。有人說這是古代屠城時候的萬人坑,也有人說是當(dāng)年日本人在此殺害掩埋過一批抗日分子。院子里有幾棵直入云霄的大楊樹,風(fēng)一吹樹葉子就“噼啪”作聲,像鬼拍手一樣令人驚恐。白天還好說,江小欠在夜里常常驚叫著從睡夢中醒來,不是渾身臭汗,就是屁股底下濕漉漉的。

    同宿舍的幾個同學(xué)也嚇唬他。往往是江小欠剛剛睡著,猛然醒來,發(fā)現(xiàn)宿舍里一個人都沒有。或者他們合伙捉弄他,在院子里鬼哭狼嚎,還有個同學(xué)把眼皮翻上去用手電筒照自己的鬼臉,驚恐的聲音讓江小欠蒙著被子還瑟瑟發(fā)抖。

    江小欠雖然年齡比同班同學(xué)都大,個頭卻小,因小時長期不與人交流,接受新事物的能力有點差,老師教的東西別人都背過了,他卻磕磕絆絆地背不過。加上偶爾同學(xué)的嬉笑讓他更加自卑,下課的時候常在座位上,把頭掩埋在胳膊肘里不出去活動。

    班里有個同學(xué)叫二柱子,長得又黑又高,跳得高跑得快,力氣也大。而且他爹是村支書,老師們也讓他幾分。一下課二柱子就硬拉著江小欠去參加一種“摸人”的游戲。江小欠不想?yún)⒓?,二柱子就抱住他的肩膀,像老鷹捉小雞一樣將他抱到校園里。游戲就是多人包袱、剪子、錘,一個或兩個輸了的去追贏了的,追上人了摸一把,那人就不動了,然后再追別人。而那些沒被追到的人摸一把那些不動的同伴,就把那些人“解放”了,那些人就可以繼續(xù)跑。于是江小欠的業(yè)余時間都在不停地追人,明明所有的人都被他摸了,而且沒人“解放”他們,可是二柱子總是不承認(rèn)被追上過。贏了的可以申請退出,江小欠一直不贏,就一直被迫課余時間在校園里追人,累得氣喘吁吁,汗流浹背。

    星期天不上課,二柱子還約著江小欠去偷二奶奶家的棗。江小欠不大說話,可是爬樹的技術(shù)高。二柱子就讓他上樹。江小欠身手敏捷,順著樹杈爬到一根細(xì)的樹枝上,岔開雙腿,兩手抓住主干,屁股一扭一扭地晃,紅屁股的圓鈴棗便“噼里啪啦”落下來……這時候二奶奶扭著一雙小腳邊跑邊罵地來了,下面的孩子一哄而散。江小欠站在樹上卻下不來。二奶奶手里握著一根做拐棍用的梧桐桿,把持著棗樹,江小欠只好坐在樹杈上跟二奶奶對峙。二奶奶的要求是江小欠讓家長來說清楚才讓他下來。江小欠的母親是啞巴,父親要來非揍死他不可。而且他們還遠(yuǎn)在十幾里路以外呢,就算有人去送信,來來回回也要大半天。江小欠無望地哭起來,恨自己沒有一個二叔三姨大姑夫,但凡有一個親戚,也能像別的同學(xué)那樣遇到事周旋著被接回去。

    江小欠的肚子餓得“咕咕”叫,他想吃兩個棗子充饑,看到下面氣鼓鼓的二奶奶,又怕引起她更大的憤怒而不敢。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太陽照到了正當(dāng)中,稀疏的棗葉擋不住陽光的尖刺,江小欠感覺更加炎熱,汗水滴答滴答往下落。就在他要堅持不住的時候,班主任劉老師來了。劉老師一改平時橫眉怒目的冷酷表情,臉上帶著近乎諂媚的微笑,小心翼翼跟二奶奶說話,還塞給了二奶奶一點什么東西。江小欠在樹上隔得遠(yuǎn)沒聽到他們說的啥,可是站得高他看見了遠(yuǎn)處鬼鬼祟祟的二柱子他們……

    劉老師和二奶奶說好,直接走到樹下,對樹上的江小欠說:“快下來吧,得虧是二奶奶人好,要是換作別人可真不讓你走了,以后可再也不能這么做了?!?/p>

    江小欠順著樹干溜下來,劉老師用衣襟給他擦擦頭上的汗,和顏悅色地說:“還沒吃飯吧?走,到我宿舍去吃?!苯∏窇?zhàn)戰(zhàn)兢兢跟在劉老師后面往學(xué)校的方向走,頭上的汗流得更厲害了。父親也經(jīng)常這樣,人前一副好脾氣,接下來將會是一場暴風(fēng)驟雨般的胖揍。

    好在劉老師并沒有。雖然不再有二奶奶面前的奴顏屈膝,卻也沒有父親樣的雷霆暴怒。只是依舊板著臉,給江小欠下了西紅柿面條,還切上豬肉丁。江小欠感覺從沒吃過這么好吃的飯,一口氣吃了兩大碗。肚子里貌似還有一個小手一樣的東西往外抓抓著想吃。可是鍋子里已經(jīng)沒有了。劉老師問一聲:“吃飽了嗎?”看江小欠不說話,就又說:“沒吃飽也不能吃了,別再撐壞了。好了,回去吧,去宿舍寫作業(yè)吧。”沒有江小欠想象中的暴風(fēng)驟雨,不要說一頓胖揍,就是一場點著頭頂?shù)呐u也沒有,甚至沒有指責(zé)的話。江小欠感覺有點小失望,屁股已經(jīng)聚緊了肌肉,卻沒等來那一下疼痛。

    不過還好劉老師不給吃了,一直到晚上江小欠的肚子都脹得跟皮球一樣,晚飯也沒吃,在地鋪上睡一覺,上了個廁所才勉強(qiáng)不難受了。

    孩子嘛自然都是記吃不記打。生活的貧困,物資的缺乏是那個時候孩子們調(diào)皮的一個重要原因。雖然屢屢受欺負(fù),課余時間追人的運動量讓江小欠羸弱的身體變得逐漸強(qiáng)健起來,肌肉也不再那么無力,臉上泛起了紅暈,個頭也明顯長高了。

    學(xué)校附近有一個果園。那也是同學(xué)們打牙祭的好去處,雖然砌了圍墻安了鐵絲網(wǎng),也難以阻擋孩子們偷食的欲望。江小欠已經(jīng)不再那么自卑和懦弱,有時候不用人安排也會自告奮勇一次。長期山路的奔跑追逐,小身板敏捷得像一只猴子。這次也是江小欠越墻而入,二柱子他們在圍墻外面等著,偷到果子就從墻頭扔出來。

    后來還是被看園人發(fā)現(xiàn)了。經(jīng)常偷果子讓他們總結(jié)了豐富的經(jīng)驗;果園里樹冠茂密,遮擋視線看不到偷果子的人,可是樹樁卻只有一根,于是他們會趴到地上看腳找人。孩子們也總結(jié)出相應(yīng)的對策,那就是爬到樹上去靜止不動,依靠果樹的龐大樹冠很難被發(fā)現(xiàn),大多時候就是考驗他們的應(yīng)對能力,只要足夠冷靜,一般是能夠躲過一劫的。

    江小欠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躲藏在一棵樹杈上一動不動??烧l知這次看園人是帶著裝備來的:一條長狗狂吠著瘋一樣直沖目標(biāo)而來。江小欠心里一哆嗦,知道自己暴露了,跳下樹杈拔腿就跑……狗像離弦的箭緊隨其后,一直把江小欠追到圍墻邊上。那狗身體細(xì)長,跑起來比兔子還快,江小欠沒有足夠的時間和能力攀上墻頭,一旦伸展開身體,極易被狗咬住腿腳硬撕下來,于是嚇得瑟縮成一團(tuán)不敢動。好在看園人及時制止了狗,狗才沒有把他咬成殘廢。

    果園是國家的,叫國營園藝場??磮@的大爺?shù)鹬鵁煷谂赃呅覟?zāi)樂禍,說:“小子,你再跑??!你信不信它會把你撕成碎片?”如今的江小欠已經(jīng)沒有當(dāng)初的拘謹(jǐn)內(nèi)向了,盡管是驚魂未定,還忘不了對老大爺甜言蜜語。雖然他從記事的時候起就沒見過自己的爺爺,可他卻對老大爺說:“爺爺,好爺爺!我一看見您就有一種親切感,您慈祥的樣子跟我的爺爺一模一樣??匆娔揖拖肫鹆宋业臓敔敚上业臓敔斍澳耆ナ懒恕闭f完眼睛里還擠出兩滴淚水。

    江小欠的謊言連狗都不相信,狗又繼續(xù)對他狂吠不止。老大爺又一次制止了狗。他自己也有調(diào)皮的孫子,江小欠的樣子倒是讓他想起了自己的孫子。物資匱乏,孩子們沒有可吃的東西,孫子也會偶爾跟著來打打牙祭。

    其實當(dāng)年的二奶奶也一樣,她也就等著江小欠給句好話,說是讓他回家叫父母,叫來父母又怎樣?棗子摘下來了又長不回去,無非就是等句好話唄。如今江小欠把好話說完了,老大爺也就沒想難為他,教訓(xùn)他兩句就讓他走了。

    不過江小欠更恨二柱子了:大家一塊來摘果子,關(guān)鍵時候他自己跑了,當(dāng)了逃兵,當(dāng)了叛徒,而且這是他一貫的作風(fēng)。

    時間過得飛快,轉(zhuǎn)眼之間就畢業(yè)了。

    慫人也有慫人的精神追求,在心底里誰還沒有一種當(dāng)英雄的夢想。江小欠迷上了養(yǎng)狗。自從他看見果園里的那條兇悍的狗,就一直念念不忘。那是一種讓人窒息的、絕望的恐懼感。那種威懾力讓他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在以后的日子里他還多次夢見那條狗,每次都是從大汗淋漓中醒來。如今的江小欠已經(jīng)不再懼怕鬼拍手的樹和虛幻的鬼神,他的唇邊已經(jīng)長出了細(xì)碎的絨毛,不再是那個柔弱的孩子了。可是他卻怕了那條狗,那才是能把人撕碎的真正的強(qiáng)大,那種進(jìn)攻的態(tài)勢和眼神讓人不敢直視。于是他去跟看園人做朋友,把家里面的核桃、柿餅給老人送,也把自己的甜言蜜語給老人送。老人終于答應(yīng)送他一條。

    看園人的那條狗又細(xì)又長,白中泛黃,看園人叫它白條,江小欠也叫自己的狗作白條。只是江小欠的白條卻從沒厲害過,平時就一副慫貨的樣子,偶爾有條小狗沖著它吠幾聲,它都是耷拉著尾巴,耳朵也緊緊靠在頭皮上,一副恐懼的樣子。

    江小欠甚至懷疑它只是跟它的母親形似,平時連點亮劍精神都沒有,更不用說沖上去戰(zhàn)斗了。

    那天白條跟平時一樣耷拉著頭,跟在同樣耷拉著頭的江小欠的身后,一人一狗都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走在山梁上。這時候二柱子也領(lǐng)著一條狗從遠(yuǎn)處走來。二柱子領(lǐng)的是一條黑褐色的狼狗,同他的人一樣,長得高大兇猛。畢業(yè)以后不去學(xué)校了,他們見面的機(jī)會也少了,可是江小欠從沒忘記對二柱子的仇恨,不愿意搭他腔,想著要轉(zhuǎn)下山梁離開。二柱子卻趾高氣揚地充滿了熱情,老遠(yuǎn)就揚手親熱地跟他打招呼,還緊走幾步到了他們面前,卻沒忘記嘲笑一下白條。江小欠心里煩,不愿意搭理他,也不說話,領(lǐng)著白條趕緊走開。

    轉(zhuǎn)下山彎,白條突然跑出去,不一會兒,竟叼回來一只野兔!江小欠心里高興,把野兔兩腿綁緊,掛到一根樹枝頭上,另一頭放到肩膀上要挑著回家,二柱子卻和他的狗追過來。二柱子喊了一聲,他的口齒不大清楚,江小欠也沒聽清說的啥,看表情要去搶江小欠的兔子。江小欠說:“兔子是白條抓的,你要搶不成?”二柱子說:“你的狗跟你一樣,瘦得都成一條了,能抓著兔子?但既然有了兔子,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好東西要分享??!”說完哈哈大笑。

    二柱子的狗看到兔子,可能也心理不平衡了,開始朝著他們咆哮,嘴角的口水都滴答下來,一副要上來把他們撕碎的樣子。而江小欠那可憐的白條,同江小欠一樣,瑟縮在一角一聲不吭,頭幾乎要縮進(jìn)身子里,尾巴也緊緊夾在兩條后腿間。

    真是有其人必有其狗?。〗∏返男睦镉魫?,老子老實了半輩子,本想養(yǎng)個狗威風(fēng)一下,結(jié)果狗比自己還窩囊。一生氣撿起塊石頭狠狠地向二柱子的狗擲去……這下可惹麻煩了,那狗狂吠著向江小欠撲過來。這時候二柱子已經(jīng)走向了遠(yuǎn)處,也一邊喊著一邊往這跑。江小欠往后倒退著,它卻一下子跳起來……跳起來的樣子跟江小欠差不多高了,江小欠驚叫一聲閉上了眼睛……可是在它跳起來的剎那間,白條也跳了起來,斜著身子一口就咬在了狗的脖子上,狗哀鳴了一聲,撲到地上,四肢亂顫,脖子上的血咕嘟咕嘟冒了出來。

    那一刻,江小欠和二柱子都驚呆了。江小欠首先反應(yīng)過來,撲過去一頭扎在二柱子的肚子上,二柱子像條柱子一樣被撲倒了,后腦勺碰到一塊石頭上,鮮血冒了出來。

    天近黃昏,殘陽如血。山風(fēng)驟起,刮得山梁上的野草瑟瑟而抖。

    江小欠定了定神,心想二柱子一定會爬起來跟他拼命,于是領(lǐng)著狗轉(zhuǎn)身就跑。沒想到躺在碎石間的二柱子“哇”地一聲哭起來,哭聲里竟然包含了一些委屈和失望……

    回到家,江小欠嚇得要命,二柱子的爹是村書記,平時有錢有勢,會不會領(lǐng)著人找上門來?他的啞巴娘是不是得低三下四拿著東西給人家道歉,然后不停地抹眼淚?他害怕父親的一頓胖揍,害怕被二柱子訛得傾家蕩產(chǎn),讓本來貧困的日子雪上加霜。他害怕人高馬大的二柱子會堵在家門口等他,更害怕以后在外面遇到,二柱子會往死里揍他。

    可是沒有。江小欠戰(zhàn)戰(zhàn)兢兢等了好幾天,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這段時間里他夜夜驚恐,翻來覆去睡不著,現(xiàn)在他更害怕的是二柱子血流盡了,人死了,公安局的人拿著手銬腳鐐來抓他,然后把他押到彌河灘里槍斃。家在半山腰里閉塞聽不到消息,他就翻山越嶺去村里,先去看了看二柱子家門口沒貼上白紙,說明人還沒死。他又躲在大門外的角落里偷偷觀察,終于發(fā)現(xiàn)二柱子頭上綁著繃帶,進(jìn)進(jìn)出出的倒沒看出有什么生命危險。

    一晃又是幾十年過去了,隨著改革開放,澇洼村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江小欠在村里開了一家果品加工廠,成為最先富起來的一批人。慶州城的山楂、柿子全國聞名,全國各地的客戶絡(luò)繹不絕。有時候來來往往的客戶會夸獎江小欠:“廠子不大,看門的倒是威風(fēng),黑乎乎的像半截鐵塔?!苯∏芬残χf:“他叫二柱子,是我同學(xué)。前幾年腦袋被血栓堵了一下,別的干不了,擱我這兒幫忙呢?!?/p>

    留客戶吃飯的時候,如果是比較熟悉的客人,江小欠一定會叫上二柱子一塊兒吃,并且要首先介紹二柱子:“李二柱,我的同學(xué)加好兄弟,明里暗里幫了我半輩子,我卻記恨了他半輩子?!?/p>

    眾人瞪大了眼睛,都把目光投向二柱子。二柱子被摔得腦袋不大靈光,說話也不利索,于是干脆不說,直接跟著“呵呵”干笑。

    等到大家足夠驚疑,江小欠才繼續(xù)說:“不怕你們笑話,我的家庭比較特殊,從小在一個封閉的環(huán)境中長大,性格過于內(nèi)向偏執(zhí),幾乎介于自閉癥的邊緣。小的時候,課余時間坐在教室里不出去,都是二柱子硬拉我出去做‘摸人游戲?!四銈冎绬幔俊?/p>

    大家七嘴八舌,外地人自然不知道,等到當(dāng)?shù)厝税延螒蜻^程說一遍。江小欠才繼續(xù)說:“從那時候起,我就認(rèn)定了二柱子欺負(fù)我,時刻對他心存報復(fù)之心。后來才知道那是我們班主任劉老師的安排,虧了劉老師的良苦用心,為了讓我融進(jìn)大集體,鍛煉一個強(qiáng)健的體魄?。】上Ю先思胰ツ耆ナ懒?,真是有一種‘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遺憾??!”

    江小欠的眼睛有點紅:“當(dāng)時還都是七八歲的孩子,執(zhí)行老師的決定難免有些偏差,我就這樣一直記恨二柱子,把仇都記到了他頭上。

    比如有一次我們?nèi)ネ刀棠痰臈椬?,二奶奶來捉我,硬是讓我在棗樹上曬了半天,?dāng)時二柱子他們拔腿就跑了,當(dāng)時我心里那個恨?。≌l知道當(dāng)時二柱子比我還著急,是他去找的劉老師,自己承認(rèn)了全部錯誤,才讓劉老師沒有怪罪我,還給我做了美味的面條。

    還有一次我們?nèi)ス麍@偷果子,也是他們一哄而散,我就認(rèn)定了他是叛徒,當(dāng)時真是心里恨得牙癢癢?。≌l知他也是給我想辦法去了。因為那次我們偷的是國有農(nóng)場,二柱子甚至求到了他當(dāng)村書記的父親頭上,被父親一頓胖揍差點沒被打死。好在我靠三寸不爛之舌搞定了看園人,卻依舊把仇恨一并記到我的好兄弟頭上。

    最厲害的一次是畢業(yè)以后,我們都牽著狗在山梁上玩,本來是二柱子來向我示好,我卻一直認(rèn)為他在欺負(fù)我,想搶我獵物,不但我的白條狗咬死了他的大狼狗,我還把他推到石頭上磕破了頭,整整縫了八個針腳啊,差點把他命要了,他的大狼狗也死了,可我好兄弟硬是沒怪我一聲,任憑父親打母親罵,沒說出我的一個字。

    這么些年,我一直把他樹立成我的敵人,捕風(fēng)捉影跟他父親作對,也跟他作對,甚至做了些對不起他們父子的事。可是我的好兄弟一直一聲不吭。

    直到有了同學(xué)群,有些同學(xué)實在看不下去了,才陸陸續(xù)續(xù)告訴了我事情真相,我悔得腸子都青了。

    可是我的好兄弟依舊沒有怪罪我,前幾年我開果品廠,手續(xù)怎么也辦不下來。當(dāng)時他父親已經(jīng)不當(dāng)村干部了,他硬是拉著父親求爹爹告奶奶利用以前的老關(guān)系幫我把手續(xù)跑了下來……

    人生苦短,摯友不多,李二柱兄弟是我今生的貴人。曾經(jīng)有一份友誼擺在我面前,我卻把他當(dāng)成了敵人。我能做的也只有后半生好好珍惜了……”

    鄭武文,濰坊市首屆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xué)》《作品》《少年文藝》等,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轉(zhuǎn)載。出版小說集四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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