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子
西西弗斯的神話和吳剛伐桂的傳說太相似,雖然毫無根據(jù),我還是相信冥冥之中,遠在先民創(chuàng)造它們之前,潛意識里已經(jīng)有了共同的來源。古希臘神話保存得如此完整,令人羨慕,相形之下,吳剛的故事太簡略:他學仙為何犯錯,犯了何錯,懲罰他的是誰,我們都不知道。
依照常理,罰他砍樹的該是他師父吧。
循環(huán)不止地推一塊注定滾回原地的巨石上山,和砍一棵傷口隨砍隨合的桂樹,懲罰的性質(zhì)完全一樣。用無意義的重復(fù)勞作來折磨人,這在哲學上極為荒謬,但在實際生活中并不鮮見,甚至可以說相當常見。被懲罰的人對于命運的無能為力,注定了他們即使反抗,也只能通過對待懲罰的態(tài)度來體現(xiàn)。
西西弗斯神話的這一部分,是加繆補上的。加繆說,西西弗斯神話“之所以是悲劇的,是因為它的主人公是有意識的”。而許多人“終日完成的是同樣的工作,其命運之荒謬,絲毫不下于西西弗斯的命運”,但他們意識不到這種荒謬。西西弗斯的不同,在于他“完全清楚自身所處的悲慘境地”,造成他痛苦的這種清醒認識“同時也造就了他的勝利”,因為在清醒認識后所產(chǎn)生的蔑視,使西西弗斯得以超越命運。
至于吳剛,他的故事沒有結(jié)尾,他至今仍在月宮里砍樹。吳剛年輕,力氣大概是使不完的;他學仙已有小成,不會死,所以也不怕熬時間;最關(guān)鍵的是,罰他的是他的老師,不會總讓他砍下去。道需要傳承,學業(yè)哪能一直荒廢呢?
很想為吳剛續(xù)一個不讓西西弗斯專美于前的結(jié)尾,但思不由人,只能望月興嘆。又想回到西西弗斯那邊去,隱隱覺得故事還將有變。西西弗斯既已勇敢地面對自己的命運,推石上坡不再一味是苦,而且他這樣從容不屈,很能在世上博得英名。諸神有鑒于此,哪里肯輕易成就他?于是乎,釜底抽薪,干脆免去他的刑罰,叫他做不成英雄。做成做不成英雄是另一回事,西西弗斯將因此獲得解脫是肯定的。
這樣說是有原因的。普羅米修斯,因盜火被縛于高加索山崖上的那一位,不少人以為他仍舊在不屈不撓地為人類受難,卻不知他早已和宙斯大神做好了交易,脫去鎖鏈,尋個極樂地,安度晚年去了。
吳剛這邊呢?他覺得解脫是隨時的事,雖然還在砍樹,但不認真,有一下沒一下地,臉上也逐漸不見了痛苦的神色。隔壁嫦娥院里的兔子說他純粹是鬧著玩。這下子,做師父的臉上掛不住了:教徒無方,還圖什么大羅金仙?一生氣,發(fā)下話來,不連砍百日,休想休息。這就是結(jié)局。一百天,按天上七日世上千年的公式換算,差不多需要一萬五千年。對于我們“生年不滿百”的人類,這就是“永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