灘涂上的漁具

文/圖 山東·盛文強

廣袤的海邊灘涂，是海浪高潮位與低潮位之間的潮浸地帶，通常稱之為“潮間帶”，由于海上潮汐變動，灘涂時而被海水淹沒，時而露出水面。灘涂是海與陸互相爭奪之地，亦是漁具大顯身手之地。

古人將對灘涂的開發(fā)利用稱為“耕海”，所謂的耕，是指從灘涂中翻找到貝、螺、蟹、魚等海貨，同時又可掘池引海水養(yǎng)殖。這也透露了中國海洋文化的農業(yè)特色，采集貝類、養(yǎng)殖魚蝦，實是農業(yè)的一種延伸。

早在母系氏族公社時期，先民就已在海邊灘涂采食貝類，在漫長的海岸線上，北起遼寧，南至兩廣，留置無數(shù)貝丘遺址，是先民食用后棄擲的貝殼堆積而成。為數(shù)眾多的貝丘遺址，是沿海先民進行灘涂漁業(yè)的佐證?！俄n非子·五蠹》所載“民食蚌蛤”，即是此時期的生活寫照。另據(jù)《新唐書·地理志·土貢》及《元和郡縣圖志》等史料載，唐代江浙一帶進貢的海產有淡菜、蚶、蛤蜊、牡蠣等數(shù)十種，又以灘涂所產海物為主，可見唐代的灘涂漁業(yè)已十分發(fā)達，所獵取的海產種類也極為豐富。南宋淳熙九年《三山志》有載，福州沿海有海田千頃用于養(yǎng)蟶。及至明清及近代，隨著海濱人口的激增，海濱之民奔走于灘涂之間，將灘涂中的海貨搜羅殆盡，再加上養(yǎng)殖業(yè)和港口建造，灘涂日漸萎縮，人海矛盾日益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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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時囿于技術條件，灘涂漁業(yè)更加簡單易行，且不必到波濤中履身試險，也不必付出較多體力，上至翁媼，下至孩童，根據(jù)潮汐漲落規(guī)律，待得潮水落去，都可到灘涂中小試身手，取來貝類等海物補貼家用。灘涂之內難以行走，容易陷住雙腳，行船又會被擱淺，于是，一種特制的漁船出現(xiàn)，那就是泥涂舟。

清末影響甚巨的《點石齋畫報》以圖像描繪新聞，其中曾記載了寧波沿海的一種可在灘涂中行走的小船，即今天還在東南沿海一帶使用的“泥涂舟”，不過當時稱之為“泥瞞”，其文曰：

漁民使用泥涂舟的場景

寧波蛟門為瀕海之區(qū)，西門外一帶曰后海頭，漁者咸集于斯，各有泥瞞一只，其狀似船而長僅四尺，兩頭皆銳，中設一架木，藉以憑胸倚手，漁者屈一足，于中更一足牮海濱之泥，行輒數(shù)丈，雖三里之遙，轉瞬即至，以之網(wǎng)取魚蝦捕捉蛤蚌，擲于瞞中，計亦良便。某日有孫趙二姓因爭起爨，互相搏斗。孫力大，擲趙于泥涂之中時風浪甚大，趙急不能起，幾占滅頂。幸同伴者援入己瞞，奮力牮至岸邊，尋以無事。

這里說的是寧波孫趙兩姓漁民在海上大打出手的故事。孫姓漁民以力大而略占優(yōu)勢，將趙姓漁民擲于泥灘中，風浪疾起，趙姓漁民急切中不能起，幾乎遭遇滅頂之災，幸有同伴將其拖到海邊，才得以獲救，可見當時東海漁民的彪悍之風，而泥涂舟在泥灘上來去如飛，更使這番火并顯得激烈異常。

彈涂魚，據(jù)明萬歷刊本《三才圖會》

彈涂竹管，據(jù)清代聶璜《海錯圖譜》

泥瞞用木材加工制作，其形體似小木船，長四尺左右，船體的中部在船舷內設置“架木”，作為人在滑行時扶手操作的部件，使用方法是：漁人一腿半屈，跪在船尾，另一腿則伸向身后的泥灘中，向泥中蹬去，船便可向前滑動，每蹬一下，能出數(shù)丈之遠，可以在落潮時行于灘涂，摘取網(wǎng)中的魚蝦，并拾得貝類，擲于艙中。泥灘上本來能陷住人們的腳步，自從有了泥涂舟，泥上的行走變得極為便利，灘涂的滑膩之性，也可用來利人，無怪乎《點石齋畫報》稱之為“泥舟異制”，這可以說是最小的漁船了，而且是行在泥上，而非水上。

泥瞞的學名是泥涂舟，各地泥涂舟的形狀和稱謂也是五花八門，東海一帶也稱之為“木海馬”，或者“泥馬”，膠東一帶則俗稱為“推子”。馮順樓等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期所著繪的《中國海洋漁具圖集》中稱之為“泥涂舟”，是今日沿用較廣的學名。因泥涂舟的船體較小，多為漁民自制，需要漁民在捕魚之外，兼會木工，也有的是自設尺寸及樣式，請木工來制造。漁民出海還把泥涂舟捆在自行車后座上，載至海邊，然后把自行車藏到礁石后面，徑取泥涂舟下灘涂，滿載而歸之際，仍將漁獲放到泥涂舟內，用自行車載回，這是當年東南沿海一帶漁民的常見生活方式，泥涂舟成為必備之物，既是灘涂中的腳力，又是盛放漁獲的容器，一物多用。

如今海岸碼頭及港口建設，以及瀕海養(yǎng)殖業(yè)的畸形發(fā)展，使灘涂逐年退化，泥涂舟也越來越難看到。在舟山群島一帶，泥涂舟甚至發(fā)展成為旅游活動中的一個體驗項目，令人感慨唏噓。

灘涂中有一種彈涂魚，擅跳，好作怒目，而味道鮮美，東海一帶漁家常用彈涂魚做湯作為新生兒的第一口飯。乾隆版《福州府志》稱之為泥猴：“大如拇指，須鬣青斑色，生泥穴中，夜則駢首朝北?！薄逗ｅe疏》亦載此魚：“名彈涂，一名跳魚?！?/p>

古人早已對彈涂魚進行了細致入微的觀察，當然也摸索出了捕捉之法。捉彈涂魚的漁具極為簡單，主要工具就是一截截小竹筒，今人謂之彈涂竹管。清代畫家聶璜的《海錯圖譜》中稱其為跳魚，并說：

跳魚生閩浙海涂，性善跳，故曰跳魚，亦曰彈涂。怒目如蛙，侈口如鱧，背翅如旗，腹翅如棹，褐色而翠斑，潮退則穴處海涂。捕者識其性，多截竹管布插涂上，類如其穴，潮退以長竿擊逐，盡入筒中，茍竹罄南山則魚嗟竭澤矣。

鮮扒

還有針對這種漁具的四句圖贊，寫出了這種漁具的趣味，“爾智善遁，爾遁反蹭。入我彀中，怒目而視”，頗能體現(xiàn)漁夫得魚時的得意，以及彈涂魚中計后的暴怒。用竹管做成的誘捉“彈涂魚”的假洞，謂之彈涂竹管。每根彈涂竹管長約20厘米，有底無蓋。捕魚人把此“假洞”預先插入在海涂上彈魚洞的旁邊，再在原彈洞上放上用海泥制成的堤堰遮住原洞口，同時也以此作為捕捉時的標記。等彈涂魚出洞在灘涂上覓食和活動時，捕捉人駕駛著泥涂舟疾速追趕。這時彈涂魚慌張?zhí)痈Z，誤入假洞，成了“甕中之鱉”，捕捉人根據(jù)這一預設的假洞目標取出預先放置的彈魚竹管，取得獵物。因為竹管質地硬，彈涂魚誤以為是泥質的洞穴，頭朝下鉆進去后，因竹筒僵硬，便被卡在竹筒里，難以轉身，漁夫從泥灘里抽出竹管，將其中的彈涂魚倒進魚簍里，然后用竹管再次操作。因所布設的竹管甚多，可達百余根甚至更多，但凡誤入竹管的彈涂魚無一走脫，收獲極為可觀。

平日里在灘涂上彈跳如飛的彈涂魚，往往撲之不得，一根小小的竹管，卻可讓它乖乖就范，它懷著飽滿的自信跳進了陷阱。彈涂竹管算是極為簡單的一種漁具了，簡單到令人難以置信。若沒有對彈涂魚習性的深刻認知，這種漁具便不可能存在。彈涂竹管經(jīng)常和泥涂舟配合使用，以泥涂舟載著竹管和魚簍，在灘涂上來回布設陷阱，以及收取彈涂魚。駕駛泥涂舟布設竹管，其實需要眼力，有魚洞須及早看到，及時躲避，布設好的竹管也要防止被泥涂舟沖掉，因此，開著泥涂舟捕捉彈涂魚的，都是駕駛技術和眼力極好的漁民，這樣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更多的人還是穿著皮褲在泥灘里跋涉，小心翼翼地找尋魚洞。

能在泥涂之內伸展身手的漁具，還有鮮扒。鮮扒類似于農具中的釘耙，這是典型的耕海之器，釘齒劃破海灘，將藏身其中的蛤蜊、蟶子、泥螺等貝類翻找出來。鮮扒初為木質，后來改為鐵質，又經(jīng)過不斷改良，鐵齒更加尖銳，一排鐵齒之上，還焊接了半圓形的鐵圈，鐵圈上附有網(wǎng)兜，經(jīng)鐵齒抓起的貝類就會直接進入網(wǎng)兜，省去了翻撿之力。該漁具形制不一，多為沿海漁民自行制造，就地取材，因而外形差異極大。李士豪、屈若騫《中國漁業(yè)史》中曾見一例，曲柄是木質，取樹杈原形，前端有橫梁，梁上有四齒朝下，可在灘涂中翻找貝類。

此外，還有各類自制的小型漁具在灘涂上出沒，一束鐵絲頂端彎成鉤狀，再加一手柄，也可作為小型的耙子，還有用鐵片剪作鏟狀，加了手柄也可代替手，這樣的小型漁具不計其數(shù)，去沿海居民家中，總會在窗臺上見到一兩件。灘涂之內難以行走，今人著長筒膠皮靴，古時有豬皮靴，可以穿著入灘涂中行動，又有泥涂舟，在灘涂上可借著濕泥的滑膩而向前滑動，灘涂中的行動因這些輔助工具而變得通達。

有了它們，灘涂之上愈加濁浪滾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