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齊澤克和馬克思的兩端解讀“躺平”

張心恬

2021年5月底，一篇帖文《躺平就是正義》“橫空出世”，作者聲稱只有“躺平”，人才是萬物的尺度。借助網絡媒體的發(fā)酵和傳播，“躺平”一詞迅速流行起來。有人高喊“躺平”的“韭菜”不容易割，我“躺平”、你隨意，不同意就“躺平”，一些人甚至把自己當成躺平大師?！疤善健币辉~在短時間內引發(fā)了輿論的熱議，學術界也針對“躺平”進行了熱烈的討論。當前一些文章在分析“躺平”的社會根源、理論誘因及訴求表證時廣泛引用了形形色色的理論資源。在目前分析“躺平”等現象的文章中，所依據的主要有斯洛文尼亞籍哲學家、社會學家齊澤克的意識形態(tài)批判理論和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本文就此作一探討。

一、視角一：以齊澤克的意識形態(tài)理論解讀“躺平”

“躺平族”主要有兩種類型：一種是“無奈式躺平”，曾經有夢想，但最終發(fā)現無法實現，或由于能力，或由于眼界局限，導致進步空間不足，最終只能絕望躺平。另一種是較少被關注到的“回歸式躺平”，是指一些人面對社會流動的壓力，選擇放棄高欲望，回歸普通生活[1]。無論哪種躺平，都是對社會不公、社會階層流動性減緩、消費主義等社會存在的一種不滿、無聲的反抗和逃離。

在網絡上，一些號稱“躺平”的博主將自己的躺平標榜為齊澤克的“巴特比政治學”，也有些學者試圖用齊澤克等人的精神分析方法來解釋躺平的原因，如：汪行福[2]認為躺平反映了當前社會亟待解決的一些突出問題，并用齊澤克的征兆人理論加以解釋。與此類似，陳友華和曹云和認為，躺平與當前社會轉型時期青年獨特的社會心態(tài)有關。面對日益增加的社會壓力，越來越多的年輕人試圖用防御性悲觀的心態(tài)來應對。事實上，他們并沒有真正放棄，而是試圖以這種夸張的方式建立自我認同和團體認同。

(一)齊澤克對拉康的“征兆”的繼承是直視“躺平”的鏡子

為什么“躺平”一詞一經發(fā)帖就火遍網絡？齊澤克對征兆人的討論或許可以解釋這一問題。按照拉康—齊澤克的邏輯，躺平是躺平族自我同一性的必要征兆，“是某種充滿快感的符指化構成(signifying formation)：是作為快感之載體的能指?！盵3]99這種征兆是我們唯一的實體(only substance)，它支撐著我們的存在(our being)，“把一致性賦予主體的唯一之處(only point)?！睋Q言之，征兆是主體逃避瘋狂的一種方式，通過把人的快感與符指化構成相連，從而能夠讓我們不至于空無地自我毀滅[3]104。這就解釋了為什么只有那些在生活中無法自由躺下的人，才會特別強調自己選擇了躺下。他們選擇躺平是為了證明，即使生如浮萍，但“我”還有“躺平”這一剩余快感，“我”仍然是一個人，一個意識主體。

同時，齊澤克在解釋了征兆之后，還認為要認同征兆——將普遍性必然排斥的特殊性確立并提升為真正的普遍性，從而實現意識形態(tài)的批判。他認為征兆的唯一替換物就是空無一物∶純粹的孤獨癥、精神自殺(psychic suicide)、聽從死亡驅力的擺布，甚至任由符號世界徹底毀滅[3]99-100。而且，他還將剩余快感的存在視作欲望保持生命力的原因，是不可能消除的[4]138。如果按照齊澤克的觀點，對待平躺者就不能剝奪他們的征兆，相反，只有認同征兆，才能避免陷入絕望和完全的自我否定。

(二)齊澤克的“巴特比政治學”與“躺平”

正是因為齊澤克的理論中有看似維護“躺平”的理論基礎，還有一些激進的人把“躺平式退出”說成是類似齊澤克的“巴特比政治學”，它是抵制生產主義和消費主義的更有力的暴力手段。齊澤克提出“巴特比政治學”，用以改進過往種種抵抗運動的不徹底性。他認為，過往的一些抵抗運動歸根結底仍是在資本主義主導下進行的，還是資本的附庸。因此，他推出不同以往的方式：減法的政治或巴特比政治學——為了進行更基本的抵抗，首先從直接對抗中撤出?？此啤笆裁匆膊蛔觥?，卻包含真正的暴力，比抵抗政治更基本，屬于更高層次的暴力行動。

有群體宣稱躺平的正義性之一是反抗消費主義和資本剝削，重新找回人的主體性，“只要我躺的夠平，資本就割不到我的韭菜”，并以此為口號，宣稱自己的躺平是一種無聲的反抗，并認為這種反抗是有效的。在此意義上，“躺平”也被認為是對齊澤克“巴特比政治學”的實施。

(三)齊澤克的意識形態(tài)理論能否為“躺平”申辯闕疑

從前所述，似乎齊澤克的意識形態(tài)理論是為“躺平”做辯護的有力理論依據，然而，通過對比研究可以發(fā)現，其理論內涵與“躺平”截然不同，并且蘊含著正視“躺平”的方法。一方面，且不論齊澤克“巴特比政治學”的真正效果如何，“躺平”并不能等同于齊澤克的“什么也不做”的暴力；另一方面，齊澤克在闡明實在界的內在對抗方式中對“扭曲現實”的重視，也蘊含著正視躺平的方法。

首先，齊澤克的“巴特比政治學”強調的是一種完全性的不合作和退出，可是現實生活中，在網上自我標榜躺平的人卻大多躺不下，甚至還在實際行動中內卷。躺平只能是一種邊緣性的生活方式，難逃寄生性與依附性，表現在網絡上和口頭上崇尚躺平、標榜躺平的正義性，但在實際行動中卻與之相悖，繼續(xù)“996”甚至“內卷”。其客觀原因在于躺平者不具有充分的、必要的生活資料和生產資料，不得不繼續(xù)依賴現行生產與消費體系而存活。躺平也是需要物質基礎支撐的，為了繼續(xù)維持生活，躺平只能是一時的休息，即使是宣稱“低欲望”的躺平群體在為了滿足其低欲望而投入不情愿的生產工作中?？梢?，躺平作為一種邊緣性的生存方式，不僅很難貫徹實行，并且很難普遍化，大多數人做不到躺平，從而不可能在任何實質的意義上威脅到現行生產機制的運轉，其對消費主義的抵制亦微不足道。

其次，齊澤克一直在強調人們對現實的扭曲背后精確再現和顯示出來的實在界的創(chuàng)傷。并且，實在界是無法直接觸及的，它只能通過對現實中歪曲的現實表現出來[4]148。因此，要看到被動躺平不是個人選擇，而是客觀環(huán)境造成的。躺平者看似是主動選擇了躺平，實際上更多是出于付出與收益不相符的無力、階層上升的無望等現實所迫，不是一種積極意義上的主體性發(fā)揮，反而是對自己主體性的不自信，是一種退避。所謂選擇躺平，無非是他們保持自尊的唯一途徑。在這種情況下，更要注意躺平的原因，而不是指責躺平者的錯誤認同。只有當躺平的客觀環(huán)境消失時，躺平者的自我幻覺才會消失。

二、視角二：馬克思的唯物史觀是觀察“躺平”和幫助躺平者“站起來”的重要理論工具

從歷史唯物主義的角度觀察，我們應該看到，“躺平”這種社會意識是當前中國某種客觀社會存在的反映，這種觀念表現為追求人的主體性和抵制消費主義。堅持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立場和方法，要辯證地看待躺平，反思這背后所反映的現代化問題，探索中國式現代化的新道路。

(一)唯物史觀是透視“躺平”根源的理論工具

從唯物史觀視角來看，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是基本矛盾，生產力對社會發(fā)展的作用是最基本的和決定性的，人民是社會生產力的體現。歷史唯物主義從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生產方式決定社會發(fā)展的基本觀點出發(fā)，認為社會發(fā)展的歷史從根本上說是生產發(fā)展史，是人民作為物質資料生產者創(chuàng)造的歷史。

從唯物史觀出發(fā)，“躺平”的社會意識是當今中國一些客觀社會存在的反映，這種社會心理和亞文化是一定的社會存在所決定的。第一，中國經濟社會的發(fā)展，為“躺平族”提供了物質基礎。第二，社會轉型期不確定因素上升，社會階層上升難度加大，社會現實給人以巨大的落差感。第三，媒體的發(fā)展和技術的進步，為“躺平”文化提供了傳播空間等?？梢?，“躺平”現象出現的根本原因是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當前，不充分、不平衡的生產力發(fā)展水平與社會主義生產關系不完全適應。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生產關系相比勞動者與生產資料分離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是一大進步，但由于生產力發(fā)展制約，社會資源存在稀缺性和不均衡性，勞動者與生產資料、生活資料之間仍然存在不合理的配置。躺平具體地反映了當今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fā)展之間的矛盾。因此，應該辯證看待躺平，不應全盤指責躺平者，而是深入到社會存在中尋找癥結、解決問題。

(二)唯物史觀是洞見“躺平”悖論與命運的科學理論

躺平帖中引用了古希臘智者普羅泰戈拉的著名哲學命題“人是萬物的尺度”，并將之與躺平關聯(lián)起來。發(fā)帖者講述了自己躺平后幾年的生活，說道：人正因為有主體性才稱之為人，把曬太陽、思考邏各斯和躺平都視為人的主體性的某種體現。此后不少人也宣稱躺平體現了人的主體性。從表面來看，躺平確如其支持者所說的那樣，是主體做出的自主選擇，是一種主體選擇性的體現，躺平的人在現行的體制中開創(chuàng)另一種屬人的存在方式，在外在的貧苦中發(fā)展其自身的內在豐富性。然而實際運行中卻不盡然，前文已分析過這種選擇的主動性是有待商榷的，更多是一種作為癥候的征兆，“是某種充滿快感的符指化構成”，是一種自我保護和自我認可。從馬克思主義的視角觀察，可以洞見主張以躺平的方式來追求人的主體性、反抗消費主義純屬南轅北轍，注定失敗。

躺平者僅僅依靠躺平這一選擇難以確立人的主體性，難以實現個人主體性訴求。實踐觀是唯物史觀的基礎，也是正確理解主體性的理論工具，只有站在馬克思主義立場上，才能看清這個問題。按照過去的認知，主觀因素只是一種認知理性，所以主客體不能真正統(tǒng)一。人之所以成為世界的中心，是因為人能夠積極地認識和改造世界。所以，人才在主客體關系中起著中心和主導作用，從而成為主體。只有在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互動中，人才能顯示其作為主體的地位和意義。如果沒有對象性存在，沒有與其他存在物的相對性，人就沒有中心地位和主導作用。作為主體的本質表明，中心主體是主客體互動中的主動方。換言之，人只有在社會實踐中改造客體，才能確證自我主體地位。可以說，實踐本質上是一種創(chuàng)造個人關系的價值活動。雖然人是自然的、社會的、有思想的，但主體標志著一種主動性的價值。所以，主體性表達的是人與世界的主動關系，不能用人的屬性來解釋。正如馬克思所說，人的獨立性和主動性只能體現在人的對象化活動中，然而躺平者本身就遠離了對象化活動，違背了主體性的核心原則，即人的本質力量的發(fā)揮。雖然形式上是自主選擇，但其所選內容的本質是被動和消極的。

站在唯物史觀的視角，“躺平”的命運注定是失敗的，因為躺平者不明白，現代世界已然是建立在商品、貨幣與資本這些“物的依賴關系”基礎之上的，要實現個體主觀自由也無法脫離這些。在這種“物的依賴關系”基礎上，人的主體性只能通過異化來實現，并且克服異化也只能在異化中逐步實現——“自我異化的揚棄同自我異化走的是同一條道路?！盵5]182只有經過這種異化的社會活動，人才能在對象化過程中自我確證。與此相悖，躺平者因為自絕于勞動分工和社會生活，他們不僅在物質上，而且在精神上都極度貧乏。所以，“躺平正義論”雖然表面上追求主體性，但躺平式地退出社會經濟過程，與其說是自覺反抗，不如說是自甘邊緣，不僅走錯了方向，不具有反抗性，而且難逃寄生性與依附性。因此，其有效性的實踐策略根本無從談起。

(三)唯物史觀是幫助“躺平者”站起來的理論依據

從唯物史觀的視角來看，“躺平”是源于中國社會轉型期的階段性問題，是可以經過不斷調和改善以致最終解決的矛盾，是社會轉型期的陣痛，是由于社會轉型期不確定因素上升，社會階層躍升的難度加大，人們面對社會現實帶來的巨大的落差感而做出的退避選擇。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說，我國經濟正處于增長速度換擋期、結構調整陣痛期、前期刺激政策消化期疊加的階段[6]，要準確認識我國經濟發(fā)展階段性特征。這種特征是階段性的，是我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具有的階段性矛盾，但不是根本矛盾，可以通過生產力的發(fā)展和深化改革不斷加以解決，隨著全面深化改革開放的持續(xù)推進將得以解決。

可見，“躺平正義論”呼喚人的主體性，(雖然正如前文所言這種主體性訴求注定只能南轅北轍)，這與時代脈絡緊緊貼合，因而能夠掀起熱潮。躺平反映著當代中國現代化發(fā)展進程中至關重要的現實問題，反映著超前的意識形態(tài)(如馬克思人的全面發(fā)展理論)與相比較為落后的社會存在之間的矛盾，反映著當前的階段性問題，需要社會存在的持續(xù)健康發(fā)展來與先進的意識形態(tài)相匹配。雖然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自由”“平等”“公正”等概念深入人們的腦海，但是實際生活中一些地方、一些領域仍然存在著不自由、不平等、不公正的現象。

所以，不能一味地批評躺平者，也要看到躺平者的需求，要關注和致力于化解躺平背后反映的亟待解決的社會問題，這不僅是客觀看待躺平的方法，也是解決躺平問題的必然路徑。應主動傾聽宣稱“躺平”者的怨言和訴求，關心人民所需所想，合理引導并及時反思當前躺平反映出的現代化過程中體現出來的社會問題，積極探索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創(chuàng)造更加公平和資源豐富的社會環(huán)境。

三、兩種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視角比較

第一，上述兩種理論是從不同的方面去解釋意識形態(tài)與社會存在之間的關系，殊途同歸，揭示了事物的對抗性矛盾。齊澤克采用精神分析的方法討論意識形態(tài)，深化意識形態(tài)與社會存在的關系研究，有利于揭示意識形態(tài)的運作機制對人們的欲望和快樂的操縱，揭示出意識形態(tài)背后遮蔽的創(chuàng)傷性的人們不能忍受的實在性內核，為探討意識形態(tài)理論提供了獨特的視角和方向，在論述意識形態(tài)的深層心理機制方面有其優(yōu)越性。馬克思對意識形態(tài)和社會存在的關系研究是建立在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之上的，具有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歷史和社會內涵，觀察人們的實際生產生活，揭示了社會底層運行邏輯中的對抗性矛盾。

第二，齊澤克的理論在一定意義上彌補了深層心理運行機制的不足，但齊澤克的意識形態(tài)理論缺乏對歷史和現實的分析，有其內在的限制，運用齊澤克的理論去分析“躺平”等社會問題時要注意甄別。齊澤克以精神分析的視角討論意識形態(tài)，盡管他能有效地揭示意識形態(tài)的運行機制，但是他同時又使得意識形態(tài)僅僅局限于人的內心，在心理領域展開批判，并沒有對意識形態(tài)現象的社會根源進行具體的分析，缺乏歷史唯物主義的宏大視野，其采用的批判策略也是不徹底的，沒有為我們提供現實的、具體的道路，僅僅解釋問題，但沒有提供解決問題的方法。相反，馬克思不僅深入社會生產機制，揭示其運行機制中的根本矛盾，而且提供了解決問題的方向。正如馬克思所說，“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盵5]506

四、結語

針對當前人們在闡釋“躺平”等問題時泛泛地使用齊澤克征兆人等西方理論資源，要注意甄別這種理論資源的合理性與局限性，以及國情等的特殊性，采取謹慎的態(tài)度有甄別地加以使用。在用齊澤克的征兆人和巴特比政治學來分析躺平時，要注意甄別齊澤克意識形態(tài)概念存在的泛化問題及其理論的內在局限性和不徹底性，可以部分借鑒齊澤克意識形態(tài)批判理論中精神分析的合理方面，并站在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立場提供解決方案，但不能忽略齊澤克理論的內在局限性和運用于解決問題時的不徹底性，更不能荒謬地不加考慮地將其作為躺平正義論的理論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