蹚過那條河

童村

一

馬有順就像一匹疲于奔命的老公馬，跌跌撞撞地來到了山下。當(dāng)他一眼看到在沉沉午夜里閃動著白銀般亮光的烏斯渾河時，來不及綰一下褲腿，就不管不顧地?fù)淞诉^去。緊接著，他便把一顆亂蓬蓬的腦袋埋進(jìn)冰冷的水流里，大口大口地吞咽起來。河水潮涌一般進(jìn)入到胃囊里的那一刻，馬有順感到有一種東西，在身體里漸漸復(fù)醒了。

這是一個萬籟俱寂的深秋的夜晚，星星在遼遠(yuǎn)的藍(lán)色夜空里，閃射著寶石一般的光澤。綿延起伏的老爺嶺，就像一條沉睡的巨蟒，被籠罩在靜謐而又沉重的黑色幕帳里。

好一會兒，馬有順才把那顆水淋淋的腦袋從河水里抬起來，猛然間想起什么似的，朝剛剛下山的地方回頭望了望。隨后，就小心翼翼又迫不及待地邁開步子，匆匆向?qū)Π蹲呷ァ?/p>

河水不及腰深，也不算寬，大概三十幾米的樣子，他把那支漢陽造扛在肩上，很容易就蹚過去了。

過了河一直朝前走，不到半里地，就是一棵巨大的白樺樹。然后，沿著樹下那條若有若無的被雜草覆蓋了的岸邊小路，繼續(xù)向右前方走，不到一支煙的工夫，就到五家子了。這條路他熟，閉著眼都能摸到。

五家子是他的家。幾個月前，自從他與大蘭子和春柳，還有那匹大黑馬一起離開了家，上山當(dāng)了抗聯(lián)，就再沒回來過。不是他不想回，是實在沒辦法回。而現(xiàn)在，他終于有了這個機會。

對他這次下山，田樹根是很不放心的。當(dāng)馬有順終于向他提出這件事情時，他表現(xiàn)出很大的詫異。借著身旁那堆篝火的光亮，他從馬有順的眼睛里就能看出來，那里面有很多復(fù)雜的東西。

老田，你要相信我。他誠懇地說，眼巴巴地望著他，感到一顆心跳動得十分慌亂。

田樹根比他小兩歲，但他一直喊他老田。老田是他的班長，有些瘦小，就像個還沒來得及發(fā)育成熟的孩子一樣。

田樹根若有所思地睨了他一眼。馬有順覺得，他的目光像一把閃著寒光的刀子，只要輕輕一挑，就能劃破所有的偽裝。

你說，我怎么才能讓你相信呢？馬有順見他不語，又追問道。

田樹根齜牙咧嘴地動了下身子，還是沒說話。

三天前，當(dāng)田樹根帶著被討伐隊打散之后又重組起來的戰(zhàn)士，在經(jīng)過一片鬧瞎塘子（方言，即林緣邊的荊棘地）時，不料想，又中了一隊日本兵的埋伏。田樹根一面指揮著隊伍拼死還擊，一面向?qū)γ娴纳搅譀_去，終于沖進(jìn)一片林地時，卻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就在這次交戰(zhàn)中，馬有順和田樹根都受了傷。一顆子彈打在了馬有順的左肩上，而另一顆子彈，卻死死地卡在了田樹根的右腿骨里。于是，田樹根不得不借助一根樹棍，拖著那條傷腿，在馬有順的幫助下，一步一步向前挪。

田樹根對鬧瞎塘子那一仗，一直感到很自責(zé)。一想到那些犧牲的戰(zhàn)士，淚水就會從眼窩里涌出來。我對不起他們，他一邊往前走，一邊喃喃說道，我真是沒用，沒把他們帶回去。他說這話時，眼睛都快噴出血來了，這個仇，我記下了！他們報不了的，我一定會替他們報……

后來，兩個人就來到了一片柞樹林里。

這時間，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暮色中的大森林，正沉浸在一片無邊無際的死寂里。

田樹根堅持著又往前走了幾步，就在一棵老柞樹下停下了。接著，他朝四周仔細(xì)觀察了一番，這才商量似的說道，不走了吧！

馬有順看了他一眼，問道，你是說，要在這里宿營？

田樹根點點頭，咧著嘴說道，咱得好好養(yǎng)養(yǎng)精神，天亮?xí)r再走吧！不然，麻達(dá)山（方言，即迷路）了，就更不好辦了。

一句話沒說完，田樹根就一屁股坐了下來。

馬有順不禁猶豫了一下，下意識地將目光望向太陽落山的地方。也就在這時，他突然感到眼前一亮，隨著一陣劇烈的心跳，緊接著，他便挪著雙腳，有些疑惑地向不遠(yuǎn)處的那棵老柞樹走了過去。那棵老柞樹長得很奇怪，就像一個倒立著的巨人，十分巍峨地聳立在那里，看上去，足有百年的樹齡了。

馬有順圍著它一連走了三圈，一邊舉著手巴掌，在那棵大樹上仔細(xì)摩挲著，一邊又把眼睛湊近了，反復(fù)辨認(rèn)了半天，最后竟然笑出聲來。而后，激動得渾身顫抖著，壓低聲音喊道，老田，你快來看，鐵三角，我刻的記號！

那的確是一個被人刀砍過的記號，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些模糊了，就像是一枚年深日久早已銹蝕了的箭鏃。

田樹根斜靠在不遠(yuǎn)處的那棵樹下，有些狐疑地望著他。

我想起來了，就是這片柞樹林，很久以前我曾經(jīng)來過。馬有順一邊興奮地說著，一邊來到田樹根跟前，仍然克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對，那一天我是騎著大黑馬來的，采了滿滿一大筐又肥又大的猴頭，還捕到一只野兔、兩只山雞。對，那個記號，就是我在下山的時候刻下的。我一直想著，等過些日子，還會再來的，只要看到這棵樹，看到我在這樹上刻下的記號，就不會麻達(dá)山了……

在田樹根的印象里，馬有順是個和他一樣不愛講話的人，有時甚至比他還要木訥，簡直像個悶葫蘆似的?？涩F(xiàn)在，竟然一下變成了話匣子，這讓他反而感到不習(xí)慣了。

見田樹根一直不接他的話，馬有順覺得很是無聊，便不再往下說了。

天黑得很快，眨眼間，無邊無際的夜色就像一潭深墨似的，悄無聲息地將整座山林淹沒了。

與黑夜一起到來的，還有砭人肌骨的寒冷?？諝饫铮孟耧h浮著無數(shù)只透明的冰片一樣。

征得了田樹根的同意后，馬有順一邊哆嗦著身子，一邊攏起了一堆篝火。火光驅(qū)趕著身上的寒意，但是，難以忍受的饑餓卻又席卷而來了。到這時為止，他們已經(jīng)整整三天沒有吃過一粒糧食了。馬有順想象著這時的胃囊里，除了難以消化的野果子和野蘑菇之外，恐怕再也找不出什么來了。人是吃糧食長大的，沒有了糧食，自然也就沒有了力氣。盡管這樣，他們最終還是脅迫著疲憊不堪的身體，進(jìn)入到了一片混沌不堪的睡夢里。

馬有順夢見父親的時候，父親正騎著那匹大黑馬，一邊大聲喊著他的名字，一邊在漫山遍野地尋找他。他聽到了父親的喊聲，也看到了他和那匹大黑馬的身影，可是卻無論如何也趕不上去，雖然他也一聲一聲氣喘吁吁地應(yīng)著，但那聲音卻始終沒能沖破喉嚨，見是這樣，馬有順急得眼淚都快掉出來了。后來他就看到，那匹大黑馬，就像是一道黑色的閃電，一面馱著父親，一面從一座山上飛奔下來，轉(zhuǎn)眼沖進(jìn)了面前的烏斯渾河里。而恰恰就在那時，河水突漲，黑浪翻涌，隨著一聲馬嘶，剎那間，它便與父親一起，被深不見底的洶涌水流吞沒了……

情急之中，馬有順不由大喊了一聲，一下驚恐地坐起了身子，這才恍惚意識到，剛才又在做夢了。便起身向篝火里續(xù)了些木柴，呆愣愣地望著那堆燃燒的篝火，坐了好大會兒，卻再也睡不下了。心里邊回味著剛才的夢境，想象著年邁的父親現(xiàn)在的樣子，一種蝕骨般的隱痛，頃刻間在他心里涌了上來。

幾個月來，他還是第一次夢見父親。

他真有些想他了。

有生以來，他覺得自己還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想過他。

現(xiàn)在，他很想見見父親，哪怕只是打個照面，說上一句話也好。

他知道，五家子就在山下不遠(yuǎn)的地方，如果順利的話，三個時辰之內(nèi)，他保證能夠趕回來。

夜色蒼茫，時間一點一點在流逝。他想，他不能再猶豫了，如果再拖下去，恐怕一切都來不及了。

老田，我想和你商量件事兒。馬有順終于鼓足勇氣，小聲說道。

老田……馬有順以為他睡著了，輕輕拍了拍他的身子。

田樹根咳了一聲，仄楞在那里，望著他說，你說。

馬有順說，老田，我想回趟家……

回家？田樹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神情一下緊張起來。

馬有順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那棵老柞樹，又指了指下山的方向，聲音急促地說道，這一段山路我熟，下山之后，蹚過一條小河，走不多遠(yuǎn)就是我家了。

田樹根皺了一下眉頭，使勁看了他一眼，想了想，生硬地問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馬有順被他這么一問，一下不知如何回答了。

田樹根嚴(yán)肅地問道，你是想逃跑吧？！

馬有順慌忙說道，老田，我是什么人，你還不知道？我要是有那想法兒，還能等到今天？咱說話得講良心呢！

那你想干什么？田樹根又追問道。

我就是想回家看一眼父親，他那么大年紀(jì)了，還不知道是生是死。我只要和他說上句話，也就心安了。別的，我還能干什么呢？馬有順解釋道。

田樹根一下沉默了。

當(dāng)然，如果能搞點兒糧食回來，那就更好了。馬有順又補了一句。

我怎么信你？好大一會兒，田樹根才又問道。

老田，我們可是好兄弟，一起流血犧牲的好兄弟，我都這樣說了，你還不信嗎？

那么多一起流血犧牲的兄弟，走著走著，不也是一個個地叛變了？田樹根說這話時，臉色的表情很痛苦。

那我怎么才能讓你信我？馬有順說。

田樹根又想了好大一會兒，實在想不出來什么，便有些為難地說道，你這是讓我也跟你一起違犯紀(jì)律嗎？

可是，可是……他是我世上唯一的親人了。馬有順說不下去了，聲音突然變得哽咽起來。

田樹根的心一下亂了。他是最聽不得一個男人的哭泣的。

田樹根是一個孤兒，從小到大沒有得到過父母之愛，也許正因為這樣，他才比誰都更懂得親情，那實在是一件比性命都更要命的東西。

你知道，那些變節(jié)的人，可都是沒有好下場的。田樹根臉上的表情抽搐了一下，向馬有順提醒道。

我當(dāng)然知道，馬有順突然就變得惱怒起來，瞪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差不多吼叫一般地回道，那些沒有血性的軟蛋，枉披了一張人皮，你把我和他們扯在一起，明明還是不肯信我嘛！

田樹根感到有一種東西，正狠狠地撞擊著他。就像是一道一道不停翻卷的潮水，一次一次猛烈地拍打幾近決堤的壩岸一樣。

猶豫了一下，又猶豫了一下，田樹根欲言又止，直到從嘴角里終于又牽出一絲笑意來，這才拍了拍馬有順的手背，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樣，望著馬有順的眼睛說，好兄弟，我信你！

馬有順張大嘴巴，有些遲疑地望著田樹根，緊接著，一股熱燙的淚水，就從眼睛里涌了出來，你真的信我了？他像個孩子似的高興起來，聲音都變得嘶啞了。

田樹根點了一下頭，揮揮手說，快去快回，我等著你。

馬有順手足無措地起身說道，老田，你放心吧，天亮之前我肯定能趕回來。

正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開時，他忽然又想起什么，便從肩上取下那支漢陽造，把僅有的兩顆子彈從彈艙里退出來，其中一顆握在手里，另一顆塞給田樹根，鄭重地說道，老田，你記著，天亮之前我萬一回不來，我是說如果我萬一回不來，你就接著往前走。但是，不論發(fā)生什么情況，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我們都不會成為軟蛋的！

田樹根攥著那顆子彈，禁不住百感交集。可是，不知怎么，就在馬有順轉(zhuǎn)身離開的那一刻，他突然就有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二

馬有順平生最值得驕傲的，就是家有大蘭子、春柳和那匹大黑馬了。

現(xiàn)在，還是先從那匹大黑馬說起吧。

說起來，這已是十六年前的事兒了。這天傍晚，雪下得很大，一早外出的父親終于回來了。父親頂著大雪一推開柵門，就扯著喇叭大的嗓門朝屋里喊道，快啊，你們快來看啊，看我給你們帶來了什么寶貝了！

母親聽到喊聲，趕忙放下正在縫補的一件藍(lán)布衣裳，嘴里一邊嘀咕著這個老東西，不知道又在鬧什么幺蛾子，一邊牽著小有順走了出來。當(dāng)他們抬頭看到此時正站在院里的那匹黑馬駒時，母親一下張大了嘴巴，十分夸張地驚呼道，天呀，多么漂亮的一匹小馬駒呀！

那是一匹典型的蒙古種的小母馬，頭大頸短，胸寬鬃長，四肢粗壯，烏黑油亮的毛色，仿佛漆刷過了似的。小有順只朝它瞥了一眼，就喜歡上了。

來，有順！父親一邊把黑馬駒背上的落雪掃干凈，一邊向他招呼道。小有順高高興興走過去，卻一把被父親摟進(jìn)粗大有力的胳膊里，接著便將他放在了那匹小黑馬的脊背上。

小黑馬搗動著蹄子，前前后后不安分地移動著步子。父親邊扶著馬上的小有順，邊笑著問道，咋樣，怕嗎？

小有順搖搖頭，壯起膽子說，不怕。

父親向他夸贊了一句，說，真是好樣的！以后你就好好對待它吧！

下了馬，小有順又前前后后將它打量了一會兒，問道，它幾歲？

父親說，兩歲，和你一樣大。

他想了想，眨巴了一下眼睛，又問道，它姓馬，我也姓馬，它又和我一樣大，那它怎么長得比我高？

聽了馬有順的話，父親母親快要把腰笑彎了。

不得不說，那是一匹好馬。自從父親把它買回來后，他便無時無刻不把它放在心上。不但精心地為它喂食糧草，時不時地還要給它打理皮毛，牽它散步遛彎兒。即使是半夜里想起它，他也會一骨碌從被窩里鉆出來，去馬廄里看一看，給它加點兒夜草，守在它身邊，眉開眼笑地一待就是老半天。

父親對馬的喜愛，是與生俱來的。小有順受到父親的影響，自然而然地，也從他那里繼承了對馬的喜愛。平時有什么好吃的東西，什么蘋果、榛仁、胡蘿卜、苞米粒兒，首先想到的就是它。

春天到來的時候，父親把它帶到了大田里，開始讓它幫著做些力所能及的農(nóng)活兒。無論是拉車馱載還是犁地耕田，在父親的馴導(dǎo)下，那匹聽話的小黑馬很快就掌握了方法。

父親對小黑馬的表現(xiàn)，總是十分滿意。

老天爺呀，它要是個人，就該是個聰明絕頂?shù)娜司?！父親在說這話時，臉上帶著極大的欣慰，這也更加增強了他對它的感情。

也就是在那不久，父親教他學(xué)會了騎馬。

小黑馬長得很快，眨眼間就長成一匹大黑馬的樣子了。一天，父親做完農(nóng)活，牽著它從大田里回來，突然來了興致，把小有順從屋里喊出來，說道，來，上馬遛遛！

小有順在父親的幫助下，滿心歡喜地騎在馬背上，父親一手牽著馬韁，在院子里只走了一圈兒，突然就把它塞到了他的手里，喊道，有順，把腿夾緊了，抓住馬鬃！

小有順聽了父親的話，努力坐穩(wěn)身子，讓那匹大黑馬加快了步子。

母親聞聲從屋子里跑出來，看到眼前的一幕，一張臉立馬白了，她一面揮動著沾滿面粉的手，一面朝有順爹喊道，祖宗呀，你還不快讓他下來！

父親望著馬上的小有順，笑得前仰后合。

你快把他抱下來吧，他一個三歲的孩子，怎么可以這樣？萬一……母親埋怨著父親，一步上前把馬攔住了。

小有順第一次體會到了騎馬的感覺，卻又覺得很不過癮。

時間過得很快，轉(zhuǎn)眼間，一年過去了。在父親的精心照料下，那匹懷了孕的大黑馬，在那年冬天飄落第一場雪花的時候，順利地產(chǎn)下了一只小馬駒。小馬駒很像它的媽媽，通身上下烏金一樣地閃著亮光。

后來，父親就用那只小馬駒，給他訂下了一門娃娃親。女孩兒是河那邊刁翎鎮(zhèn)上的鐵匠藍(lán)庭秀家的，大名藍(lán)桂香，人都喊她大蘭子。大蘭子和馬有順同歲，是鐵匠藍(lán)唯一的女兒。

有順爹和鐵匠藍(lán)老早就認(rèn)識，兩個人都是腸子不打彎的直性脾氣，彼此之間很談得來，又頗有些好感。做農(nóng)活自然離不開農(nóng)具，锨鋤犁耙刀鐮斧，需要個啥兒時，有順爹首先想到的就是鐵匠藍(lán)。

鐵匠藍(lán)不但鐵器活兒做得好，還會給馬釘馬掌。

說起來，鐵匠藍(lán)也是一個命里不濟的人，自打結(jié)婚那時起，他那個病病歪歪的老婆子，就沒讓他省過一天心，不是今天看這個醫(yī)生，就是明天看那個醫(yī)生，鎮(zhèn)上的醫(yī)生都讓她看遍了，一服又一服的中藥吃下去，可是那病最終還是沒能好起來。盡管這樣，鐵匠藍(lán)對他那個老婆子，也從來都是百依百順著，從沒有過半點的嫌棄。就連她抓回來的那些草藥，也都是鐵匠藍(lán)一劑一劑親手為她在爐火上熬出來的。為此，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那個叮當(dāng)作響的鐵匠鋪，整天都彌漫著一股濃烈得揮之不去的草藥味兒。鐵匠藍(lán)的老婆子最終死在了這年冬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春天眼瞅著就到跟前了，可是她卻再也沒有力氣從那個漫長的雪季里走出來了。那天晚上，將要燈枯油盡的她，有氣無力地斜靠在炕上，把一碗草藥湯子從鐵匠藍(lán)的大手里接過去，皺著眉頭就要把碗送到嘴邊時，一雙手突然軟了下來，就好像手里擎著的是一座大山似的，整個人一下就被它壓垮了。咽最后一口氣時，老婆子的嘴里不知咕噥了句什么，可是，當(dāng)鐵匠藍(lán)再問她時，她已經(jīng)不能回答了。老婆子去世這一年，大蘭子才剛剛五歲。沒有了母親的大蘭子，從此便與鐵匠藍(lán)相依為命。有苗不愁長，生性活潑的大蘭子，雖然年齡尚小，卻一天天出落得討人喜歡了。

這天，有順爹去給那匹大黑馬換馬掌，忙完了活兒，鐵匠藍(lán)和有順爹兩個人正坐下來說話兒，這時，就見大蘭子十分懂事地端過兩杯茶來。有順爹連忙起身把茶接了，知道她叫大蘭子，便忍不住夸贊道，真是個好孩子，好久沒見，都長這么大了。

大蘭子對有順爹并不認(rèn)生，忽閃著兩只大眼睛說，過了年，我就六歲了。

是啊，真快！有順爹不由感嘆道，一眨眼，大蘭子就是個小大人了。說這話時，有順爹突然就想起大蘭子的母親，心里邊就有了一種別樣的滋味。

大蘭子向鐵匠藍(lán)和有順爹打了聲招呼，轉(zhuǎn)身出了鐵匠鋪，蹦著跳著到鎮(zhèn)街上玩耍去了。

有順爹望著大蘭子的身影，自言自語道，這孩子可真是不錯呢！

鐵匠藍(lán)聽他這么一說，心里邊一時感到熱乎乎的，便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說道，那你就認(rèn)她當(dāng)干閨女吧！

有順爹轉(zhuǎn)過頭來，望著鐵匠藍(lán)，說，真的？

鐵匠藍(lán)說，那還有假？

有順爹想了想，說，不行！

鐵匠藍(lán)說，咋的？

有順爹說，你還是把她給我當(dāng)兒媳吧，咋樣？

這一下，鐵匠藍(lán)也當(dāng)起真來，說道，那我就得好好想想了。

有順爹說，你要咋的想？

鐵匠藍(lán)哈哈笑著說，敢情是橫豎你都不吃虧呀，我這閨女又不是吃草長大的，那你總該要表示點兒啥吧！

有順爹卻是很認(rèn)真地想了想，說，那好，既然你把話說到這了，咱就一言為定，回頭我把咱家那頭馬駒子牽過來，就算是個訂婚禮了，你覺得我這樣表示，還滿不滿意？

果然，再來刁翎鎮(zhèn)時，有順爹就把那頭黑馬駒牽來了。

說話間已是多年以后，已滿十六歲的大蘭子，在那個春天到來的時候，從十幾里外的刁翎鎮(zhèn)上，來到了烏斯渾河這邊來，從此做起了馬有順的新媳婦兒。

只是，讓人感到遺憾的是，大蘭子過門沒多久，馬有順的母親就去世了。她是在一天的午后，去村頭的烏斯渾河邊洗衣服時，一不小心跌進(jìn)河里去的。事情發(fā)生得有些突然，當(dāng)時的岸邊連個人影兒都沒有，找到她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呼吸了。她靜靜地躺在一片清淺的水流里，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睡著了似的。一條藍(lán)底白花的粗布床單，在她的身邊擺來擺去，仿佛怕她害冷要為她遮蓋驅(qū)寒一樣。

母親去世之后，一日三餐灑掃庭除的事兒，從此就落在了大蘭子的身上。大蘭子端莊賢惠，性格潑辣，這與先前馬有順的母親很有些相似。

再后來，馬有順和大蘭子就有了個女兒。女兒生在春天，十分美麗可愛。那個時候，烏斯渾河岸邊的柳樹剛剛打出了芽苞兒，鵝黃鵝綠的滿眼都是誘人的春色，馬有順由此得到了靈感，便給女兒取下了春柳的名字。

自從春柳出生后，馬有順總有一種錯覺，認(rèn)為他這個女兒，是母親托生過來的。她是不愿意離開這個家，離開父親和他，才又千里迢迢重新回到這個家里來的。因為有了這樣的想法兒，馬有順對春柳就有了一種特殊的感情，也便從內(nèi)心里更加地疼愛她了。

沒有了母親，父親一下子就老了。那么開朗的一個人，突然之間沉默下來，很難再聽到他用粗大的嗓門在打開柵門的那一刻朝屋子里的喊喚聲了。每次看到父親愁眉不展的樣子，馬有順就覺得心疼。他很害怕在失去母親之后接著還會失去他。

父親仍然一如既往地往大田跑，大田里總有一些干不完的活兒等著他。而每回到大田里去，他也總會把那匹大黑馬牽著。那匹大黑馬就像是他的影子，他走到哪里，它就會不離不棄地跟到哪里……

三

日子過得很快，不知不覺間，春柳就兩歲了。

六月末，大田里的苞米已經(jīng)長到齊胸高了，站在嶺坡遠(yuǎn)望，到處是汪洋肆意的一片黑綠。

這天上午，天空陰沉沉的。有順爹站在院子里，朝屋角邊的西北方向張望著，不一會兒，照例又把那匹大黑馬從馬廄里牽出來，頭也不回地出了柵門。他想在這場大雨來臨之前，再到田里看一看。

可是，不到一支煙的工夫，他便又騎著大黑馬回來了。還沒走進(jìn)柵門，他就神色慌張地扯開變了調(diào)的大嗓門，朝屋子里的大蘭子一陣大喊，大蘭子，快，不好了，不好了！

馬有順和大蘭子一起從屋子里跑出來。

怎么了？馬有順問道。

有順爹沒看馬有順，卻把目光落在大蘭子身上。

大蘭子很快意識到什么，一顆心怦怦響跳著，問道，爹，您慢點兒說。

有順爹咽口唾沫，這才把剛才聽到的話說了。

剛才出了柵門，他正牽著那匹大黑馬往大田走，快走出村口時，突然看見幾個老頭子站在拐角的一棵大樹下，好像悄悄議論什么。一個身材矮小的長著一臉老年斑的老頭子，見他走過來，忙喊住了問，有順爹，聽說了嗎？老頭子啞著嗓子說，刁翎鎮(zhèn)出大事兒了，就在昨天晌午，百十人都被砍了。

砍了？有順爹不禁一愣。

砍了，老頭子唏噓著，繼續(xù)說道，那些日本人，可真下得去手啊，只用幾把馬刀，就把百十條命禍害了！聽人說，那一顆一顆的腦袋，像滿地亂滾的西瓜一樣，血流得跟條小河似的。真是作孽呀！

為啥？有順爹感到一陣毛骨悚然，急問道。

聽說是叫他們把鎮(zhèn)邊上的苞米都給砍了，他們不干，所以就下了狠手，把他們砍了！老頭子舉著一只枯樹枝似的手巴掌，做了一個砍頭的動作，憤憤地說，你說這都是什么世道，還讓不讓老百姓活了……

有順爹忽然想起鐵匠鋪里的親家鐵匠藍(lán)來，他覺得該把這件事兒快些告訴給大蘭子才好，于是便急急慌慌回到了家里。

大蘭子聽有順爹這么一說，一張臉立時就變得煞白了，嘴唇哆嗦著說道，不行，我得去看看！

說著，她便從有順爹手里拽過了馬韁。可是，正要跨馬前去，卻被馬有順上前一步攔住了。

有順，快起開！大蘭子大喊道。

你這樣去，我們怎么放心，刁翎鎮(zhèn)那邊什么情況，誰說得準(zhǔn)？萬一那些日本人……馬有順急赤白臉地說。

大蘭子沒等他把話說完，便一邊瞪著血紅的眼睛，一邊瘋了樣地朝他大吼起來，我爹是死是活，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呢，起開！

馬有順不說話了，想了想，說道，那我陪你一起去！

兩個人騎在大黑馬上，眨眼間就從柵門口一陣風(fēng)似的跑遠(yuǎn)了。

春柳的哭聲這時從屋子里傳了出來?；腥恢?，有順爹一邊喊著春柳，一邊抬腳便向屋里跑去，卻突然感到雙腿就像墜了鉛一樣……

去刁翎鎮(zhèn)的一路上，心急如焚的大蘭子，將手里握著的那根馬鞭子，不停地抽打在大黑馬的身上。在她的催逼之下，大黑馬儼然變成了一道黑色的閃電，越過浪花飛濺的烏斯渾河，一直向十幾里外的刁翎鎮(zhèn)馳去。而當(dāng)他們終于到達(dá)坐落在鎮(zhèn)中位置的鐵匠鋪時，迎接他們的竟是一片沉悶得令人感到窒息的死寂。昔日里熱鬧的街道上現(xiàn)在變得空空蕩蕩的，一只毛色骯臟的小黃狗，伸著猩紅色的舌頭，一邊貼著墻根懨懨地邁動著慵懶的步子，一邊在尋覓著得以果腹的食物。

鐵匠鋪里一片狼藉。顯然，不久之前，它遭到了一場難以招架的洗劫?，F(xiàn)在，鋪子里所有的鐵器都被席卷一空了，就連那匹當(dāng)初被作為訂婚禮物的早已長大了的馬駒子，也已不明去向了。

火爐里散發(fā)著一種冰冷的氣息，往日從早到晚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亮悅耳的敲打聲，仿佛一剎那變成了遙遠(yuǎn)的記憶。

大蘭子里里外外脧巡了一遍，突然一股徹骨的寒涼，在身體里快速蔓延開來。接著，他感到一雙肩膀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眼睛里噙滿了難以言說的悲傷。隨后，她下意識地攥著一雙瘦弱的拳頭，就像要死死握住什么東西似的，直到最終發(fā)現(xiàn)了那把短把子的月牙形砍刀，才一下子撲了上去。

那把掛在墻角的砍刀，現(xiàn)在已經(jīng)銹跡斑斑了，或許它早已被父親遺忘了。

緊接著，他們便又驅(qū)馬來到鎮(zhèn)邊的那片莊稼地里。

一陣濃烈的血腥味兒迎面撲來。此時，幾個神色慌張、表情僵硬的老頭子，剛剛清理完現(xiàn)場，將一具具身首異處將要腐爛的尸體，拾掇進(jìn)他們親手挖掘的墳坑里，又一鍬一鍬地將它填平，直到隆起一座小山樣的墳塋來。

幾個人正準(zhǔn)備收拾東西往回走，抬眼看見兩個人打馬過來，便一起站在那里，一邊神情慌亂地搓著黝黑的手巴掌里的泥巴，一邊用混濁的目光朝他們反復(fù)打量著。

老人家，看到我爹了嗎？大蘭子跳下馬，急切地問道。

一個大鼻子的老頭子覷著眼睛，認(rèn)真看了她一眼，忽然認(rèn)出了她，喊了聲大蘭子，聲音一下就變得哽咽了。他一邊抬起胳膊，用打著粗布補丁的袖子不停地擦著一雙流淚的眼睛，一邊囁嚅著干裂的嘴唇說道，孩子，你來晚了，你看，就差這么一步。

那座墳塋佇立在一棵巨大的白楊樹前。

大蘭子轉(zhuǎn)身朝那里走過去，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哭了一聲爹，又哭了一聲娘，忽然覺得頭頂上的那片天空，一下就塌了。

馬有順見她這樣，也不覺膝下一軟，跪在了地上。

哭著哭著，大蘭子的聲音就驀然變成了一陣無法遏制的號啕，就像是一只被激怒了的母狼的吼叫，帶著一種強烈的噬血的味道，并且充滿了無比強烈的復(fù)仇欲望。大蘭子一邊這樣吼叫著，一邊渾然不覺地緊咬著嘴唇，直到最后差不多快要把它咬爛了，一縷鮮紅的血跡從嘴角里緩緩流了出來。

那個大鼻子的老頭子見狀走上前去，把大蘭子和馬有順從墳前攙起來，好心地催趕道，孩子，哭兩聲就走吧，那些日本人不定時會從哪里冒出來，萬一把你們當(dāng)成是山上下來的抗聯(lián)，那可就更麻煩了。

大蘭子不覺一怔，問道，什么山上的抗聯(lián)？

老頭子好像意識到了什么，忙解釋道，我這也是聽旁人說的，是真是假可就保不齊了。

老人家，你還聽到啥了？大蘭子又問道。

沒啥了，老頭子看了眼大蘭子，又看了眼馬有順，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說道，只說是那些人專門和日本鬼子作對，被攆得沒地方待了，只好跑到山上去了。不過，到了山上，也還是隔三差五地往山下跑，跟日本鬼子死磕……

你見過？

老頭子連忙搖著頭，說，哎，這可不敢胡說！

那你告訴我，他們在什么山？

他們神出鬼沒的，那誰知道？肯定是老爺嶺唄！

老頭子說完，又認(rèn)真地補了一句，我這可是聽旁人說的。

說話間，遠(yuǎn)天傳來了隱約的滾雷聲，大團大團的黑云如同飛奔的野馬群，朝這邊席卷過來，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重的潮濕的味道。一場大雨眼看就要到來了……

兩個人騎著那匹大黑馬冒雨回到家里時，暮色已經(jīng)早早降臨了。

這注定是一個難眠的夜晚。雨聲不停地敲打著窗欞，在空闊寂寥的暗夜里，發(fā)出一陣緊似一陣漫長而又細(xì)碎的聲響。春柳早已睡著了，她睡在那里的樣子沉靜安恬，這么小的年齡，她還沒有親眼目睹過人間的血腥與殘暴，也不能完全懂得在這個風(fēng)雨飄搖、危機四伏的世界上，有時候，生與死只不過一步之遙。

天將破曉時，窗外的雨聲總算停了下來。

大蘭子再也忍不住了，忽地一下掀開被子，起身說道，有順，俺和你商量件事兒。

馬有順睜著惺忪的睡眼，遲疑地望著大蘭子，問道，啥呀？

大蘭子說，俺想了一夜，心里火燒火燎的，越想越覺得不是個味兒。

馬有順眨巴著眼睛，不明就里地問道，你到底想說啥？

大蘭子望著馬有順，終于說道，俺想讓你去找抗聯(lián)。

馬有順驚了一下，坐直了身子。

大蘭子很認(rèn)真地點點頭，臉上布滿了決絕的神情。

馬有順的心里一下就亂了。

大蘭子追問道，你給俺說句話，去，還是不去？

這……馬有順吞吞吐吐地說，為啥呀？

大蘭子咬著牙說，俺就是想讓你替俺報仇，替那些死去的鄉(xiāng)親報仇，把那些孽障都給砍了。

大蘭子說，世道變了，我們已經(jīng)沒太平日子了。今天你不去殺他們，明天他們就會過河來殺我們?，F(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欺負(fù)到我們的頭上了，我們不能就這樣干等著他們來抹我們的脖子。那些千刀萬剮的，不把他們趕盡殺絕咋行呢？！

馬有順猶猶豫豫地望著大蘭子，半天說道，你讓俺好好想想行嗎？

還有什么好想的，俺都替你想好了。大蘭子賭氣地說，要想殺死那些日本鬼子，只有這條道兒，上山找抗聯(lián)。

馬有順又猶豫了一會兒，說，事情沒你想得那么糟吧，叫我看，還是等等再說，也許……

大蘭子突然變得惱怒起來，大聲呵斥道，不能再等了，真的不能再等了，真要等到那一天，咱們誰也活不了，你就是想走也晚了。

那，如果我走了，你和春柳怎么辦，爹怎么辦？馬有順一下變得緊張起來，急切地問道。

還能怎么辦，大蘭子說，也只能是走一步說一步了。

不行，馬有順的眼睛突然潮濕了，拉住大蘭子的一雙手說，我怎么能丟下你們不管，丟下這個家不管呢？

大蘭子聽了，一時火起，大聲怒吼道，娘們嘰嘰的，虧你馬有順還是個男人，難道那些當(dāng)抗聯(lián)的，都沒有老婆孩子沒有家嗎？

馬有順為難了。

兩個人壓抑不住的高嗓門，把睡夢里的春柳吵醒了。春柳一骨碌從炕上爬起來，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當(dāng)她很快意識到什么以后，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大蘭子把春柳抱在懷里，不停地安慰著。好一會兒，終于打定了主意，十分堅決地說道，那好，我跟你一起去。

馬有順一個驚愣，問道，你？那春柳呢，春柳咋辦？

把她也帶上。

還有爹呢？

問問爹，他愿意，也一起跟上。

馬有順痛苦地閉住眼睛，搖著腦袋喊道，大蘭子，你瘋了吧？！

都是被他們逼的。大蘭子咬著牙說。

馬有順只能聽她的。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只要是大蘭子認(rèn)定的事情，他總是依著她。

很快，大蘭子便將準(zhǔn)備上山找抗聯(lián)的事兒對有順爹講了。有順爹剛把那匹大黑馬從馬廄里牽出來，才聽她說了兩句，就把話頭接了過來，說，蘭子，剛才你們的話我都聽到了。爹老了，可是還沒糊涂。我已經(jīng)看明白了，有那些日本鬼子禍害著，咱這日子一時半會兒是肅靜不了了。如果爹像你們這樣年輕，也一定會上山當(dāng)抗聯(lián)的?？上?，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是個有心無力的人了，即使能和你們一起去，也只能是給你們添累贅。再說了，這個家咱也不能說丟就丟啊，那我就留下來給你們守著，等著你們回來。要去，你們就放心去吧，啥時走，把咱家這匹大黑馬也牽著，還說不定要走多遠(yuǎn)的路呢，真要遇到個啥要緊的事兒，也許它還能給你們幫一把……

在大蘭子的印象里，有順爹這是對她說話最多的一次。

望著有順爹，大蘭子的眼睛濕潤了。

四

馬有順和大蘭子當(dāng)時并不知道，就在兩個月前，為了粉碎敵人企圖將活動在松花江下游地區(qū)的抗聯(lián)部隊“聚而殲之”的陰謀，沖出日偽軍的軍事包圍圈，以期與東北抗聯(lián)第一路軍及第二路軍所屬的第十軍打通聯(lián)系，建立新的抗日游擊區(qū)，中共吉東省委已經(jīng)做出以抗聯(lián)第二路軍為主力進(jìn)行西征的決定。但是，事情進(jìn)展得并不順利。5月中旬，二路軍所屬部隊，開始從幾個方向向刁翎一帶集結(jié)，并計劃越過濱綏鐵路綏芬河至寧安段，與另一支部隊會合。然而，由于不斷遭到敵人的圍追堵截，直到6月24日，他們才克服重重困難，陸續(xù)集結(jié)完畢?？墒沁@時的形勢已經(jīng)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6月29日，西征部隊領(lǐng)導(dǎo)鑒于當(dāng)前較為復(fù)雜而又嚴(yán)峻的斗爭態(tài)勢，遂在蓮花泡密營召開了高級干部會議，變更了原定的西征具體行動計劃，決定放棄南下而集中兵力編組為三個梯隊，向西南方向的舒蘭、五常等地進(jìn)行遠(yuǎn)征。7月2日，他們在突擊闖過了牡丹江左岸的三道封鎖線之后，終于走進(jìn)了老爺嶺的深山密林中……

馬有順、大蘭子和春柳，還有那匹大黑馬，與那支抗聯(lián)遠(yuǎn)征軍在老爺嶺的密林相遇時，已經(jīng)是三天以后了。

這三天的時間里，他們一直晝行夜宿，忍受著蚊叮蟲咬，在茫茫叢林里漫無目的地尋找著。

第二天黃昏就要降臨時，他們終于在一片松樹林里停了下來。馬有順皺起眉頭看了看四周，突然覺得這地方竟然有點兒眼熟，便猶豫著問道，大蘭子，我們是不是麻達(dá)山了？

大蘭子當(dāng)下一驚，抬起頭來四處細(xì)瞧，果然，他們和那匹大黑馬又一起回到了頭天的地方。

老天爺，我們這兩天，到底繞了多大的一個圈子?。〈筇m子欲哭無淚，一下子懊喪地坐在了地上。

怎么辦？馬有順手里握著馬韁問道。

大蘭子沒有說話。難道這是宿命嗎？她想。

咱還是回吧？馬有順望著大蘭子，試探地說。

大蘭子不覺嘆了口氣，還是沒有說話。手里握著的那把月牙刀，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已經(jīng)被她打磨得一片雪亮了，此刻，在黃昏最后的一抹夕照里，正閃動著一束令人膽顫的寒光。

春柳又哭了，有些聲嘶力竭。大雨過后的森林里，悶熱潮濕。一只碩大的花腳蚊，在她粉嫩的嘴唇上使勁叮咬著。馬有順一邊心疼地舉著手巴掌，為她不停地驅(qū)趕著蚊蟲，一邊又氣又恨地埋怨道，我們像匹瞎馬似的在山上打轉(zhuǎn)轉(zhuǎn)，這到底是何苦呢？

大蘭子還是沒有說話。

你倒是說句話呀！馬有順立刻憋漲著一張臉，怒沖沖地叫喊道，你就像個啞巴似的，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大蘭子抬頭剜了他一眼，終于從牙縫里蹦出一句話，要回你回，死，我也要死在這山上！

馬有順搖搖頭，不說話了。

就在這時，夜幕嘩啦一聲從天上垂落下來，驟然間，森林里響起了百獸的喧囂。聲音此起彼伏，無休無止地在山谷之間回旋著，沖撞著。

怕嗎？馬有順和衣躺在那里，下意識地?fù)Ьo大蘭子。

好大會兒，大蘭子才說道，事到如今，我還怕什么呢？！

馬有順想了想，才又問道，一定要找到抗聯(lián)嗎？

大蘭子說，一定！

為什么一定要找到？

因為他們能打日本鬼子。

可是，老爺嶺那么大，你知道他們在哪里？

會找到的。大蘭子堅定地說，只要找，就能找到。

找到又能怎樣呢？馬有順嘆了口氣。

和他們一起報仇，殺日本鬼子！大蘭子憤憤地說。

不撞南墻不回頭，我看你真是鐵了心。馬有順說。

大蘭子說，長這么大，我還從沒這樣鐵過心，可這一回不一樣。

馬有順忽然感到鼻子一酸，一下把大蘭子的手握住了，說道，大蘭子你要記住，我們的命是長在一起的，無論你和春柳走到哪里，我都會一步不落地跟上去的……

就這樣到了第三天。

暮色又一次降臨的時候，一輪又大又圓的月亮升了起來。夜空湛藍(lán)，月光如銀。馬有順攏起了一堆篝火?；鹉茯?qū)趕蚊蟲，也能給人壯膽。據(jù)說，林間的野獸也都是怕火的。有了這堆篝火，野獸們就不敢靠近了。

盡管如此，馬有順的想法還是過于幼稚了。不知過去了多大會兒，遠(yuǎn)處的山巔上突然就傳來了一陣無比凄厲的狼嗥聲。剎那間，整座山林就像狂風(fēng)卷過一樣，一時變得騷動不安起來。這聲音，讓他們似乎同時嗅到了一種令人深感惶恐的氣息。

很快，一陣雜亂的簌簌聲，便穿過篝火對面那片低矮的灌木叢，向這邊橫掃過來。大蘭子不覺心中一驚，下意識里抬頭看去，立刻驚呆了。

有順，你看！大蘭子驚呼道。

眨眼間，再看那片灌木叢，已經(jīng)徹底平靜下來了。但是，即便這樣，馬有順還是很快發(fā)現(xiàn)了隱藏在陰影里的那些閃著綠光的眼睛。

毫無疑問，那是狼的眼睛。

一、二、三……馬有順克制著慌亂的心跳，屏住呼吸，一邊估摸著這群狼陣的勢力，一邊暗想著，它們一定是嗅到了人的氣味，才從別的地方跑過來的。

這支從遠(yuǎn)處奔來的狼群足有十幾只之多，此刻，它們正趴伏在距離十幾米外的灌木叢里，一雙雙眼睛，就像是一只只燃在風(fēng)中的小燈籠，忽明忽暗不停地?fù)u曳著。顯然，它們一動不動地趴伏在那里，正是為了耐心地等待著一次成熟時機，而后隨著狼王一聲令下，一躍而起。

它們到底想要干什么？大蘭子一邊把春柳緊緊地抱在懷里，一邊又將那把砍刀攥緊了一些，毫無主張地問道。忽然又清醒地意識到，這樣的問話，竟是那么的愚蠢。

馬有順也無法想象接下來將要發(fā)生的事情，他一邊緊緊盯住那片灌木叢，一邊把一根胳膊粗的木棒緊握在害冷似的一只手巴掌里。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一分一秒無不充滿了煎熬的滋味。

顯然，在貌似和諧的環(huán)境里，彼此之間都在進(jìn)行著一場無聲的對峙，并滿懷希望地期待著一個能夠讓自己感到滿意的結(jié)果。但是，在這種結(jié)果沒有真正到來之前，也許還會經(jīng)歷一番殘酷決絕甚至血肉橫飛的搏斗。

終于，不遠(yuǎn)處的灌木叢里重新騷動起來。隔著將要燃盡的那一堆篝火，大蘭子似乎看到了它們蠢蠢欲動的樣子。

與此同時，馬有順?biāo)坪跻膊煊X到了異常，在漸漸暗弱的火光里，忽然發(fā)現(xiàn)它們一個個貼伏在地上，腦袋盡力前伸著，齜著寒光閃爍的牙齒，在試圖向他們靠攏過來。

大蘭子，不要怕，有我呢！馬有順說道。雖然聲音很小，大蘭子還是聽到了。

眼看著一場血戰(zhàn)在即。

恰恰就在這時，拴在一旁的大黑馬，猛地甩了甩腦袋，十分響亮地連打了幾聲響鼻，一邊快速地刨動著前蹄，一邊咴兒咴兒地大聲嘶鳴起來。

大黑馬的嘶鳴聲，在寂靜的密林中回蕩著，一下把對面的狼群驚住了。緊接著，它們好像預(yù)感到了即將到來的不測。還沒等馬有順和大蘭子反應(yīng)過來，就同時聽到了從東方的叢林里傳來的另一匹馬的呼應(yīng)。

大蘭子，你聽！馬有順不由得一陣激動。

緊接著，由遠(yuǎn)而近一陣雜沓的馬蹄聲，便向這邊奔走了過來。

那一陣馬蹄聲，讓灌木叢中的狼群驀然意識到即將面臨的危險，于是，很快便放棄了即將實施的反撲，旋即又像一陣風(fēng)似的簌簌響動著，在密林的遠(yuǎn)處消失了。

五

幾個挎槍的男人從不遠(yuǎn)的地方跳下馬來，又一步一步有些小心地向那堆篝火靠近時，大蘭子終于看清了他們的樣子。面前的幾個人穿著褐黃色的衣裳，帽子上的紅五星十分顯眼。

你們是干什么的？一個肩膀很寬的男人朝四周脧巡著問道。

馬有順正要回答，大蘭子突然一把拉住了，有些提防地盯著那人，反問道，你們呢，你們是干什么的？

不等那人答話，一個小個子的男人一步跨上前來，不高興地說道，我們首長是在問你們呢！

大蘭子猶豫了一下，接著問道，那你們是……

我們是抗聯(lián)，小個子沒等大蘭子把話說完，不耐煩地回道，打日本鬼子的抗聯(lián)。

寬肩膀的首長一下喝住了小個子，埋怨道，田樹根，你的話太多了！

你是說，你們是抗聯(lián)？大蘭子沒有理會那位首長的話，將信將疑地看著面前的小個子問道。緊接著，又把目光落在那個寬肩膀的男人身上，忽然感到一股熱浪在心里翻滾開來。

終于找到你們了！她說。一剎那，她的嘴唇顫抖得十分厲害，眼中涌淌的淚水，在篝火的光照里，閃動著濕潤的光芒。

我要報仇，打日本鬼子，和你們一起打日本鬼子！大蘭子語無倫次地說著，禁不住激動得嗚咽起來。

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片刻，寬肩膀的首長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俺叫藍(lán)桂香，都叫我大蘭子。大蘭子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扭頭看了眼馬有順，接著又匆忙介紹道，他叫馬有順，俺丈夫，還有俺閨女春柳。

寬肩膀的首長好像這才注意到了她懷里抱著的那個孩子，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說道，這么小個孩子，你們怎么也抱來了？

俺還不是要給她尋條活路嗎？大蘭子眼里的淚水又涌了出來，懇求般地說道，你們快收下我們吧！

這時間，陸陸續(xù)續(xù)很多人已經(jīng)走了上來。大蘭子看到，這些人里，既有男人，也有女人。女人們也一個個肩背長槍，穿著同樣的衣裳，又一個個剪著齊耳短發(fā)，看上去異常颯爽。

我們這是去打仗呢，打仗可不是鬧著玩的事兒，會死人的，你不怕？寬肩膀的首長望著她，臉上的表情煞是嚴(yán)肅。

大蘭子堅定地?fù)u著頭，不無輕蔑地說道，你也用不著拿這話嚇唬我，人，早晚都有個死，我雖然討厭死，但是只要能報仇，一切也就不算什么了。

對于大蘭子的這番話，寬肩膀的首長似乎感到非常滿意，他點了點頭，又點了點頭，片刻說道，那好吧！

馬有順一直呆呆地站在那里，一會兒望望這個，一會兒望望那個。這時間里，他是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在接下來的那些日子里，他和大蘭子還有兩歲的春柳，將要經(jīng)歷怎樣的生死，也將要面對怎樣的磨難。

大蘭子和春柳兩個人，很快被安排進(jìn)了婦女團。馬有順則和那匹大黑馬一起，被編到了先遣隊的騎兵連里。

騎兵連只有二十幾匹馬。很多時候，那些馬匹就像是一個又一個任勞任怨的馱夫一樣，滿身馱載著無比沉重的遠(yuǎn)征物資。那些物資除了必備的糧食彈藥之外，還有印刷機、縫紉機和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

當(dāng)晚，馬有順便得到了一支老舊的漢陽造步槍和五發(fā)子彈。

班長田樹根把它們一并交給馬有順時，鄭重其事地問道，打過槍嗎？

馬有順如實答道，打過，家里有桿獵槍……

沒等他說完，田樹根就把他打斷了，說，那不一樣，來，我教你。

接著，田樹根就把那支漢陽造一件一件分解了，又一件一件重新組裝起來，隨后把如何上膛、瞄準(zhǔn)、射擊的操作要領(lǐng)對他完完整整講了一遍。馬有順一一記在了心里，不無感激地說道，班長，我懂了。

田樹根認(rèn)真地說，槍是我們的第二條生命，不是燒火棍子，所以，你一定要經(jīng)管好它，好好對待它，只有這樣，才能在戰(zhàn)場上更好地保護自己，多殺日本鬼子！

此前，馬有順一直把大蘭子和春柳，還有那匹大黑馬當(dāng)成他的命，想到自己現(xiàn)在又多出一條命來，心里頭便有了說不出的感動。

婦女團只有三十幾個人。大蘭子來到她們中間才知道，原來，這些姐妹們大都是窮苦人家長大的，她們雖然臉上帶著笑容，快樂得就像一只只林中的百靈鳥兒，但是哪個人又不是吞著一肚子的苦水呢。

大蘭子自然也能感覺得到，她們也是像自己一樣喜歡著春柳的。春柳，這名字真好聽！她們說，她可真是個小美人坯子??！她們一邊這樣說著，逗著，一邊如獲至寶地從那個人的懷里，接到這個人的懷里。說來也怪，喜歡哭鬧的春柳，一旦投進(jìn)她們的懷抱，立刻就變成了另外一個樣子，嘴角不時洋溢著一縷甜蜜的笑意?？粗矍暗倪@一幕，大蘭子不由得百感交集。

這晚，從婦女團冷指導(dǎo)員的手里，大蘭子也接過了一支槍。

那是一支槍柄已經(jīng)被摩挲得十分光亮而且十分可手的小馬槍。

六

隊伍在綿延不絕的老爺嶺深山密林里繼續(xù)向西挺進(jìn)。連日來，浩浩蕩蕩幾百號人的腳步聲，無所畏懼地踏碎了原始叢林的一片死寂。如一股勢不可擋的洪流，向著遙遠(yuǎn)的天際滾滾涌去。

自從到了抗聯(lián)，馬有順和大蘭子在一起的時間就很少了，雖說都在同一支遠(yuǎn)征的隊伍里，但是隊伍自有隊伍的紀(jì)律。對于這一點，馬有順是完全能夠理解的。心里想著，只要大蘭子和春柳都平安無事，一切就都不算什么了。

不料，一周后，他們就遭到了討伐隊的埋伏。

那天早晨，將要經(jīng)過一片倒木林時，走在前頭的一名先遣隊員，突然發(fā)現(xiàn)了情況，隨著一聲大喊，沒等大家反應(yīng)過來，一陣密集的槍聲，已經(jīng)從對面飛過來了。當(dāng)即，幾名隊員應(yīng)聲倒地，犧牲在了那里。匆忙之中，騎兵連的戰(zhàn)士，只得借助于倒木的掩護，就地臥倒還擊。但是，這樣一來，那些被突如其來的槍聲驚亂的馬匹，卻一下變成了敵人射擊的目標(biāo)。一時之間，人喊馬嘶，整片林地立刻陷進(jìn)血腥彌漫之中。

槍聲不斷從耳邊傳來，嗖嗖響著，又從身邊飛了過去。由于過度緊張，馬有順趴在一棵巨大的倒木后面，一下不知如何應(yīng)對才好。

這時，他聽到了一個聲音。

聲音是從身邊傳來的。說，馬有順，別怕！他這才扭頭看清，說話的竟然是那個小個子班長。

沒怕，馬有順有些不高興了，狠狠地罵道，狗日的才怕呢！

田樹根看了他一眼，嘩啦一聲子彈上膛，起身朝對面扣了一下扳機，旋即又趴伏在那里，說，就照我的樣子，瞄準(zhǔn)了打！

能夠聽出，田樹根的聲音里竟然沒有一絲兒慌亂。馬有順突然就受了鼓舞，隨著一股熱血忽啦一聲涌了上來，接著便聽到他炸雷樣地大喊了一聲，打！槍起槍落，一發(fā)子彈直直地就射向了對面一顆剛剛冒出的腦袋。

首發(fā)命中。馬有順有些疑惑地看了眼手中握著的漢陽造，這一槍，竟讓他一下壯大了膽子，一種難以理喻的憤怒，從他的心里再次鼓蕩起來。

隨后跟進(jìn)的婦女團，聽到前面紛亂的槍聲，意識到了騎兵連遭遇的危險，很快也加快了腳步，趕了上來。

雖然在此之前，大蘭子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象過部隊作戰(zhàn)的樣子，然而一旦成為其中的一員，并且真正進(jìn)入到作戰(zhàn)現(xiàn)場，她還是沒能很好地掌控自己。

眼前的這場槍戰(zhàn)，又把春柳嚇壞了。她一邊驚恐不安地睜大眼睛，望著身邊像瘋子一樣大聲喊叫的人群，聽著一聲聲心驚肉跳的槍響，一邊沒有主張地哇哇大哭起來。大蘭子只得一面安撫著她，一面把她緊緊按倒在身旁的一棵倒木下。當(dāng)她一次又一次瞅準(zhǔn)時機，準(zhǔn)備向?qū)γ娴臄橙松鋼魰r，卻沒有想到，那雙手突然就變得不屬于自己了。就像一片風(fēng)中的樹葉一樣，它竟然抖動得那么厲害。在此之前，婦女團那個美麗的冷指導(dǎo)員，手把手地教過她那些射擊常識，到這時，都已被她拋在了腦后。一連幾次的嘗試之后，大蘭子的努力最終還是失敗了……

當(dāng)激戰(zhàn)雙方的槍聲終于停息下來的那一刻，大蘭子突然感到一種愧疚，接著，她便抱著那支小馬槍低聲嗚咽起來。

部隊很快清點了人數(shù)、馬匹以及武器彈藥。倒木林一仗，使得西征軍戰(zhàn)士與所有馬匹幾乎死傷了三分之一。因此，很多使用馬匹馱載的軍用物資，現(xiàn)在只能依靠人力搬運才能繼續(xù)行進(jìn)了。

在一匹脖子受了重傷已經(jīng)奄奄一息的棗紅馬跟前，大蘭子默立良久。就像和臨終之前的親人告別一樣，她望著那一大片干涸下來的褐色血跡，和那雙緩緩張動著的閃著琥珀般暗淡光澤的眼睛，臉上的表情不住地抽搐著，心里頭涌淌著無法言語的悲傷。

在那匹戰(zhàn)馬倒下的地方，散落著一堆零亂的軍用物資。顯然，它的主人已經(jīng)在剛才的這場戰(zhàn)斗中犧牲了。現(xiàn)在，它只能用這樣匍匐的方式，孤獨地回想著自己短暫的一生，忍受著肉體的痛苦，慢慢等待著死亡之神的降臨。

快，大家抓緊時間，能帶的都帶上，我們馬上就要趕路了！冷指導(dǎo)員一邊催促著，一邊向大蘭子這邊走了過來。

大蘭子十分蹊蹺地走到一大塊鐵疙瘩前，左看看，右看看，到底也沒看出來是啥。正要開口發(fā)問，冷指導(dǎo)員搶先說道，這是縫紉機，辛格爾牌的，咱們被服廠做衣服用的。

縫紉機？大蘭子皺了一下眉頭。

冷指導(dǎo)員不由苦笑了一聲，便又解釋道，咱抗聯(lián)那么多人，總不能光著屁股行軍打仗吧。縫縫補補的事情，自然是少不了的。所以，隊伍走到哪，都是離不了它的，這個咱得帶上。

大蘭子聽了，下腰把它抱起來，說道，我來吧！

你還要照顧春柳呢！冷指導(dǎo)員看了她一眼，伸手就要搶過來。

我能行呢，大蘭子倔強地說道，你看！

說著，她就學(xué)著朝鮮族女人的樣子，把那臺縫紉機頂在了頭上。

真沒想到，你還有這個本事，冷指導(dǎo)員一面笑著，一面又向她叮囑道，那你可要保護好它。

指導(dǎo)員，你就放心吧！大蘭子能夠感覺得到，那臺縫紉機，少說也有二十斤重。

隊伍重新集合起來。繼續(xù)上路時，已是這天的正午時分了。一顆大大的火球一樣的太陽，懸掛在高遠(yuǎn)的天幕上。熾熱的陽光，宛如一道道利箭，射穿了林間稠密的樹葉，一直垂落到蜿蜒起伏的山地上。

好像就是從這個時候起，于冥冥之中，一連串難以預(yù)料的災(zāi)難，便一個接著一個地降臨到了大蘭子和馬有順的頭上。

三天后的黎明時分，當(dāng)這支在老爺嶺的深山密林里不停行進(jìn)著的隊伍，終于穿過一大片茂密的白樺林，疲憊不堪地來到那片闊大無邊的沼澤地旁的時候，誰也沒有想到，一大批聞訊趕來的討伐軍，就像是嗅覺靈敏的獵犬一樣，尾隨著他們的蹤影，已經(jīng)離他們近在咫尺了。

此刻，沼澤地上，一片大霧彌漫。緩緩流動著奶白色的濃稠霧靄，好像一道若隱若現(xiàn)的厚重幔帳，神秘莫測地遮擋著人們的視線。

沼澤地旁，長滿了一人多高的蘆葦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草。從沼澤深處傳來的水聲，帶著一股徹骨的寒意，陰森冰冷。

隊伍并沒因此停下前進(jìn)的腳步。他們從深不可測的泥水里，繼續(xù)向前跋涉的腳步聲，驀然驚飛了一大群睡意正酣的野鴨子，它們一邊大聲地拍打著翅膀，一邊無比凄厲地嘎嘎鳴叫著，斜穿過籠罩在頭頂?shù)臐庵仂F氣，驚慌失措地向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飛了過去。

終于小心地走出葦叢后，再往前走，就是一片汪洋了。望著前面的隊員一個接一個義無反顧地朝水中走去，大蘭子不覺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鼓起勇氣，一步一步跟了上去?？墒?，走著走著，她突然感到心中一緊，仿佛一腳掉進(jìn)了一個無底的陷阱，緊隨著一個趔趄，一道冰冷的水流霎時涌了上來，眨眼間便卷到了齊胸的地方。隨著春柳的一聲驚叫，大蘭子馬上意識到正在面臨的危險，沒待細(xì)想，便又匆忙踅身走了回去。

在一片較為厚密的葦叢里，大蘭子一面警覺地觀望著，一面把春柳放了下來。

好孩子，聽媽的話，你在這里好生待著，媽這就回來接你?。〈筇m子聲音急迫地叮囑著春柳。

春柳睜著兩只驚恐不安的大眼睛，十分不解地望著大蘭子，似懂非懂地點了一下頭。

事不宜遲。話音未落，大蘭子便轉(zhuǎn)身隱沒在葦叢深處。但是，沒走多遠(yuǎn)，她便十分清楚地聽到了春柳萬分驚恐的哭喊聲?？藓奥曄褚话唁h利的刀子，一刀一刀扎在了她的心上，讓她感覺到了從來沒有過的疼痛。

當(dāng)大蘭子加快腳步，把那臺縫紉機終于安全頂運到沼澤地間那座孤島似的荒丘上，再折身回來尋找春柳時，一切都來不及了。

到這時，茫然無措的春柳的哭喊聲，已經(jīng)變得有些嘶啞了。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大蘭子一面雙手分撥著稠密的葦叢，一面探著腰身，急急匆匆向前走去。

春柳，媽來了！大蘭子話未出口，倏忽間，就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兩個端著長槍的日本兵，從她眼前不遠(yuǎn)的地方，一邊嗚哩哇啦地大聲喊叫著，一邊就像一陣風(fēng)般地?fù)屜葲_了過去。緊接著，隨著一陣淫邪的大笑聲傳來，透過葦叢的間隙，大蘭子突然看到那個臉色鐵青的士兵，毫不遲疑地舉起槍來。

砰的一聲，瞬間響起的槍聲，戛然止息了春柳的哭喊。

大蘭子頓然感到了剜心的疼痛，不由間瞪大了眼睛，失聲喊道，我的孩子！便張開兩手飛撲了上去。幾步之后，當(dāng)她立刻想到那把月牙砍刀時，毫不猶豫地將它從腰間抽了出來，用足了身上所有的氣力，照準(zhǔn)那名士兵的脖頸斜劈了過去。一聲慘叫過后，那名士兵慢慢倒下了?？墒?，突然間從葦叢里竄出來的這個頭發(fā)蓬亂的女人，卻一下把另一名日本兵驚住了。他就那樣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一直愣怔地望著怒火中燒的大蘭子，臉上的神色一片僵硬。

大蘭子緩緩把槍端在胸前，正要向那名士兵舉槍瞄準(zhǔn)，不想，一陣紛亂的腳步聲，由遠(yuǎn)而近傳了過來。而當(dāng)她扭頭看到那一大群蝗蟲一般跳動著的日本兵時，他們已經(jīng)朝這邊浪卷一般地涌過來了。

收槍的剎那，大蘭子狠狠地向他瞪了一眼。就是這一眼，讓他清楚地看到了一團正在燃燒著的憤怒的火焰。轉(zhuǎn)眼間，他便瞥見那個敏捷的身影，在這茂密的蘆葦蕩里消失了。

隨即，一片槍聲大作。

七

沼澤地間的那片荒丘上，隊伍正在等著她。

當(dāng)大蘭子趔趄著身子，終于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線里時，馬有順不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緊接著，他便不管不顧地跳進(jìn)那片沼澤里，一邊揮動著兩只長長的胳膊，激動地呼喊著她的名字，一邊腳踩著飛濺的水花，向她迎了上去。可是，走著走著，馬有順臉上的神色就變了，就像是一根猛然間遭到了雷擊的木樁似的，他木呆呆站在那里，一直等大蘭子一步一步走近了，最終張開雙手和他無力地抱在一起，他這才突然間明白了一個事實——春柳沒有了。淚水旋即在他的眼睛里無聲地顫抖起來，稍頃，人們便都聽到了那聲狼嗥一般的咆哮……

西行的道路似乎越來越難走了。

7月8日，幾近彈盡糧絕的西征軍，終于進(jìn)入到葦河縣境內(nèi)，并行進(jìn)至距樓山鎮(zhèn)西北約二十公里的山林中。根據(jù)目前形勢，為鼓舞士氣，扭轉(zhuǎn)長期以來的被動局面，他們立即決定，一面就此隱蔽小憩，一面派人下山偵察。很快，便從偵察員那里得知，樓山鎮(zhèn)內(nèi)有伐木工人和商業(yè)市民六百余戶，是葦河縣東北部的一個較大集鎮(zhèn)，其間的一條森林鐵路，一直通向中東路亞布力站。更為重要的是，鎮(zhèn)內(nèi)還駐有日本關(guān)東軍的一個木材采伐機關(guān)，一個守備市鎮(zhèn)的偽軍中隊，另有一支守備森林鐵路的白俄兵中隊，還有部分偽警察、自衛(wèi)團武裝等。為了更加嚴(yán)密安全地防守此地，他們在市街外圍及營房附近設(shè)立了諸多炮臺、地堡、暗溝等防御工事。

經(jīng)過一番分析研究，西征軍很快制定突襲樓山鎮(zhèn)的戰(zhàn)斗計劃，將部隊分成奮勇隊、沒收隊、收容隊三個大隊，并做好了隨時進(jìn)攻的準(zhǔn)備。

說話間就到了三天后的拂曉時分，隨著一聲令下，已經(jīng)潛伏在樓山鎮(zhèn)外圍的西征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立即向鎮(zhèn)內(nèi)的守軍發(fā)起了猛烈的進(jìn)攻。面對西征軍出其不意的突襲行動，一時間，敵軍陣營亂成了一團。很多從夢中驚醒的士兵，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就在噼啪爆響的槍聲中斷送了性命。

作為一名收容隊的隊員，大蘭子發(fā)現(xiàn)那個蓄著一撮仁丹胡的日軍軍官的時候，戰(zhàn)斗快要接近尾聲了。那個時候，天還沒有完全亮起來，當(dāng)她和另外一名隊員快速闖進(jìn)一座剛被襲擊后的大院，正要向屋里沖去時，突然看到一處墻角旁，有個人影閃了一下。墻角處堆放著一人多高燒柴用的木柈子，大蘭子沒有片刻猶豫，便端著那支已經(jīng)打完了最后一發(fā)子彈的小馬槍，向它走了過去。猛地一聲大喊，出來！

就像一陣?yán)滹L(fēng)刮過一樣，那個人影在木柈子后面幽暗的光線里瑟瑟抖動了兩下。緊接著，大蘭子又大聲喊道，不出來我就開槍了！

那個日軍軍官或許已經(jīng)清楚地意識到了眼前的處境，但他卻并不想就此放棄自己的求生欲望。片刻，當(dāng)他終于探出頭來，一眼瞥見站在他對面的這個人，原來是一名女隊員時，隨即改變了繳槍投降的念頭，忽地抬起一只手臂，將槍口直直對準(zhǔn)了她。

千鈞一發(fā)之際，不知怎么，大蘭子的眼前倏忽閃現(xiàn)出沼澤地旁的一幕，似乎再次看到了在密密的葦叢里那個正在舉槍射殺春柳的日軍士兵的邪惡面孔。下意識中，猛地將那只小馬槍倒抓在手里，照準(zhǔn)那名日軍軍官的腦袋死命掄了過去。

啪的一聲，槍響了。大蘭子卻看到那名腦漿迸裂的日軍軍官，像一截朽爛的木頭一樣倒在了那里。而從他手里打偏的那顆子彈，卻已不知飛到哪里去了。

就連大蘭子自己也能夠感覺得到，到這時為止，她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自己。只是短短十幾天的時間，她就對自己感到陌生了，甚至有些不認(rèn)識自己了。自從失去春柳之后，接下來的一路上，她就像一個自小失語的啞巴一樣，再也沒說一句話。而現(xiàn)在，仿佛一座沉默了億萬年的火山似的，她終于等到了巖漿噴發(fā)的時候。不知從何時起，她那雙舉槍的手早已不再顫抖了，雖然眼睛里仍然燃燒著無法遏制的怒火，但她的臉上卻自始至終冷得就像一塊鐵。

戰(zhàn)斗不久就結(jié)束了。根據(jù)沒收隊報告的情況，這次突襲共俘虜敵軍中隊長以下四十余人，擊斃敵兵多人，繳獲輕機槍兩挺、步槍百余支、子彈四萬余發(fā)，糧食、軍需品甚多，并焚毀了敵人在樓山鎮(zhèn)的官署以及附近的防御建筑物、鐵道、橋梁、通信設(shè)備等重要設(shè)施。

為防敵軍聞訊增援，從而陷進(jìn)討伐隊的“圍剿”之中，西征軍很快撤離了樓山鎮(zhèn)，再次隱沒在茫茫叢林之中。

對于關(guān)東軍方面來講，樓山鎮(zhèn)一戰(zhàn)，不啻于當(dāng)頭一棒，讓他們遭到了致命的一擊。在深感意外和震驚之余，對于西征軍這次猝不及防的突襲，無疑觸動了他們的神經(jīng)，并即刻引起了高度的重視。當(dāng)消息快速傳到日軍關(guān)東軍司令部之后，第二天，他們便從中東路沿線的延壽、方正等地調(diào)來大批援兵，欲對遠(yuǎn)征部隊進(jìn)行追擊堵截。在如此嚴(yán)酷的情形之下，繼續(xù)西進(jìn)的每一步路上，西征軍都將要付出慘重的代價，并且隨時都將面對從天而降的滅頂之災(zāi)。

形勢突變，一張大網(wǎng)已經(jīng)悄然拉開。一夜之間，戰(zhàn)斗就變得愈加頻繁和慘烈起來。

7月23日，臨近黃昏時分，烏云密布的天空終于下起雨來。雨聲淅瀝，落在頭頂?shù)尼樔~樹上，滾到頭上、臉上，澆濕了西征隊員的衣裳，使得林間的道路變得泥濘濕滑起來。

隊伍艱難行進(jìn)到兩山夾峙的一片谷地，就要向著對面的坡地繼續(xù)前進(jìn)時，他們突然發(fā)現(xiàn)，敵人的討伐隊組成的散兵線，正如一只奮力張開的巨大鐵鉗，已經(jīng)從東、北兩個方向朝這里包抄合圍過來。

一場廝殺在即。指揮員見勢，即刻下達(dá)了急行命令，試圖沖過谷地，快速占領(lǐng)有利地形，但是，他們最終還是慢了一步。

在旋即響起的一陣紛亂的槍聲里，步步逼近的討伐隊，就像一道勢不可擋的山洪，一面大聲咆哮著，一面向狹長的谷地洶涌而來。眼看著包圍圈越來越小，騷動不安的山谷，立時亂成了一團。敵我雙方的兩支隊伍，頃刻之間混在了一起，一場肉搏戰(zhàn)在所難免。血肉橫飛的谷地里，濃烈的血腥味兒，一浪一浪在不住的雨聲里翻卷著，四處彌漫。

在蜂擁而至的敵陣中，大蘭子使盡渾身解數(shù)，拼力抵抗著。她能感覺得到，此時此刻，血管里的血正在一股一股地沖撞著，并且無比滾燙地翻滾著，沸騰著，甚至發(fā)出了最為尖利刺耳的呼嘯。就在這種呼嘯的驅(qū)使下，她鎮(zhèn)定自若地將緊握著的那只小馬槍，瞄向已經(jīng)近在咫尺的一顆又一顆罪惡的頭顱，直到打完了壓滿槍艙的最后一發(fā)子彈，她這才如釋重負(fù)地松了一口氣，緊接著又把它倒提在手里，惡狠狠地尋找著下一個復(fù)仇的目標(biāo)。

可就在這時，騎在大黑馬上的馬有順，一面左沖右突奮力廝殺著，一面穿過混戰(zhàn)的人群，向她靠近過來。

大蘭子，快上馬！她聽到他向她大喊道。

大蘭子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看了他一眼，領(lǐng)會了他的意思，飛快地擦了下混在臉上的汗雨，卻突然發(fā)現(xiàn)左前方幾步遠(yuǎn)的地方，一個看上去有些年少的日本兵，正哆哆嗦嗦地舉槍瞄向大黑馬。剎那間，大蘭子怒從中起，就像一只兇猛的獵豹一樣，一邊大聲咆哮著，一邊跨步掄槍，向他劈砍了過去。那支還沒來得及發(fā)射的上了刺刀的長槍，在一記猛烈的震擊之下，從他的手中掙脫出來，瞬間飛落進(jìn)一攤爛泥里。

有順，不要管我，你快走！大蘭子失聲喊道。話音未落，忽然間又想起什么，順手將那支小馬槍，狠打在了那匹大黑馬的背上。就像是得到了某種暗示，大黑馬受到了猛烈一擊，隨即尥開蹶子沖撞著人群，朝著包圍圈外飛奔而去。

正在這時，馬有順扭頭看到一個身形剽悍的日本兵，正與一名身材矮小的抗聯(lián)隊員扭打在一起。兩個人一身臟污地在地上拼命翻滾著。眨眼間，那個日本兵占據(jù)上風(fēng)，他一面用左手卡住對方的脖子，一面將右手握成拳頭，一拳一拳直照著地上那人的腦袋打過去。見此情景，馬有順撥轉(zhuǎn)馬頭迎了上去，跳下馬來的瞬間，飛起一腳正踢在那名日本兵的胸肋上，隨著一聲慘叫，那個日本兵當(dāng)即滾落到了一旁。剛才被壓在身下的那名戰(zhàn)士終于站起身來，忍不住連連大咳起來。馬有順這才看清，站在身前的這個人，是班長田樹根，便一把將他推身上馬，向著坡地繼續(xù)奔去。

大黑馬竭力沖破了討伐隊的重圍，無疑給深陷絕境的西征軍殺出一條血路，撕開一道口子……

驟然間，大雨如注。

嘩嘩啦啦的雨聲里，天完全黑下來了。

那些從谷地里僥幸沖出來的戰(zhàn)士，終于又在坡地外面的一片雜樹林里重新集合起來。馬有順這時才突然想起大蘭子，便一邊低聲呼喊著她的名字，一邊在茫然無措的隊伍里，失魂落魄一般地尋找著她的影子。而當(dāng)他最終明白從此之后再也見不到她的時候，再也無法控制自己，忍不住抱頭蹲在地上，撕心裂肺般地大聲痛哭起來……

隊伍仍在繼續(xù)西進(jìn)。

但是，接下來的幾天里，一種莫可名狀的緊張而又壓抑得令人窒息的氣氛，卻在隊伍內(nèi)部像叢林里雨后的毒菇一樣潛滋暗長著，并且同時蔓延出一種膽顫心驚的恐慌氣息。

果然，穿越中東鐵路后，隊伍中的幾名隊員便陸續(xù)失蹤了。

7月31日，部隊終于到達(dá)一面坡南部的大青川。當(dāng)晚宿營時，西征部隊主要領(lǐng)導(dǎo)人之一的吉東省委書記兼五軍政治部主任、二師師長宋一夫，協(xié)同二師四團團部王副官一起，趁人不備，借著夜色的掩護攜款逃去。消息傳來，隊伍上下一片騷動。時至今日，他們顯然已對西征的前景失去信心。

接連發(fā)生的幾起逃跑事件，極大地影響了隊伍的士氣，如此一來，大部分隊員一下陷進(jìn)了悲觀失望、幾近崩潰的情緒里，使得繼續(xù)西進(jìn)的處境愈發(fā)艱難了。

8月，隊伍到達(dá)五常縣境內(nèi)。但是，一張更加密不透風(fēng)的大網(wǎng)，早已等在那里。日本關(guān)東軍再次調(diào)集起大批討伐兵力，同時采取空中飛機跟蹤、掃射、轟炸，并與地面大隊、小隊緊密配合的戰(zhàn)術(shù)，極其殘酷地分?jǐn)_破壞西征軍有計劃的行動。一連幾天的頻繁激戰(zhàn)，使得西征部隊幾乎傷亡殆盡。加之作戰(zhàn)地形不熟，部隊給養(yǎng)極度匱乏，兵源根本無法補充，萬般無奈之下，深陷絕境的西征軍，終于得到了指揮部下達(dá)的回師東返的命令。

長時間以來的苦爭苦斗、希望與堅持，就這樣放棄了。

然而，回師東返的道路，也并不像設(shè)想的那樣簡單。從樓山鎮(zhèn)繳獲的彈藥和糧食，隨著一路不斷的作戰(zhàn)消耗，早已所剩無幾。到這時為止，穿在身上被沿途的樹枝、荊棘撕爛的衣服，也一條一縷的不像個樣子了。

最為重要的還是糧食。沒有糧食，身上就長不出力氣，就不能繼續(xù)活下去。這是擺在每個人面前的一個生死攸關(guān)的而且又是誰都無法回避的問題。

當(dāng)空癟的胃囊再也不能承受酸澀的野果和樹葉充饑時，一日接著一日難以忍耐的饑餓，最終便迫使著他們把虛弱的目光一起集中在僅剩下的幾匹戰(zhàn)馬身上。

八

一聽要殺大黑馬，馬有順把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什么？他惡狠狠地望著田樹根，質(zhì)問道，你再給我說一遍！

田樹根被他的兇相嚇了一跳，忙把目光移開了。

猶豫了一會兒，田樹根還是終于說道，如果想要活下去，我們只能這樣，否則，誰也活不下去。這個道理，你心里也是明白的，就用不著我多說了。

馬有順搖了搖頭，突然感到一陣心酸，反問道，殺了它，我們就一定能活下去？

至少暫時可以，田樹根低著頭，說道，我們已經(jīng)別無選擇了。

可是，可是……馬有順囁嚅著嘴唇，眼里閃著顫抖的淚光，有些無力地繼續(xù)爭辯道，你知道，它是救過你的。而且，我們不是很快就要到家了嗎？

但是，在到家之前，你怎么就知道不會再有仗打了？田樹根大聲問道。

馬有順想了想，最終還是不能接受擺在面前的這個現(xiàn)實，一邊低泣著，一邊說道，不行，我不答應(yīng)，你們把它殺了，我怎么對得起大蘭子和春柳，怎么對得起我爹……

無人理解馬有順的悲傷。走到今天，他已經(jīng)一無所有，卻再也不能失去它了。

馬有順，田樹根突然向他大喊了一聲，這是命令。

馬有順愣在那里，張著嘴巴，一下不知說什么了。

一定要殺嗎？半天，馬有順喃喃問道。

田樹根輕輕點了點頭。

你們把它殺了，還不如先把我殺了好呢，馬有順緩緩搖著亂蓬蓬的腦袋，心里頭就像被刀戳著一樣地說道，我早就不想活了。

田樹根有些鄙夷地望著他，把一根草棍咬在嘴里，一邊咯吱咯吱地嚼著，一邊說道，你還不能死，你還要報仇，為大蘭子，為春柳，為那些犧牲的戰(zhàn)友。你還欠著很多條命呢！你怎么能死呢！

沉默了很大一會兒，馬有順竭力讓自己的心情平復(fù)下來，便有些頹然地朝他擺了擺手，用連他自己都很難聽清的聲音說道，好吧，我聽你的。

那匹大黑馬被人牽走了，很快，就傳來了一聲熟悉的悲鳴。

那是它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后的告別。馬有順以為，從此之后，他就再也沒有什么值得牽掛的了。

可是，大黑馬被殺之后的第二天早晨，部隊就迎頭遭到了一支討伐隊的重創(chuàng)。戰(zhàn)斗結(jié)束后，這支所剩無幾的隊伍，在田樹根的領(lǐng)導(dǎo)下，再次頑強組織起來，不料，當(dāng)天傍晚時分，又一次身陷重圍……

九

終于能夠看到五家子時，馬有順氣喘吁吁地站了下來，心里邊禁不住涌起一道浪流，忍不住激動地喊了一聲，爹，我回來了！目光卻一下被淚水打濕了。

睜開眼睛再朝那邊望去時，夜色籠罩下的村莊，此時卻是黑黢黢的一片，連一星半點的燈光也看不見了。馬有順不覺一陣疑惑，以為自己在夜色里迷失了方向，再急急地邁動步子繼續(xù)向前趕去時，突然就有了某種不祥的預(yù)感。

直到憑著自己的感覺，在五家子村頭熟悉的路口，再次停下步子。借著天上的星光，馬有順這才看清，不知從何時起，五家子已經(jīng)變成了一片廢墟。

大地一片寂靜，就像驀然死去了一樣。

馬有順像根木樁一樣，一下蒙在那里，不知自己該向哪里去了。

爹，我回來了。半天，他又有些茫然地喊了一聲。忽地感到膝下一軟，撲通一聲便倒在了地上，久久地號啕著，長跪不起。

到底還是毀了！他想。他能夠猜想得出，眼前如此凄慘的一幕，一定是那些可憎的日本鬼子干的。

空氣里，似乎還殘存著一場大火焚燒過后的焦煳氣味兒。那是一種讓人感到不寒而栗的冰冷的死亡的氣味，此刻，它就在這一片連著一片的廢墟之上緩緩飄動著，如同一群含怨的幽魂，在寒冽的夜空里長時間不肯散去。

馬有順最終也沒能找到自家的那扇柵門。他一直是相信自己的記憶的，但是這一次，他卻徹底迷失了……

在村莊的廢墟里，馬有順就這樣蹣跚著步子，來來回回徘徊了很久。他似乎一直都在努力地尋找著什么，并且期待著那些熟悉的臉龐和爽朗的笑聲、喧鬧聲，再次回到自己的記憶里來。時間，也就這樣一分一秒地流逝了。

突然一陣寒鴉的鳴叫聲傳來，馬有順不覺吃了一驚，抬頭看去，只見一群黑色的大鳥，正從身旁的一棵大樹上飛起。它們一邊很響地拍動著漆黑的翅膀，一邊呱呱大叫著，在模糊不清的光線里，向著遠(yuǎn)處的叢林飛了過去。

馬有順感到心中一緊，就好像倏忽間想起了什么似的，立刻意識到了時間的緊迫，轉(zhuǎn)頭便沿著來路飛奔而去。

然而，當(dāng)他來到烏斯渾河邊，正要涉河過去時，卻在漸漸暗淡下來的星光下，發(fā)現(xiàn)了小河對岸的那一支蠢蠢欲動的人群。稍頃，于朦朧的光影里，他又清楚地聽到了一個日本官鴨叫一樣的聲音。聲音從小河對岸傳過來，帶著一種誓死的意味。他在發(fā)布命令。他想，他們一定又在準(zhǔn)備搜山了。

他已經(jīng)回不去了。

馬有順不禁后悔起來。如果早從五家子出來一步，或許，一切就是另外一種樣子了。

這樣想著的時候，馬有順便看到，河對岸的那支隊伍組成的散兵線，已經(jīng)開始向老爺嶺悄悄行進(jìn)了。

猛然之間，一股血沖到了腦門上，馬有順忽地一下把那支漢陽造端在了手里，又嘩啦一聲將那顆子彈狠狠推進(jìn)了槍膛。他一面向著小河對面大聲叫喊著，一面朝著老爺嶺的方向扣響了扳機。

砰的一聲，槍聲響亮，劃破了夜空，在山谷里久久回蕩著。

槍聲顯然驚動了那支就要向著老爺嶺的深山密林里襲去的隊伍。他們似乎猶豫了一下，接著，馬有順就看到，一隊人嗚哩哇啦地一面叫喊著，一面噼里啪啦地直向著河流這邊奔撲過來。

馬有順沒想到要跑。他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一邊輕蔑地大聲笑著，一邊等著他們向他涌來。

朝老爺嶺最后望去的時候，馬有順還在想，剛才的那聲槍響，田樹根一定聽到了……

黎明眼看就要到來了。

責(zé)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