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黎華
1
“他們暗地里都叫您毛不易?!蔽乙宦犕Ω吲d,毛不易是才子,寫歌唱歌都厲害,人長得和他那些傷感的歌略有反差,虎頭虎腦,像年畫娃娃一樣,但靦腆一笑,還是不失迷人。沾沾自喜間稍一琢磨,他們這是說我腦殼如同荒野,莊子所謂“窮發(fā)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他們沒有叫我“張窮發(fā)”或者“天池兄”,算是嘴下留情?!八麄儭笔俏业膶W生,平時沒大沒小,叫我“華哥”,有次路上碰到一個女生,她好像有點緊張,和我打招呼:“毛老師好?!蔽覒艘宦暎挥X不對,明白過來,不禁莞爾?!八麄儭蹦芎臀议_玩笑,說明我并不故作威嚴,也許,孟子看到我會曰“望之不似人師”,但我想,人還是真實點好。老師真實,學生也能和你說實話。一天早晨,一個學生打瞌睡,腦殼一點一點,有幾次差點磕到課桌角。我拍醒他,問他怎么了?!白蛱彀胍惯z精了?!蔽矣峙呐乃绨颍胨赡苓€沉浸于昨夜夢境,便叫他伏案休息。教書的年頭多了,教出來的學生從事各種工作的都有,他們有時會來我辦公室閃白話。阿龍學的是空中調(diào)度,他指著天空對我說:“天上飛的除了鳥兒,還有密密麻麻的飛機?!彼麆濋_手機屏幕,我看到飛機如同蝗蟲,啃食著屏幕的每一個角落。“現(xiàn)在有三架飛機正飛過蘭城”,我瞪大眼睛,天空空空如也,只有幾片游弋的云。還有一個學生在民航學駕駛,貨機專業(yè)。“那你就是快遞小哥。”我笑他。“毛老師長得這么好,您說什么都是對的呢?!彼貞晃摇N蚁胂笏_著貨機穿過云層,然后慢慢降落在機場。機場地勤打開飛機艙門,把貨物搬到車上。然后,貨車緩緩啟動,怪叫一聲,飛速開離機場。
以往,我總覺得人如果離開地面,肉體和靈魂都會變得輕盈。有時,去七里湖給蘆葦打藥的飛機飛過蘭城,因為飛得不高,甚至能看清機身的英文字母。引擎轟鳴,我想著飛行員戴著漂亮的飛行帽,端坐駕駛艙,正在做一個輕盈的夢。有段時間,我老做飛翔的夢,像在水里游泳,雙手劃動,人在空中穿行,摘云,捉鳥。從夢中醒來,人還是輕飄飄的,便想寫一篇《飛行術(shù)》的小說。在網(wǎng)上搜索飛行術(shù),有人告訴我,把孔雀的翅膀搶過來就能飛,還有人說看《楞嚴經(jīng)》,按照經(jīng)書修煉,五眼六神通,自然就能飛翔。我找來經(jīng)書,默誦幾日,但眼睛還是停留在“肉眼”階段,連“慧眼”的層次都難以達到,更別說“佛眼”了?!澳戏接新漕^人”,上課時,我給學生講一個看來的故事,“每到半夜,他們的頭就離開脖子,飛啊飛啊,”我停頓一下,看著打瞌睡的人被同學推醒,“你們知道落頭人是用什么做翅膀嗎?”最容易想到的答案是耳朵,兩邊對稱,劃破空氣,很多學生這樣回答。有學生說是睫毛,忽閃忽閃,緩緩飛行。課堂氣氛歡樂祥和,他們唱起《張三的歌》:我們要飛到那遙遠世界,看一看世界的荒涼。
夏天到來,高考結(jié)束,我有一個漫長的假期。朋友在青海賣化妝品,聽說賺了大錢,邀我到青海走一趟。到了青海,美景果然沒有讓我失望。我喜歡青海的云,大團大團,潔白耀眼。到門源看油菜花,滿目金黃,身在異鄉(xiāng)的感傷和落寞一掃而空。一只熱氣球緩緩升空,站在上面的人大聲歡呼,向我們揮手致意。我想著熱氣球飄過天空,從上面俯瞰滿地金黃,或者飄到遠處的雪山看看也不錯。不巧的是,那天另外一只熱氣球出了問題,幾個戴著禮帽的藏人蹲在油菜田旁邊的路上修補。拍照發(fā)給王宇宙,吹牛說:“你看,我剛坐過的熱氣球。”王宇宙回了一個白眼,我能想到他的嗤之以鼻,對他來說,熱氣球的確是小兒科。
回程,朋友堅決不讓我坐商務車,說二十多個小時,想想都于心不忍。我也要到長沙參加一個為期半天的文學培訓會議,“那就坐飛機吧,”朋友說。他不容分說,在網(wǎng)上給我訂了機票。我從未坐過飛機,心里有點激動,還有些忐忑不安,頭天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竟至失眠。去曹家堡機場的路上,飛機在車子左側(cè)天空穿過,機身慢慢變大,又慢慢變小。在候機大廳,買了一本雜志,坐在凳子上翻看,對付不時襲來的煙癮。安檢過后,沿著通道上飛機,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飛機穿過跑道,升空,空姐的笑容如煙花綻放。我把舷窗的簾子按上去,機翼上反射的陽光有些刺眼。大團的云凝固不動,雪山在不遠處閃著冰冷的光。一個多小時后,飛機在黃花機場上空盤旋,得知是等在降位。從舷窗望出去,湘江如蟒,吐出白舌,“咻咻”前行,兩邊堆著積木一樣的高樓。十多分鐘后,飛機終于降落。走下飛機,忽然發(fā)覺大地很不真實,雖然在飛機上我并沒有獲得想象中的輕盈。
2
培訓會議結(jié)束后,我回楓葉賓館休息。走過天橋,有棟建筑外墻全是藍色玻璃,車流浩蕩,在其中蜿蜒。下天橋,穿過地下通道,倏然而至的陰涼讓人舒適。和我同行的年輕人寫小說,我看過他的《子午間》,寫一個樹上分叉的世界,生活在那個世界的人都長著翅膀,他們以羽毛作武器,像港片里的古惑仔一樣在樹上搶占地盤。他談到最近寫的《鄧肯的飛船》和《坐著浴缸飛行》:“一覺醒來,城市已經(jīng)被大水淹沒,我卻坐在一個浴缸里,飛行在一片汪洋的上空?!边@也是一個有著飛翔情結(jié)的人。也許,不管是誰,或多或少都有過飛翔的夢想,簡單到一個空翻,人的四肢離開地面,在那一瞬間,人在空中停留,哪怕只有零點幾秒,都會有和處于地面時不一樣的感覺。這種感覺介于恐懼與愉悅之間,或者從某個角度講,是一種輕微的恐懼產(chǎn)生了愉悅。沈括《夢溪筆談》記載石延年“每與客痛飲,露發(fā)跣足,著械而坐,謂之囚飲”,戴著枷鎖喝酒,生命真是不能承受之輕啊。或者說,正是在這種戴著枷鎖的“重”,才使舉杯時的“輕”顯得更“輕”。很多年前的一個夜晚,王宇宙騎著摩托,我坐在后面,沿著湘江狂奔。經(jīng)過一段下坡路,他把油門加到最大,車頭一提,摩托飛起來,然后重重地落在地面。從地上爬起,身體疼痛,但感覺到所有的不快與壓抑都沿著疼痛釋放出來。月光浩蕩,河水浩渺,看著對岸次第的燈火,我們在仿佛永遠不會天亮的夜里鬼喊鬼叫。“假如某某在這里,她會不會抱著我旋轉(zhuǎn)?”我想,即使當初王宇宙進了空軍飛行學院,某某也不見得會給他青睞,何況他只是一個藥品推銷員,更何況還在涔南農(nóng)場改造過。
我把手機對著岳麓山,取景框中的遠云,仿佛是長在山上的大朵蒲公英。把照片發(fā)給楊小婭,她回復:“就在那片云那里,他對我表白了?!比缓筻┼┎恍莸睾臀伊乃髮W時的戀愛經(jīng)歷。她有時也會給我發(fā)張照片,表示還記掛著我。春天時,她給我發(fā)了一棵開花的樹,我以為是桃樹:“桃花,可惜沒有人面?!彼f:“是梨花啊,沒看到是白色的嗎?”“梨花”和我的名字接近,我開玩笑說:“那你是海棠。”她發(fā)了三個地雷,把我炸得“粉身碎骨”。三月底,蘭城公園日本晚櫻盛開時,我看到她牽著一個男人的手在樹下走,男人高大英俊,有一臉威武的胡子,說實話,當時我的心疼痛了一下。我有過一段婚史,許七星離開時說:“可能我們都有問題。”很多女人渴望安定的生活,但許七星不同,她總是尋找飛翔的感覺,就連做那事的時候,她也會說:“我要飛?!钡也荒軒w,只能給她一份平淡的生活。結(jié)婚幾年,我們沒有孩子。一次出差回來,她說:“我懷上了?!币酝?,我媽總說:“螺螄蚌殼都生不出來一個,要她有么事用?”我想起村上春樹的《刺殺騎士團長》,里面的“我”和妻子“柚”離婚后,妻子“柚”懷孕,竟然是“我”在夢中和她交合懷上的。我不是“我”,沒有那份神力,只能和她分開。她房子和車子都沒要,我把卡上的錢全部轉(zhuǎn)給她,放她去飛。
楊小婭和我聊了一會,發(fā)了一張照片過來,椰子樹樹影搖曳,烈日照耀,海水蔚藍。我問她在哪里,她要我猜。世界上大海那么多,我想我猜不到。她說:“我在越南峴港。”看著綿延的海灘,沒找到她。我要她發(fā)張泳裝照過來,喂喂一個男人饑餓的眼。她發(fā)了一張照片,穿戴整齊,半靠半躺在床上,原來,此刻她也在賓館里。床頭燈應該開著,黃色光線柔和地篩在她臉上,使她看上去像油畫里倦慵的圣母。我問楊小婭住在賓館幾層,她說問這個干什么。我說隨便問問。她說二十九層。假如我從她的房間窗戶飛進去,突然以骷髏的形體出現(xiàn)在她面前,然后吐出鮮紅的舌頭叫她的名字,她會不會尖叫?如果是許七星,她說不定會摟著骷髏說:“親愛的,是你呀,快帶我飛。”躺在床上胡思亂想,腦殼如被大象的腳踩著。迷迷糊糊中,我看到王宇宙騎著一頭白色的豬飛進來。
3
王宇宙的確養(yǎng)過一頭豬,我記得豬的名字叫長生。
五六歲時,我跟著媽媽到舅舅家。媽媽要我坐在單車前杠上,街道兩邊,柳樹不停飄討厭的柳絮。我問媽媽柳樹為什么飄絮,媽媽說:“它們和你爸爸一樣,喝多了就吐。”媽媽笑起來,她的笑聲乘著一片柳絮,然后飄到栗河里。過蘭江橋,過仙眠旅社,黃沙灣還沒到。有一會兒,我睡著了,腦殼不時碰到單車龍頭。媽媽叫我名字,叫我不要睡著。冷凍廠終于到了,我從媽媽的二八杠單車上下來,看到王宇宙正騎在一頭白色的豬上。他左手揪著豬鬃毛,右手高高舉起,對著豬喊:“長生,快跑!”長生哼哼著,慢慢加速,像一團白色煙霧在眼前一掠而過。紅磚圍墻邊上有棵泡桐樹,王宇宙從長生背部縱身一躍,抓著樹枝搖晃,泡桐開了大朵的花,花朵隨著他的搖晃往下掉。舅舅提著竹籃走過來,竹籃里裝著幾把刀,叮叮當當響。舅舅笑瞇瞇的,媽媽也笑瞇瞇的。舅舅看著我們,說:“姐姐,你們來了?快進屋坐?!本司税装着峙值?,臉上沒有半點殺氣,有點像廟里供奉的彌勒佛。舅舅喊王宇宙過來,他不情愿地說:“我想和長生去河灘上玩?!本司苏f:“先和張弟弟玩一會,等一會到河灘上去?!本四镞€在紡織廠上班,舅舅說給我們弄飯吃。媽媽說:“你歇,我來弄。”
王宇宙拿出他畫的畫,說:“張弟弟,我把你也畫上去好不?”我湊上去看,是一張鉛筆畫。白紙上有恐龍、鴨子,還有一頭豬,應該是長生。我問他:“恐龍在做么事?”王宇宙說:“恐龍在飛,它們都在飛?!本o挨長生的是王宇宙,鍋蓋頭,大眼睛,神氣得不得了。我問:“你怎么不騎到長生身上?”王宇宙說:“我自己會飛。”王宇宙旁邊還有大飛機,還有幾頂草帽。我指著草帽問王宇宙:“這帽子也會飛?”王宇宙對我翻了一個白眼,很江湖氣地說:“這是飛碟,你這小屁股什么卵都不曉得?”他只比我大兩歲,也是小屁股,但他不準我喊他小屁股。我盯著白紙看,那些東西在紙上飛來飛去,特別是王宇宙,一會騎在飛機上,一會騎在恐龍上,看得我腦殼發(fā)暈。王宇宙找出一把掃帚,說:“我們來玩巫婆飛的游戲?!蔽蚁胂笞约合掳图饧?,手指也尖尖,白骨精一樣。我們騎在掃把上,由王宇宙掌握方向,在房間里飛。竹子扎成的掃把有個竹節(jié),不停扎我屁股,扎得我屁股有點疼。我退出來,坐在床上看王宇宙飛。飛了一會兒,他又扯過床單,叫我把眼睛閉上:“我們坐飛毯?!蔽倚紱]脫,端端正正坐在飛毯上。我們的飛毯飛到天宮,遇到孫悟空從煉丹爐出來,他捂著臉,臉上的毛被爐火燒糊了。經(jīng)過一片云,王宇宙跳到云上。我們飛啊飛啊,媽媽推門進來,看到弄臟的床單,罵道:“看你們兩個小畜生做些么事,吃飯了。”我竟然睡著了,那時我就像個老人,瞌睡那么大,動不動就睡著。
吃過飯,王宇宙牽著長生,我跟在他后面。紅磚圍墻邊,幾個老婆婆坐在泡桐樹樹蔭里。王宇宙目不斜視,長生也目不斜視。我們走過泡桐樹,一個老婆婆把手當扇子,在鼻子上搖。她和王宇宙打招呼:“王毛頭,又去放滂滂臭的豬?”王宇宙說:“關(guān)你卵事,老妖怪?!崩掀牌帕R道:“你個小砍腦殼的,老子告訴你媽媽,把你打成腦膜炎?!庇袀€老婆婆勸她道:“你又沒得卵,煩些么事?”我們在一群老妖怪的笑聲中爬上大堤,往飛云塔方向走。飛云塔那邊,幾只風箏在天上飛。走到電排屋那里,王宇宙把長生趕下河坡。長生狗一樣,鼻子東聞西聞,那些青草不如它意,它一口都不吃。王宇宙說:“張弟弟,敢不敢從這里飛下去?”我看看河坡,有兩層樓房那么高,河坡下是沙地,沙地過去就是白茫茫的河水。河坡上野油菜花還沒謝,幾只蜜蜂嗡嗡飛。我不敢跳,我怕疼,打針我怕疼,跳下去如果碰到蜜蜂打針,我也怕疼。王宇宙看著不爭氣的我,說:“沒卵用,看我飛?!彼央p臂當成螺旋槳,嘴里發(fā)出引擎聲,往沙地上跳。我看他降落在沙地上,趕緊跑下河坡,問他:“蜜蜂給你打針沒有?”王宇宙說沒有。河水潺潺響,風箏天上飛,不知怎么回事,我突然有點失落。我們在河坡上玩了一會,媽媽在堤上喊我,說要回家。
舅舅給了媽媽一副豬大腸,媽媽掛在單車龍頭上。微風吹,經(jīng)過泡桐樹,那個老婆婆又在鼻子上搖手指扇:“王丫頭,這大腸滂滂臭?!蔽乙猜劦搅?,媽媽說:“燉了就噴噴香?!币粫褐?,我的腦殼又不斷往車子龍頭上碰,有幾次還碰到豬大腸上,軟乎乎,臭滂滂。
4
坐在房間里,總感覺許七星如影隨形。掛衣架上搭著的一件紫色上衣,是我陪她在歡樂街地下商城買的。窗臺上擺著一盆米蘭,米粒般的黃花綻開,她拿花灑噴水,然后閉上眼睛,鼻子湊到花上嗅。不是我對她放不下,或許這是庸常生活遺留下來的庸常反應,畢竟,我和她一起生活了幾年?;叵霊賽蹠r的事,有次和她跑到天鵝洲看麋鹿。洲上蘆葦搖曳,并無麋鹿出沒?;貋頃r照了一張剪影合照,許七星把嘴巴貼在我脖子上。攝影師游說我們把照片做成兩個鑰匙扣。鑰匙扣上的我,側(cè)面棱角分明,腦殼上如黑夜籠罩,看上去還算帥。許七星睫毛撲閃,鼻子微挺,立體感挺強。看著鑰匙扣,我脖子麻酥酥的,說句矯情的話,又是甜蜜,又是憂傷。我還是喜歡踏實的生活,住在這套房子里,如在半空飛翔,腦殼暈暈乎乎。我委托一個做房產(chǎn)中介的學生把房子處理掉。他說不賺我的錢?!袄蠋熌膊蝗菀??!辟u房子的錢,我打了一半給許七星。收到錢后,許七星打電話說謝謝我。她問我為什么對她那么好,我說我也說不上來,就覺得這房子曾經(jīng)是我們共同的財富?!罢业斤w翔的感覺沒有?”我在電話里問她,本來還想問她孩子乖不乖什么的,但想了想,還是沒問。許七星沉默一會,掛了電話。我沒有諷刺她的意思,有時我想,她和王宇宙才是合適的一對,甚至想給他們牽線。但一想自己如古裝劇里的媒婆樣,穿一件可笑的衣服,臉上胡亂涂點胭脂,然后用一根紅繩把他們拴在一起,卻又心如刀割。
我搬到學校新修的公寓,房子不大,但設(shè)施齊全,適合單身居住。從長沙回來后,假期還長,每天呆在公寓里,看著陽光從外面進來,又從地面一點一點逃走。有時下雨,聽雨敲打玻璃,讀書,偶爾寫幾個字,餓了叫個外賣,實在有點無聊。不時雄心勃勃,想著要寫一篇傳世之作,或者去做頭發(fā)移植,但只是想想,過后就淡了。我學著蘭城上了點年紀的人,黃昏時下樓,沿著栗河散步。也想養(yǎng)一只狗,散步時作伴,說不定能收獲某個愛狗女士的青睞,然后給我一段愛情??吹脚笥言谂笥讶Ρг?,說狗生病,在寵物醫(yī)院診治一個月,花費過萬,但還是沒能挽救其狗命。我便打消養(yǎng)狗的想法,怕花錢是一方面,我更怕承受生離死別之痛,哪怕只是一只狗。在栗河木頭棧道上走,腳下聲音空洞。河水輕拍,白鷺照影,又往河洲飛。我在老干局那里過橋,往公園走。媽媽在公園跳廣場舞,我到時,大音箱里傳來“感覺自己萌萌噠,想要和你么么噠”的歌聲,老太太們隨著歌聲翩然起舞,噘嘴和空氣“么么噠”。仔細一看,父親居然在隊伍末尾,正努力做出“萌萌噠”的表情,他總是比節(jié)奏慢一拍,讓我想起桃花島上和歐陽克比試才藝的郭靖??戳艘粫瑥V場舞散了,媽媽走過來,對我說:“正準備給你打電話呢,你陳姨給你介紹了一個姑娘,下周星期一去見一哈?!蔽椅粗每煞瘢瑡寢層终f:“你要抓緊,趁我身體還好,還抱得動孫子?!备赣H向我們走過來,媽媽在我耳邊神秘地說:“你看你爸那個老騷貨也在鍛煉身體,一退職,那個狐貍精也不理他了。”有段日子,媽媽每天在家用刀在砧板上剁,邊剁邊嚷嚷“斬三妖”,但等父親一回家,她卻安靜得像一棵無風時的樹。
楊小婭從越南峴港回來,說給我?guī)Я艘粋€乳膠枕頭。這枕頭的名字讓我想入非非。不知道她在峴港海灘上有沒有遇到一個男人,在椰影里走向她,然后對她表白:“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她喜歡瑪格麗特·杜拉斯的《情人》,鐘愛年輕時的梁家輝,總希望有一段邂逅式的愛情?!澳氵€真浪啊。”每次她對我說起這些,我都這么夸她一句?!澳氵@伢崽太客氣了,講究?!彼笮ΑT趺凑f我也是三十幾的人,看上去像她父親,她居然叫我“伢崽”,可是,不得不說,我喜歡她叫我“伢崽”。
我還是決定赴約,便開了車到黃沙灣。冷凍廠拆掉了,以往的院子鋪了碎石,野草從地下拱出,葳蕤一片。正午的陽光把樹影投到野草上,樹影又在野草上搖晃,看上去有些荒涼。把車停好,往咖啡店走。冷凍廠圍墻外開了幾家酒吧和咖啡店,一字排開,外墻都沒有刻意粉刷,如同經(jīng)歷年份的酒,散發(fā)著頹廢卻又迷人的氣息。找了一個卡包坐下,翻完一本蘭城本地的文學內(nèi)刊,陳姨介紹的姑娘還沒來。我有點無聊地看著窗外,飛云塔在白楊樹闊大的葉片間時隱時現(xiàn)。突然聽到有人叫我,轉(zhuǎn)頭一看,是楊小婭,白色上衣,長裙,化了淡妝。她就是陳姨介紹給我的姑娘。楊小婭也明白過來,樂不可支。我問和她在蘭城公園散步的小狼狗哪里去了,是不是狗爪子又搭上了別人。她說:“那是我表哥,早回澳大利亞了?!薄氨砻嫔系母绺?,簡稱表哥?”“你這伢崽,未必是吃醋了?”她又笑起來,“你跟我閨蜜一樣,吃些么事醋。”不過,我們在一起總有聊不完的話題。她給我講在峴港的事,每天睡到自然醒,吃點東西,然后坐在海邊,看著大海,一直看到海水變暗。我給她講在青??吹降拿谰?,還說:“我在扎布寺點了一盞長明燈?!薄安皇翘嫖尹c的吧?”我感覺她對此并沒有期待,就說:“給王宇宙點的,他常常在天上飛來飛去,我希望佛祖能保他平安。”其實,點長明燈時,我也想到了楊小婭,想到了許七星,想到我能想到的所有親人,我都希望佛祖保佑他們。
從咖啡店出來,暮色四起。公交車駛過,車窗散發(fā)出淡黃色燈光,隨著燈光散出來的還有叮叮咚咚的音樂,公交車像在暮色里移動的鋼琴。水泥電桿上的電線向不同方向延伸,仿佛架在空中的弦樂樂器,被風的手指不停彈撥。楊小婭走在我身邊,我有點眩暈。暮晚空氣中流淌薄薄涼意,夜風吹過,她打了個哆嗦。其實,她可以挽著我,或者靠在我肩上獲取一點暖意,我絕不會說她唐突?!昂臀易咴谝黄鹩袥]有眩暈感?”我問她?!澳莻€人可能有?!彼钢蟮陶f。白楊樹下,有個人張開雙手旋轉(zhuǎn),身邊放著滑翔傘。
5
青春期剛過,我的頭發(fā)突然開始脫落。父親帶我去看醫(yī)生,醫(yī)生看看他,問道:“張科長是什么時候開始脫發(fā)的?”父親摩挲自己雞蛋般的腦殼,說差不多也是我這個年紀。醫(yī)生沒有開藥,只是交代我保持心情愉悅?!坝蓄^發(fā)也沒什么了不起,癡人頂重發(fā),聰明人一般都絕頂?!备赣H對醫(yī)生的安慰不置可否,神情黯然地帶我離開醫(yī)院。在學校上課,總有同學嘲笑我。他們湊到我跟前,把我的腦殼當鏡子,顯擺他們的秀發(fā),說些“我怎么這么帥”的話,搞得我好想打人。還有同學給我介紹業(yè)務:“我表弟班上開家長會,你能不能冒充他爸爸?給錢的,十塊?!边B以前對我有好感的女生,看到我也是捂嘴不停笑,笑得渾身抖動,我也跟著發(fā)抖?;氐郊遥瑡寢屢膊环胚^我,天天往我腦殼上涂生姜水,腦殼上像起火一樣,燒得我鬼哭狼嚎。涂完后,媽媽在一邊捶胸頓足:“我家里為么事要有兩只禿瓢!”有天我實在不想上學,就把車騎到小西門,坐在城墻邊的一棵大椿下,東想西想。一會兒想著自己長發(fā)飄飄,走在一個巨大的舞臺上,然后在追光燈里對觀眾揮手致意;一會兒想著自己住在橋洞里,和那些流浪漢推杯換盞,大呼小叫。我不知道是不是頭發(fā)掉后自己變成熟了,連思想也不同以往了。有一刻,我甚至想穿過南街,坐船過蘭水河,然后到火車站,隨便坐上一列火車,它把我?guī)У侥睦锞湍睦?。一陣風過,兩只鳥掉到我面前,眼神驚恐,眼珠像兩粒黑豆豉,尾羽也沒長齊。兩只小小鳥小心地在地上走,走了一會兒,它們在城墻邊停下來,緊緊依偎在一起。我的心變得比天上的云還要軟,我想變成一只鳥,和它們依偎在一起??戳艘粫恢稽S貓沖過來,叼走了其中一只。我正驚愕地看著那只貓鉆入車底,另一只黃貓卻不知從哪里出來,把另一只鳥也叼走了。我很傷心,想著要到哪里找根竹竿去撲打黃貓。正想著,小西門菜場電桿樹喇叭里傳來趙傳的歌聲: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一只小小鳥
想要飛卻怎么也飛不高
也許有一天我攀上了枝頭
卻成為獵人的目標
我在歌聲里睡著了,在夢中,出來打獵的黃貓變成老虎,叼著我在荒野里狂奔,風呼呼地從耳邊刮過,刮得耳朵疼。睜開眼,媽媽揪著我的耳朵,罵道:“你個小畜生,膽子越來越大了,還敢逃學了!老子帶你去看看你宇宙表哥,看人家是怎么刻苦訓練的!”
我不情愿地往蘭城職中騎,媽媽跟在我后面。到了操場,看到王宇宙雙手張開,正在轉(zhuǎn)圈,和他一起旋轉(zhuǎn)的還有十來個人。教練在一旁大聲呵斥:“一!”他們停止旋轉(zhuǎn),原地蛙跳。教練又喊:“二!”王宇宙伏地俯臥撐,我聽到他大聲背誦詩歌:“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時初照人?”訓練結(jié)束,王宇宙才跑過來和我們打招呼。媽媽給他帶了些吃的,他卻說:“姑媽,我不能亂吃東西的,還有兩個月就要復試了?!眿寢屝奶鄣夭恋羲~上的汗水,轉(zhuǎn)過頭對我說:“要向你表哥學習,你表哥馬上就要開飛機了。”王宇宙一臉陶醉,仿佛正在操縱飛機,引擎震響,云海茫茫。
這年夏天,王宇宙沒有通過飛行員復試,倒是接到了很多職高的錄取通知書。他表示,除了飛行學院,他哪里都不去。舅娘勸他說:“開飛機有么事好?我還擔心你從上面掉下來呢。”王宇宙說:“愚昧,無知?!本司藦浝瞻愕男θ萃嗜?,對王宇宙發(fā)狠道:“你跟著老子去殺豬!”舅舅竹籃里的刀子叮叮當當響,王宇宙一聲不吭。
舅舅把我父親請去做王宇宙的工作。張科長沒有耍官腔,而是和王宇宙推心置腹。“為么事一定要當飛行員?”但王宇宙像個不講道理的幼兒園小朋友,反反復復只有一句話:“我要開飛機?!弊詈螅瑥埧崎L無奈地說:“你到公園工作算了,那里有一架飛機?!?/p>
6
王宇宙到公園工作后,很多個周末,我都在公園度過。舅舅給他配了手機,諾基亞,像塊磚頭,按鍵時發(fā)出“吱吱”的聲音,神氣得不得了。舅舅買了一輛三輪摩托,把以往到鄉(xiāng)下收豬的建設(shè)牌摩托車也給了他。我在公園外電話亭打他手機,他馬上就會騎著摩托出現(xiàn)在公園大門口,然后把我?guī)нM去。哈哈鏡小屋旁邊拴著一只羊,羊拖著車,邊上守著一個蓄著山羊胡子的老頭。有小孩子坐車,老頭就拿起鞭子,吆喝羊拉車。王宇宙把我?guī)нM公園后就到英雄紀念碑那里去了,那里擺著一架飛機。我一個人先在公園里瞎逛一會,看老頭子老婆婆們打牌,贏了的對著紙條“噗噗”吐口水,然后貼到對方臉上。有時沿著城墻,在樹葉的“嘩嘩”聲里走到猴山去。山是假山,一群猴子坐在上面,有只母猴把小猴抱在懷里給它捉虱子,小猴的大眼睛撲閃撲閃。我站在鐵柵欄外,一只猴子沖過來找我要吃的,我身上什么也沒有,它沖我齜牙,嚇我。我也沖著它咧齒,嚇它。
我去找王宇宙,他筆直地站在飛機旁。陽光在機身閃耀,又反射到他臉上,有些晃眼?!班囘B身高兩米,腿長,騎在水牛背上,兩腳還挨著地一打一打,村人們把牛和鄧連牽進了文家祠堂?!蓖跤钪嫔磉厙鴰讉€人,正在聽他講解?!帮w虎隊隊員鄧連從芷江機場起飛,奉命襲擊在沙市的日軍,途中遭遇九架日機的機槍掃射,鄧連駕駛的飛機身中七彈,掉到文家溪泥沙內(nèi),他自己乘著降落傘,飄啊飄啊,最后懸掛在一棵大樟樹中間。”王宇宙戴著一頂皮帽子,穿著空軍服,胸前掛著一臺傻瓜相機。雖已是秋季,氣溫還是高,我聞到他腦殼上皮帽子散發(fā)出的濃濃汗臭?!皝?,和飛虎隊隊員鄧連合影。”有幾個人站在飛機前面,王宇宙把傻瓜相機遞給我,然后跑到那幾個人身邊,擺出剪刀手,我看著取景框,王宇宙昂頭挺胸,臉上一抹微笑。我按下快門?!懊總€人五塊錢,下午就可以拿照片?!?/p>
公園舉行異地動物展,王宇宙到家里接我去看。出門,太陽在一片云里,沿著樹梢慢慢往上爬。車子消聲器損毀,仿佛有十頭驢子藏在煙管中同時嘶叫。王宇宙把油門扭到最大,載著我向公園飛去。
我和一只關(guān)在籠子里的狼對視良久,它臥在那里,路過的人不時挑釁它,對著籠子“啊嗚”“啊嗚”地狼嚎,它不理不睬,仿佛司空見慣,同時還有一些落寞和不屑。只有一次,一個小孩丟的石頭砸中它腦門,它嚎叫一聲,猛地往外面沖,但套在脖子上的鐵鏈又把它拉回籠子深處。小孩子嚇得哭起來,我看到狼眼里的不甘。談戀愛時,我陪許七星坐在萬利隆吃東西。我三兩口吃完一碗蛋炒飯,許七星還在用刀叉對付一塊牛排。無聊地望向窗外,一個人牽著駱駝,駱駝四蹄踩踏水泥地面,昂首慢慢走過街道。秋風穿空而至,落葉飄零,駱駝打了個哆嗦。每到一個店鋪,牽駱駝的人就停下來,駱駝也隨之止步。乞討到一點錢后,他們又繼續(xù)往前走。我對許七星說:“我要像駱駝一樣隱忍?!痹S七星抬頭看著我,說:“我倒希望你是狼,不過,你只能咬別人,不能咬我。”我表態(tài)說:“打死我也不咬。”那天,如果王宇宙像駱駝那樣隱忍,就不會發(fā)生后面的事,也就不會被判刑一年半。
正午時分,我在一片籬笆圍起的空地上看孔雀和豪豬??兹笡]有開屏,有個人說:“孔雀不開屏,還比不上蘆花雞公好看?!笨兹阜路鹇牰四莻€人的話,突然開屏,尾羽上似有無數(shù)雙眼睛瞪視他。兩只豪豬在空地上跑來跑去,它們背上的刺在風中颯颯作響??戳艘粫?,肚子餓,便去找王宇宙。
幾個黃毛正在聽王宇宙講解。一個黃毛說:“開飛機的鄧連?”王宇宙說:“是的,就是這架飛機,你看機身上的彈孔。”王宇宙指著機身上的凹陷處,又說:“這還不是致命傷,應該有一顆子彈擊中了引擎。”“要不要和飛虎隊隊員鄧連合影?下午就可以拿照片?!蓖跤钪嬷钢厍暗南鄼C說。又一個黃毛說:“你是想開飛機的王宇宙?”另一個說:“你是想泡我大哥馬子的王宇宙?”王宇宙站在那里,茫然地望著他們。一個黃毛不懷好意地說:“開飛機?打飛機還差不多?!庇忠粋€說:“站在飛機上打一個飛機,就饒了你?!币粋€黃毛喊道:“立正,列隊!”幾個黃毛列隊,碎步看齊。一個黃毛用桌球桿敲王宇宙的腦殼,其他幾個端著桌球桿對著王宇宙射擊,嘴里發(fā)出子彈離開槍管在空氣中劃過的聲音。王宇宙的臉紅了,紅了又白,他突然發(fā)出一聲嚎叫。我想起關(guān)在籠子里的那只狼,可是沒有鐵鏈把王宇宙拉回籠子深處。他把最前面的黃毛撲倒在地,拿出磚頭樣的諾基亞手機,不停往他腦殼上砸。
7
從公寓樓下來,過橋,穿過銀杏林去上課。落葉飄墜,地上滿鋪金黃。跳廣場舞的大媽們從蘭城公園過來,她們拋灑葉子,在自拍桿前搔首弄姿。媽媽招手要我過去,我指指教學樓,說就要上課了。媽媽緊走幾步過來,說:“你舅舅把王宇宙送到合口去了?!蔽铱纯磿r間,離上課只有三分鐘了,便匆匆往教室跑。有些日子沒和王宇宙聯(lián)系了,他和人合伙開了一家信貸公司,合伙人竟然是他曾經(jīng)用手機砸過的那個黃毛。聽說他公司出了問題,黃毛把錢卷走,資金鏈斷裂了。剛進教室,上課鈴便響了。我叫學生打開課本,開始講海明威的小說《橋邊的老人》。我講海明威生平,說到他最后以一管獵槍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學生問:“他為么事要自殺?”我想著王宇宙的事,隨口說:“晚年禿頭,他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他不是硬漢嗎?你盡可以消滅掉他,可就是打不敗他,這可是他說的?!庇钟袑W生說:“華哥是硬漢。”學生們都笑起來,我知道他的意思,也跟著他們愚妄歡呼。好不容易熬到下課,楊小婭給我打電話,要我陪她到合口去一趟。我問她到那里去做么事,她說:“新男友在那里,突擊檢查一下?!蔽艺f:“重口味啊,居然找個神經(jīng)病男友?!睏钚I罵我:“你個賊禿驢,我男友在里面當醫(yī)生?!蔽艺f:“那我去不合適,你也不好向你男友介紹?!睏钚I說:“有什么不好介紹的,你是我閨蜜?!蔽胰掏吹溃骸昂冒?,等會來接你?!蔽野衍囬_到楊小婭樓下,半小時后,她終于出現(xiàn)在樓梯口?;藵鈯y,高跟鞋托著她屁股,一扭一扭的,仿佛她男友是葫蘆娃,她要前往捉拿。
樹木掩映,鐵柵門尖尖泛著冰冷的光。保安好像認識楊小婭,和她笑著打招呼。在門衛(wèi)室登記后,我和楊小婭走進去。精神康復大樓前有一大塊空坪,擺著幾張長凳,不時有落葉旋轉(zhuǎn)著落在凳面上。我對楊小婭說:“如果哪天我精神失常,麻煩你把我送到這里來。我就坐在長凳上看云吹風,么事都不想,很舒服?!睏钚I白了我一眼,說:“你做么事要精神失常。”我深深地吸了口氣道:“喜歡你又得不到你,還要陪你到處看你男友?!睏钚I摸摸我的光頭,說:“你不要講這些假話,搞得我好想感動?!?/p>
轉(zhuǎn)過樓角,幾個穿條紋服的人一字排開,站在一棵樟樹下,表情奇怪。一個人站在隊伍前面,背對著我們,肩上背著玩具翅膀。他的手在空氣中劃了一下,那幾個人的手都動起來。看了一會,是個樂隊,有彈吉他的,有打架子鼓的。有個吹小號的瘦高青年,鼓起嘴巴,手一推一拉,我仿佛聽到號聲刺破清冽的空氣,在醫(yī)院上空盤旋。歌手走到前面,他甩甩腦殼,但他腦殼和我的一樣,禿山一片,荒涼無邊。他扶著想象中的話筒桿搖擺身體,眼望前方,表情沉痛地無聲吶喊。我聽到抽泣聲,轉(zhuǎn)頭一看,楊小婭淚水嘩嘩。一曲終了,指揮往條紋服隊伍走。一個條紋服說:“誰他媽切歌了?”指揮站到隊伍里,是王宇宙。
“我沒事,在這里躲幾天?!蓖跤钪娴氖终谠谖叶渖?,又說:“外面太吵,不過我等幾天就出來?!彪p眼模糊間,我看到王宇宙雙腳離地,穿過樹梢,消失在一片云中。
王宇宙從長沙醫(yī)藥公司回蘭城后,開了個藥酒銷售公司。那段時間,生意紅火,王宇宙在蘭城飛來飛去。最初,他玩滑翔傘,打電話叫我去玩。他從河堤上起飛,一直俯沖到河洲上,然后坐船回來。河水潺湲,河洲上的驚鳥在小船上空盤旋。陽光落在滑翔傘上,王宇宙在傘下低頭假寐,嘴巴抵著胳膊,像一只巨大的倦鳥。后來聽舅舅講,有次沒有控制好,王宇宙掉到河水里,差點淹死。舅舅說:“你勸勸他,不要搞得我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蔽野丫司说囊馑贾v給王宇宙,說:“在天上飛是喝無比古方酒不,未必這么有味?”那時流行喝長沙出產(chǎn)的一款藥酒,蘭城銷售總代理正是王宇宙。湖南的各級電視臺天天用長沙話打廣告:“無比古方酒,未必這么有味。”王宇宙說:“何解咯?你又冇飛過,曉不得飛起的確蠻有味。”他飆起長沙話,飆完還學著廣告里的陳英俊咪了一口,一臉陶醉。仙眠小區(qū)樓棟喜封金頂那天舉行活動,他和幾個人穿著翼裝站在幾十米高的樓頂,然后一躍而下,在一片驚呼聲中,他們穩(wěn)穩(wěn)地降落在樓下。
和楊小婭在精神康復中心逛了一圈,病房里偶爾傳出一聲怪叫,打破正午時分的寂靜。秋日陽光包裹楊小婭,使她像一個行走的琥珀。奇怪的是,楊小婭并沒有去見她的醫(yī)生男友。出來后我問她:“說好的醫(yī)生男友呢?還指望他請吃大餐呢?!彼f:“他今天不上班。”我想是不是條紋服中的一個是她前男友,我想問,想了想,還是沒問出口。
返回蘭城時經(jīng)過滟洲水電站,楊小婭說上去看看。結(jié)婚后,一個雷電交加之夜,許七星說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我把車開到滟洲大壩。站在大壩上,四周暗黑一片,只有遙遠的燈火在雨中迷離。一道閃電在空中一掠而過,我看到許七星臉上的欣喜。雨水如潑,腳下河水轟然作響。一陣風來,我抱緊她。她沒有掙扎,說:“我感覺到了另一個世界,在木星一樣?!蔽艺f:“你又沒去過木星,為么事曉得在木星樣?”她沒有做聲,心里可能說我不懂浪漫。又一道閃電扯起,她掙脫我,張開雙臂,靠在欄桿上做飛翔狀。
楊小婭站在許七星曾經(jīng)站過的位置,望著河水發(fā)呆。電站沒有開閘,整個河面是一面大鏡子。對岸高樓倒映河水中,白鷺翻飛,不時俯沖,啄食從高樓窗戶游出的小魚。遠山幾個煙囪,在水底吐著淡淡的煙。我走到楊小婭身邊,她轉(zhuǎn)過來抱著我,下巴抵在我肩上。眩暈感襲來,我看到我們站在河水里,我的嘴巴慌亂地尋找著她的嘴巴。一條魚游過來,甩尾吐泡泡,我們晃了晃,接著向高樓蕩漾開去。
8
看許七星的朋友圈,她雙眼緊閉,坐在地上,手指呈蘭花狀?!巴磷?,選一僻靜處,使自己身體放松,人會慢慢升空?!蔽也缓迷u論什么,默默地點了個贊。剛點完贊,她發(fā)來信息,說想見見我,有事和我說。我有些猶豫,楊小婭對我剛剛有點意思,怕她知道了有想法,便找個理由婉拒。許七星說只是見一面,不耽誤我很多時間。我把這事告訴楊小婭,她說:“去吧,說不定能破鏡重圓?!蔽艺f:“我去。”她又說:“不是開玩笑,你去吧,我真不在意?!?/p>
選了靠窗的餐桌坐下,窗戶正對歡樂街地下商城第二十四出入口,電扶梯上上下下,像手機里的貪吃蛇。街面如同汪洋,無數(shù)車輛在其中無聲漂流。一會之后,許七星從出入口上來,向餐館方向張望。我站起來,隔著窗戶向她招手。她瘦得脫了形,像張白紙飄進來,落在我對面的凳子上。我問她:“你還好吧,為么事這么瘦了?”“修仙,我現(xiàn)在到了木坐階段?!蔽艺f不懂,她解釋說,選一棵大樹,早晚各在樹上坐一個小時?!白谀旧?,思維放空,只能看到云在天上跑來跑去,我仿佛站在云端,御風而行?!蔽医兴渣c東西,她說:“正在辟谷?!北俟任叶?,讀大學時,寢室有個同學,神神道道,經(jīng)常幾天不吃東西,只喝水,餓得筋凸頸吊,說是辟谷。畢業(yè)幾年后見過一次,他胖得像隨時準備爆炸的氣球,看來是放棄辟谷了。許七星又說:“總覺得對不起你,想做點什么來補償才好?!蔽艺f:“不要在意,我現(xiàn)在很好,也找了女朋友?!彼f:“電話里怕說不清楚,修仙是好事,我們中有人到了水坐境界,能夠水行于世。你加入我們的隊伍吧?!蔽宜季S滯塞,一時不知說什么,場面尷尬。旁邊幾張餐桌喝酒至高潮,碰杯,大聲喧嚷。過了一會,我說:“謝謝你的好意,我不喜歡飛在空中,你也腳踏實地一點,好好享受俗世的幸福。”許七星看著我,眼神失望,還有些怒我不爭的意思。我又說:“那天,王宇宙就坐在你的位置,我舅舅不停給他夾菜,囑咐他以后腳踏實地?!薄八趺凑f?”“他說這不是和政府說的一樣嗎,以后重新做人?!蔽彝蝗灰庾R到這樣說有點不合適,好在許七星并未在意。她有點疲憊,喝了一口水,上下眼皮打架。周圍喧鬧聲更大了,我提議買單走人。許七星說:“這喧鬧聲剛剛好,如水一般,我感覺桌子都浮起來了,讓我飄一會。”她靠在凳子上閉上眼睛。我喊了一瓶啤酒,看著啤酒泡猛地漲起,又慢慢消失。突感孤單無聊,仿佛置身荒野,周圍喧鬧聲如大風吹過。我也靠在凳子上閉上眼睛,回想那天和舅舅到涔南農(nóng)場接王宇宙回來的事。
那天,舅舅開三輪車來接我,我一點都不想去監(jiān)獄。媽媽罵我道:“白養(yǎng)你了,這么點事都使不動?!蔽覑瀽灢粯返嘏郎宪?,車斗剛用清水沖洗過,水漬還沒干。我一上車就聞到可疑的氣味,以往,這里裝著一些將被屠宰的豬。它們離開溫暖的豬圈,被捆綁著塞進車斗,一定有生命即將逝去的預感,于是滿懷恐懼,遺下有生最后的屎尿。媽媽在爸爸耳朵邊說了一句什么,估計是說借此讓我接受教育,以免重蹈王宇宙的覆轍。舅舅發(fā)動車子,媽媽卻跑過來,說:“弟弟,你姐夫安排了小車,坐小車去?!本司税衍囃嗄緟部?,嚇跑了一只貓。過了一會,小車到了。舅舅把一個大包提到車上,坐在后座,讓我坐副駕座。我這人過去有個毛病,坐在車上稍一顛簸就會睡著,后來學駕照時我還有些猶豫,生怕自己開車時打瞌睡。自己開車后,這毛病倒好了。出城后,小車越開越快,行道樹如煙樣在我眼前掠過,我一下子就睡著了。舅舅喊我,我睜開眼睛,車窗外是大片農(nóng)田。沿著田埂走了一會,看到王宇宙向我們走過來。他留著板寸頭,穿一件灰色囚服,看上去很精神。我迎上去叫他:“宇宙表哥?!蓖跤钪婧臀椅帐郑I(lǐng)導一樣的,說:“張弟弟好,走吧?!蔽覀冏叱鲛r(nóng)場大門,門外有一條河,河面上漂滿衣服鞋子。舅舅叫王宇宙把衣服脫下,用一塊紅布在他周圍扇來扇去。王宇宙換上西裝,鞋子也扔掉,穿上舅舅給他買的尖頭皮鞋。一架去往七里湖打農(nóng)藥的飛機飛過來,巨大的引擎聲籠罩河灣。王宇宙望著飛機,一動不動,如同一尊雕塑。舅舅招呼我們上車,我挨著舅舅坐在后座。王宇宙還在望著飛機消失的方向出神,舅舅喊了幾聲,他才拉開車門,在副駕座上坐下。上車沒多久,我又睡著了。
睜開眼睛,許七星正看著我。周圍喝酒的人已經(jīng)散去,吧臺上的服務員正在打盹。我買了單,和她走出餐館。我希望有個男人挽著女人走過,然后,許七星撲上去叫罵,撕扯,這樣比她修什么仙都要好些。但什么也沒發(fā)生,她依然像一張飄在風中的紙片,蒼白而單薄。陪她在公交站臺等了一會,五路公交緩緩開過來,她有些艱難地從前門上車。她向我揮手,車子慢慢駛進汪洋中。走過一家手機店,歌聲如魚游出來:
那天的云是否都已料到
所以腳步才輕巧
以免打擾到 我們的時光
因為注定那么少
風 吹著 白云飄
你到哪里去了
想你的時候 喔 抬頭微笑
知道不知道
9
舅舅帶著我到彭山墓園挑選墓地,他拿著羅盤,不時彎腰對著一個地方出神。我想起老電影里拿著探雷器的鬼子。跟著我們的是個年輕人,長發(fā)遮眼,可能有幾天沒洗了,風一吹,氣味濃郁。年輕人甩甩頭發(fā),不耐煩地說:“大師,您還要多久啊?”走走停停,來到一棵橘子樹下,舅舅說:“就這里了?!蹦贻p人打了一個響指,看著舅舅說:“您確定?”我說:“就這里吧?!蹦贻p人拿出一個黑皮本登記,領(lǐng)著我去繳費?;貧泝x館的路上,舅舅把手附在我耳邊,神秘地說:“那個位置好,正對著螃蟹的兩個大鉗子。”冷凍廠破產(chǎn),舅舅不殺豬后,竟然做了風水師。也許是彌勒樣的外形獲取了信任,聽媽媽講,他生意不錯?!澳愕泌s緊添個后代。螃蟹二螯,抓錢?!本司苏f。他可能覺得我這輩子是抓不到什么錢了,要趕緊添個后代來抓錢,以免浪費一片好風水。
以往,我總是在夜里跟著別人到殯儀館,吊唁逝去的親朋或者同事的親人。我不敢開車,總覺得那是些奇怪的夜晚,夜空高懸,死神浮于夜空之上,嘿嘿笑著打量人間。走進殯儀館,看到那些靈魂有的棲息在樹上,有的藏在灌木叢中,他們滿面愁容,看向停放在冰棺里的肉身。有次從殯儀館回蘭城,朋友發(fā)響車子,打開車燈,雨點打在前擋風玻璃上,雨刷來回刷動,我一聲驚叫。朋友問我怎么了,我說:“有只靈魂停在雨刷上?!迸笥洋@愕地看著我,我又說:“那靈魂像只螞蚱,從雨刷上蹦下去了?!迸笥颜f:“本來就是只螞蚱。”回到公寓樓后,我久久不能入睡,感覺那只靈魂在房間蹦來蹦去。
說來突然,昨天走進教室,上課過程中,心里咯噔一下,感覺有什么事要發(fā)生,但等了一會,什么事都沒有。下課后,到辦公室喝茶,看到手機上有幾個未接電話,再一看,是媽媽打來的。拿起電話回過去,媽媽的哭聲從電話里沖出來:“你爸爸走了?!蔽乙幌伦記]反應過來,又問:“爸爸怎么了?”“你爸爸腦殼里的血管支架爆了,你快到醫(yī)院來?!钡任亿s到醫(yī)院,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已經(jīng)到了,正把父親往車上抬。父親閉著眼睛,好像只是睡著了,嘴角還有一絲笑意。
父親的遺像掛在大廳中央,他光著頭,向前來吊唁的人微笑。他們磕完頭,看看父親的遺像,又看看我,有的忍不住捂著嘴巴笑起來。媽媽也收斂了悲傷,和舅娘幾個講著父親逝去時的情景。一會兒之后,整個大廳熱鬧起來,我的同學們聚在一起,說著讀書時的趣事。那個隨時準備爆炸的氣球同學走過來,握著我的手說:“一走進大廳,看到遺像,還以為是你,嚇我一跳。節(jié)哀順變?。 睏钚I站在我旁邊,不停和人打招呼,簡直喜氣洋洋。相鄰的兩個大廳躺著兩個長壽老人,一個九十八,一個九十九。我想起父親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過早死去是一件令人羞愧的事,人家還以為你沒做什么好事。不過,人要死也拉不住?!贝丝?,他靜靜地躺在冰棺里,身邊擺著幾束鮮花,我看看他微笑著的照片,心里有點悲傷。
殯儀館安排了遺體告別儀式,我本想拒絕,人已經(jīng)逝去了,做這些事還有什么意義呢?但他們堅持說,每個人都要走這個流程,我也不好說什么。幾個穿黑色西裝的人站在父親遺像下,面對我們雙腿張開,手背在背后,不知是什么講究。司儀拿著話筒指揮我們排著隊伍,對父親遺像鞠躬,然后繞著棺材走一圈。舅娘攙扶著媽媽,媽媽哭起來,整個大廳彌漫著悲傷。幾個黑西服抬著父親出門,往火化間走。我低頭跟在后面。天空傳來引擎蜂鳴聲,一個動力傘向殯儀館飛過來。一會兒之后,動力傘開始降落,降到一樹高時,動力傘上垂下白色條幅,上面寫著“沉痛哀悼姑父駕鶴西去”“姑父一路走好”。王宇宙從動力傘上下來,失聲痛哭。幾個白大褂慢慢向他靠近。
從火化間出來,陽光照耀殯儀館大樓,招魂柱高大的影子橫亙于大地,一輛輛車繞過招魂柱開過去。一只甲殼蟲從空中掉下,身子翻轉(zhuǎn)在地,拼命掙扎。我把它翻過來,捏在手里,然后拋向空中。甲殼蟲的翅膀扇啊扇,像唱著一首歡樂的歌。它往火化間方向飛,父親的靈魂從煙囪里出來,縱身一躍,騎在甲殼蟲上。接著,我們所有的人都躍上甲殼蟲堅硬的背,王宇宙坐在我前面,楊小婭挽著我。我們后面是許七星,她抱著孩子,呼出的熱氣不斷吹在我后背。我們在空中飛翔,穿過一朵云,又穿過一朵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