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巴斯分離史：從荒原到廢土

曹然

1月18日，頓涅茨克地區(qū)一座戰(zhàn)火中損毀的教堂。圖/視覺中國

在烏克蘭頓巴斯地區(qū)最大城市頓涅茨克市的街頭，普希金大街眾多的長椅扶手上，刻有一種形態(tài)奇特的怪獸雕飾，它長著比身體更長的、彎曲繁復的角，像獅子一樣充滿力量感的前爪，以及一對張開的大大的翅翼。在劇院廣場中心的大型石雕上也有這種怪獸的身影，它們似獅似鷹，看起來強大、尊貴又危險，這就是傳說中的神獸“格里芬”。

21世紀以來，越來越多的“格里芬”出現在頓涅茨克的市政設計中。“格里芬”是游牧民族斯基泰人的原始信仰，早在烏克蘭出現在世界地圖上之前，這些斯基泰人就自由地馳騁在草原之上，橫跨歐亞大陸。1971年，蘇聯考古隊在頓涅茨克礦區(qū)發(fā)現了一處公元前4世紀的貴族墓葬，其中出土了大量擁有“格里芬”紋飾的精美陪葬品。頓巴斯的主政者們認為，這意味著頓巴斯地區(qū)擁有獨立于烏克蘭的早期文明，這里和烏克蘭“不一樣”。

頓巴斯的確是特殊的。對2022年2月以來這場迅速波及烏克蘭全境的大規(guī)模沖突，烏克蘭官方敘事稱這是一場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為地緣利益挑起的政治沖突，俄羅斯和頓巴斯的敘事則強調族群矛盾和分離訴求。這兩種敘事幾乎可以照搬于后蘇聯時代的所有民族區(qū)域沖突中。

但生于蘇聯的卡耐基和平基金會高級研究員安娜·奧罕揚仔細研究過這些不同的沖突后認為，頓巴斯“和它們都不一樣”。哈佛大學烏克蘭研究所研究員黑宮博明也認同這點，這位西方世界撰寫頓巴斯歷史專著最多的學者說，頓巴斯“從未真正忠于任何政府或意識形態(tài)”。

蘇聯時期的一句頓巴斯諺語或許早已預示了這一地區(qū)的命運：“沒有人能迫使頓巴斯屈服。”

頓巴斯的故事起于蠻荒。斯基泰人的時代，這里是荒原。兩千年后的中世紀，這里還是荒原。當時的莫斯科和基輔政權默契地不去觸碰這片留給游牧民族的野地。哥薩克部落來來去去、打打殺殺，17世紀末才建立起第一個定居點，即2023年1月被俄軍攻占的鹽池小鎮(zhèn)索萊達爾。半個多世紀后，不斷擴張的沙俄帝國吞并了這里，發(fā)現了海量的煤礦。“頓巴斯”就此出現：這是“頓涅茨克煤礦盆地”的簡稱。

暗無天日的礦井工作與迅速工業(yè)化帶來的財富浪潮，讓頓巴斯成為冒險家的樂園。到1884年，一些主要城鎮(zhèn)的本地居民只占總人口的11％。從烏克蘭西部和俄羅斯流浪來的無家可歸者先行抵達，淘金的烏克蘭人、俄羅斯人、希臘人、德國人、韃靼人、瑞典人、羅馬尼亞人接踵而至。威爾士人約翰·休斯建立起采礦村尤茲夫卡，蘇格蘭人加斯科因建立了另一個居民點。兩個村鎮(zhèn)后來有新名字：頓涅茨克市和盧甘斯克市。

季節(jié)性工人是輾轉來到頓巴斯的又一波移民。他們被沙俄帝國視為不安分的流動暴徒，在礦坑中傳唱著監(jiān)獄歌謠，沒人知道第二天下井后能否活著回到地上?？駳g的夜間活動讓烏克蘭其他地區(qū)傳開了“頓巴斯人好喝酒”和“頓巴斯人愛盜竊”的說法。百年之后，烏克蘭社會學家Oksana Mikheeva研究這些傳聞，發(fā)現當年的頓巴斯工人不把“從國家那兒偷東西”視為犯罪，而是認為這屬于“物歸原主”。如今，人們只能從沙俄帝國殘缺的處決檔案中看到一小部分偷竊者的名字，他們是頓巴斯的第一代“英雄”。

注意到這些“工人暴徒”的不只是沙俄政府。來自扎波羅熱州的鋼鐵工人馬赫諾將頓巴斯變?yōu)闊o政府主義軍事運動的中心。1917年到1921年的蘇俄內戰(zhàn)期間，葉卡捷琳諾斯拉夫省——包括今天的頓巴斯及扎波羅熱州、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州一部分——戰(zhàn)爭不曾止息。形形色色的白軍（反革命武裝）分支，互相爭斗不休的烏克蘭民族主義者，都未能在此立足。

研究者常用“最原始”和“最底層”形容那場內戰(zhàn)?；o政權“烏克蘭人民共和國”收復東境時主動止步于頓涅茨克邊界；紅軍領導人托洛茨基用他標志性的雙關語說“不戴防毒面具就不能去頓巴斯”，因為那兒有漫天煤渣，更因為那兒的斗爭環(huán)境“有毒”。頓巴斯戰(zhàn)士白天在一線沖鋒，晚上和農民一起喝酒。他們野蠻而頑強，不相信愛國主義或法律秩序，只信仰矮小的“馬赫諾老爹”——他們的第二代“英雄”，而“老爹”和來自莫斯科的紅軍三次聯手、又三次開戰(zhàn)，今天是“紅軍的一部分”，明天就是“馬赫諾匪幫”。

但頓涅茨克“獨立”后建立的蘇維埃共和國只維系了1個月的壽命，列寧很快就將頓巴斯并入烏克蘭，這個決定后來被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反復提及和批評。

斯大林塑造了頓巴斯的新一代“英雄”：在工業(yè)生產中創(chuàng)下新紀錄的工人、女拖拉機手，以及法捷耶夫筆下的“青年近衛(wèi)軍”。頓巴斯的城鎮(zhèn)以他們的名字命名，直到2016年，在一場大規(guī)模改名運動中，烏克蘭政府將這些由“蘇聯英雄”命名的城市恢復為烏克蘭原地名。

蘇聯時代，頓巴斯的煤炭總產量和無煙煤、煉焦煤產量一直居全國首位，冶金、電力、化工、機械制造和軍工業(yè)聚集，成為工業(yè)中心。然而，當地犯罪率同樣穩(wěn)居全國前列。解密檔案顯示，模范工人和前人沒什么區(qū)別：干勁十足，酗酒成癮，熱愛有關監(jiān)獄和犯罪的笑話。烏克蘭獨立后，來自頓巴斯的總統(tǒng)亞努科維奇在公開演講中說出“偷車賊”的俚語時，只有出生在頓涅茨克州的人明白他的意思，因為“對這些盜竊俚語的普及幾乎是蘇聯時期頓巴斯學校教育的一部分”。

新“流氓文化”是行政當局自己塑造的。1939年10月，時任烏克蘭黨委第一書記赫魯曉夫簽署命令，將波蘭、烏克蘭邊境地區(qū)的1萬名“對蘇維埃不信任”的失業(yè)居民遷徙到頓巴斯地區(qū)做工。相似的新移民還有被蘇聯軍隊從波蘭遷移來的波蘭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無法逃亡西方的烏克蘭民族主義者、認為頓巴斯“比蘇聯其他地方自由”的猶太人。一份內務部文件寫道：“雕塑家、作家、律師等都要派往礦山，他們只能作為體力勞動者使用。”

亞努科維奇就是典型的蘇聯時期頓巴斯人：母親是俄羅斯人，父親是立陶宛波蘭人和白俄羅斯人的后代。1967年，17歲的亞努科維奇因參與搶劫被判處三年徒刑，隨后又因為參與群毆事件二次入獄。后來他說這叫“青年時代的錯”。

“頓巴斯是古拉格，是問題兒童，是集納不受歡迎者的垃圾場?！焙趯m博明如此總結。到上世紀80年代，頓巴斯成為蘇聯獨立工會運動的策源地，“反蘇”詩歌的傳唱地，甚至是烏克蘭新一輪民族主義運動的密謀處。有來自蘇聯的學者形容道，這里“似乎是一個磁場”，將各色棄兒、流氓、暴徒和英雄聚集在一起，被這些人所塑造，又反過來塑造了生長于此的每一個人。推動解體時，每一個人都成為“英雄”，這是第四代。

1991年1月，當風雨飄搖中的蘇聯政府停發(fā)對煤炭產業(yè)的國家補貼，“問題兒童”們用持續(xù)一年的罷工徹底發(fā)泄了被壓抑的怒火，直到12月蘇聯解體。當年的公投中，近84％的頓巴斯地區(qū)投票者支持烏克蘭從蘇聯獨立。不過，一位來自基輔的干部也提醒道，這些人雖然罵著莫斯科，但“對烏克蘭民族也毫無感覺”。歷代蘇聯領導人都試圖馴服頓巴斯，但結果顯然是失敗了。

烏克蘭獨立前夜的“糖果革命”，是這段流氓與英雄交織的史詩的最好收尾：頓涅茨克州第二大城市馬里烏波爾，百貨公司沒有如期向市民出售糖果。人們在排隊數小時后失去耐心。在市政府明確表示“今天不會有糖”后，民眾走上連接烏克蘭東南部最繁忙的兩條高速公路，設置路障，封鎖了交通，然后在街上喝酒唱歌。

從馬里烏波爾到北頓涅茨克，2022年的戰(zhàn)火中，頓巴斯人引以為傲的大型工廠，作為軍事工事完成了它們最后的謝幕。不過，對任何一方來說，談論工廠被毀的“經濟損失”都顯得矯情：過去數十年，這里的工業(yè)逐步“退場”。因此，2014年內戰(zhàn)之后，雙方軍隊都毫不猶豫地接管廢棄的鋼筋混凝土建筑，將之改造為軍事據點。

烏克蘭獨立后的最初十年，國內生產總值下挫達60％，但頓巴斯的工業(yè)危機遠早于此。衰退的起點是上世紀70年代末，那是煤炭產量的歷史巔峰。此后，隨著戈爾巴喬夫改革計劃經濟，國營礦山陸續(xù)倒閉，工廠停工，上下游產業(yè)鏈次第崩潰。到1990年前后，頓巴斯地區(qū)的適齡勞動人口就業(yè)率已跌至66％以下。

當黑宮博明在21世紀重返頓巴斯，他聽到一些基輔政策界人士提出：沒有頓巴斯，烏克蘭會不會更好？因為如果算一筆“經濟賬”：頓巴斯對烏克蘭年國內生產總值（GDP）的貢獻度，從蘇聯時期的30％到40％，一路跌至2013年的18％。與此同時，基輔政權為該地區(qū)承擔的財政支出卻越來越多。

在頓巴斯，“誰養(yǎng)活誰”的故事卻截然相反。“過去的神話是：烏克蘭養(yǎng)活了整個蘇聯。但我們知道那不是真的。今天的神話是：頓巴斯養(yǎng)活了烏克蘭。”2014年，頓涅茨克州州長謝爾蓋·塔魯塔如此描述他治下民眾的優(yōu)越感，“真的，如果有人要問，我想可能每一個頓巴斯居民都會說自己養(yǎng)活了整個烏克蘭。但如果查看統(tǒng)計數據，就會發(fā)現頓涅茨克州其實是受補貼的地區(qū)。”

當已成為頓涅茨克州州長的亞努科維奇及其后繼者一遍遍說起“頓巴斯養(yǎng)活了烏克蘭”的神話，沒人覺得有問題。2013年的統(tǒng)計顯示，頓巴斯居民絕大多數通過本地電視頻道了解外部世界，幾乎沒有人閱讀印刷出版物、沒有人相信媒體。老工業(yè)區(qū)的新一代“英雄”利用了人們的與世脫節(jié)，這些蘇聯解體前因思想活躍而主張獨立的地區(qū)，變成最懷念蘇聯的地區(qū)。

“這是后蘇聯時代最常見的一種矛盾轉移?！币晃粸蹩颂m政府前官員說，到后蘇聯時代，新政權無力調動起蘇聯龐大的計劃機器，保證工業(yè)區(qū)的生活水平。一個地區(qū)失去活力，也就失去與時俱進的能力?！皬牟_的海之濱舊工業(yè)區(qū)的衰落和俄羅斯族工人遭受的歧視，到中亞哈薩克斯坦2022年發(fā)生的騷亂，都反映出同樣的問題?！?/p>

距烏克蘭獨立公投不到三年，1994年進行的咨詢性公投顯示，34％的頓巴斯人認同自己是蘇聯人，25％的人認同自己是頓巴斯人，只有23％的人認同自己是烏克蘭人。而在烏克蘭其他地區(qū)，不論是俄語居民還是烏克蘭語居民，38％的人認同自己是烏克蘭人，25％的人認同自己是蘇聯人，沒有什么人認同自己屬于一個更具體的地區(qū)。調查還顯示，如果再進行一次公投，至少一半頓巴斯人反對烏克蘭從蘇聯獨立。

使用蘇聯時期的政治話語最容易在這里得到共鳴：基輔當局推動烏克蘭語教育是“種族主義的”，重塑烏克蘭獨立歷史是“法西斯的”。亞努科維奇在基輔的政治對手尤先科、季莫申科等人認為，頓巴斯政客們發(fā)起的是一場親俄羅斯運動。在這套被西部政客稱為“貝利亞式”的話語中，對頓巴斯而言，俄羅斯和西烏克蘭都是“兄弟”，也都是“他者”。不同的是，西烏克蘭的“他者”意圖“迫害我們”。

（資料圖片）頓巴斯的煤礦工人。圖/視覺中國

烏克蘭獨立以來，歷屆政府的文化部長都來自西部，頓巴斯政客認為他們將一種源于西部牧區(qū)的地域文化上升為民族文化，而刻意忽略了蘇聯工業(yè)區(qū)的歷史。1994年，頓巴斯民眾在咨詢公投中呼吁將俄語提升為第二官方語言，但從1993年到2014年，使用俄語教學的烏克蘭學校數量從近50％下降到不足5％。

一些學者認為，頓巴斯社區(qū)被迫接受他們不認同的、陌生的歷史文化符號，導致了最終沖突的爆發(fā)。更多的研究者則認為，所謂文化之爭只是前述烏克蘭東西部經濟矛盾的政治表現。2010年烏克蘭總統(tǒng)選舉時，亞努科維奇以實用主義的方式，打出“東西部統(tǒng)一”和“既反對納粹，又反對蘇聯極權”的口號，在西部政客的一片內訌中僥幸而微弱地獲得了勝利。此后，頓巴斯的異議聲音瞬間變小了。沒有人指責他的折中，人們都憧憬新政府對老工業(yè)區(qū)的復興。

然而，2014年，隨著亞努科維奇政府和烏克蘭主流社會在是否進一步“轉向歐洲”的問題上愈走愈遠，席卷頓巴斯之外的烏克蘭全境的“顏色革命”，斷送了亞努科維奇政府，也終結了頓巴斯人在烏克蘭體制內自我復興的最后努力。

流言四起。人們擔憂從未被證實的“特別費”，即從頓巴斯人過高的收入中拿走一部分補貼西部地區(qū)。被稱為“納粹團體”的西部示威者的暴力行為在頓巴斯電視臺滾動播出。到2014年3月，民調顯示60％的頓巴斯居民真的害怕西邊的民眾會拿起武器，重現“二戰(zhàn)”時期烏克蘭民族主義者的屠戮。4月時，47％的頓巴斯民眾表示害怕基輔當局，超過三分之一的人覺得，“獨立”未嘗不是一種選擇。

在劍拔弩張的最后時刻，新一屆烏克蘭政府是否應當給予頓巴斯地區(qū)更大的自治權，以換取穩(wěn)定大局？“過去八年來，總有西方專家這么說，”基輔州議員米涅表示，“但是，如果那時給予頓巴斯地區(qū)更大的自治權，只會讓俄羅斯更容易地滲透，更容易地利用頓巴斯削弱烏克蘭?！?/p>

來自西邊的主流敘事認為，不論經濟矛盾還是文化沖突，都只是一個多民族國家內部的尋常矛盾，是普京推動了頓巴斯的分離主義進程。莫斯科反駁這一說法，表示俄羅斯政府的有限介入是為了保護被基輔“種族歧視”的俄羅斯族民眾。奧罕揚則指出，不論這些說法的真?zhèn)?，頓巴斯地區(qū)和基輔政權持續(xù)存在矛盾，在地緣政治上對俄羅斯有利?！白铌P鍵的是，根據北約擴容的規(guī)則，北約不會接納正處于武裝沖突中的國家，所以烏克蘭不再有資格加入北約?！?/p>

2014年頓巴斯戰(zhàn)爭開始時，烏克蘭議會的頓涅茨克代表尼古拉·列夫琴科匆匆趕回頓涅茨克市，試圖搭建起雙邊橋梁，但他立刻被自封“人民州長”的商人古巴列夫堵在了議會大樓里，要求現任官員只有在和民兵團體協(xié)商一致的情況下才能執(zhí)政。與此同時，盧甘斯克市長和北頓涅茨克市長被當地民兵武裝逮捕，雖然他們只是準備前往俄羅斯。

這些民兵武裝的指揮者大多來自工人和犯罪群體，除了古巴列夫外，“幽靈”旅指揮官莫茲戈沃伊是廚師兼歌手?！八黢R里營”指揮官托爾斯泰赫是保安，他的部隊因為穿著便服、短褲和運動鞋參加閱兵，獲得了“索馬里”的綽號。其他民兵指揮官還有殯儀館工人、卡車司機和私人煤礦主。上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大型礦場倒閉，懂技術的礦工往往自行購置設備，四處違規(guī)采礦。為了規(guī)范這些違法活動的“秩序”，黑社會組織應運而生，他們對使用槍支并不陌生。少有的例外是“東方營”指揮官霍達科夫斯基，身為烏克蘭情報官員的他從部隊里拉出一批特種兵，組建自己的武裝。

沒有人知道這些“烏合之眾”如何擊敗了烏克蘭軍隊的進攻，使雙方回到談判桌上，開啟“明斯克進程”。2014年9月5日，烏克蘭政府與頓涅茨克、盧甘斯克分離政權代表在白俄羅斯首都明斯克簽訂了?；饏f(xié)議，也就是《明斯克協(xié)議》，協(xié)議簽署后，烏克蘭政府同意給予兩地區(qū)“特殊的自治權”，但它們依然是烏克蘭領土。此后，頓巴斯地區(qū)爭取獨立的武裝仍斷斷續(xù)續(xù)進行，直到2022年2月24日，俄軍正式開過邊境。

烏克蘭政府指控稱，烏軍在2014年軍事行動之初取得勝利，奪回多座主要城市，但隨后俄羅斯軍隊及雇傭兵集團介入戰(zhàn)局，俄軍軍官代替“草莽英雄”直接指揮作戰(zhàn)。俄方對此予以否認。2022年，這些遭到指控的俄軍軍官大多出現在烏克蘭戰(zhàn)場上，包括一度出任“特別軍事行動”總指揮的蘇羅維金。

不過可以確定的是，2014年11月?；痖g隙的分離政權選舉中，大多數民兵指揮官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職位。最終，礦工出身的扎哈琴科當選為“頓涅茨克人民共和國總統(tǒng)”，他之前是臨時政府的“總理”和首席談判代表。其他意圖參選的民兵指揮官大多被提前勸阻，執(zhí)意不聽的古巴列夫“被莫名其妙地綁架”。他后來回憶，是車臣人把他帶走的，理由是他污蔑車臣領導人卡斯特羅。前任“總理”博羅代后來宣稱，扎哈琴科是俄羅斯政府的選擇，目的是“展現頓巴斯領導者的草根形象”。很快，“礦工政府”與民兵武裝就相看兩厭。

沖突后四年，頓巴斯分離地區(qū)國內生產總值下降到2013 年水平的 39％。盧甘斯克的工業(yè)產值下降八成，頓涅茨克減半。頓涅茨克州的工業(yè)出口下降六成，盧甘斯克則接近于零。學界預計該地區(qū)“永久性有形資產”損失總價值約為 846億美元；衛(wèi)星圖像顯示主要城市的經濟活躍度下降50％到70％。

烏克蘭政府控制區(qū)的光景也不好過。2017年數據顯示，頓涅茨克烏軍控制區(qū)的平均工資約為戰(zhàn)前的60％，商品零售額較2014年下跌80％。盧甘斯克州烏軍控制區(qū)不太需要統(tǒng)計數據：烏控區(qū)最大城市北頓涅茨克周邊的工業(yè)小鎮(zhèn)，大多被政府軍征用，構筑為“軍事城市”。在2022年5月到7月的戰(zhàn)事中，烏軍主動收縮兵力，從北頓涅茨克一線撤出，“軍事城市”沒能派上用場。

炮火之外，大量武裝團體的存在要花費政府高昂的開支。雖然養(yǎng)老金發(fā)不出、失業(yè)率難以計數，為了讓戰(zhàn)爭繼續(xù)，“礦工政府”必須給民兵武裝的人每月發(fā)放高至“數萬盧布”的薪資?，F實困境下，政府不得不轉向寡頭政治。前總統(tǒng)亞努科維奇及家人早早逃亡俄羅斯，但他兒子亞歷山大名下的金融機構仍在分離勢力控制區(qū)正常營業(yè)，派送資金。

政府、寡頭與民兵武裝間的矛盾很快演變?yōu)楣馓旎障碌拇虤ⅰ＞芙^加入頓涅茨克分離政權的“幽靈旅”指揮官莫茲戈沃伊轉向盧甘斯克分離政權，隨后于2015年5月在公路上被機槍掃射身亡。他的支持者將嫌疑人指向“盧甘斯克人民共和國總統(tǒng)”普洛特尼茨基。普洛特尼茨基以鐵血手段肅清了該州分離地區(qū)最初“三分天下”的勢力后，于2017年被自己的內政部長率兵推翻。同年，“索馬里營”指揮官托爾斯泰赫在辦公室遇襲身亡。

2018年8月31日，“頓涅茨克人民共和國總統(tǒng)”扎哈琴科于在頓涅茨克市普希金大道一家名為“分離主義者”的咖啡館里遭遇炸彈襲擊身亡。分離政權稱烏克蘭情報部門制造了襲擊，烏方則表示這是頓巴斯武裝內斗的結果。

今天，在頓巴斯和烏克蘭軍隊作戰(zhàn)的主力是俄羅斯正規(guī)軍和“瓦格納”雇傭軍。八年前起于草莽的商人、廚師、歌手、殯儀館工人和卡車司機多數已經成為歷史，曾經不愿被馴服的頓巴斯繼續(xù)在大國的博弈中“幸存”著?！芭c許多類似的地緣政治問題一樣，頓巴斯問題可能會被大國政治‘解決’， 頓巴斯本身則幾乎沒有被列入考慮?！焙趯m博明說。

2月3日，頓涅茨克地區(qū)，人們在巴赫穆特人道主義中心旁的新取水點取水。圖/視覺中國

對普通民眾而言，這一切無關緊要：在未離開家園的約300萬民眾中，至少60萬人生活在靠近綿延450多公里的前線兩側臨近地帶。這里房屋、醫(yī)院、道路、橋梁、鐵路和管道被毀，煤礦被淹，至少1.6萬平方公里的農田和礦區(qū)散落著未爆彈和地雷。頓巴斯人長年生活在地下室和簡易掩體中，沒有水、電和暖氣，沒有醫(yī)療保障，也沒有基本商品配給。聯合國人道事務協(xié)調廳的數據顯示，頓巴斯分離地區(qū)每年有120萬人需要糧食救濟。據保守統(tǒng)計，僅2014年到2022年的沖突，就導致頓巴斯地區(qū)至少13萬人死亡，300萬人流離失所，各主要城市人口下降多在一半以上。

到2023年2月，頓巴斯地區(qū)已少有未經戰(zhàn)火嚴重破壞過的地區(qū)。在俄烏雙方近日爭奪的焦點頓涅茨克東北重鎮(zhèn)巴赫穆特，現場記者看到殘存居民們在零星的槍炮聲中排著長隊，在廢墟中領取用向日葵收獲后的殘渣制成的“燃料”，拿回家燒爐子。須發(fā)皆白的老人對著媒體鏡頭說，所有公共服務都已停止，只剩下士兵和志愿者在發(fā)放燃料和食物，“我們過著動物般的生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