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紅樓夢》中的薛寶琴形象

⊙梁世婧［哈爾濱師范大學(xué)教師教育學(xué)院，哈爾濱 150000］

一、薛寶琴的人物形象

（一）家庭背景，成長經(jīng)歷

薛寶琴為賈史王薛四大家族之一薛家之女，父親為皇商，家世根基很是不錯。寶琴之父雖然需要常年外出經(jīng)營生意，但并未將家眷置于老家關(guān)心甚少，而是選擇攜家?guī)Э诠餐螝v，寶琴便隨其父游走四方，正如薛姨媽所說：“他從小兒見的世面倒多，跟他的父母四山五岳都走遍了?！雹賹毲俚某砷L環(huán)境不拘泥于一間小小的閨房，她的生活未被禮法規(guī)矩拘束，而是以風(fēng)景名勝作陪，以人情風(fēng)物為伴，山川流水各色人物開拓了寶琴的眼界，豁達(dá)了寶琴的心胸，小小年紀(jì)便見多識廣，正是這樣肆意天涯的日子，寶琴體驗了與傳統(tǒng)女性完全不一樣的人生，擁有了蝸居在深宅大院中的千金小姐一輩子都無法擁有的經(jīng)歷。

但好景不長，寶琴在享受了幾年人生最快活的日子后，其父不幸離世，其母又患了痰癥，便由哥哥送進(jìn)京中聘嫁，暫時投奔了薛姨媽，寶琴才在賈府露面，在第四十九回這個超群絕倫的人物才出場。

（二）傾城之貌，曠世之才

“薛寶琴一出場，好像天下落下一顆流星似的立即震動了大觀園?！鼻視胁]有正面對寶琴美貌的描繪，都是借他人之口。眾所周知大觀園里的女孩兒們個個都是鐘靈神秀，皆是凡世不可多見的婀娜仙子，在美女如云的大觀園里寶琴的美貌卻還是震撼了眾人。寶玉說：“更奇在你們成日家只說寶姐姐是絕色人物，你們?nèi)缃袂魄扑@妹子，更有大嫂嫂這兩個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來了……”連平日里心高氣傲、自恃美貌的晴雯也將寶琴比為“水蔥兒”，探春也認(rèn)為寶琴的美貌勝于群芳之冠的寶釵。賈母一見就“逼著太太認(rèn)了干女兒”，還讓寶琴與自己一處就寢，并給了寶琴一件金碧輝煌的鳧靨裘。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山坡上，身后丫鬟抱著一瓶紅梅，賈母夸琴小妹比畫還漂亮，連仇十洲的《雙艷圖》都不及她。試想白雪皚皚，紅梅遍地，配上一妙齡女子身著華麗服飾，面容姣好笑意盈盈，遙立于山坡上，必是對視一眼都攝人心魄。寶琴的外貌在大觀園里都能脫穎而出，不禁讓人遐想，到底是怎樣的絕世容顏，連釵黛二人與之相較都要黯然失色。毫無疑問，寶琴是擔(dān)當(dāng)?shù)闷饍A城之貌這個詞的。

寶琴本性聰敏，自幼讀書識字，且自小跟隨父親游歷了許多地方，“受到過山川河海自然的滋養(yǎng)”，才情氣質(zhì)自然非凡，書中也竭力表現(xiàn)了她的才華橫溢。蘆雪庵爭聯(lián)即景詩，寶琴與寶釵、黛玉共戰(zhàn)湘云，寶琴妙句不止，從容自如。就連才情最敏捷的黛玉、湘云也對寶琴的才華表示佩服，能夠得到黛玉的肯定實屬不易，這也印證了寶琴的非凡才華。后來寶琴吟紅梅花詩，技壓李紋、邢岫煙。第七十回眾人填柳絮詞，寶琴那首《西江月》很是優(yōu)美。尤其是在第五十一回中，寶琴一人作懷古詩十首，以曾經(jīng)跟隨其父所游歷過的各省的古跡為題，每首詩還隱喻一件物品，構(gòu)思精巧，她的才華也可見一斑。

（三）性格明朗，異域風(fēng)情

寶琴如此絕色奇才，書中又寫她“年輕心熱”等諸多優(yōu)點(diǎn)，可以算得上是《紅樓夢》中第一完人。大觀園中的這些女孩兒們各自有各自的長處，當(dāng)然也有各自的缺點(diǎn)。黛玉身體孱弱多病，常鬧“小性兒”，嘴巴刻薄內(nèi)心脆弱；寶釵過于世故圓滑，不干己事絕不張口，探春對生母的態(tài)度惹人譏諷，湘云有口無心喜歡意氣用事。這些大觀園里的女孩子沒有一個像寶琴一樣完美無缺的。寶琴的性格沒有黛玉的多疑，沒有寶釵的世故圓滑，未沾染上深閨大院中被圈養(yǎng)的小姐們的拘謹(jǐn)，多了幾分率真明朗，多了幾分陽光燦爛。寶琴初來乍到，其實并未對大觀園中的復(fù)雜而又微妙的關(guān)系了解透徹，但寶琴沒有畏畏縮縮處于觀望狀態(tài)，而是保持了真我，選擇用真心誠摯待人，讓眾人都感受到了寶琴的溫暖情誼。寶琴將賈府仆人送她的臘梅水仙轉(zhuǎn)贈給黛玉探春，正是這樣的真實溫暖融化了黛玉的心，平時多疑的黛玉也搶著叫寶琴妹妹。她不畏手畏腳，積極參加大觀園中的群體活動，積極聯(lián)詩，幫忙編詩，“可謂殷殷切切，一片真情”。寶琴還曾直言不諱地評價過寶釵的風(fēng)箏不好看，寶琴口中的不好看并非刻意貶低，而是一個小女孩兒的簡單直率，她更多地保留了做人的本色?！皩毲僦砸怀鰣鼍途o緊抓住了賈母的心，不單單是因為寶琴的絕色姿容，而是因為她們就是一類人”，賈母在閨中的性格是與寶琴相仿的，賈母看到寶琴就仿佛看到了幼年的自己。賈母是賈府中的元老級別的玩家，不但喜愛熱鬧且對享樂尋歡頗有心得，幼年時的賈母也是一個與寶琴一樣的活潑開朗不受拘束的小女孩。寶琴這種性格與她隨父外出的經(jīng)歷是直接相關(guān)的，她的身上帶有大自然的明媚和閱人無數(shù)的從容自在。

寶琴也是一個洋少女，她身上的美始終帶著一種異域風(fēng)情。寶琴自言在她八歲時，跟隨其父到西海沿子上買洋貨，見過一位真真國的女孩子。寶琴和他的父親買的是“洋貨”，見到的是洋少女，恰巧這位洋少女通曉中國傳統(tǒng)文化，寶琴父親還讓寶琴收藏了真真國少女所作的五言律詩?？梢妼毲俑赣H是有意讓寶琴接觸西方文化的，寶琴父親常年采買洋貨與外商交流往來，是時常同外國人有文化交流的，寶琴在耳濡目染之下，沾染西方文化，帶有異域風(fēng)情十分合理，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寶琴還向大觀園中眾姐妹繪聲繪色地描述了這位她遇見的真真國少女的外形，言語神色都體現(xiàn)出寶琴對洋少女、洋文化的贊嘆欣賞之情。在寶琴的到來后，小說中“陡然平添了許多西方器物”。這些西方器物都是與寶琴的到來相對應(yīng)的，這使得寶琴身上的西方色彩更濃重了。

（四）霧里看花，命運(yùn)謎團(tuán)

寶琴被馮育棟先生喻為謎一般的人物，她如畫中人一般，只在白雪紅梅的縹緲世界中遙立于遠(yuǎn)處的山坡上，她的命運(yùn)究竟如何，她是否也難逃悲劇的結(jié)局，這個問題向來眾說紛紜，一直沒有準(zhǔn)確的答案。寶琴投奔薛姨媽來到大觀園時，本就是往京中等待配嫁的，因賈母十分中意寶琴，便詢問了寶琴的生辰八字意欲安排寶琴的婚事，直到賈母得知寶琴已許配給梅翰林之子才作罷。寶琴之父非一般商人，走南闖北見識非凡，且能將兒女家眷帶在身邊共同外出，對家庭子女愛護(hù)關(guān)心的程度可見一斑，兒女婚嫁之事必定十分慎重，能選擇與梅翰林之子結(jié)親，足見梅家定然是個圓滿穩(wěn)妥的好歸宿。在“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詞”一回中，眾人放風(fēng)箏，寶琴的風(fēng)箏是一只“大紅蝙蝠”風(fēng)箏，蝙蝠等于“偏?！?，應(yīng)是福氣的象征。且在第一百一十八回，王夫人也說：“那琴姑娘，梅家娶了去，聽見說豐衣足食，很好?！?而且寶琴并非賈府之人，她來賈府只是暫時投奔，也沒有什么前世今生風(fēng)流冤孽，對于賈府來說不過匆匆一過客。寶琴不在薄命司“十二金釵正冊”之內(nèi)，因此有論者認(rèn)為：“寶琴是有福之人，所以不能歸入‘薄命司’。”

但書中又有許多地方與寶琴的圓滿結(jié)局相悖。眾人放風(fēng)箏，林黛玉直言欲剪斷風(fēng)箏放掉晦氣，風(fēng)箏本就是一不好掌控流離于天際的物件，即使寶琴的“偏福”風(fēng)箏是吉祥美滿的象征，最后似乎也要放掉福氣，難逃悲劇收場。從這里看，“薛小妹未必?zé)o福，只是這福未必能久攥于手”。眾所周知，《紅樓夢》中的詩文都隱喻著命運(yùn)暗示著結(jié)局，劉心武先生認(rèn)為，寶琴所作十首懷古詩中第十首正揭示了寶琴的結(jié)局，詩中有“不在梅邊在柳邊”一句，柳即柳湘蓮，柳湘蓮居然是寶琴最后的歸宿。但是“不在梅邊在柳邊”中的“柳”也未必是在姓氏上做文章。柳在古代往往象征著別離思念之意，古人送別時折柳相送以表達(dá)依依惜別之情，柳絮隨風(fēng)飄舞漂泊不定，與遠(yuǎn)離故鄉(xiāng)漂泊他鄉(xiāng)的游子極為相似。柳、留同音，寶琴“在柳邊”，是不是寶琴雖與梅翰林之子成婚兩人卻不能共處一處，是要時常分離呢？

二、薛寶琴的地位

（一）賈府由盛轉(zhuǎn)衰的見證者

寶琴“冷眼旁觀”賈府興衰，最典型的一個例子莫過于第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曹雪芹描寫這個場面正是從寶琴的視角來寫的。這個群體活動可謂是賈府的盛事，浩浩湯湯，氣勢十足，我們所感受到的賈府的盛極一時都是通過寶琴的視角看到的。她對整個祭祀活動沒有表明任何態(tài)度，也沒有發(fā)出任何感慨，“她只是冷眼旁觀，站在墻外看墻內(nèi)”。首先王太太認(rèn)了她做干女兒，故有資格參加賈府這場盛宴，且寶琴初來乍到，對賈府的感情并未多么深厚，一直處于理性的狀態(tài)，因此在此處是見證賈府的最好人選。試想如此這般的富貴人家的重大活動，即使是閱歷萬千的賈府子孫都認(rèn)真莊重地對待，偏偏寶琴口中毫無感慨心中毫無波瀾，真如畫中人一般冷眼注視這荒唐塵世。這次除夕祭祀是賈府衰敗之前最后一次盛事，這次祭祀之后賈府即將墜入不可挽回的深淵。而寶琴呢，此次活動之后就靜悄悄地脫離了賈府，此后的活動都與她無關(guān)了。與她親厚異常拉著她手喊妹妹的黛玉離世不見她的蹤影，寶釵成婚也不見她露面，就連最疼她的賈母離世也不聞不問，不見她半點(diǎn)消息。

寶琴在見證了賈府的由盛轉(zhuǎn)衰之后，便匆匆離場，留下了諸多耐人尋味的謎團(tuán)。

（二）寶、黛愛情的試金石

寶琴進(jìn)了賈府就備受賈母喜歡，賈母與寶琴同吃同睡，親自告誡寶釵不要管緊了寶琴，賈母還送了寶琴一件珍藏多年極其華美的鳧靨裘，這件衣服其實是一件偏男性的衣服，湘云曾說過鳧靨裘是野鴨子頭上的毛所作，那么這件鳧靨裘大概就是鴨頭裘了。但古代鴨頭裘是為達(dá)官貴人作馬褂穿的，且這種衣服艷麗異常，十分華貴。那賈母將這樣一件衣服贈與寶琴，寶琴身著華服“招搖過市”，無異于向整個大觀園宣告對寶琴的寵愛。賈母在見了寶琴立于雪中的場景之后，當(dāng)天就詢問了寶琴的生辰八字，最后因?qū)毲僖延袣w宿才作罷。寶玉是賈母的心頭摯愛，是賈府最受寵的孫子，賈母又是賈府最尊貴的人物，賈母有意為寶玉擇親過問此事，就已經(jīng)是賈府的頭號新聞了，這對在場的人觸動都極大。紫鵑便是其中一個，在第五十七回紫鵑情辭試寶玉中，紫鵑一心為主，在聽了賈母有意為寶玉定親寶琴時，心中十分急切，搬出了黛玉要回家去的理由試探寶玉心意，不成想寶玉聽到后人都死去了大半個，鬧得合府皆知。寶玉痊愈后問紫鵑為何要哄他，紫鵑回答：“年里我聽見老太太說，要定下琴姑娘呢，不然那么疼她？”由此可見，正是因為寶琴，紫鵑才會迫在眉睫想去試探寶玉，紫鵑的做法不但確定了寶玉對黛玉的深情厚誼，也讓賈母王夫人等人都知道了黛玉是寶玉的“命根子”。紫鵑借寶琴之名，提醒了賈府的家長們，打擊了薛姨媽，“試”出了寶黛愛情的堅不可摧。

（三）對釵、黛性格的映襯

大觀園中的女孩子最突出的當(dāng)屬釵黛二人，寶琴這樣一個“完人”的到來也微妙地揭示了二人性格的不同之處。在第七十三回“懦小姐不問累金鳳”中，探春、平兒暫時當(dāng)家，寶琴拍手笑而提問，寶釵不干己事不開口，不發(fā)表具體意見，時時刻刻記著自己的“外人”身份，兩人對比鮮明，寶釵與寶琴相比透露了十足的冷淡。寶釵在寶琴未來之前，自認(rèn)為一直是賈府中最接近完美的存在，寶琴來到大觀園后備受寵愛，寶釵還無端受了賈母的“斥責(zé)”，寶釵的醋意便萌發(fā)了，反問寶琴自己哪點(diǎn)不如她，還與湘云說“小話兒”。反觀黛玉，竟放下了平日的“小性兒”，對于湘云的奚落，也不開罪，而是照樣與之共嬉笑，同寢相處。這將黛玉的寬厚包容展現(xiàn)了出來。黛玉并沒有像寶釵那樣對于賈母對寶琴的寵愛心中意難平，而是與寶琴親厚十分。這樣一對比，釵、黛二人性格的不同之處十分明顯，細(xì)細(xì)品味曹雪芹先生似有揚(yáng)黛抑釵之意。

① 曹雪芹，高鶚：《紅樓夢》，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2014版，第26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