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怒疑云（短篇小說）

◎阿 亮

九棵樹地鐵站往東的第一個十字路口，事兒不大。何葉離的胸口叫安全帶勒了一下，淚汪滿眼，又潑在臉上。擋風(fēng)玻璃頭前十米就是紅綠燈，燈紅酒綠的模樣。

胸疼，又不太疼，流淚跟這沒關(guān)系。她看過這樣的報道，說是吃飯的時候看著電視，甭管里面演什么，都會莫名其妙地?zé)釡I盈眶，懂行的管這叫悲傷綜合征。她懷疑自己有悲傷咪咪綜合征。

真行。什么時候了還能想出這種鬼東西。她在臉上抹了兩把，推開車門，想要氣勢洶洶地往外沖，被低凹的座椅困住了，起身又跌坐。旁邊的車流自動分岔，路燈也感應(yīng)到了熱鬧，齊刷刷地睜眼，暖黃的光穿過塵埃，撐開兩排光傘罩住馬路。旁邊車?yán)锏娜藗兌既滩蛔】催@個花枝招展的女司機(jī)，好奇她要搞出什么幺蛾子。最好奇的當(dāng)屬撞在她側(cè)后方的這位。

你別我干嘛??？何葉離敲了一下這位司機(jī)的車窗，關(guān)節(jié)脆疼。對方?jīng)]動，甚至沒扭頭瞧她。何葉離撅開后備箱拿出恨天高，手握著鞋尖兒舉過頭頂，把那錐子一般的鞋跟對準(zhǔn)那人的窗玻璃，另一只手直直地戳向那人的太陽穴方位。

車窗搖下巴掌寬的一條縫，里面是個戴著眼鏡的年輕男人，頭發(fā)染過又褪了色，臉很干凈，似乎用了濾鏡，真他媽怪。

我沒別你啊，是你別的我啊。

何葉離看著他的那張怪臉，真想把他撕個稀巴爛。她不是那種人，甚至背道而馳，平日里連個臟字兒都說不出口。

我要報警。憋半天憋出這么一句。對方立馬攤手同意了。

倆車就這么右嘴咬著左屁股，杵在車道邊緣。何葉離重新回到自己車上，一只手按下雙蹦兒，另一手撥通了122。一輛公交車擦著她車的右屁股擠過外車道，卜楞楞響過一陣。壞了，怕是右屁股也被剮蹭了，那也沒轍。她捏著電話下車?yán)@到右邊，沒有事。

電話通了，一個溫暖而簡潔的女聲，您好，請說。

我車被撞了。

請問在哪里？

通州區(qū)九棵樹東路十字路口。

您是什么車？

灰色的大眾，車牌號京QSG115。

對方呢？

稍等我看一下。一邊說著一邊探頭往后瞧。是一輛黑色的吉利越野車，車牌號蒙ECZ380。

車頭沖哪邊？

車頭朝東。

好的，是對方撞到您的車了？

是的。

有人員受傷嗎？

我胸口疼，暫時沒事。

沒挪車吧？

還沒有。

我?guī)湍D(zhuǎn)接交警處理，請您保持電話暢通，注意安全。

掛了電話，她想起來連接行車記錄儀，試了好幾次都提示失敗。該死的蘋果手機(jī)。

車外如同隔世，只有雙蹦兒咔噠咔噠的聲音，車?yán)锔察o了。她的胸口又一陣疼，這次清楚了，確實有些疼。一時手忙腳亂，不知道接下來該干什么，該找誰。

一陣兒后悔往心管里推，她往外憋，不甘心。

電話響了，那邊問了問情況，給她發(fā)來短信，里面有鏈接，打開之后登錄進(jìn)了一個內(nèi)部視頻系統(tǒng)。身著制服沒戴警帽掛著耳麥的警察坐在工位上，背后是交通電視欄目里的那種一格一格小屏幕拼成的大屏幕。刺眼的手機(jī)屏幕讓車?yán)镲@得格外黑暗。

你下去站到車前面，我看看現(xiàn)場情況。警察在視頻里指揮何葉離。

車外忽然就冷了，和五分鐘前下車的時候比起來像換了個季節(jié)。她意識到，今年的冬天就是今天。

好了，現(xiàn)在繞到后面去。聒噪的車流蓋住了視頻的聲音，何葉離把手機(jī)音量摁到最大，歪著腦袋聽了兩遍才聽清。

行了，都看清了，你把電話給對方。何葉離不情愿地走近對方車窗，示意他接手機(jī)。車窗又搖下來，那人把放在膝頭的平板電腦關(guān)了，何葉離瞥見是綜藝節(jié)目。胸更疼了。

你好，警察同志，我在這嘎正常行駛，她的車別我一下，我急剎都不趕趟就蹭上了。

何葉離沒說話，電閃雷鳴地死盯那人的臉。那人不看她，自顧自地說話，顯得很平靜。

沒一會兒，把手機(jī)遞了出來，從始至終沒下車。何葉離拿過手機(jī)鉆回車?yán)?，聽警察怎么說。

現(xiàn)場都看過了，確實是你壓著線啊。

那他就一點兒責(zé)任都沒有嗎？我為什么這么生氣？是因為他之前別了我。

嗨，那……警察一副拿女人沒轍的表情，他別你的時候撞上了嗎？

何葉離沒話說。她使勁兒想著該說什么。我認(rèn)為他也有責(zé)任，他先別的我。

那行吧，我讓人來現(xiàn)場處理。你在原地等候。

漫長的等候，何葉離能做很多事。她什么都沒做。今天本來挺順，新房子裝修完了她過來收工。順路又去派出所把戶口遷了進(jìn)去，辦理全程不到十分鐘，顯得之前十五年的苦熬不像是真的。

她如今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通州人了。

和馬難追好了七年，該給的都給了，就差最后一哆嗦，說散就散。何葉離不是什么精明女人，甚至常干些蠢事來印證這一點。譬如今天這一遭。

車子動了一下，似乎被什么力量給打了一下。何葉離抬頭發(fā)現(xiàn)一名交警手持記錄儀在車前拍攝，她趕忙下車。

走到警察身邊才注意到另外那個人也在。她看清了，這人不僅臉怪，身子更怪，看他的臉以為能有一米八，結(jié)果只有一米六多點兒。太出乎意料了。

警察黑著臉，什么話也沒說。拍完了收起家伙，像是隨口說，怎么撞上的？沒對著誰說，又仿佛對著所有人說。

我正常行駛，他別我。

警察同志，我真沒別她。要不把行車記錄儀調(diào)出來看，她車上不是有行車記錄儀嗎？

何葉離快氣炸了，他肯定是偷瞄見自己在車?yán)镌嚵藥状味歼B不上行車記錄儀。她心想這人真的陰壞陰壞，是抓著痛點來到世間的那種人，身上藏著好幾個心，無一例外全都是惡心。

他別了你，所以你又過來別他？警察這種事兒見得太多了，這是個有經(jīng)驗的警察。他抬起頭看了一眼何葉離，等著對方接話再往下走對應(yīng)的流程。

何葉離張了張嘴。她再不精明，也能察覺出問話里藏著什么東西。

我沒別他。

她決定再不多說一句話了，該怎么著就怎么著吧，認(rèn)栽了。

你把車往后倒一下兒，都挪到輔路邊上來吧。警察對那人說著，引導(dǎo)他們慢慢往邊上靠。

駕駛證、行駛本。何葉離拉開手摳兒拿出這兩樣，遞給警察。那邊也遞了過來。警察一一查看，嘴里念叨著何葉離，另一人的名字沒聽清。

有點兒誤會是吧？倆人都不說話。嗯，有點兒誤會。警察用更輕微的聲音肯定了自己的判斷，末尾拖長了一些。所謂的誤會，在何葉離看來是故意傷害，在對方這里是得了便宜還賣乖，顯然都跟誤會不沾邊，但凡案子又都能用誤會來斷，這同樣是常年在戶外一線工作賦予警察的息事技巧。

你的保險公司是哪兒？警察問那人。

在內(nèi)蒙，我得查一下。他一時有點慌亂，這是整件事到目前他唯一慌了一下的時刻。警察幫他解了圍，我查吧，旋即呼叫后臺進(jìn)行查詢。

就在這空當(dāng)兒，他對警察說，怪冷的，您上車查吧。

沒事兒，穿著大衣呢。警察不接也不躲，熒光綠的執(zhí)勤外套看著就風(fēng)雨不進(jìn)，跟他的表情一樣。那表情一點一點地變得模糊起來，直到何葉離在一米之外都看不清他倆，只剩下那抹熒光綠懸在空中。

起大霧了。天地間灌滿霧氣，黑夜和白霧分分合合，黃燈也煨不暖這兩股力量，無風(fēng)卻極冷。何葉離拼命想保持姿態(tài)，還是控制不住顫抖起來。她回到車?yán)?，通過后視鏡守著那片熒光綠。

警察和那人從路邊挪到了人行道上，還在查，還在說話。從半透明的天地間能隱約瞧見那人點頭哈腰的樣子。真惡心，自信清白而過度謙遜，是另一種有恃無恐。

菩薩問因，眾生問果。果擺在路上，這紅塵大霧的，凡人哪有閑心問你的因。

大霧越聚越稠，車子仿佛位于冰洞深處，四周白茫茫的，何葉離打開雨刮，還是什么都看不清。

突如其來的敲窗聲把她嚇了一跳。搖下車窗，熒光綠伸手遞過來手機(jī)。

跟你說一下兒啊，事實清楚，你全責(zé)，同意的話就簽字確認(rèn)吧。

何葉離沒說話，拿過手機(jī)迅速簽下名字。

然后是對方簽字，交警腰帶上別著小機(jī)器，嗞嗞地吐出一串快速處理單子。

本次事故采用快速處理流程，就不扣分了，后續(xù)你倆該修車修車，好吧，就這樣。

交警說完，對方還想問什么。交警搪塞了一句，走她的保險。說完就上車了。正是高峰期，交警忙著呢。

何葉離拿過單子掖在扶手箱里，隔著窗丟下一句，電話聯(lián)系吧。打燈兒，走人。那人遠(yuǎn)遠(yuǎn)地飄過一句，唉，姐你說咋弄成這樣，我好不容易進(jìn)一趟城里。

見鬼的電話聯(lián)系，何葉離恨恨地想，憑什么？臭歡喜，你等著。

退一步越想越氣，她壓根也沒打算退。車開過北關(guān)橋，看見熟悉的路牌，她松了油，切進(jìn)輔路停在路邊。

那座橘紅色的高架橋上燃起了五彩斑斕的燈泡，何葉離有點餓了，她從匝道出來走輔路，再右轉(zhuǎn)進(jìn)了西潞園小區(qū)外的那片底商。熟門熟路地扎在路邊上，小超市的老板娘照例出來說車別停這兒，她照例回答馬上就走，然后竄上人行便道，直直地到了小超市旁亮著燈的燒餅鋪。

一個雞蛋火腿雙夾燒餅，燒餅要麻醬的，再來一杯豆?jié){。

老板娘笑瞇瞇地望著她，一邊給她夾燒餅一邊說，姐，好久不見了啊。

是好久了，好久不回來了。

西潞園她住了五年，32號樓的那間房子里，想必如今還留著她親手置辦的家具，那曾是她和馬難追的家。嚴(yán)格來說，只是馬難追的家。后來她搬走了，以為會轟轟烈烈吵吵嚷嚷，沒想到就是個平常的早上。也可能是晚上，她記不清了。

她嚼了一大口燒餅，慢慢往車上走，一邊回頭望了望32號樓。

豆?jié){很濃，像霧一樣，在口腔里久散不去。她的目光沿著小路往前掃，看看以前買菜的小店，還有那家總也洗不干凈羊毛大衣的干洗店。

再往前是一段昏暗的下坡路，路邊立著一塊牌子，寫著殯儀館。曾經(jīng)有朋友來找她，開車走上了這條岔路，一直開到了火葬場的大門口，汗毛倒立差點翻車。好不容易找到西潞園一個勁兒地抱怨，你這住的什么鬼地方啊。

確實是鬼地方，小區(qū)毗鄰火葬場，真他媽有靈氣。

就在這么個鬼地方，她住了五年，前前后后跟馬難追好了七年。但她也不覺得那是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誰叫她那會兒無依無靠是個外地人呢？通州，通利福尼亞，滿世界再找不到第二個。無親無故的統(tǒng)統(tǒng)都是外地人，哪怕住上一輩子也撈不到一個清清楚楚的名分。

她臉上漫過一片溫?zé)?，跟上馬難追就在通利福尼亞生了根。但最后還不是自個兒逃出來了嗎？她怕別人說她傍了拆二代，她得多尷尬啊，可自己想想，別人說的好像也沒大錯，這帽子可太重了，她戴著都要矮八分，整個下半輩子都得戴著。

說到底，她走不了捷徑，不會把別人的當(dāng)自己的，畢竟隔著肚皮，偽裝都裝不出來。她挺佩服那種一見面就熱情洋溢的姑娘，八字沒一撇呢就作勢要把自己連皮兒帶餡兒地奉獻(xiàn)給對方，以此換來旁人陽奉陰違的稱贊，瞧瞧人家多會啊。

她不會，她就是個傻歡喜。馬難追從前總張口閉口傻波一，何葉離認(rèn)為不雅，馬難追就把這詞兒改成傻歡喜了，如今她這個傻歡喜也有通州戶口了，一想到這兒，她又開心起來。

僵著臉翻了一圈電話，最后還是打給了馬難追。

我在西潞園大門口，你在哪兒呢？

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兒，說你等一下。

不到五分鐘，馬難追從小區(qū)門口出來了，沒有四處張望，徑直走到了何葉離的車前兒，拉門上車一氣呵成，仿佛這偌大的小區(qū)都是他家。

怎么了？

馬難追的語氣和他的動作高度匹配，整個世界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看他這副樣子，何葉離又有些后悔了。其他人可能頂喜歡這胸有成竹的做派，何葉離偏偏不喜歡，也可能是體驗的夠夠兒的了，膩了。算了，來都來了，這事兒他肯定能辦，先聽聽他怎么說吧。

我車被撞了，交警判我全責(zé)。

何葉離就像犯了錯的孩子，在跟家長告狀。既然是告狀，一定是揀有利于自己的說，而隱瞞掉不利于自己的。家長一般會問個清楚明白，但有的家長一聽有利的也就明白了不利的，馬難追就是。

你咽不下這口氣。

馬難追用幾個字就說出了事情的真相。

不是，你聽我說，他之前……

我知道，常有的事兒，你把罰單給我，我來辦。

馬難追不是在前女友面前裝大個兒，他確實知道。通州的路上，沒什么新鮮事兒，但每天都有新鮮人，大家因為某些人性里面的坑坑洼洼，天天都中招兒。他知道這種事兒永遠(yuǎn)都處理不完，但現(xiàn)在是何葉離遇上了，那他就有義務(wù)去處理。好了七年的前女友，和其他人不一樣。

你告訴我打算怎么辦？

何葉離是真的好奇，但她更關(guān)心的是最終的結(jié)果和她想要的到底一樣不一樣。就好比他倆好了七年，馬難追幫她辦的每件事都是別人想要的，卻不是她想要的。這次估計也不例外，所以她要提前確認(rèn)好。

你想怎么辦？

馬難追的話不多，從這個角度來說，他是個通州爺們兒，不對，擱哪兒都是爺們兒。男人一定要話少，要說也不說硬話，但辦事不辦軟事。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是他先別了我，我氣不過才找他要說法，他別我的時候我剎車了，我找他的時候他故意不剎車，他是個壞人。

聽出來了，而且是個頭腦冷靜的壞人。

對。

你想要個說法，讓他承認(rèn)自己是個壞人。

差不多。

我也是這么想的，把單子給我吧。他承認(rèn)的時候你會知道的。

馬難追辦事確實很利索，他有自己的道，或者說那是通州爺們兒的道。何葉離想起了他倆剛認(rèn)識的那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叫他的這種氣質(zhì)給弄了個五迷三道。

那是2012年，何葉離大學(xué)畢業(yè)第三年，在通州一家單位上班，說是上班，用老師同學(xué)的話來說那叫打工。一說打工，大家心里就明白了，沒編制，沒戶口，你就是一漂兒，沒根兒。

何葉離本來有機(jī)會不當(dāng)漂兒的，同班同學(xué)十有八九都找到了能落戶的單位，其他幾個沒要戶口的都是因為要回老家，留京的同學(xué)里，只她一個當(dāng)了漂兒。

剛離開大學(xué)的時候她沒感覺，漂和不漂又能有什么區(qū)別，都什么年代了，誰在意這些東西。要不說她不精明呢，畢業(yè)的時候沒好好落實有編制的單位，如今看來是她這輩子做的最愚蠢的選擇。

可她又不能承認(rèn)，只能干瞪眼兒?？晒ぷ髟骄迷焦５幕?。剛到這單位的時候，大家都對她客客氣氣，那會兒通州畢竟級別不高，應(yīng)屆研究生愿意來這里上班簡直就像哪個黃土撲面的村兒里來了一院士定居，哪兒哪兒都不搭嘎?？伤褪囚拗鴣砹?，而且還真的待住了。

日子一久，大家知道她就是一漂兒，也就沒那么客氣了，仿佛也解釋了大家心中的疑惑，研究生為啥愿意來咱這兒？原來是個漂兒啊。

就連單位打掃衛(wèi)生的保潔大姐都跟她嘻嘻哈哈，言語里的優(yōu)越感叫她無言以對，人家保潔大姐就是本地人，家里好幾院兒宅基地，一次跟何葉離聊起來，打趣地說，你們住的樓房不如我們住的舒服，我們有院兒。

潛臺詞其實是有根兒。

何葉離也想有根兒。那天有一領(lǐng)導(dǎo)帶著一隊人來單位談事兒，會后安排何葉離帶大家去項目上轉(zhuǎn)轉(zhuǎn)。對方負(fù)責(zé)和她對接的，正是馬難追。

接洽的過程庸碌無聊，無非是帶著幾人在項目位置的周邊看看環(huán)境，何葉離給大家介紹著情況，大家無聊地聽著。很顯然對方團(tuán)隊里有人不想無聊，一個中年油條慢慢地放肆了起來，言語間有了調(diào)戲的意味，何葉離聽在耳朵里，假裝沒聽見，這更給了對方得寸進(jìn)尺的空間。

小何啊，我們北京人就這樣兒，家里什么也不缺，不像你們外地來的年輕姑娘，不過你要是想輕松點兒，我倒是能給你想想轍。你沒男朋友吧，有也沒事兒，為了自己好嘛，回頭兒咱們好好聊聊。

何葉離是不精明，但她也聽出來這不是什么好話，本想著破口大罵，可她實在罵不出口，一是她接受的教育里沒有罵人技能這一項，二是對方說得荒唐卻也不全是假話，確實有不少外地姑娘愿意找這種油條聊聊。但她不是，她想要的是明明白白，裝糊涂她不擅長，想著想著臉就紅了，不為別的，就為了漂兒這個身份，說起來不怨別人瞧不起，就怨她自個兒跳了坑，別人站在高處往低了看她，她只能低著頭，甚至不敢仰著頭，一瓢臟水潑下來，躲都沒地兒躲。

尷尬著呢，馬難追出手了。

老白你先回單位，有點事兒得你去辦。

原來那老油條叫老白，聽馬難追出聲了，他臉色大變，現(xiàn)在該他臉紅了。馬難追甚至沒說是什么事兒，大家心知肚明這是讓他滾蛋的意思。

得嘞，你們聊，我呀，回去涼快。

馬難追沒看他，仿佛什么事都沒發(fā)生，跟何葉離走在前面，壓低聲音對她說，別聽丫吹牛逼，有出息的北京人不這樣。

一句話把何葉離逗笑了，一切都煙消云散。

打這往后，馬難追約何葉離吃飯也就有了理由，一個有出息的北京人，又是同齡人，給她展示北京可愛的一面。

倆人好了以后，馬難追就張羅著給何葉離辦戶口了。這事兒何葉離壓根兒就沒提，但馬難追知道她需要什么，他太聰明了。

何葉離確實需要，可她沒馬難追聰明，確切地說，是她接受的教育里面從來都沒有這份聰明課，這都是社會化帶給人的附加值。這種聰明能讓一個人平白無故地變得受人歡迎，那可不受歡迎嗎，又不是白嘴兒說甜話兒，你得辦事兒。

馬難追愿意給何葉離辦事兒。第一他能辦，他有出息，第二他傳統(tǒng)，是個有擔(dān)當(dāng)?shù)哪腥恕?/p>

可偏偏是這份擔(dān)當(dāng)，讓何葉離覺得不夠純粹。別看她身份有污點，是個漂兒，可她心里要強(qiáng)著呢。能從外地考進(jìn)北京，她已經(jīng)證明了自己的能耐，畢業(yè)后沒能名正言順有個身份也不是因為沒能耐，而是因為她晚熟，不懂得社會上的事兒。如果有機(jī)會，堂堂正正地通過本事拿戶口，那她誰也不怕。

現(xiàn)在馬難追就是一個現(xiàn)成的機(jī)會，可這是別人眼里的機(jī)會，在她眼里，這可能是一種交易。

馬難追也看出來了，他知道何葉離需要什么，也知道何葉離想要什么。需要什么是客觀的，想要什么是主觀的?？陀^的他能辦，主觀的費點兒勁。

辦戶口，成了倆人之間的一座橋梁，帶著裂痕的橋。有人要說了，費那么大勁干嘛，把婚結(jié)了，不就什么都齊活了嘛。可說呢，人家何葉離還就不同意，就想要門當(dāng)戶對，不想讓人指著她說她圖什么。

可等她和馬難追門當(dāng)戶對，那得等到什么時候？

馬難追明白這點，可出身他選不了，何葉離這脾氣他還就喜歡。這種脾氣用北京話來說叫局氣，局氣的姑娘，只有真北京人敢愛。馬難追敢。

馬難追也認(rèn)死理兒，但他能收放自如，想認(rèn)的時候認(rèn)，不想認(rèn)或者沒必要認(rèn)的時候可以不認(rèn)。何葉離就是他認(rèn)定的死理兒。

就這么好了七年，最后還是打算不認(rèn)了，因為反過來想，好了七年，也夠了，何必占著人家一輩子呢？

沒想到，何葉離又給他打電話了。

現(xiàn)在馬難追拿著那張罰單，看清了事故雙方的姓名與聯(lián)系方式。何葉離自不必說，對方的名字叫齊修平，家住燕郊。

幾天以后的某個清晨，齊修平從燕郊的家里出來，到樓下停車位挪車，開著車又前往通州，他還不知道后面一直有車跟著，那輛車上坐著馬難追和另外三個人。

跟了一路，又到了九棵樹那個路口附近，齊修平又和往常一樣從外車道向中間車道猛打方向盤，這回馬難追的車可沒那么客氣。

馬難追開的車也是一輛大眾，準(zhǔn)確地說是一輛保時捷，正常行駛，齊修平打著右轉(zhuǎn)燈，已經(jīng)壓過線，看馬難追沒松油，直直地貼上來了，他向左一打盤子，又縮回去了。

馬難追見狀也松了油門兒，又放出兩米。齊修平又打燈兒，又并過來了，馬難追再給油兒，齊修平又縮回去了。

明眼人都瞧出來了，這是逗你呢。齊修平不可能不知道。

他不知道的是，馬難追已經(jīng)跟了他好幾天，知道他開車是什么德行，確認(rèn)了齊修平確實是個聰明的壞人。

他就是靠開車碰瓷掙錢的。

齊修平知道這回應(yīng)該是來了大活兒，惹怒馬難追的目的已經(jīng)初步達(dá)到了，這臺保時捷越愛玩兒，他的吉利就越有利。馬難追也摸清了他的套路，接下來當(dāng)齊修平再次強(qiáng)行并線的時候馬難追給他放過去了。

馬難追的腳放在剎車上，果斷地踩了一腳，剛踩完，齊修平果然也踩了，不出所料。

馬難追向右打燈并線，然后猛給油超過齊修平，再向左打燈一把并了過來。齊修平不想放過這個機(jī)會，也踩油，這就是上一次在何葉離車上得手的套路。齊修平心里一喜，又成了。

但他失算了，保時捷的決心明顯要比何葉離堅決，電光火石之間就并了過來，四個輪子擺的堂堂正正，沒有一個壓著線。這時候齊修平的腳還沒從油門上松開，馬難追的腳卻跺在了剎車上。

乒乓一聲，就一聲，追尾了。齊修平的吉利前臉兒碎了一地，保時捷的屁股上冒出了白煙兒。旁邊的車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地，慢慢地滑過，這時候馬路上是最安全的。

馬難追幾人從車上踉踉蹌蹌地下來，看樣子傷得不輕，奇怪的是，誰的身上也瞧不出傷痕。倒是齊修平撞了個烏眼兒青，眼鏡也碎了，眉框上扎了一圈亮晶晶的小碎玻璃茬兒，他哼哼著，哼出了活該他受的罪。

幾人把車圍起來，齊修平把窗玻璃降下一個縫兒，誰也沒說話。

報警？馬難追問了問。

大哥，別報警了，我的全責(zé)，我認(rèn)了。

別啊，你認(rèn)什么??？

我認(rèn)栽了大哥。

先拍照，挪車。

馬難追的話讓齊修平懷疑對方是個警察，他反倒不害怕了。拍完照，艱難地把車挪到輔路邊上，他的眼鏡壞了一個鏡片，眼前霧蒙蒙的，仔細(xì)一瞧，不是霧，是血滴子糊住了眼睫毛。

大哥，你說吧，怎么賠？

駕駛證行駛本都有吧，交換一下。叫齊修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你爹媽挺牛啊。

禍不及家人，哥，你弄我就行。

別，弄你就不費這么大勁了。是你在弄我，說吧，碰了多少瓷兒了？

哥，我真的沒碰瓷兒。

還他媽嘴硬，報警吧。

別別大哥，求你了，是碰瓷兒是碰瓷兒，我不敢了。

行，這些話我都錄下來了。我的車你可以不賠，但你得幫我做一件事。

當(dāng)天晚上，馬難追把罰單還給了何葉離，只是淡淡說了句，辦好了，你等著就行了。

等什么？

別問了，你會滿意的。

何葉離空著眼睛，瞧不見馬難追的樣子。在她眼里，他是個好人，但這個好人的形象一點都不具體。如果好人有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長相，肯定不是馬難追這模樣。

跟你說個事兒，我也有通州戶口了。

何葉離本來不想和馬難追說這事兒，這已經(jīng)成了他倆之間難以啟齒的話題，可事到如今，她想要給馬難追一個交待。

找誰辦的？

馬難追，你還是跳不出你的道。沒找誰辦，非要說找人，那可能是找了國家吧。走的北京市積分落戶，我夠格，這個戶口本來就應(yīng)該是我的。

何葉離說話硬氣起來，這可能是她和馬難追說得最硬的一次。他倆好了七年，她一次硬話也沒說過，沒必要說，硬話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但現(xiàn)在她必須說，硬話說在硬事之后，是合情合理的。

合情合理，大多數(shù)時候比合法還重要。

她是去年辦的積分落戶。在這個政策出來的第二年，學(xué)歷、職住、納稅、社保、年齡，這幾個大項她都有加分，她夠格了。

以前比登天還難的事，在過去一年里順順利利地辦完了。如她所言，誰也沒找，國家給辦的。

不對，還是找了一些人，從老家辦戶口遷出的時候，需要登記派出所聯(lián)系人，她上哪找這么個聯(lián)系人去？跟老家的高中同學(xué)說了一聲，人家第二天就跑到派出所幫她找到了聯(lián)系人，副所長，也是當(dāng)年同一屆的高中同學(xué)。

戶口就落在她剛裝修完的房子里。那個房子她早就買了，一直沒裝修，本來也沒打算住，甚至在落戶前都準(zhǔn)備賣掉離開北京了。一個沒根兒的人，房子也不是根兒，戶口才是。如今，她真的有根兒了。

馬難追聽著她說這些話，沒覺得受冒犯，而是發(fā)自真心地替她開心。

北京是一個不怎么起霧的城市，那種真的霧很少，今年的大霧卻特別稠。霧里看花總有不一樣的美感，因為半真半假，讓人覺得莫名低落。低落里面又有一些興奮。世界太真，讓人不安全，模糊一些，心里反倒踏實。

馬難追以前活得很真實，他對何葉離太真切，她的世界在馬難追眼里纖毫畢現(xiàn)，這讓何葉離覺得不踏實。

過去這短短幾天，馬難追忽然想明白了，是他太愛這個女人，以他的方式去安排她的生活，換別人樂見其成，何葉離不行。

何葉離要的是一清二楚的平等，在基本的身份上切不可含糊其辭。這既是為了別人，更是為了她自己。

與其說是這個世界不接受她，不如說是她不接受這個世界。她現(xiàn)在接受了，生活變得清楚了，看上去沒有任何問題了。

事情太順，總有波折。于是在九棵樹，她碰到了齊修平，又多出了一次波折，這是她成為通州人以后的第一次波折。

人這一輩子，就是在過關(guān)。戶口這一關(guān)算是過了，也是她在北京最重要的一關(guān)。齊修平這一關(guān)，她沒過去，至少是沒以她希望的方式過去。

何葉離還在等著，馬難追會怎么幫她過這關(guān)。

找人揍他一頓，不夠解氣，也絕對不是何葉離想要的結(jié)果。搞清楚那人是干嘛的，然后從長計議？那太費勁，她也不感興趣。讓那人心悅誠服地承認(rèn)自己犯了錯，壞了道路上的規(guī)矩，讓好人吃了啞巴虧。這是何葉離想要的。

她從來都想要一個明明白白的因果道理。可惜當(dāng)她試圖和警察講這個道理的時候，警察沒理她。道路上的警察只認(rèn)結(jié)果，不問緣由。

其實馬難追找上齊修平的那天，原本不是這么設(shè)計的。按照馬難追的想法，最嚴(yán)絲合縫的處理方式依舊是報警。

在通州地界上，他甚至不用多說話，事實清楚，證據(jù)確鑿，齊修平會受到更嚴(yán)重的懲罰。

一個碰瓷慣犯，在道德上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余地，更不用說在法律上了。

但馬難追又覺得這樣不過癮。

對于他人的懲罰，最好是用受害者希望的方式，但文明社會不允許這樣做。當(dāng)判罰被白紙黑字框定了標(biāo)準(zhǔn)，判罰的威懾力就打了很大的折扣。

齊修平即使被剝奪了一定的自由，外人并不能感受到這種痛苦。

對于何葉離來說，現(xiàn)在還有一關(guān)，就是馬難追這一關(guān)。

從她打電話給馬難追的那一刻起，其實是想重新過這一關(guān)吧。

她就這么漫無目的地瞎琢磨，路忽然就像抽空了的腸子，嘩啦一下就通了。她鉆過了土橋新橋，右轉(zhuǎn)上匝道，長長地兜了半圈兒，再朝左并入東六環(huán)主道，車頭沖北猛給一腳油。六環(huán)好走，這才叫通利福尼亞嘛。

痛痛快快地開了一氣兒，遠(yuǎn)遠(yuǎn)地?fù)溥^來一團(tuán)白汽。何葉離右腳收了油門換在剎車上懸停，定睛一看，是一路深不見底的大霧，隱約能看見霧里的車都閃起了雙蹦兒。嘴里不自覺呢喃一句，今年通州這大霧可真夠多的。

沒事兒，往霧里扎吧?？粗畹嚼锩婢蜏\，太陽一出來就散。她心想，管他呢，走吧，再走也走不出通州去。

霧越來越厚，直到厚得看不出世界的樣子，眼前濃稠不泄，暈開的雙蹦兒成片成片地閃動。

她隱約瞥見頭上的藍(lán)色路牌上大大的白字寫著潞苑北大街出口500米，眼皮還未及歸位，左邊的一臺黑色豐田毫無征兆地往外掰，何葉離有些恍惚，腳底下沒使勁，車子卻像著了魔似往前杵，一聲悶響。得，咬上了。

何葉離這回沒下車，對方下來了，盯著咬痕，頭都沒怎么抬，只是帶著歉意說，我不是故意的，著急往外掰，對不起。私了吧好不？頂多有個印兒，五萬行嗎？

這人連連說著對不起，態(tài)度好得不得了。說話間，何葉離徹底甕住了。那人的頭發(fā)染過又褪了色，那張臉干凈得仿佛加了濾鏡，那么怪。

我只要五百，這是這回的。上回的，確實是我別了你，我也不給你了，就這五百。另外是你錯在先，你要向我道歉?，F(xiàn)在你也道過歉了，兩清了。

恍惚間，旁邊的車一頭接一頭地扎進(jìn)濃霧深處，像大魚翻著白肚兒上浮下潛。據(jù)說今年通州大霧乃是千里之外的北方下來的，在京滯留些時日終將南下，有說三個月有說三天，您也不知是真還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