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超與河北當代鄉(xiāng)土詩

霍俊明

當他占有了詩的高度，他就一次次劃開膨脹的大動脈，放出滾燙的血漿，讓它們漩流，直到鮮血流盡，他的詩才能作完！

——陳超

就當代河北而言，它一直是盛產(chǎn)鄉(xiāng)土詩歌的大省，劉章、姚振函、劉小放以及劉松林、劉向東、劉福君、白慶國、張凡修都是不同時期的代表人物。陳超一向被指認為先鋒詩評家，對河北乃至全國的先鋒詩歌起到了不可替代的推動作用，而他對河北鄉(xiāng)土詩歌的評論、研究與長年關(guān)注卻為人忽視。陳超與姚振函、劉小放、劉松林、劉向東等“鄉(xiāng)土詩人”的交往也極其真切而深刻地對應了20世紀80年代以來河北當代鄉(xiāng)土詩歌的發(fā)展軌跡。

一

在河北老一代詩人中，姚振函（1940年生于河北棗強南吉利村，1967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漢語言專業(yè)，2015年病逝）與陳超關(guān)系很好，而陳超猝然離世時姚振函正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渾身插滿了管子。姚振函說過，“河北只要有陳超在，任何從此經(jīng)過的詩人都不敢昂著頭”。陳超與姚振函、劉小放有一張合影，是在太行山拍的。時值夏天，劉小放和姚振函都穿著長褲，唯獨陳超穿著牛仔短褲，上身穿大紅色的短袖衫。只見陳超左手叉腰，右手搭在姚振函的肩上。與瘦削的姚振函相比，陳超顯得尤為健碩、高大。我們通過照片可以明顯感覺到姚振函的左肩下沉，這并不是陳超手大力沉的壓迫所致，而是姚振函本身駝背的原因。

我與姚振函僅有一面之緣。那是2007年4月21日在廊坊師范學院為邵燕祥舉辦的研討會上。姚振函被人攙扶著走進會場，他的背駝得厲害，人也極其瘦弱，可是眼神卻矍鑠有力。晚年的姚振函把自己的書齋調(diào)侃地命名為“坡坨齋”，他在《坡坨齋筆記》中說：“這里的坡，跛也；坨，駝也。坡坨二字連在一起，既暗合了我生命形狀的畸弱和不堪一擊，又明示了我的這些雜亂文字的不正規(guī)和不成體統(tǒng)。它們到底和文學沾多大邊，我心中無底；文采和深刻更不敢奢望。唯一聊以自慰的庶幾還算真實。如今返身讀著它們，時而如同重歷，時而喚起新悟，時而不禁莞爾。慶幸身后留下這些或清晰或模糊的影子，使自己沒有揮霍掉這一段本來很容易虛擲的歲月?！?/p>

1987年，姚振函被借調(diào)到當時位于虎坊路甲15號的《詩刊》社。在二月早春的一個夜晚，寂靜無人的院子里，姚振函在五樓的辦公室兼宿舍一口氣寫下了那首后來流傳甚廣的《在平原，吆喝一聲很幸福》：“六月，青紗帳是一種誘惑／這時你走在田間小道上／前邊沒人，后邊也沒人／你不由得就要吆喝一聲／吆喝完了的時候／你才驚異能喊出這么大聲音／有生以來頭一次／有這樣了不起的感覺／那聲音很長時間在／玉米棵和高粱棵之間碰來碰去／后來又圍攏過來／消逝／這是青紗帳幫助了你／／若是趕上九月／青紗帳割倒了／土地翻過來了／鱗狀的土浪花反射著陽光／你的喉嚨又在躍躍欲試／吆喝一聲吧／聲音直達遠處的村莊／／這是另一種幸福／更加遼闊?！痹陉惓磥?，以這首詩歌為標志，姚振函的詩歌寫作真正進入了一個新階段，詩人在思辨和省察后重新發(fā)現(xiàn)了“個體主體性”，恢復了本真的生命意識和生存狀態(tài)，在精神跋涉中找到了鄉(xiāng)土詩的又一個隱秘的出口。接下來的幾天，姚振函又寫了五首關(guān)于華北平原的詩，之后以“感覺在平原”為題刊發(fā)于1987年5月號的《詩神》。二十多年后，姚振函認為有三個詩人對該組詩的評價最具代表性，其中就包括陳超。1989年10月25日《文論報》上刊發(fā)了陳超的評論文章，他認為姚振函《感覺在平原》這組詩是“一無依傍”的“純詩”，“純詩”的提出顯然在20世紀80年代的詩歌語境中有些不合時宜，但是又具有絕對的重要性和提前性。這是詩人批評家的遠見卓識和精敏所致，這是一語中的。當代詩歌曾經(jīng)依傍的“非詩”因素太多了，后來的先鋒詩歌也是走上了這條老路，過分追新逐異而導致了“炫技”和“內(nèi)容的空洞”，這在本質(zhì)上與鄉(xiāng)土面貌的政治抒情詩沒有二致，姚振函在《遙想二十年前那一聲“吆喝”》中說：“從題材上粗粗一看，《感覺在平原》和原來的農(nóng)村詩沒有什么不同，但是細究起來，二者還是差別很大的。實際上我以前寫的農(nóng)村詩，不過是一種喬裝打扮的政治抒情詩，是意識形態(tài)的肥料催生出的花朵。我寫播種，寫澆地，寫農(nóng)民和土地的關(guān)系，實際上就是歌頌農(nóng)村的大好形勢，歌頌黨在農(nóng)村實行的改革政策，在作品背后支撐著的不過是一個大概念?！币φ窈完惓瑫r意識到固化鄉(xiāng)土詩的弊端，姚振函開始在反思中完成具有現(xiàn)代性的當代鄉(xiāng)土詩的轉(zhuǎn)型，詩人的責任就是去除概念和偽飾，對真實和存在予以現(xiàn)象學的還原：“我常常在真實和存在面前久久發(fā)呆。那些自然存在物，那些普通得毫無特色，樸實得毫無光彩的事物，常常是我凝視的對象。”待到后來，姚振函出版詩集《感覺的平原》（花山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時，陳超又撰文《平常心——為姚振函<感覺的平原>“定性”>。此文中，陳超對姚振函轉(zhuǎn)型意義的具有“冒險家”“造反者”“革命者”精神的鄉(xiāng)土詩的評價無論是在當時還是今天看來都具有切實而重要的理論價值和實踐指導意義：“姚振函的詩從骨子里說是拒絕釋義的。它們淡到幾乎沒有‘意義’。所謂言之無物。甚至幾乎沒有修辭。也不是為澄淡空凈的風度而寫作。因此，我們無法在同一操作規(guī)則上，將他與別路詩人比較。至玄至妙，非言所及？不，它的是不玄不妙，反倒是過分直接、透明。你的閱讀方式遇到了老實人的挑戰(zhàn)。所謂大智若愚。那么姚振函的詩還剩下什么呢？詩本身。在剔盡了其他目的以后，詩歌自身就成為一個目的。所謂為詩而詩?！标惓谠u價姚振函鄉(xiāng)土詩特點時指出了五個方面，它們對今天的詩歌仍具有意義，這就是反思辨、反修辭、反詩眼、反易感、反闡釋。

二

陳超在研究劉章、姚振函、劉小放、劉松林、劉向東等鄉(xiāng)土詩人的時候不僅倚重他一貫精準獨到的文本細讀能力，而且在“生命詩學”的強化中考察詩人與環(huán)境、地緣文化和文學傳統(tǒng)之間的內(nèi)在性關(guān)聯(lián)，新見頻出。自然環(huán)境與地方性知識對人以及寫作的影響是不言而喻的，盡管具體到個體來說這一共生結(jié)構(gòu)會具有差異，比如陳超對河北詩人與“平原”的生活與文化關(guān)系的考察就具有代表性，他在《我看姚振函的詩》中說：“位于冀西、冀北山地和渤海之間的河北平原，地勢平緩而開闊。這是經(jīng)歷了千百代地質(zhì)滄桑變化后，自然造化而成的靈秀之地。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孩子們，深深鐘情于自然的饋贈。相對于酷烈邊地和貧瘠山區(qū)的人們來說，平原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不是沖突的，而是和諧的。姚振函詩中人與平原間醇厚、親昵的詩意是受惠于平原人民對土地的感情的。他詩歌中安詳、坦蕩的氣韻正是平原的氣韻，他的闊大和深邃正是平原的闊大和深邃。從他的詩中我們看不到陰森悍厲的邊地氣度，聽不到軟語呢喃的江南情韻……他的平原沒有神秘的幽動，而是寬宏開朗高遠明凈的。平原處處飄拂著詩人的意緒?！边@既是對姚振函的個人評價，也是對以其為代表的“平原之子”一樣河北鄉(xiāng)土詩人一些共性質(zhì)素的揭示。

在對河北鄉(xiāng)土詩歌的觀察、追蹤和精細剖析中，更讓陳超欣喜的則是鄉(xiāng)土詩的“新變”和“現(xiàn)代性”特征。陳超與劉小放有過一次對話，他認為從1988年開始河北當代鄉(xiāng)土詩有了悄悄“換血”的跡象，即過往的表面的鄉(xiāng)土氣息正在轉(zhuǎn)換為“出而不棄，入而不合”的家園感和根性意識，而在形式上也要更為純粹、堅卓，而尤其是在到處充滿工業(yè)奇跡的情勢下如何能夠既是鄉(xiāng)土的又是現(xiàn)代的則是對新鄉(xiāng)土詩人精神深度的一個考驗。

劉小放作為河北鄉(xiāng)土詩人的代表更是在創(chuàng)作中切實感受到“寫了這么多年，發(fā)現(xiàn)有大量的鄉(xiāng)土詩包括我本人的，恰恰由于太貼近表面的東西和氣候，而發(fā)生了倒伏，像頹倒的麥子貼在泥土上，反而失去了它的生命力和清香”。陳超與劉小放見面的機會比較多，按照陳超的說法兩個人隔個十天八天就要“聚首吹?！薄懊棵吭谖业呐Ｆご档貌唤Y(jié)實時，他才慢悠悠地談到他的故鄉(xiāng)，卻顯得狠歹歹的，眉毛扭得亂糟糟一團。慢悠悠的語流和狠歹歹的表情極不和諧，開始讓我覺得好笑，漸漸我被他感染了，我理解了他對故土那近乎瘋狂、近乎殘酷的愛情！他講渤海灘，講大草洼，講土匪，講烈馬和轅牛，講苦難的紅荊和紅荊般堅韌苦難的父老鄉(xiāng)親”。當時，劉小放的組詩《我鄉(xiāng)間的妻子》（發(fā)表于《詩刊》1982年第9期）以及詩集《我鄉(xiāng)間的妻子》《草民》《大地之子》已經(jīng)在全國產(chǎn)生了極其廣泛的影響，如：“她從田野里歸來／身上染著草葉的清香／純凈的露水打濕了衣角／臉上閃著寶石似的汗光／／給小貓，逮回一串螞蚱／高高地插在草帽上／給小妮，掐來兩朵野花／美美地別在兩鬢旁／／??！我質(zhì)樸的妻子／莊稼院里的女王”（《莊稼院里的女王》）。復沓回環(huán)的“我莊稼院里的女王”有一種天然的戲劇性，莊正而幽默。劉小放跳出鄉(xiāng)土而又反觀鄉(xiāng)土，不再單單局限于“鄉(xiāng)土情結(jié)”“田園風光”“炊煙裊裊”，而是注入新的生命體驗和文化因子，這是當時河北鄉(xiāng)土詩的新收獲，詩人也由此找到了“自身獨異的礦脈而自我確立”（陳超語）。陳超一直追蹤著劉小放的鄉(xiāng)土詩寫作，期間有鼓勵也有批評。當劉小放幾年后寫出組詩《村之魂》《大地之子》時，陳超認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新時期的“鄉(xiāng)土詩人”最終已經(jīng)有力而完整地確立起來了，“我開始品嘗到一種血酒的味道，它不是猛烈地灌醉你，它讓你一口一口慢慢咽下去，帶著土地的恒溫，帶著渤海灘野高粱的氣息，帶著東方型的笨重凝恒，帶著草民們的血淚和這血淚結(jié)晶成的鹽堿灘……也只有在這時，‘故鄉(xiāng)’對劉小放的意義才陡然放大，那是一種自覺的民族文化歸屬感，是他生命的臍帶，是他精神的根！”（《血酒》）

80年代中期，陳超與劉小放、伊蕾有一個合影，三個人笑容燦爛。陳超的胳膊搭在劉小放的肩上，這是詩歌的信任，是兄弟的信任。2017年初秋，河北省圖書館舉行我的詩歌朗誦會，人群中我看到了劉小放老師。我走上前與他打招呼，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說：“你是陳超的學生，所以你的活動我要來！”

陳超離世時，劉小放在詩歌里痛哭——

啊——呀——咳！

一聲沉雷

太行抖

天地驚

燕趙悲

詩國痛

石門哀慟

滹沱淚涌……

三

1985年，青年詩人劉向東參加成人高考，考入河北師范大學中文系干部專修班。該專修班為河北時代與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合辦，又稱“作家班”。于是，陳超成了劉向東的老師，他們真正是亦師亦友。自此，課堂上、校園里、小酒館里，到處是陳超和這些青年詩人交談詩歌的身影，陳超在《讓鐵鍬掄得更歡勢>中說：“詩人劉向東給我的印象是一把大鐵鍬，近一米九的身材，甩開手腳，走起道來撞出一陣風。面皮微黧透亮，臉闊口方，鍬頭是也。此人若生于亂世，可做草莽強人，但他卻迷上了寫詩。那一身蠻勁用到三寸筆桿上，應是有些局促，但劉向東卻是掄開了?！眲⑾驏|從師大作家班畢業(yè)后兩年多，調(diào)到河北作協(xié)工作。這樣陳超和劉向東的交往就更多了，兩個人經(jīng)常一起騎著自行車去書店買書，互相傳閱、交流心得。每當遇到好書，另一個人又不在場，他們就會不約而同地多買一本給對方留著。

1994年3月25日凌晨，陳超完成了關(guān)于劉向東新詩集的序言，然后工工整整地抄寫下來寄給劉向東。在這篇序言中，陳超肯定了劉向東鄉(xiāng)土詩的特質(zhì)：“劉向東是固持于貨真價實的本土寫作者之一。一部中國詩歌史，概言之，可分為‘《詩經(jīng)》語型’和‘《楚辭》語型’。前者拙樸，后者峭拔；前者重于內(nèi)斂，后者重于抒放。當然這僅是審美感受而言。對民族詩歌精神共時體的體悟，使劉向東后來的詩，逐漸形成一種融凝重與浩蕩于一體的風神。像《燕山幽幽》《白洋淀》等長詩，就是這種風神的體現(xiàn)。倒不是由于他在一些詩中美妙地寫了國風式的土風民謠，而是他的大部分詩，從骨子里表現(xiàn)出的那種對具體事象的樸素敘述能力。我一直認為，這是劉向東最見本領(lǐng)的地方，也是他的價值所在?！备鼮橹匾氖牵惓仓赋隽藙⑾驏|在鄉(xiāng)土詩歌實踐中存在的一些問題：“劉向東的詩，長處與短處相伴而生。我以為最值得詩人自我省察的地方是，他對自己所歌唱的東西，還缺乏更銳利的批判精神?！?/p>

詩人不能受限于身份、題材、主題以及時代倫理，詩人是“創(chuàng)造”與“發(fā)現(xiàn)”的同義語，詩人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和求真意志尤為重要。以此來考量，也就不存在所謂的“鄉(xiāng)土詩”“農(nóng)民詩”“工業(yè)詩”“軍旅詩”了。陳超恰恰是在生命詩學、存在哲學的意義上來談?wù)摵颖碑敶l(xiāng)土詩歌的發(fā)展，在文化觀念、語言意識、生命經(jīng)驗和生存境遇相互激活的層面來談?wù)撪l(xiāng)土詩歌的新變。

本欄責任編輯 蘇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