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琪瑤
1
我十歲生日的早上,恰逢期末考試。起床時天剛蒙蒙亮,房屋四周的天色都像洇開的水墨畫,冷空氣不客氣地直往懷里鉆。
接水,刷牙,洗臉。
爺爺給我煮好了兩個雞蛋擱在搪瓷碗里,脫了漆的紅木圓桌上擺著白色塑料袋裝的油條,“把這些吃了,你就能考雙百分?!?/p>
我看了看,一根油條,兩個雞蛋,不就是一百分嗎?
干吃兩個水煮雞蛋實在難以下咽,爺爺端來一碗白米粥,我咬了幾口蛋白就著白米粥吃,吃了幾口就覺得索然無味,無聊地把筷子戳進(jìn)蛋黃里,在白米粥里攪了半天,直到白米粥變黃,我還是吃不下。
“算了,趕緊去考試,別遲到了?!睜敔敓o奈拉地我下桌,把剩下的油條塞在我手里,讓我拿著在路上吃。跨過有我小腿肚高的門檻,我看見奶奶坐在矮板凳上,在屋檐下的空地上烘臘肉??盏厣霞苤粋€生了銹的鐵皮空桶,里面放上鋸木面打底,將灌好的香腸和腌好的臘肉放進(jìn)去,用麻制的口袋把封口捂好,就開始烘臘肉。
奶奶一邊往空桶下方加柴火,一邊望著路過的我說:“好好考試,爭取考個雙百分?!?/p>
小學(xué)期末考試,語文數(shù)學(xué)兩門課,沒得雙百分的,都不算英雄。在我不算短暫的小學(xué)生涯中,僅僅在一二年級當(dāng)過幾次英雄,三年級往后,一切都如往事隨風(fēng),英雄變狗熊,雙百分變成了生日祝福,一種美好的祈愿。
白色的煙不斷地從麻質(zhì)口袋上飄出來,一直飄到屋外的小路上。天還沒有徹底亮起來,我想起前天中午吃飯的時候,爺爺往我碗里夾的燉雞翅膀,他說吃了這個就能飛。我吃了兩個,又肥又膩,把雞湯推到一旁,說什么也不肯再吃了,我問爺爺我吃了多少對翅膀了?爺爺說離一百對還差5對。今天我10歲了,我對人生有了一些新的認(rèn)識,我開始意識到吃一百對雞翅膀就可以飛是一件騙人的事,就好像國外那些小孩認(rèn)為真的有圣誕老人一樣。
我背著書包,手里拿著油條,邊走邊啃,今天既是我的生日,又是期末考試的日子,不知是憂是喜。
幾天前爸爸問我,要不要請幾個同學(xué)回家吃飯?他說的家,不是他和后媽弟弟住的糧站員工宿舍李氏祠,是我和爺爺奶奶的家?!吧匣啬隳莻€同學(xué)周小舞不是請你去她家吃生日蛋糕了嗎?”我爸說,“要不我們也買一個?!?/p>
我想了想,說算了。我們家從來就沒有歡迎同學(xué)來吃喝玩樂的傳統(tǒng),早前嘗試過幾次,不是被罵走就是被勸退,總感覺帶人回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次數(shù)多了,我也明白了背后的深意,便不再帶人回家玩耍。
周小舞幾天前送了我一支鋼筆,上午第一堂語文考試結(jié)束后,她就興匆匆地跑來旁敲側(cè)擊:“你今天生日誒!”
我笑了笑,輕輕地“嗯”了一聲。
“你爸媽給你買蛋糕嗎?”她又問。
我沉默了一下,看著黑板上的“考試科目”幾個字,有不少同學(xué)在走廊外打鬧,老師抱著卷子快步走過,周小舞的聲音不斷在我耳旁回響,跟她聲音重奏的,是考試鈴聲。
我還沒說生日蛋糕的事,下一堂考試就開始了。班主任抱著卷子走進(jìn)來,用教棍敲了敲講臺,“安靜,回座位,考試了!”
周小舞沒有得到我的回答,不甘心地回到了自己座位,我知道她不會就此善罷甘休。
隨著鈴聲再次響起,數(shù)學(xué)考試結(jié)束,期末考試同步結(jié)束。一交卷我就往樓下狂奔,結(jié)果剛走到學(xué)校大門口的文具店和小賣部,周小舞就快步追了上來,有點遺憾地指著文具店說:“我就是在這里給你買的鋼筆,20多塊錢呢。”
20多塊錢,我在心里計算,上次她過生日我送她的禮物是10塊錢的,她還請我去她家里吃了蛋糕。
我知道她再三靠近我是什么意思,暗示我應(yīng)該請她去我家里吃蛋糕。我知道我沒有蛋糕請她吃,所以裝傻充愣:“謝謝你!鋼筆很好寫?!?/p>
2
周小舞非常失望地看著我,拉長聲音“啊”了一聲。她媽恰逢其時地出現(xiàn)在校門口來接她,一把拿過她的書包,摸著她的頭問今天考得怎么樣。周小舞顧不上我,只得先放我一馬。
我長舒一口氣,快步走回家。文具盒隨著我快步的節(jié)奏發(fā)出哐啷哐啷的響聲,我知道是周小舞送的那支鋼筆在作祟??荚嚂r我用的就是她送我的那支鋼筆,還挺好用的,比我五塊錢買的一支塑料鋼筆好用多了。
一上午過去,走到家門口,奶奶還在烘臘肉。臨近年關(guān),日子不好過,臘肉也不好烘。
奶奶看見我的第一句話,就是問我考得怎么樣。
“還行?!蔽衣耦^背著書包跨過屋門前的陽溝,卻一下子停住了步子——我奶奶在例行問話后,漫不經(jīng)心地告訴了我一個消息:“你媽來了。”
這句話怎么聽都像是在罵人。
我的腿像灌了水泥,挪不動步子。本能促使我轉(zhuǎn)身想逃跑,卻被人喊住。
門前出現(xiàn)了兩個媽,不約而同地叫我的名字。
我后媽首先跟我打招呼,對站在她前方的女人視若無睹:“你回來了?今天你生日,你爸爸在給你煮魚?!?/p>
我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沒說話。
我親媽高抬腿腳輕松地跨過門檻,徑直走到我身邊,把我拉進(jìn)屋里,搬來一張脫了漆的白色方凳,讓我坐下,并且開始打量我,語氣里盡是埋怨:“你頭發(fā)怎么這么亂?還有,你這穿的什么衣服,都十歲的女孩子了,穿得跟個要飯的一樣?!?/p>
明里暗里都在貶低我父親一方待我很薄,相當(dāng)薄。
這話首先刺激到的是我奶奶,她放下了手里燒火的火鉗,立刻站起來反駁:“她衣服多得很,只是她不穿!”
我不用思考,就知道這話不屬實。我最近買的一件新衣服是三年前的,一件紅色的棉襖,80塊錢,第一次穿的時候蓋過了屁股,現(xiàn)在已經(jīng)及腰了。當(dāng)初買這件棉襖的打算得到了實現(xiàn)——買大點,長高了好穿。
我親媽翻過我的衣袖,看見袖口下黑黢黢的一片,不滿地說:“娃娃衣服都穿得出油了,也不曉得換洗一哈?!?/p>
這次我奶奶重新坐下,拾起火鉗,往灶炕里加木絮,我后媽進(jìn)了廚房幫廚,客廳一片風(fēng)平浪靜。
我親媽拉著我坐下,拿了把梳子,給我梳頭發(fā),她一邊梳,一邊抓住發(fā)尾,有不少斷落的細(xì)碎頭發(fā)落在水泥地上,她問我多久洗一次頭,頭發(fā)怎么這么臟。
我不說話,也沒人說話。她繼續(xù)絮絮叨叨,孩子真可憐。她給我梳了一個非常高的馬尾,她說這樣看起來精神,頭發(fā)緊得我腦門疼,光禿禿的額頭顯得我像語文課本插圖里的孔子。
后媽在廚房里幫廚,整個過程我爸爸都沒有出來過,爺爺奶奶偶爾跟我親媽搭話兩句話,無非是問“你現(xiàn)在在哪里,干什么,工資多少?”
我親媽笑笑,做出一個神秘的表情:“我在販毒?!?/p>
此話一出,嚇了爺爺奶奶一跳,奶奶扯著我的衣袖說“幸好離婚了。”
旋即,我親媽又說,“開玩笑的,要是販毒,我早就被抓起來了。”
她從包里摸出5張紅色的鈔票,說:“今天是我女兒生日,這個錢給你,去買套好看的衣服。”
錢到了我手里不過片刻,我就乖乖地交給了奶奶。中午開飯,一家人圍坐在飯桌邊,沒人開口說話,只有堂屋里的電視機(jī)在嘰嘰喳喳,《還珠格格2》已經(jīng)重播了不下100遍,但是看著看著,我還是會忘記吃飯。
后媽敲了敲我的碗,把電視關(guān)了,嚴(yán)肅地批評道:“認(rèn)真吃飯!”
坐在我旁邊的親媽立刻跟她爭:“孩子看看電視又怎么了?一年365天只有今天來看孩子當(dāng)然是站著說話不腰疼?!?/p>
我親媽的火立刻蹭上來了,把飯碗摔在桌上,發(fā)出嚇人的響聲。飯灑了一地,板凳上也是,她們兩人眼睛紅得像受了刺激的斗牛。眼看就要斗起來,爺爺奶奶急忙出來拉架。
“算了算了,孩子生日呢。”
在某種程度上,“孩子生日呢”這句話跟“來都來了”“大過年的”“人都死了”這三句話的語境是一樣的。
“老子辛苦懷胎十月生的,要你在這里指指點點?”我親媽直接把沾滿油的筷子扔到我后媽身上,筷子在她胸前彈了一下,留下油滋滋的印記。
后媽也火了,兩個女人扭打起來。我爸終于站起來,摔了碗,吼了一聲:“不吃就滾!”
這一團(tuán)火氣的爆發(fā)壓制住了混亂的場面,迎來了片刻的安靜。但是下一秒,兩個女人已經(jīng)拉扯到了沙發(fā)上,我被拉下了飯桌?,F(xiàn)場一片混亂。
我站在客廳中央,耳朵里感覺在進(jìn)水,眼前的一切變成黑色和無聲,像是在演啞劇。
奶奶把我推出大門,讓我去學(xué)校。我走出好遠(yuǎn),低頭一看,筷子還握在手里。路過一家超市門口,時鐘顯示才剛過12點,學(xué)校要1點半才開門,我只好攥著一雙筷子,像手持一把無鞘的寶劍,在大街上瞎轉(zhuǎn)悠。
奶奶從小就教育我,天天在街上瞎轉(zhuǎn)悠的叫街溜子,她平時最看不起街溜子。秉持著我不能做一個街溜子的原則,我往村里走了一截路。其實也不算村,就在初級中學(xué)背面,有一個小山包,是我們鎮(zhèn)上最高的地方,被學(xué)生們親切地稱為愛情坡。聽說不少初中生選擇在愛情坡表白,就會得到一段成功的愛情。我不知道我爸媽是否一起來過愛情坡,不過我推測應(yīng)該沒來過,不然他們怎么會擁有那么失敗的愛情。
我奶奶教育我,令他們失敗的不是愛情,是婚姻。
我站在愛情坡的坡頂,中午時分,日頭正盛,我可以望見我爸爸住的那棟樓,那是鎮(zhèn)里為數(shù)不多的幾棟單位宿舍樓,房子是分的,很洋氣,引人艷羨。我曾經(jīng)在那里待到兩歲,父母離婚后我就移居到了爺爺奶奶的平房。
3
下午坐在教室里,無所事事。不知道學(xué)校為什么在考試結(jié)束之后還要把我們叫過來坐著,音樂委員在講臺上起頭唱歌:
野牛群離草原無蹤無影
它知道有人類要來臨
大地等人們來將它開墾
用雙手帶給它新生命
這首歌的名字叫《紅河谷》,音樂老師說那是一個遙遠(yuǎn)而美麗的地方,我說有多遠(yuǎn),遠(yuǎn)過愛情坡,比愛情坡還美麗嗎?
音樂老師白我一眼,你長大了就知道,這個世界上比愛情坡遙遠(yuǎn)又美麗的地方不計其數(shù)。
唱完三遍《紅河谷》,教室里還是沒有老師來主持大局,音樂委員無法控制場面,眼看著同學(xué)們亂成一團(tuán),四處亂竄。周小舞跑到我課桌前,伏在桌面上,湊近問我:“你今天生日怎么過?楊老師給你買蛋糕嗎?”
我后媽姓楊,在我們小學(xué)任教,所以大家都知道我是教師子女,但并未享受什么優(yōu)待,上周才被體育老師扇了一耳光,前天又被語文老師扯了頭發(fā)。
我假裝看書入神,沒理會周小舞。周小舞伸出手來搖我,我前桌的同學(xué)鄧威化身一陣及時雨,慢悠悠地走進(jìn)來,然后把自己的桌子往后擠。
周小舞有點害怕鄧威,立刻起身回到自己座位。我們班害怕鄧威的人不在少數(shù),因為他家三代都是混社會的,他爸爸還是我們鎮(zhèn)上的扛把子。
他每天都來擠我,一天比一天變本加厲,擠得我連呼吸都有點困難。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
我立刻起身出了教室,走到五三班,敲了敲門,“我找張麻子?!睆埪樽邮俏艺J(rèn)的干哥哥,跟鄧威家三代混社會不同,張麻子是混社會的新貴,以13歲讀過四個五年級的“戰(zhàn)績”在學(xué)校里稱霸。之所以叫他張麻子,是因為他臉上長了許多青春痘,那個時候我們都不懂什么叫青春痘,以為他長了麻子。
在我跟張麻子哭訴之后,他找到鄧威交涉了一番,鄧威回到教室時,滿臉陰沉地看著我,然后把桌子往前挪。
老師曾經(jīng)說過,我只要結(jié)果是好的,就不問過程。
我打算放學(xué)后買一包北京烤鴨請張麻子吃。
“你今天晚上怎么慶祝?”下午第二節(jié)課下課后,周小舞又跑過來問我。
“我爸媽不在家,不慶祝?!蔽艺f。
周小舞看著我,沉默了一會,才滿臉不開心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她送我20多塊錢的禮物沒吃上生日蛋糕,我送她10塊錢的生日禮物,不僅吃上了生日蛋糕還蹭了一頓飯,在周小舞心里,我就是個混子,她明年生日一定不會再邀請我了,她還會告訴女生小團(tuán)體,我是個很小氣的人,不值得交往。畢竟她十歲生日那天,提前一周就邀請了班里七八個女生。到了她家我才發(fā)現(xiàn),她家又大又明亮,幾層高的小洋樓,墻上都是爬山虎。一推開窗就可以看到滿園子的綠葉和紅花,我想起自己住的房間,半夜時不時有老鼠在樓板上折騰的陰暗房間,懷疑安徒生把白雪公主和灰姑娘弄混了。
分蛋糕時,周小舞的奶奶不小心插錯了蠟燭,她大發(fā)雷霆,摔了蛋糕,并且趴在房間的被子上大哭。我假裝沒有聽見她的哭聲,唯一注意到的就是她的房間好大,周圍墻壁都是粉紅色的,還有一臺電子琴,并且跟我之前在超市看中的那臺一模一樣,價值329元。和爺爺一起逛超市的時候,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我,只要期中考試考到第一名,就給我買那臺電子琴。我在學(xué)校琴房練過無數(shù)遍《紅河谷》,譜子都能背下來了,就等著哪一天能在電子琴上彈出來。期中考試我如我所愿考了第一名,爺爺拖著我從擺著電子琴的櫥窗旁走過,“小孩子家家的搞那個沒用,認(rèn)真學(xué)習(xí)!”
就是那臺琴。事后我問過周小舞,她說逛超市的時候覺得好看就買了。
周小舞在床上大哭,他們一家都慌了神,她爸爸趕緊出門去買了新的蛋糕,媽媽在收拾地上的殘渣,爺爺奶奶則來誆哄她,我們幾個好朋友站在旁邊不知所措,仿佛在看一場現(xiàn)場版的公主鬧脾氣演出。
吃完蛋糕,我們各自回家前,把禮物送給了周小舞。
私下里比較了一下價格,我的禮物是10塊錢在學(xué)校門口的文具店買的,是周小舞收到的禮物里最便宜的。我想周小舞一定把這件事情記在了心里,我占了周小舞的便宜,她要我還給她,所以我得請她吃蛋糕。這個邏輯十分順當(dāng),但中間缺了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我沒有錢買生日蛋糕。
4
還好周小舞沒像上次在家里一樣對我大發(fā)脾氣,我松了一口氣總算糊弄過去,臨近放學(xué),我在收拾書包的時候,張麻子倚在我們班教室門口對我吹口哨。
“妹妹,一起回家啊?!?/p>
“不了,我還有事,我媽讓我去辦公室找她?!?/p>
至少從最表層的關(guān)系來看,大家都知道我媽是老師,雖然沒有得到優(yōu)待,但至少不會被欺負(fù),當(dāng)然了,鄧威那樣的除外,所以我還得倚仗張麻子這樣的新貴混混。我利用完了張麻子,跟周小舞一樣,我心想,會不會有朝一日我也要還?他看上去很失望,但并不甘心的樣子。
我背著書包,貼著墻根,向?qū)W校門口狂奔,本來攥在包里要給張麻子買北京烤鴨的五毛錢都已經(jīng)被我捏出汗水。
“你沒去找你媽?”不幸中的不幸,我在學(xué)校門口碰見了張麻子。我支支吾吾還不曉得扯什么謊,就聽見有人喊,那邊有人跳樓啦!
就是我爸住的那棟樓,緊挨著我們小學(xué)。
越來越多的人往里面聚集,張麻子在人群中拉著我,也往事故現(xiàn)場拖。他說,我的好妹妹,一起去看看唄,反正你也沒事。
我知道他在報復(fù)我利用他、欺騙他。13歲的小孩在智力和體力上都遠(yuǎn)勝剛剛10歲的我。
我咬著牙,滲出一身汗。
我爸爸住的這棟員工宿舍樓名叫李氏祠,典故由來我忘記了,中間有個水池,池里有座假山,但好像跟李氏祠沒什么關(guān)系。
順著圍觀群眾的方向,我看見頂樓上站著一個人。我爸家就住頂樓,那人跳樓竟然挑在了我爸家頭上,我后媽知道了估計要罵三天三夜,燒三天三夜的紙錢去晦氣。
人群中我突然看到幾個熟悉的身影——爺爺奶奶和我爸。奶奶手上還戴著袖套,急匆匆的樣子,我剛要過去喊他們,警察就來了,拿著大喇叭對著樓上喊,“范靜,你不要激動!有事好商量!”消防員擠開圍觀群眾,在樓下鋪氣墊床。
范靜是我媽的名字。
我望著我媽,仿佛有大量的海水瞬間灌進(jìn)我的耳朵,我只能看見她在樓頂比手畫腳地大喊,但卻什么也聽不見。
我爸搶過警察手中的大喇叭,對著我媽喊,吸引她的注意力,另外一群消防員已經(jīng)偷偷摸上樓了。
不知道我離開后他們爆發(fā)了怎樣的沖突,以至于我媽要跳樓。旁邊的阿姨認(rèn)出了我,一把把我從張麻子的身邊拉開,“你媽要跳樓了,快去勸勸啊?!?/p>
我像一條被斬去頭尾的蚯蚓,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無從勸起。有人把我推到我爸身邊,直接搶過他手里的大喇叭塞到我手里,推推我的背,“快、快——勸你媽?!?/p>
這句話聽起來怎么也這么像罵人。拿著大喇叭,我嘗試著仰望天空,通過喊話的方式與我媽對話,但是天空的湛藍(lán)讓我感到頭暈?zāi)垦#杌栌?,不由得半瞇起了眼睛,我媽在我眼里的模樣越來越小。
我想起我是二年級的時候開始獨自睡的,也是二年級差不多開始會寫字,當(dāng)時奶奶不跟我一起睡了,我非常地傷心,便在日記本上寫:媽媽在哪里,我好xiang她,不xiang一個人睡。
這本日記經(jīng)過我審慎的思考,被我藏在棕墊下面,結(jié)果不知道怎么的,讓我后媽翻了出來,在中午全家人一起吃飯時,當(dāng)眾誦讀。
“媽媽在哪里,我好想她,不想一個人睡?!彼腥诉叧赃呅?,只有我把臉埋在碗里,吃了一碗眼淚泡飯。
于是時隔一個月后,我在我后媽的箱子里也翻出了一本日記,讀二年級的我字認(rèn)得少,但勉勉強強能讀懂是后媽的父母棒打鴛鴦,令她與心愛之人分開,才嫁給我二婚的爸爸。
我眼前又出現(xiàn)愛情坡的樣子,我站在愛情坡的坡頂凝望這棟宿舍樓時,那里的風(fēng)一定吹不到這里來。我爸爸結(jié)婚兩次,一次也沒有擁有過愛情。不過正如我奶奶說的,令他們失敗的不是愛情,是婚姻。或許我爸爸可以擁有婚姻,我想。
5
我后媽也來了。又把我往前推了一把,“你倒是說啊!”
“說什么?”我聲音微微發(fā)顫地問她,我的書包里還塞著中午吃飯帶出來的那雙筷子,戳得我的肚子有些疼。
“叫你媽不要跳樓,要是你媽死在這里,你以后可別想過好日子?!蔽液髬屨f。
緊接著,在人群的擁簇下,一個穿著中山裝的男人來了,聽說是我媽單位的領(lǐng)導(dǎo),上周我媽打碎了他辦公室的玻璃,正想著要開除她。
我終于聯(lián)想起這其中的一切,我親媽因為挪用公款打麻將,欠了一屁股債,領(lǐng)導(dǎo)開會要開除她。于是她打碎了領(lǐng)導(dǎo)辦公室的玻璃,也即將失去工作,在這之前她已經(jīng)失去了孩子和婚姻,所以她現(xiàn)在要失去生命。
人在失去一切之后,最后才要失去生命,這是合理的。
“范靜,你下來。不開除你了。”大喇叭被領(lǐng)導(dǎo)拿過去,他推了推眼鏡腿,氣沉丹田地說道。領(lǐng)導(dǎo)跟我們所有人的氣場都不一樣,他沉著冷靜,絲毫想象不出他辦公室的玻璃被我媽打碎時,他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表情。
我奶奶說你媽生你的日子無法選擇,但是跳樓的日子還挺會選,都是同一天,這難道不是命運?
我心想那這個命運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偷偷摸上樓的消防員把我媽按倒,從頂樓抱了下來,我們?nèi)野ㄎ?,被拉到了派出所去進(jìn)行教育調(diào)解。張麻子遠(yuǎn)遠(yuǎn)跟在后面,搞不清楚他想干什么。
我媽在派出所里哭訴我爸沒有良心,不是東西,早早出軌和我后媽好上,他們離婚的原因根本不是因為她賭錢輸?shù)袅思耶a(chǎn)還欠一屁股債。
警察掏了掏耳朵,似乎對這些家長里短有些不耐煩,只是叮囑我媽的領(lǐng)導(dǎo)回去之后要對她好好進(jìn)行教育,再不行的話就送去派出所教育。領(lǐng)導(dǎo)點頭,然后乘專車離開。
我爸看了我一眼,讓我爺爺奶奶先帶我回家。我親媽又罵了他幾句,我后媽看著我親媽,一言不發(fā)地走了。
回家后,沒有人多說什么,奶奶繼續(xù)烘臘肉,爺爺在廚房里包餃子,家里沒有一點蛋糕的痕跡。
天黑了,奶奶的臘肉還沒烘完,先收拾東西,滅了鋸木面的火,明天繼續(xù)。烘好的香腸臘肉串好,掛在竹竿上,晾曬在堂屋里,導(dǎo)致堂屋的行路十分不暢。
我看了兩個小時動畫片,被打發(fā)回房間睡覺。睡覺前我接水洗臉,奶奶像平時那樣數(shù)落我:“只曉得洗你那兩個眼睛?!?/p>
其實我還是洗了臉的,只是著重在洗眼睛,因為眼睛最疲勞,白天要看那么多糟糕的東西。而臉只是一張皮掛在臉上,只要不破皮流血,都無大礙,再臟的污垢也能洗去。
用洗臉?biāo)又戳藗€腳,熱水已經(jīng)變成了溫水,洗完后不想擦腳,奶奶叫住我:“不擦腳就會長腳氣,癢死你?!?/p>
好吧,我想。于是我裝模作樣地擦了腳,爬上床,把被子拉到自己脖子下面,手再鉆進(jìn)被子,閉眼,睡覺。
奶奶來替我關(guān)了燈,步履蹣跚地離開,伴隨著咳嗽聲??人月曌屛腋杏X到安全感,因為這樣證明老人家還活著。
我知道這樣想很不對,但我也不可能半夜摸過去確認(rèn)老人家是否還活著。
之所以會產(chǎn)生這樣的擔(dān)憂是因為我們巷子盡頭那家的老人,就是在晚上突然過世的,悄聲無息,第二天一早才被人發(fā)現(xiàn),身子已經(jīng)涼透了。
站在我的立場上,肯定是怕爺爺奶奶突然離世,因為我知道如果他們離世,那么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庇護(hù)就沒了,就連這樣陰暗、潮濕、漏雨、半夜總有老鼠在樓板跳的房間都沒了。
至于像周小舞那樣的推開窗就能看見爬山虎和滿眼綠意的粉紅色房間,我確定我永遠(yuǎn)不會擁有,這是我十歲生日時的感想。
6
夜里,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我被敲門聲吵醒。好像是大爸大媽的聲音,從他們急促的交談中我得知,哥哥好像出事了。
我哥哥比我大五歲,現(xiàn)在在上初中。因為厭學(xué),已經(jīng)輾轉(zhuǎn)了縣城里四五所中學(xué),目前在哪里讀書,有沒有讀書,具體我也不清楚。
后來他們說話的聲音小了,我又迷迷糊糊睡去,第二天早上起來才聽說,昨天晚上哥哥在網(wǎng)吧被人用刀捅了。
捅人的就是鄧威的哥哥,鄧江。
那是我第一次怒火中燒。
我覺得鄧家一家都騎在我們家頭上了,吃早飯的時候,我破天荒地罵了一句臟話,奶奶正在準(zhǔn)備烘臘肉的工具,爺爺震驚地看著我,推了我一下,“關(guān)你屁事,趕緊吃了去學(xué)校?!?/p>
還有兩天課就放假,期末卷子則要批改幾天才會出成績,一般來說我都是頭一批知道成績的人——我后媽是老師,在成績出來第一時間就會去打聽并且告知我全家。
我不是很懂這種期末考試結(jié)束后還要再上兩天課才放假的做法,老師和家長都應(yīng)該清楚,考試都結(jié)束了,誰還有心思認(rèn)真上課,無非繼續(xù)在學(xué)校里混幾天,打架的打架,傳紙條的傳紙條,還有躲在教學(xué)樓背后吃辣條的。
我拿出一本爺爺在書店里給我買的《家》,巴金寫的,里面的丫頭鳴鳳開始胸部發(fā)育,我望著自己開始冒尖尖的胸部,讓我不敢再細(xì)讀。我心想巴金這個人也太厲害了。
沒書讀的我本來想將恨意釋放在前座的鄧威身上,至少也是翻個白眼的程度,但鄧威今天沒來上學(xué)。
掃視一圈,沒來上學(xué)的人還挺多的。
我腦子里惦記著哥哥,想去醫(yī)院探望他,但并不知道在哪個醫(yī)院,雖然鎮(zhèn)上只有一家衛(wèi)生院。下午放學(xué)后,我打算偷偷摸摸去醫(yī)院轉(zhuǎn)一圈,結(jié)果被張麻子攔住。
他嘴角帶著小說里那種男主角特有的三分冷漠四分譏笑,問我:“去哪里啊,我的好妹妹?!?/p>
我左躲右閃,試圖避開他伸出的雙臂:“去我媽——”辦公室三個字還沒說出口,又來了幾個張麻子的兄弟,幾個人圍成圈,把我困在中央。
其中一個很直白地說,“張麻子喜歡你。”
我被這句話嚇得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張麻子則不懷好意地看著我,這個年紀(jì)的男生最愛跟女生玩老鷹捉小雞的游戲,打著“追”的名號,有時候真的能把女生追出三條街。
我不記得自己胡謅了什么,幸虧我個子矮,我蹲下身子從他們圍成的包圍圈里鉆出去,然后一步三個階梯,幾乎是用飛的速度下了樓。
我一路狂奔到了醫(yī)院,確認(rèn)后面沒有人再追來才把心臟放回了身體里。
衛(wèi)生院一共就三層樓,一樓門診,二三樓住院,我把二三樓每個病房看了一遍,終于在二樓拐角的那間病房看到了我哥哥,他背后纏著厚厚的紗布,看起來像是翅膀被割掉了。
我沒有進(jìn)去,因為病房里有人,既然大人們不想讓我來醫(yī)院,我也不想被他們發(fā)現(xiàn)。
等大人走了,我才偷偷探個頭,喊了聲:“哥?!?/p>
哥哥見到我,眼里有些欣喜:“你怎么來了?昨天你媽跳樓,你沒事吧?”
“來看你。她沒跳成?!蔽移财沧?,沒想到我媽跳樓的事已經(jīng)被傳播得如此廣泛。以前我同哥哥一起上小學(xué)的時候,如果被人欺負(fù),他鐵定會為我出頭,如今他上初中了,我很難再得到他的庇佑,就有點難過,他是唯一一個自己翅膀被砍掉還關(guān)心我有沒有事的人。我原想跟他說張麻子和鄧威的事情,想告一狀,但他都被鄧威的哥哥捅了,那么找他去收拾鄧威也不現(xiàn)實了。
我沒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則跟我吐露心聲,“不想讀了,很煩,沒意思?!?/p>
“讀一讀總歸是好的?!蔽覄袼?/p>
時間不早,我得回家,不然就會暴露行蹤。我麻溜地趕回家,爺爺奶奶已經(jīng)上桌了,擺好了我的碗筷和一碗雞湯泡飯。我不喜歡吃燉雞,但是他們喜歡。我把放在書包里好幾天的筷子拿出來,我奶奶罵了我一句,敗家玩意兒,我就說怎么少了一雙筷子。
晚上看動畫片時我計劃明天不去學(xué)校。如果又碰見張麻子,必定會增加許多麻煩。但我找不到合適的理由不去學(xué)校,除非裝病。
于是吃完飯我就開始喊頭疼,奶奶給我泡了一杯板藍(lán)根,喝下之后,我還是喊頭疼,終于等到她說“實在不行明天就不去學(xué)校了,”可是爺爺在下一秒就反駁了她:“有啥不行的,讀書最重要!”
第二天,我只好硬著頭皮去學(xué)校。
奇了怪,鄧威還是沒來。但也不算特別奇怪,期末考試已經(jīng)結(jié)束,來不來上學(xué)都是一樣的。
為防止張麻子再次來找麻煩,這次放學(xué)我去找了周小舞,邀請她一同回家。
周小舞因為蛋糕的事情還耿耿于懷,不太愿意跟我一起回家,我只好祭出自己的八卦招數(shù):“之所以讓你跟我一起回家,是我不想被張麻子騷擾?!?/p>
我用了一個比較嚴(yán)重的詞——騷擾。
我向周小舞描述了昨天下午的場景,略去了我媽跳樓的事,周小舞表現(xiàn)得十分震怒,因為代替張麻子說喜歡我那個好事者,上周才把周小舞追了三條街。
“都是些垃圾,我媽說了不讓我接近他們。”周小舞說。我點點頭表示同意,不過周小舞也有點幸災(zāi)樂禍的意思:“之前不是你主動去認(rèn)張麻子當(dāng)哥哥?”
我深表無奈,“你也看到了,鄧威是怎么欺負(fù)我的,我沒辦法。”
“你不能利用了就把別人當(dāng)臭皮膏藥甩了。”周小舞說,感覺她意有所指。
“是是是,但是我確實很害怕,你就陪我嘛?!蔽胰鰦傻?。周小舞想了想,同意了。
我估計周小舞不知道,臭皮膏藥是不容易甩掉的。
然而直到下午放學(xué),張麻子都沒有出現(xiàn),周小舞一步三回頭,張麻子還是沒有出現(xiàn),她臉上掛滿了失望:“張麻子真的騷擾你?”
我篤定地點頭。
周小舞認(rèn)真地看著我,“我當(dāng)你是好朋友,希望你不要騙我?!?/p>
我說:“我真的沒有騙你?!?/p>
“你覺得張麻子喜歡你?”周小舞問。
言下之意有點那種我往自己臉上貼金的感覺。
我立刻否認(rèn):“不,只是開玩笑才那么說,我覺得?!?/p>
周小舞看了看我,失望地走回家。
7
把書包放下的那一剎那,我像是放下了千斤重?fù)?dān),這個學(xué)期終于結(jié)束了。
再過幾天成績就要出來,緊接著就要過年了。
奶奶還坐在門口烘臘肉香腸,外面天色轉(zhuǎn)陰,還飄著毛毛細(xì)雨。
爺爺和奶奶要將晾在后院的臘肉香腸收起來,免得被雨淋濕,叫我去幫忙。我放下書包就去后院幫忙抬掛在竹竿上的香腸和臘肉,抬到一半,聽爺爺奶奶說,昨天晚上哥哥被鄧江捅,是在網(wǎng)吧里兩人因為打游戲起了沖突,爭執(zhí)了幾句,正好鄧江身邊有一把水果刀,就扎在罵完人就繼續(xù)全身心投入打游戲的哥哥背上了。
幸好是扎在背上,沒有觸及到要害部位,哥哥才無大礙。大爸大媽也很憤怒,不管鄧家什么來頭,報了警,警察把鄧江抓去問話,鄧家答應(yīng)賠2000塊錢,警察也一同來勸和,大爸大媽此番正是來征詢爺爺奶奶的意見。
2000塊錢,要我來說肯定不干,必須要讓鄧江付出應(yīng)有的代價!
沒想到爺爺奶奶放下竹竿,“以和為貴呀,2000塊錢收到就算了?!?/p>
大爸大媽也欣然同意。
“為什么不問問哥哥本人?”我提出異議,大人壓根沒理我,大爸招呼我“趕緊去看你的動畫片”。
三天后,哥哥出了院,這件事情不了了之。
成績還沒出來,離過年越來越近,奶奶的臘肉香腸終于烘完了,前期分批晾曬工作也取得了一定成效,今年的新臘肉開始上桌。
幾個兒子兒媳見了,也紛紛買來臘肉和香腸,拜托奶奶幫他們烘一下,于是奶奶又進(jìn)入了烘臘肉香腸的忙碌中。
離發(fā)成績還有幾天,我從學(xué)校帶回來的寒假作業(yè)中逃出來,抽一張脫漆的白色方凳和一張長方形小板凳坐在屋檐下的空地上,裝模作樣地開始寫作業(yè),路過的鄰居都夸我是個聽話的乖孩子。沒事的時候我就拿出巴金的《家》繼續(xù)看,鳴鳳生在那個時代好慘,但我覺得我也沒有好到哪里去。
在等待去學(xué)校領(lǐng)通知書的這幾天,我格外惆悵,如果碰到了鄧威跟張麻子,該怎么辦?
越想越煩,在寒假作業(yè)上劃出幾條道道,被爺爺發(fā)現(xiàn),訓(xùn)斥了一頓,“給你買筆就是來亂寫的?”
他們什么也不知道,我想。
領(lǐng)通知書前一天下午,我后媽如期而至,如同報喜鳥一般,帶來了我的成績。
“這次學(xué)校規(guī)定,不準(zhǔn)提前透露成績,不過我問了你們班主任,你考得一般。”
原來不是報喜鳥。
“沒得一百分?!?/p>
我內(nèi)心咯噔一下,雙百分的夢想破裂,雞蛋和油條白吃了,免不了被數(shù)落,但是我強顏歡笑,等待被數(shù)落。反正考第一也沒有電子琴,考差點不過被一頓數(shù)落,那努力有什么意義呢。
我更愁的是明天要去學(xué)校。
吃晚飯的時候,就著白天的成績,爺爺開始語重心長:“明年你就要讀初中了,再這么下去,怕是連初中都考不起哦?!?/p>
總之說了一些我不太愛聽也聽不太進(jìn)去的話,吃飯結(jié)束,我自覺地沒看電視,早早地爬上床,等待明天的來臨。
8
天亮了。我比天還醒得早,因為我內(nèi)心一片惆悵。
吃過早飯我就拖著沉重的步子去學(xué)校,想必等著我的是一場大戲開演。
結(jié)果到了學(xué)校,我再次發(fā)現(xiàn)鄧威沒有來。
張麻子倒是來了,但只是簡單地跟我打了個招呼,并沒有同我進(jìn)行進(jìn)一步的談話。
我領(lǐng)到了自己的通知書,上面寫著語文98,數(shù)學(xué)97。我原本打算去問老師我的排名,老師被許多家長和學(xué)生圍簇著,分身乏術(shù),我轉(zhuǎn)念一想,作罷。在門口碰到周小舞,她問我考了多少,我如實告知,她悔恨地跺腳:“語文比你少兩分,數(shù)學(xué)比你多一分!那個拼音沒記成后鼻音就好了!”
周小舞比我只低一分,我感覺到了危險,因為以前她成績總會比我差一截,正是因為我成績好,她父母才讓她跟我一起玩,我想如果我成績不好,那么我將會一個朋友也沒有。更令人糟心的是,隨后就在家長中間聽到了有人考雙科99的事情,不過還好,還沒聽到雙百分。
我后媽來教室找我,問我具體考了多少,我把通知書給她看,上面寫著班主任的評語:
該生安靜有余,學(xué)習(xí)認(rèn)真,但應(yīng)多活潑一些,希望家長多注意。
后媽拍了拍我的肩膀,問第幾名。
我搖搖頭。
她帶我去找班主任,人群緩緩?fù)碎_,她熟絡(luò)地跟我班主任打招呼,問我考了第幾名,班主任想了想,皺皺眉說:“不太好,有好幾個雙99的?!?/p>
事情到此,也算結(jié)束。我后媽說她有事先走,讓我回去老實跟爺爺奶奶匯報,不許撒謊。
她走了之后,老師叫我們再待一會兒,還要發(fā)些卷子和布置其他科的寒假作業(yè)。
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現(xiàn)在比之前已經(jīng)寬敞了不少,但還是不到一個正常座位的占地位置,鄧威還是沒有來,他的座位占的位置越大,越顯得空落落的。
生詞表抄3遍,要求背誦的課文抄一遍……慢慢在本子上記下作業(yè),收拾好東西往書包里塞,準(zhǔn)備回家。
恭喜恭喜,五年級上學(xué)期終于結(jié)束。
走到學(xué)校門口,破天荒地看到我奶奶站在那里,要知道平時就算落大雨,她也只會讓隔壁的殺豬匠替我?guī)О褌恪?/p>
“怎么了?”肯定是發(fā)生了什么大事,才會讓她放下臘肉香腸來找我。
“警察來了?!?/p>
“警察?”
警察來了關(guān)我什么事。
“這是你媽嗎?”不知道從哪里鉆出來的警察拿著一張照片問我,我親媽的臉被印在上面,面頰偏黃,不太好看。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有幾個家長路過,往這邊看了一眼,“該不會又像鄧江兩兄弟吧?”
“不是都出來了嗎?”
“還不是他們老漢交錢保出來的,鄧江鄧威,沒一個省心的,現(xiàn)在天天關(guān)到屋頭,通知書都沒來領(lǐng)?!?/p>
“不過對另外那些二流子也是一種震懾,早就該抓了?!?/p>
“沒滿14歲,抓了也白抓,還不是要放出來?!?/p>
鄧威出事了?
活該,我心想。
難道張麻子也是因為這個事情遭了?
隨即我又看到了周小舞,她神色震驚地跑過來,“怎么了,怎么有警察?”
警察催促她離開,“小朋友我們問點事情,你先回家。”
周小舞不聽警察的話,只是稍稍退遠(yuǎn)了一點。
我看著照片,又看看周小舞,我開始難受起來,我奶奶推我,“是你媽就是你媽!趕緊說啊!老子還要回去烘臘肉?!?/p>
“是?!蔽页姓J(rèn)。
“她十天前是不是來找過你?”
“是,那天我生日?!?/p>
“她有沒有給你什么東西?”
“五百塊錢,給我奶奶了?!甭牭竭@話,我奶奶臉上的肌肉抖了一下,剛想訓(xùn)斥我別亂說話,想了想我好像沒亂說話,就著急解釋:“五百塊錢我給娃兒存到銀行去了啊?!?/p>
警察沒理她,說:“除了五百塊錢,還有什么?”
我想了想,低頭看見自己穿的衣服,“還有這個,新衣服?!?/p>
“舊衣服呢?”
“在家里?!?/p>
“帶我們?nèi)タ纯??!?/p>
剛要走,我爸爸和后媽都趕了過來,一起來的,還有久未見面的外公外婆。我爸爸一來就堆起滿臉笑容,給警察散煙,打聽是什么事。
警察不是本地的警察,說的是普通話,也不吃爸爸散的煙。但他們作為監(jiān)護(hù)人,還是陪著我一起回家。外公外婆一路都在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好久都聯(lián)系不上我媽。又說都是賭博害了她。那些一起賭的人沒安好心,違法犯罪的事也敢讓我媽去做。警察沒回答他,只說公事公辦。
舊衣服是奶奶收著,也沒洗,說冬天洗了不容易干,等春天再說。
警察很快就在舊衣服的夾層里找到了什么東西,帶走了,就好像在語文課本里學(xué)的徐志摩的詩: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
針對警察從我的舊衣服里帶走了什么東西這件事,后來坊間有很多說法,一向是小巷八卦中心源泉的奶奶這次作為唯一一個知道真相的人,卻三緘其口,什么都不肯說。
但謠言已經(jīng)傳開,每天都有人來問我,搞得我寫寒假作業(yè)都不能清凈。
奶奶叫我不要出門,她連臘肉香腸都不肯再在門口烘,而是挪到了后院。
過年的前一天,我已經(jīng)許久沒出過門,奶奶突然在堂屋喊我,說周小舞來找我。
周小舞在他們眼中是安全線,在我眼中也是。周小舞悄悄把我拉到一旁,往我手里塞了一瓶墨水。
“我送你那個鋼筆是比較好的鋼筆,你不能用1塊錢一瓶的墨水,很容易把筆尖寫壞?!?/p>
周小舞是個好人,我心想。
隨即,周小舞又?jǐn)[出同情的表情看著我:“你媽的事,我都聽我媽說了?!?/p>
我沉默不語。
她又慌忙轉(zhuǎn)移話題,“我原諒你了?!?/p>
我更是沒頭沒腦,“什么?”
她又說:“其實,我也騙了你。”
“什么?”
“這次期末考,我考了雙百分?!敝苄∥枘樕冻鲂老病!斑€想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張麻子也說過喜歡我。還說跟你是開玩笑的?!?/p>
我聽到身后一陣轟雷聲,明天就要過年,天氣咋還這么奇怪?
周小舞走后,爺爺端出燉好的雞湯,把雞翅膀塞到我的碗里,說:“這是第100對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