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普及工作者的先鋒

葉小沫

有個做科普編輯的朋友問我，你的爺爺葉圣陶先生是文學家、教育家，他在少兒科普教育方面，有沒有做過些什么事情。這一問還真把我問住了。我知道爺爺沒有做過科普方面的專門研究，也沒有專門為了普及哪一類科學知識寫過文章，但是從教育這個大層面上來講，他的確一直在提倡學生進行生產(chǎn)實踐活動，也一直注重對學生的科學普及教育。朋友的這個問題，倒引得我去查看了一些書以及一些有關記載，覺得還是應該記下來，讓更多的讀者了解葉圣陶及其科普教育理念。

最早的有關記錄，應該是在1917年的春季，那時候23歲的葉圣陶到蘇州甪直鎮(zhèn)吳縣縣立第五高等小學任教。那里集合了幾位有志進行教育改革的青年教師，他們要在這個偏僻的水鄉(xiāng)，創(chuàng)造出一所全新的學校。葉圣陶和老師們一起，帶領學生揮鋤破土，在銀杏樹旁創(chuàng)辦了“生生農(nóng)場”，寓意著學生、先生一同勞動，一同收獲。他們種植馬鈴薯、玉米、瓜豆以及一些常見的蔬菜，讓孩子們參加農(nóng)作物的種植，觀察它們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的全過程。學校還辦展覽，把這些勞動成果展示給家長們看，把豐收的果實分給大家，師生同享勞動給大家?guī)淼目鞓贰?922年，結(jié)合幾年勞動實踐，葉圣陶寫了一篇文章，題為《小學國文教授的諸問題》。在文中，他特別指出，學校教育當“以兒童為本”，僅有適用的教材是不夠的，要使教學與社會活動和實踐活動結(jié)合起來，讓學生得到全面自由的發(fā)展，“所以學校宜有會場、農(nóng)園、工室、博物館、圖書館等等設備，而教師也是兒童境遇里一要件，切不可遠遠隔離，授課時才相見”。在當時，葉圣陶關于教育改革的實驗和勞動實踐活動，和他在文章中提倡的那些做法，無疑是開了舉國之先。

1932年，葉圣陶在開明出版社做編輯的時候，花了一年的時間，為小學生編寫了一部《開明國語課本》。這雖然是一套國語課本，但是葉圣陶希望孩子在讀書的同時，能開闊眼界，增長見識。在他編的課文里，介紹了那個時代許多先進的科學技術知識，比如《人類的發(fā)明和生物的技能》《電的世界》《發(fā)掘和探險》《消化》《浙江潮》《巴拿馬運河》《兩個鐵球同時著了地》《揭開了天空的秘密》《科學發(fā)明的利用》《機械的工作》等等。從門類上看，天文、地理、生物、數(shù)學、物理、化學幾乎無所不包。語文課本中有著這樣多的科學內(nèi)容，在那個時代可謂十分先進，對于后來的語文教材編選，也有著很大的啟示。葉圣陶曾說過，這套課本里的課文“大約有一半可以說是創(chuàng)作，另一半是有依據(jù)的再創(chuàng)作，總之沒有一篇是現(xiàn)成的，抄來的”。由此可見，出于教育孩子的需要，葉圣陶當時就已經(jīng)開始寫科學小品了。從這一點來說，他大概也可以算作是中國寫科學小品文的先驅(qū)了吧。

1945年7月，在抗戰(zhàn)期間極困難的條件下，開明書店在四川創(chuàng)辦了一種少兒刊物《開明少年》，主編是葉圣陶，我的父親葉至善是他的得力助手。應該讓少年們在這本雜志中讀到些什么，在籌備創(chuàng)刊的時候，父子兩人商定了好些欄目，其中介紹科普知識的欄目不在少數(shù)。比如講科技常識的“任何人的科學”，介紹各類天文知識的“宇宙之大”，介紹身邊各種物品生產(chǎn)過程的“技工展覽”，講生物知識的“生物素描”，介紹數(shù)學相關知識的“數(shù)的驚異”等。從這些欄目的設置就不難看出，葉圣陶非常重視向孩子普及科學知識。編輯部還團結(jié)了一批為孩子寫科普文章的專家，比如科普作家賈祖璋，數(shù)學家劉薰宇、王峻岑，物理學家顧均正，包括那時候還不是科普作家的葉至善等。這些專家雖都有著自己的事情要做，但是他們也都把為孩子普及科學知識，看成是自己的責任，他們是開創(chuàng)我國科普創(chuàng)作事業(yè)的老前輩。《開明少年》內(nèi)容豐富，文字活潑，形式新鮮，反映了葉圣陶對兒童教育的種種設想，確實不同于當時市面上的少年刊物，也因此受到了讀者的廣泛好評。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葉圣陶被任命為教育部副部長，后又調(diào)任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長兼總編。從那時候起的17年，葉圣陶把自己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新中國的出版和教育事業(yè)上。他在人教社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編輯全國中小學生的教學用書。值得注意的是，除了語文教科書，歷史、地理、生物、常識、自然等，幾乎每一種，都是經(jīng)過他字字斟酌修改后發(fā)排付印的。就連數(shù)、理、化這類純理科的教材，他也要事先和編輯們談定指導思想，然后看編出來的樣稿才定稿。教科書對于青少年來說，是啟蒙，也是普及科學知識的陣地。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葉圣陶在做的是最廣泛的，也是最重要的科學普及工作。

除此之外，作為一名教育工作者，葉圣陶從教育層面出發(fā)，在許多文章里都談到了學習科學知識對于青少年教育的重要意義，這里我只選幾節(jié)。

1935年，葉圣陶在《各種科目的教育價值》一文中說：“至于各種科目的教育價值，不但教者應當認清楚，就是學者也得辯明白。算學這一科目，豈止科學的重要基礎而已，我們平時的一言一動，都跟算學有密切的關系。它訓練我們的思想，規(guī)范我們的行動，它的價值遠在計算以上，計算只是它的狹義的實用價值罷了。再說史地，又豈止故事跟地名的記誦而已，它指導我們?nèi)フJ識環(huán)境，啟示我們怎樣才是適當?shù)纳罘绞?，本來不是裝飾品似的無聊學問。推廣開去，中學里的各種科目都是必要的，好像食物里的各種營養(yǎng)素一樣。一定要把各種營養(yǎng)素吸收到身體里去，身體才會正常地發(fā)育，同樣地，一定要把各種科目學習得到家，個人的知能才會平均地進展。”在這里，葉圣陶對各個學科的認識，比那些只知道講課的老師還要深刻。

1958年，葉圣陶在《讀書》雜志發(fā)表《培養(yǎng)青少年的創(chuàng)造精神》一文，熱情地向青少年推薦科普讀物《我的機器蠶》：“這本書是作者自己創(chuàng)造發(fā)明的故事，寫的全是親身的經(jīng)歷?！薄皠?chuàng)造發(fā)明之中的甘苦和感情全都寫得很真切。青少年讀了，容易受到感染。在向科學進軍的今天，在科學研究必須跟生產(chǎn)結(jié)合的今天，受到這樣的感染是大有好處的?？茖W研究的熱情將會激發(fā)起來，科學研究的方向?qū)J得很明確?！薄跋Ｍx者學習那種事事鉆研，樣樣追究個為什么，樣樣能自己想出辦法來實驗的精神。這種精神是創(chuàng)造發(fā)明的動力?！?/p>

1959年，葉圣陶在《給少年兒童多介紹課外讀物》一文中，特別強調(diào)了科普讀物的重要性。他說：“給少年兒童介紹課外讀物，范圍還要擴大些，過去的情形嫌不夠廣。要介紹一些地理方面（包括天文方面）的讀物，如旅行記、探險記、星空巡禮記之類。要介紹一些歷史方面的讀物，如歷史故事、創(chuàng)造發(fā)明故事、歷史名人傳略之類。要介紹一些有關生物的讀物，小至一種昆蟲，大至成片森林，凡可以引起觀察研究的興趣的都好。要介紹一些有關物理、化學的讀物，電燈為什么發(fā)光，鋼鐵為什么生銹，諸如此類，凡可以養(yǎng)成查根究底的習慣的都好。要介紹一些有關工業(yè)、農(nóng)業(yè)的讀物，工廠里怎么樣操作，田地里怎么樣耕種，怎么樣改進應用的工具，怎么樣提高產(chǎn)品的質(zhì)量，諸如此類，凡可以加強動手的欲望，鞏固勞動的習慣的都好?！n外讀物既能促進求知欲，也就有培養(yǎng)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功效?！?/p>

1961年，葉圣陶在《多登載知識小品》一文中說：“知識，誰都是越廣博越好，一個人只會嫌知識少，決不會嫌知識多。知識要它多，并不在乎裝點門面，遇見什么，都談得上一點兒。知識要它多，在乎充實自己，使知識化而為精神上的血肉，無論學習什么或是做什么工作，都有堅實的底子?！薄耙话闳艘谧约旱膶I(yè)以外吸收些知識，多半只能隨機檢取，逐漸積累。報紙上如果經(jīng)?？侵R小品那樣的文章，正好配合這種情況?！币虼怂粲鯃蠹埧镆嗟侵R小品，“要像詩歌和散文那樣經(jīng)常見報”。他希望編輯部在選稿約稿上下些功夫，說：“研究自然科學的人那么多，……只要鼓起他們的積極性，刺激他們的寫作欲望，他們就會在研究工作和實際工作中抽出余暇，提起筆來?！蚁?，如果能夠充分說明普及自然科學知識的重要，以及知識小品這樣的體裁大有利于普及，這就盡夠了，盡夠鼓起人家的積極性，刺激人家的寫作欲望了。”

1984年，葉圣陶已經(jīng)90歲了，但是他依然念念不忘，怎樣才能推進中小學的教育工作，還在思考怎樣才能讓學生在實踐中得到鍛煉。他寫了一份稿子給教育工會的會刊《教工》，題目是《懇請各工廠給中小學生出力》。在文章中他以十分懇切的態(tài)度呼吁，請各工廠對學生開放，讓學生們到工廠參觀，幫助中小學學生開展直觀教學，為教育事業(yè)做貢獻。“不論屬于重工業(yè)還是輕工業(yè)……都可以因廠制宜，布置各自的展覽室，指導學生們參觀展覽室和車間。學生們在工廠里聽講解員講解，看工人們操作，并非像在課堂里一樣，分別地受到有關物理、化學、數(shù)理等方面的知識，而是綜合地得到這些方面的感性認識。”“學生們在展覽室里看到舊的生產(chǎn)原料、生產(chǎn)工具和生產(chǎn)方法，又在車間里看到新原料、新機器和新方法，該會悟到如今的時代，工業(yè)在不斷地飛速發(fā)展，當前見到的種種事物，在不遠的將來又會被更進步的事物代替吧?！边@篇文章還進一步提出：“讓學生學習有關動物的知識，帶他們往動物園去參觀是好辦法，能讓他們有商有量飼養(yǎng)些動物是更好的辦法。讓學生學習有關植物的知識，帶他們到田間、林間、草地、湖邊或植物園去游觀是好辦法，能引導他們試種些花草樹木或莊稼是更好的辦法。唯有老師講課，學生聽老師講課本，‘空對空，決不是個辦法?！比~圣陶這些希望重視教育實踐，反對脫離實踐教學的話，既細致入微又語重心長，與他早在1917年在蘇州甪直進行教育改革，創(chuàng)辦“生生農(nóng)場”，雖然相隔了將近70年，指導思想?yún)s是一脈相承的，可見他畢生都在為教育要與生產(chǎn)勞動相結(jié)合的落實，做著孜孜不倦的努力。然而直到如今，這些思想還只是他的理想，在教育和教學中沒有得到很好的貫徹，他在文中說的“空對空”的教育方法，依然占據(jù)著教學的主要地位。

葉圣陶希望工廠為小學生出力的這個呼吁，在當時確實引起了教育部門與一些工廠和農(nóng)村的響應。一時間，有的學校開始組織學生走進工廠，有一些工廠不嫌麻煩，歡迎學生來工廠參觀。一些做得好的工廠，還派專門的技術人員給學生進行講解。比如鉛筆廠的開放，讓孩子們通過參觀知道，大樹要經(jīng)過多少道工序，才成了一支他們天天在用的鉛筆。印刷廠的開放，讓孩子看到，他們天天要用到的書，經(jīng)過了多少工人多少工序，才能散發(fā)著墨香來到他們手中。也有一些學校帶學生來到農(nóng)村，和農(nóng)民一起揮鐮割麥參加秋收，孩子們頭幾天疼得直不起來的腰，讓他們真正體會到糧食來之不易，盤中餐真的是粒粒皆辛苦。這些活動對于學生來說，無疑是既新鮮又生動，起到的教育作用，也是書本和課堂給不了的?，F(xiàn)如今，帶著學生去工廠去農(nóng)村參觀學習的學校應該還是有的吧。比如，在葉圣陶的家鄉(xiāng)蘇州，很多有條件的學校，就在學習葉圣陶早年教育改革時的做法，建立“生生農(nóng)場”，讓孩子們通過自己的勞動，學習有關知識，老師學生都嘗到了這樣做給他們帶來的甜頭，這無疑是值得稱贊的。我又想，如今的科學技術真的可以稱得上是在飛躍式發(fā)展，如果學生們還有可能去工廠參觀，可能會是汽車制造廠、船舶制造廠；而他們看到的，也不再是落后的廠房和機床，而是先進的機械和流水線，操作者則是先進的機器人。農(nóng)村也用上了先進的播種機、收割機，用上了塑料大棚和先進的水培技術。這樣的變化是葉圣陶當年做夢也想不到的吧。即使是這樣，如果他還在，相信他依然會提倡讓學生們到工廠去，到農(nóng)村去。因為他重視教育實踐，反對脫離實踐的教學思想永遠不會變。

從上面這些零零碎碎的資料來看，關于葉圣陶和科普教育這個話題，大概不能只看他有沒有寫科普文章，做沒做過科普講座，而應該看到，科普教育的意識貫穿于他的一生，并且一直體現(xiàn)在他工作的全過程中。我想，從這個角度來看，葉圣陶提倡和實踐科學普及教育相對來說比較早，應該算得上是科學普及工作者的先鋒。他的很多先進的思想，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能夠真正落實到教學中去，只能說明我們的教育本身，存在著嚴重的脫離實踐、脫離實際的問題。

這篇稿子寫好后，我不知道“葉圣陶是科學普及工作者的先鋒”這一提法是不是妥當，就把稿子拿給了一位科普界的老朋友，請他幫我挑挑毛病把把關，他可是我很信任的科普大咖。他看完稿子很快就回復我了。他說：“文章看了，很好。但是我覺得，葉老絕不是一般的科普作家，他對科學普及的貢獻，絕不是在某一個領域，或某一個學科知識的傳播，而是作為一位思想家、教育家，他對科學普及的重要性，進行了全面系統(tǒng)的闡述，并且在教學實踐和編輯出版中，進行了成功的探索，這才是他老人家在科學普及方面的歷史功績。這也是我在閱讀了你的文章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對你爺爺?shù)目陀^評價。今后咱們應該從這個方面來展開對他老人家的科普思想的研究，這一點才是最重要的?！?/p>

感謝我的這位老朋友，他不愧是科普大家，對于葉圣陶為普及科學所做的工作，他想得比我深、比我高。我覺得他寫給我的話，既發(fā)自內(nèi)心又言之有理，只是不知道有沒有人愿意，從這個方面和這個高度去做一些研究，寫出葉圣陶對科學普及工作的重視和貢獻，畢竟在這方面，有關史料和研究的人少之又少，甚至幾乎是個空白。讓我們一起期待。

（編輯 / 鄒 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