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笑蘭
這是一幀老照片,黑與白的雋永,加之主人的愛之惜之,照片保存得很好。照片上的幾個人,是我父親母親的容顏,我們姊妹童稚的模樣,連同各自的服飾,依然那么清晰生動。我已經(jīng)無法打撈舊年的模樣,惟有這張照片,給了我最可寶貴的歲月收藏。那是20世紀60年代,畢竟,那個時候能拍一張照片,太不容易了。
那一日,父親從外面回來,興沖沖地告訴母親照相館的師傅出街拍照。他說我們也拍一張吧。父親的主意很合母親的心意,母親將我們都穿戴一新,也將自己收拾妥帖。于是,我們端坐相機前。一人多高的木頭架子,下面有三個滑輪,三角架撐起攝影機,攝影機頭部蒙塊厚實的黑細布。師傅在黑布下對準了焦距。師傅手捏橡皮球活塞,活塞帶動快門,就聽見“咔嚓”一聲響,定格了我們成長的影像,也定格了一個時代的背景。
那年,父親46歲,母親37歲。相片主人公的衣服鞋襪幾乎出自母親的手工。母親的鞋繡著花,繡著纏枝蓮,上身著立領盤扣衫,高綰著大如意發(fā)髻,臉上滿是溫婉的笑。父親上著藍呢子中山裝,下著西褲,褲線筆挺,足著布鞋,鞋也是藍呢面,白色千層底,再配以白色線襪。彼時,呢料是稀罕的面料,只有殷實之家,講究人家才會裁一塊做大衣,做制服。這樣厚密的毛織品,風格新穎別致,挺括中不失柔軟,樸實中又不失時尚,粗獷中流動著典雅。這身衣著令父親很精神,很紳士。
父親睿智的小眼睛里滿是鄭重其事之神色。母親抱著半歲的四妹,父親抱著一歲半的我。哥哥穿的是學生服,我們穿的是小繡球鞋,花衣裳,玲瓏可愛。母親手工的精致清晰可見,那衣服鞋子無一處不服貼,多一分則肥,少一分則緊,就那么恰到好處。那雙繡花鞋一直收藏在母親的樟木箱里,纏枝蓮的每一個花瓣用粉色的絲線挑出來,立體而鮮亮。衣著頗能彰顯一個家庭的光景,或者說生活水平,也觀照著一個時代的發(fā)展印跡。這樣的衣著質(zhì)樸里透著光鮮,還有小清新,藏著母親無盡的智慧與賢淑。
那是20世紀60年代左右,拍照片是很奢侈的事情。這張照片留下了我父親母親早些年的樣子,父親母親有些正襟危坐的樣子,我們少不更事,拍出隨性隨意,拍出自然,充滿童真。那樣的時間段里,這是唯一的一張照片,于我而言,那份珍貴難以言說。撫摸黑白色的照片,凝望著記憶,心底柔軟的一角漾起悠遠的念想。
找個響晴白日,母親會把放在柜子里的碎布包袱拿出來,熬上半鍋糨糊,制作她做鞋的褙子。下塊門板平放在石桌上,先均勻地抹上一層薄糨糊,再鋪上碎布塊。挑碎布塊是個細致的活兒,要盡量選容易黏附的棉布,拼接不能重疊也不能漏缺。待整理平整了,第一層碎布塊也凝在案板上,再抹一層糨糊,再鋪碎布。兩層碎布之間要適當錯位壓住縫隙,這樣總個面就是一體。如此疊上四五層,在太陽底下曬得干透,褙子便做成了。
用鞋底的紙樣壓到褙子上,依樣而剪,用細白布壓了邊。將這樣的兩三層又疊加起來,用細麻繩密密麻麻納過去,就是鞋底子了。
再著手張羅鞋幫。選較薄的褙子做底料,表面貼上好看耐磨的各色布料。這布料也有講究,冬天是燈芯絨、呢料,夏秋是咔嘰棉布。我們的鞋面兒就花哨了,五顏六色,還有大朵花花綠綠的牡丹。母親從一本線裝書的夾頁里拿出鞋幫的紙樣子,又依樣剪了,鞋幫子也就成了。
夜,蛙聲敲起了鼓,一聲高,一聲低,漸成一片,從浣河四岸向著小院漫過來。
一盞帶蓮花罩的“保險燈”,掛在母親臥室里。燈是父親早些年制辦的,很古典,有民國范兒,也不多見。燈,被母親視若珍寶,在我眼里那也是藝術品了。吊燈的玻璃燈泡,脖頸比普通的煤油燈泡細長渾圓了許多,燈芯也扁平粗闊些。盛了煤油的玻璃燈座,鑲嵌在鐵藝框里,鐵藝框勾曲有型。中部是奶白色燈罩,瓷質(zhì)傘狀,薄如蟬翼,邊緣起伏勾曲,像一朵盛開的蓮花。
燈泡已經(jīng)被擦得雪亮。屋子里因一款這樣的油燈多了一份溫馨,一份優(yōu)雅。
光灑進院子。遠處,時有幾聲狗吠,窗戶的玻璃透出清晰的人的剪影,夜進入了禪境。滿屋流溢著明亮而溫煦的光,母親安靜地坐在燈下忙她的手工女紅。煤油燈燒了一些時間,因為結在燈頭的灰垢,就會暗下來一點。母親摘下頭上的發(fā)簪,時不時地挑一下那灰垢,每撥一下,燈火就跳動一下,燈芯開出細碎的花,屋子一下子又被照得亮堂堂的。
母親做活時的神情是專注而熟稔的。她先將鞋底和鞋幫仔細對齊,首尾固定了,再用針錐將鞋底鞋幫一起溜邊兒一順扎眼,那針眼必須是勻稱的。鋼針穿系著麻繩頭,插進針眼,頂針一頂扎進去,抽出鋼針,帶出麻繩,用力拉緊。如此往復,動作麻利,那細細的麻繩在母親指間跳著舞著,搖著閃爍不定的弧線。母親納鞋底,納全家的鞋底子。那交錯納出來的鞋底子有熱鬧的紋理,母親會隨著心意心思納出云朵、囍字。這總是一個女人,一個母親的祈愿,她愿自己的男人孩子,腳踏祥云,萬福吉祥。
溫潤的光打下來,映著母親光潔的額,一絲不亂的發(fā)髻,圓潤的耳廓。清麗的臉更生動嫵媚了。燈下,父親抽著煙,笑瞇瞇地看著母親說話。父親出差回家,總是會這樣陪著母親。
我躺在溫暖的大床上,看著看著,迷迷糊糊,就睡著了。
朦朦朧朧里,就聽見母親嬌嘖的聲音:別把娃吵醒了。那是父親忍不住在母親的臉上又親了一口。
剛做好的新鞋還會用鞋楦子撐幾天,新鞋就挺括有型不軟蹋。那鞋楦是柳木做的,硬實耐潮,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個年頭,它是外婆留下來的唯一的物件,滑溜溜的,活像一只真人的腳。撐過的鞋,內(nèi)壁光滑熨貼,鞋幫豐滿,看著就讓人歡喜,忍不住就躍躍欲試。父親喜歡穿母親做的步鞋,藏藍色的呢面料,黑色的燈芯絨,黑色的棉細布,襯著潔白的鞋底子。面料有變化,鞋的樣子也有變化,淺口的,深口的,四塊瓦系帶子的,北京老步鞋的一腳蹬等等。穿起來又養(yǎng)腳,又精神利落。父親穿著母親的鞋出門,歸家,在外的日子也攜了妻子的溫柔體貼。這往往也是他的一張面子,朋友們就看出,父親有個多么聰慧與賢良淑德的女人。
母親手工縫制衣服,裁剪合體,走線時每個針腳細密勻稱,像縫紉機壓出來似的,但比機器壓出來的又多了份立體的質(zhì)感。那些年流行樣板戲,母親的那件陰丹仕林偏襟褂子,常常被廠里的劇團借作戲服。立領的優(yōu)雅,盤得精致的布扣,天藍色棉布料,腰線凹凸有致,穿在“阿慶嫂”的身上真是別有風韻?!扮M鏜鏜……”鑼鼓點子一聲比一聲急,紫色的幃幕后,一個俏麗的身影一閃,阿慶嫂邁著小碎步兒上來了。一個亮像,嘩,驚艷了舞臺下所有的眼睛。這是劇團史上未曾見過的阿慶嫂,流溢著無盡的女人的柔媚。誰說戰(zhàn)士不能柔美呢?也許阿慶嫂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阿慶嫂吧。正是這般的機智,這般的魅力,才使得她在與對手的周旋中,游刃有余。女人愛美,何況女演員呢。母親的那件衣服就此放在劇團里,不知道轉了多少個場子。
我上高中時,已經(jīng)是80年代。服裝與布料也跟著時間的腳步往前。做新衣服慣常還是集中在年關。年的儀式感是在母親煮的臘八粥里蒸騰起來的。進入臘月,母親忙忙碌碌的鐘擺似乎又上緊了發(fā)條。鎮(zhèn)上唯一的裁縫師傅,東家約西家請,也忙了起來。一大早,母親囑我去接師傅,與師傅抬了她心愛的“蝴蝶牌”縫紉機,我的腳步輕快如飛。
夏天納涼的大木床被請了出來,下面墊以木櫈,四角牢靠,算是個穩(wěn)重寬敞的裁剪臺了。青灰咔嘰布、雪花呢、鮮亮的團花棉布、雪白的棉絮、的咔、的確涼……許多的布匹,它們熱鬧地擠在一起,一卷壓著一卷。新年的第一天,全家人頭面簇新,來年的春天,自己姑娘身著一件“棋子格”或小碎花兒的“的確良”襯衫,別提多漂亮了,洋溢著不盡的青春活力,母親這樣說。
校園里我的衣著樣式清新,花色搭配大方,做工精細。在當年黑白灰主色調(diào)的校園里,似山野吹來的風,清新的風。
當然街頭也有變化。年輕的人穿著的確涼花襯衫,甩著喇叭褲寬闊的褲腿,燙著卷發(fā),留著小胡子,一個個許永強們來了。他們提著雙卡收錄機,吹著口哨,在給自己心愛的姑娘傳送愛的信號。
90年代,我的兒子出生了。市面上已有五花八門的服裝,裁縫師傅也可以上門。給孩子用的,愈加挑剔,陪伴從不缺席。母親又拿起針頭線腦,手工縫制毛衣小襖。于孩子嬌嫩的皮膚而言,純棉最好。母親只選取棉布,她相信純棉的親膚柔軟,返璞歸真。
生活就是這樣奇妙,一個時期被冷落了的棉麻又獲得了青睞,這并不是從原點又回到了原點。棉,這個大自然的饋贈,帶著泥土的氣息與生命感知,溫柔,親膚。物質(zhì)條件好了,人的審美與價值觀也變了。人喜歡棉麻織品,只是對原真天然的追求,是回歸自然,崇尚自然的表達吧。
當各種花哨時髦的服裝充斥市場,著實令人眼花繚亂。人的著裝光鮮靚麗,錦衣狐裘,絲綢裹身。一身西裝革履,一款香云紗的端莊,一襲波西米亞花裙的瀟瀟灑灑,一套蕾絲花邊的西洋風范……男人風度翩翩,女人裙裾搖曳,說不盡的風情萬種。
有的時候,哪怕花了高價格,也不一定就能買到最心儀、最舒適的貼身棉品。我就想,生活品質(zhì)去提升去講究,不僅僅是說出去吃一頓更好的飯,其實更需要的是,對我們內(nèi)在的真正呵護,對身心的呵護。我也只相信母親的手法,且不說樣式精致,走線細勻,尺寸也拿捏得度,是長是寬是窄,就是那么恰到好處。她縫出來的衣服是對嬰兒嬌小的身體最妥貼的呵護,穿在孩子身上綿軟舒適又好看。我的衣柜里,永遠會有這些衣服的位置。那是母親在我心田的一縷香,在我歲月的櫥窗里,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