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過往，是當下

陳欣穎

我們未曾親歷20世紀20年代，它是菲茨杰拉德筆下炫目卻一閃而過的旋轉木馬，是海明威心中流動的盛宴．也是許多人心中的黃金時代。但我們永遠擁有20年代，它在藝術、文學、時尚等領域皆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杰作。百年后的當下，《服飾與美容VOGUE》特別對話兩家在上世紀20年代最具代表性的時裝屋，聽他們講述過往的養(yǎng)分如何滋養(yǎng)當下的創(chuàng)作。

Guillaume Henry身上有著不像首次對話時會有的那種坦誠：“實話告訴你，當我接下Patou創(chuàng)意總監(jiān)的任命時，那感覺不像重振品牌，而是重建品牌，因為我們沒有任何檔案留存。”相比大眾想象中的場景一一老牌時裝屋新上任的創(chuàng)意總監(jiān)在真正開始系列創(chuàng)作前，求知若渴地遨游在豐富的檔案庫中，進行一場關于品牌的“大型沉浸式進修”……成立于1914年的Patou沒有這么幸運，雖然在創(chuàng)始人JeanPatou去世后，品牌也輾轉由多位知名設計師執(zhí)掌，但因為經(jīng)營不善，于1987年停止了時裝業(yè)務。直到2018年被LVMH集團收購，這段沉寂了31年的佳話才得以續(xù)寫。

接下任命后，Guillaume Henry以自己的方式展開了一場“課題研究”。他走遍了收藏Jean Patou作品的博物館，會見了多位私人藏家，也數(shù)次向曾在Jean Patou工作過的前輩Christian Lacroix、MichelGorna等取經(jīng)。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十來個月后，Henry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學生，是時候“合上教科書，開始書寫自己的篇章”了。

他的直白與坦誠在對話中不斷流露：“你在時尚行業(yè)工作，那你或許之前知道Patou；但讓我們面對現(xiàn)實，對于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他們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币虼?，相對于重現(xiàn)品牌曾經(jīng)的標志性廓形或具體元素和設計，Henry選擇化實為虛，找到Patou品牌核心與當下更為緊密的聯(lián)結。這份聯(lián)結離不開品牌創(chuàng)始人，被他稱為“法國版蓋茨比”的Jean Patou。

Henry補充道：“這不僅關乎時尚，還是一種法式生活方式。JeanPatou熱愛派對，喜歡豪華的跑車，醉心于文學……我和他非常有共鳴的一點在于，覺得時裝不一定要驚天動地，更重要的是讓女性真切感受到美麗和愉悅。不要忘記——Patou最輝煌的上世紀20年代，是夾在兩場世界大戰(zhàn)中間的特殊時期，那時人們只想要活在當下，盡情狂歡?！?/p>

他并不打算復興裝飾藝術風格，打造一個蓋茨比般的華麗衣櫥，“因為20年代的時尚只屬于20年代”。真正讓他覺得有必要在當下發(fā)揚光大的，是那種自在享受生活的精神。相比專注于晚裝或特定場合的正式裝束，Jean Patou是最先引入運動裝的時裝屋之一，他的系列中有網(wǎng)球服，有適合去海邊的休閑裝，而這并不完全出于對運動功能性的需求，更多的是因為人們開始花越來越多的時間走出家門，享受戶外的陽光，他們渴望自由，渴望休閑，渴望身體和心靈都能夠隨心所欲，無所束縛。

因此，Henry問了自己一個問題：“我在當下該如何體現(xiàn)這一點？”為了得到答案，身邊的女性成為了他的觀察樣本一一她們的穿著打扮、生活習慣、內(nèi)在需求皆是最好的線索。一段時間后，他得出了結論：“我發(fā)現(xiàn)大家并不想生活得太夸張用力，時尚不應該帶來困擾，而是友好地解決問題。”他認為，那個還需要在早上出門工作和晚上朋友聚會之間換一身造型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一套可以方便自如應對多個場合，但依然十分優(yōu)雅得體的服裝才是當代女性真正需要的。

而從Henry上任后的第一個正式系列——2020春夏系列中，就能清晰地感受其應對之道。他并沒有選擇舉辦一場聲勢浩大的時裝秀來宣告Patou的回歸，相反，在Patou總部的兩層小樓內(nèi)，他讓身穿新季時裝的女孩充滿活力地穿梭在各個房間，來參觀的業(yè)內(nèi)人士可以近距離在生活場景下感受這些耳目一新的設計，只有毛衣上來自20年代原始的“JP”logo暗示著這場跨越百年的重生，如他所說：“Patou對我來說代表著愉悅、享受時尚、享受自我，是輕松且平易近人的，我不希望時尚造成人與人之間的距離?！?/p>

今年一月底剛剛在巴黎走秀的2023秋冬系列，是Henry來到Patou后發(fā)布的第十個系列。十分巧合的是，1923年，Jean Patou也是第一次在巴黎舉辦服裝發(fā)布會。一百年后全新的Patou仍然為日常而生，構建兼具當代都市感與傳統(tǒng)法式風情的衣櫥。在豐富變幻的色彩和具有設計巧思的細節(jié)之佘，是一以貫之的輕盈，即使是體積感十足的廓形，也絲毫不會讓穿著者感受到來自衣服的束縛和負擔。

與此同時，Henry還為Patou融入了屬于當下的全新維度一一可持續(xù)發(fā)展?！拔胰胄卸嗄陙恚恢痹谒伎?，時尚關于創(chuàng)造，關于造夢，卻忽略了現(xiàn)實?！彼硎?，如果Patou一味強調(diào)與生活方式的關聯(lián)，卻不談環(huán)境問題，那將是冠冕堂皇的說辭。因此，他決定將環(huán)保的理念貫徹到品牌的方方面面，比如不斷提升再生環(huán)保面料在系列中的比例：減少時裝秀上的浪費；只生產(chǎn)對應季節(jié)需求的產(chǎn)品，比如不在冬天推出比基尼在夏天推出大衣；回收皮革供應商的庫存材料來制作“LePatou”手袋；與此同時，Patou也試圖普及“膠囊衣櫥”的概念，季復一季地延續(xù)一些百搭單品，以減少生產(chǎn)庫存壓力。對此，Henry有一個非常生動的比喻來傳達他的想法：“就像當你去最喜歡的餐館，肯定會反復點一道或者某幾道合胃口的菜。”

采訪的最后，Henry還和我們分享了一個小插曲，在他卸任前一份工作后的“賦閑”時期，有人問他最想為什么品牌效力，他不假思索地回答“Patou”。那時，他并不知道Patou在未來的某一天會恢復時裝業(yè)務，也并不知道橄欖枝正在遞過來的路上。他只是希望，能夠在設計中傳遞積極的信息，能夠重拾時尚所帶來的愉悅、熱情和正能量。而不論是20世紀20年代，還是21世紀20年代，Patou都是最恰如其分的選擇。

如果把法國高級時裝屋Lanvin誕生至今的134年歷程細細羅列，會發(fā)現(xiàn)其在上世紀20年代創(chuàng)造的里程碑最為數(shù)不勝數(shù)。彼時，創(chuàng)始人Jeanne Lanvin已經(jīng)是巴黎時裝界最負盛名的設計師之一，經(jīng)常作為法國代表出席國際會議：1923年，癡迷于色彩的她開設了自己的染料廠1925年，版圖正式拓展至香水和生活方式領域：1926年，開啟高級時裝屋發(fā)布男裝系列先河；同年，被政府任命為法國文化大展服飾部門的負責人。如果這些還不夠直觀，或許以下數(shù)字更能說明盛況：20年代，Lanvin擁有1200名員工，在巴黎有三座大樓，在法國和世界各地有七個分部。

而拋開這些客觀的數(shù)字，也沒人能否認Jeanne Lanvin為20年代時尚所帶來的革新與影響。高級定制時裝大師Christian Dior曾這樣評價這位前輩：”Lanvin這個名字，對我來說，與那些穿著時髦裙子的年輕女孩的記憶緊密相連，我曾與她們一起跳過我的第一支狐步舞、查理斯頓舞和西迷舞。在舞會上，她們總是最為耀眼?！?/p>

Lanvin在兼顧舒適、優(yōu)雅與摩登上有著與生俱來的天賦，為女性、男性和兒童創(chuàng)造了一個從早到晚全天候的完整衣柜?！矫妫鲿车木€條、利落的剪裁，帶來優(yōu)雅盛大又不會給身體造成過多負擔的廓形；另一方面，質(zhì)感極佳的高奢面料、面料上巧奪天工的工藝，又極大程度地彰顯了法式時裝的至臻地位。為了達到最好的效果，Jeanne Lanvin在位于楠泰爾的染料廠中不厭其煩地研發(fā)原創(chuàng)的色彩，在位于Faubourg Saint Honore 22號的工作室里親自開創(chuàng)了獨屬于Lanvin的刺繡和珠飾。已經(jīng)在Lanvin工作了15年的傳承部門負責人Laure Harivel這樣介紹道：“Jeanne Lanvin無疑是巴黎刺繡和串珠工藝不得不提的名字：是純手工或機器制作、傳統(tǒng)或創(chuàng)新的典范。我最近看到一本早期的VOGUE，說Lanvin有一種毋庸置疑的能力，能讓華麗的刺繡呈現(xiàn)出簡約輕盈的一面?！?/p>

每天沉浸在檔案館里的Laure無疑對Lanvin如數(shù)家珍，她表示，自己絕大多數(shù)的時間都在Jeanne Lanvin的辦公室度過，這個由EugenePrintz在1931年設計的地方如今幾乎保持原樣，不僅有原來的家具、陳列、面料，還保存著從上世紀10年代開始的數(shù)百本系列資料、超過10000幅刺繡樣品、上世紀10-20年代的標志性禮服等。

“我的任務是盡可能多地了解Lanvin的歷史。保護、豐富和傳遞Lanvin的過去，以及為現(xiàn)在和未來帶來靈感。我非常幸運能夠為這樣一個珍視過往、愿將其與現(xiàn)今的品牌愿景建立強有力連接的時裝屋工作，為其研究、維護那杰出的歷史遺產(chǎn)?！比缢f，作為法國最悠久的時裝屋之一，對于品牌珍貴歷史遺產(chǎn)的傳承是如今的重中之重，相比同時代其他或消弭或沒落的老牌時裝屋，Lanvin可以說有著極為系統(tǒng)的檔案收藏。

Laure與我們分享了幾張檔案庫中的時裝插畫，這些來自1925年的作品展示的是Lanvin最為標志性的設計”robe de style”。這種低腰線寬裙擺的設計具有十足的宮廷感，使穿著者輕松躍為人群中的焦點，但又不會過多限制身型，穿上也不會寸步難行，盡可縱情搖曳，因此深受當時女性的喜愛。這種廓形并不是任何品牌的專利，但Lanvin憑借著對于面料、工藝和剪裁的精準掌控，使得VOGUE在其1924年10月號上大膽斷言：“Jeanne Lanvin的‘robe de style’如此成功，以至于人們現(xiàn)在都直接用‘Lanvin裙’來形容此類蓬松的裙子樣式?！?/p>

在Laure看來，“對風格的堅持，對細節(jié)的關注，對工藝、技術、創(chuàng)新和是否能夠歷經(jīng)時間考驗等層面的強調(diào)，都是Jeanne Lanvin的創(chuàng)作核心，也是我們工作和價值觀的中心?！边@些歷史的養(yǎng)分也滋養(yǎng)著現(xiàn)如今的Lanvin。2019年底，剛上任不到一年的現(xiàn)任創(chuàng)意總監(jiān)Bruno Sialelli曾來到上海，參加“對話：浪凡130年”展覽的揭幕。他的首秀——2019秋冬系列的作品，和Jeanne Lanvin的標志性設計擺在一起，以蝴蝶結、Lanvin藍等相呼應的元素串起故事的起承轉合。

本次展覽的策展人JudithClark為我們解釋了這樣做的雙重意圖：“在保有對創(chuàng)始人Jeanne Lanvin的崇敬與尊重的同時，展現(xiàn)新的繼任者Bruno Sialelli將如何采擷過往，繼而以嶄新的視角為品牌開天拓地。”Sialelli也表示：“要想使過去與現(xiàn)在產(chǎn)生對話，引入當下的產(chǎn)物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將我的作品與經(jīng)典的Lanvin時裝擺在一起，對我來說無疑是一種升華，同時也能幫助觀者更好地理解往日鑄就的DNA如何啟發(fā)今日的創(chuàng)意實踐。”

從那時起到現(xiàn)在，Sialelli從未停止在創(chuàng)作中追尋往日的印記。他毫不掩飾對20年代的偏愛，比如曾在上海豫園發(fā)布的2021春夏系列中，開場就是三件標志性的“robe de style”，其中第一件腰間綴有珠片刺繡的蝴蝶結裝飾的裙裝，幾乎和Jeanne Lanvin的原始版本如出一轍，而第二件鉆飾網(wǎng)紋上裝則立刻將人帶回蓋茨比那人頭攢動的盛大派對。這些作品在上海燈火通明的夜景下絲毫不顯突兀，一場時隔百年的對話得到了延續(xù)。這樣的關聯(lián)或聲勢浩大，或別具匠心，比如在2023早春系列中首次亮相的“Melodie”珠寶系列，是以Jeanne Lanvin在1921年起發(fā)布的一系列裙裝命名的。

而現(xiàn)如今，Lanvin并沒有仰賴自己擁有取之不竭的靈感來源，就放棄對于當下的思考。去年夏天，品牌鄭重宣布要進行一次“重啟”，隨后發(fā)布的2023春夏系列確實可以稱得上“改頭換面”。那些與20年代、與裝飾藝術風格、與Jeanne Lanvin最為直白的聯(lián)結通通偃旗息鼓，眼前所看到的是一個更加輕盈實穿的日常衣櫥。但如果仔細觀察，寬松輕薄的網(wǎng)紋背心和長裙、保留了廓形但縮短了裙擺的“robe de style”、鞋履與包袋上充滿異域風情的花紋圖樣、呈現(xiàn)不同色調(diào)與深淺的藍色、貫穿于系列中那形似蝴蝶結但更加小巧簡約的綴飾等，都是創(chuàng)作時埋下的微小信號，等待有心之人開啟這場回溯之旅。或許這正是過往的意義，沒有人能否認Lanvin擁有光怪陸離的20年代，毋需再過多強調(diào)，它將一直在記憶里閃爍著迷人的光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