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短歌行（其一）》中看曹操之“憂”

□盧文靜

在東漢末年的軍閥混戰(zhàn)中，曹操無疑是疆場一霸。他一生戎馬倥傯，在漢末風(fēng)云突變的亂世中縱橫馳騁三十年，官渡之戰(zhàn)，以弱勝強，威名遠揚。曹操唯才是舉，御將有方，在統(tǒng)一北方、總攬樞要后，繼而采取了一系列治國方針，在他有生之年，奠定了統(tǒng)一南方的物質(zhì)基礎(chǔ)。毫無疑問，曹操是卓越的軍事家與政治家，而作為文學(xué)家的曹操同樣毫不遜色。以曹操為核心代表的“建安文學(xué)”作家，在漢末亂世間正視社會現(xiàn)實，將動亂時代的實況真實地反映于筆下，“志深而筆長”“梗概而多氣”。詩作中的憂國之思、濟世之愿、慷慨之氣鏗然有聲，字字深情。也正是這么一群文學(xué)家，有力地打破了沉寂百年的文壇，掀起文學(xué)熱潮，鍛造“建安風(fēng)骨”，萬世流傳。而《短歌行（其一）》作為文學(xué)家曹操的代表詩作，備受后人推崇?！皯n”字是全詩帶有情感色彩的高頻字眼，但《短歌行（其一）》卻一掃傳統(tǒng)幽怨詩作的的憂思怨情，反而與慷慨之氣相結(jié)合，在看似矛盾的情感之中構(gòu)筑情思豐沛且濃郁激昂的時代篇章，彰顯出建安時期不俗的將領(lǐng)之志與文人風(fēng)骨。

一、人生短暫，卻靜心思之，有嘆息但更明其理

在《短歌行（其一）》開篇，曹操揮毫寫下“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的千古名句。面對人世紛擾，難免郁積于心，“對酒當(dāng)歌”是詩人的外在行為舉動，實則與內(nèi)心情感緊密相連。曹操為何舉杯，為何對天而問？詩句“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給出了答案。人生好似枝葉間的晨露，轉(zhuǎn)瞬即逝，可悲的是逝去的日子又何其之多！一個“苦”字看似奠定了全詩的情感基調(diào)，詩人心中塊壘難消，聯(lián)想至自然界的朝露，回顧過往時日，好似煙云翻飛，逝去難尋，不禁惆悵滿懷。

曹操創(chuàng)作此詩的具體年代已不可考，學(xué)界說法不一，主流觀點有二。其一為官渡之戰(zhàn)后、赤壁之戰(zhàn)前，曹操率兵南下，欲平孫劉勢力，大致在建安十三年（公元前208年）；其二為赤壁之戰(zhàn)后，曹操兵敗受挫，欲廣納賢才，大致在建安十五年（公元前210年）。不追究具體年份，無論哪種說法，此時的曹操都已年過半百，大半個人生已逝，在剩余有限的時歲中，究竟能否實現(xiàn)其宏圖偉業(yè)？這也正是曹操所苦悶與憂慮的。

古人遇“憂”，多呈現(xiàn)出兩種情感，一是苦于憂，沉溺于憂慮之中，借酒銷愁愁更愁；二是不得已而樂，如《古詩十九首》中的“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為樂當(dāng)及時，何能待來茲？”，時歲不已，遇“憂”無可釋懷，何不及時行樂？但這份看似瀟灑的行為背后實則滿是酸澀。而曹操在感慨“去日苦多”之時，卻仍有鏗鏘之聲，他又吟道：“慨當(dāng)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曹操并未一昧沉悶于憂患之中，也并非拋卻一切及時行樂，而是在“憂”中苦，在“憂”中思，故言“慷當(dāng)以慷”之言。在曹操的《龜雖壽》中同樣有相似之語，“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人生終有“竟時”，也將終化“土灰”，但依舊無法磨滅心中奮然進取的心志。這更是一種境界，超越一般的“苦憂”與“棄憂”，不頹靡不振，也非置之不顧，而是在人生境遇中思索這份“憂”，在歲月已逝的緊迫感中催生奮發(fā)圖志的情思與氣概。人生短暫，縱有嘆息，但曹操依舊能靜心思之，靜悟其理，實在難能可貴。

二、賢才難得，仍熱心迎之，有感喟卻越顯其智

人世匆匆，年華易逝，曹操因此而“憂”，在感慨人生短暫的背后實則又蘊藏著曹操另一“憂”，即賢才難得。在談及曹操時，我們始終不能忽略他的軍事家與政治家的身份，而他的軍事才思與政治理想也化作紙上筆墨，一同融匯到他的詩作之中。

在《短歌行（其一）》中，曹操吟唱“憂從中來，不可斷絕”之言，是何憂愁牽縈心頭，令曹操難以斷絕？我們細品詩文便可窺得其情感蹤跡。此言前句為“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月亮如此的明耀動人，在千里之遠的夜空高懸，何時能被摘?。俊懊髟隆笔侵袊诺湓娫~中的常見意象，它可以是別離后的相思之情、羈旅時的思鄉(xiāng)之意，也可成為永恒之物生發(fā)世人的惜時之思……可以說，明月承載了太多人們對美好的渴求與向往，在黑夜的漫漫時空中熠熠生輝。而在《短歌行（其一）》中“明月”究竟是何意？我們可以結(jié)合詩文中的典故加以理解。詩歌中“青青子衿”一句引用《詩經(jīng)·鄭風(fēng)·子衿》之典：“青青子衿，悠悠我心?？v我不往，子寧不嗣音”，本是表達男女戀情的詩句，在詩人筆下化作對賢才的傾慕與憂思；“但為君故，沉吟至今”，賢才難得，曹操至今仍沉思吟誦。“呦呦鹿鳴”一句則引用《詩經(jīng)·小雅·鹿鳴》之典，若賢才來臨，曹操定要大擺筵席歡迎他們，欣喜與熱情之情溢于言表。這兩典充分表達了作為政治家的曹操對于賢才的渴求之情，那么“明月”之意也就不言而喻了，這正是曹操對人才的渴盼，希望天下英才皆投靠于己，與之一同實現(xiàn)宏圖偉業(yè)。

實際上，此時曹操麾下已有不少人才，但他依舊不停止自己招攬人才的腳步。在《三國志·魏書·武帝紀》中的《求賢令》一文中有記載“自古受命及中興之君，曷嘗不得賢人君子與之共治天下者乎？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賢之急時也”，可見當(dāng)時天下政局未定，人才是各國急需爭搶的資源，故而曹操急呼：“二三子其佐我明揚仄陋，唯才是舉，變得而用之?！蓖瑯釉凇杜e賢勿拘品行令》中，曹操也寫道：“其各舉所知，勿有所遺”，號令部下廣納賢才，以助其政治霸圖。而在《短歌行（其一）》中曹操以文字與天下英才對話，直言道：“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曹操當(dāng)時的政治權(quán)力中心是在河南，正南方就是荊州，是今天湖北、湖南等地，這是劉備和孫權(quán)的勢力范圍。這預(yù)示著客子莫要無所依托，在三國鼎立、各方勢力涌動的政局中，不要猶豫徘徊，投入曹營必能有所倚靠，出人頭地。由此可看出，曹操雖然憂慮賢才難得，以致憂思難斷，但在字里行間仍透露其昂揚的進取風(fēng)貌。賢才難求，縱有感喟，但曹操始終懷有熱情的姿態(tài)與向前的斗志，求賢之舉盡顯其政治智慧。

三、功業(yè)未成，終雄心圖之，有憂思然愈彰其志

談及曹操之“憂”，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的“憂”并非消極頹靡式的傾吐，而是慷慨豪爽式的揮灑，之所以如此，這實際上與曹操的軍旅生涯和政治理想大有關(guān)聯(lián)。曹操不同于傳統(tǒng)文人退居疆場之后，他是一名將領(lǐng)，身跨烈馬，手舞刀槍，聽軍中號角嘶鳴，見戰(zhàn)場硝煙彌漫；他更是一代梟雄，在軍營與政局中叱咤風(fēng)云，將名字深深印刻在歷史的長卷之中，為后人敬仰。

“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這是《短歌行（其一）》的收束之句，更是將全詩的情感推向最高潮。山河不滿足于現(xiàn)有境況，曹操亦是如此，甚至高于此，其理想宏圖與沉雄氣概不斷拔高，成就直至云霄的精神高度。引周公之典，實則表明自身廣納人才并禮賢下士的政治行為，更是蘊藏著曹操吞吐氣宇的廣博情懷。其實曹操的這種胸襟在他的諸多詩篇中都有體現(xiàn)，在詩作《蒿里行》中，“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dāng)嗳四c”的詩句傳誦千古，其悲憫之心感人至深；在《對酒》中，“恩德廣及草木昆蟲”的言語擲地有聲，其濟世之愿聲聲在耳。

我們會發(fā)現(xiàn)，無論是憂人生短暫，還是憂賢才難得、功業(yè)未竟，曹操之“憂”不僅僅局限于個人，更是將視野放眼于社會，放眼至黎明蒼生，其心血融匯在詩篇中也正彰顯出建安文人的時代風(fēng)骨。劉勰在《文心雕龍·時序》中有言：“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fēng)衰俗怨，并志深而筆長，故梗概而多氣也?！鄙硖巵y世的硝煙之中，以曹操為首的建安文學(xué)創(chuàng)作者，將手中筆與當(dāng)世事、心中情、胸中志相融合，展現(xiàn)出海納百川的胸襟與氣魄，令人贊嘆。

讀《短歌行（其一）》中的“憂”，更是品曹操這個人。詩歌中蘊含著曹操在激蕩風(fēng)云中的沉雄筆力與慷慨情思，字字心血，聲聲鏗鏘。他是文人，詩歌中彰顯建安風(fēng)骨；亦是英雄，憂思處激蕩時代雄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