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黎明
一
第一次讀蘇菲·謝雷編著的《與兒童交談:法國心理分析師多爾多的故事》,是在有了第一個孩子妞妞之后。其時,一邊教書,一邊育兒,每天焦頭爛額,身心俱疲,全然喪失了面對孩子應(yīng)該有的優(yōu)雅與耐性。讀完這本書,仿佛當頭一棒喝,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粗暴和無知,于是我試著用多爾多的方法與孩子交流。
下面是我們的交談:
“媽媽,我們?nèi)ベI糖果?!辨ゆだ彝凶呷?。
“先別急,告訴媽媽,你想要什么樣的糖果?!?/p>
“粉色的草莓味的。”
“哦,那一定很好吃。你知道媽媽想吃什么樣嗎?我想吃一種飛機形狀的,我一咬,它就載著我飛了,想停都停不下來。你的糖果有這么有趣嗎?”
“??!”妞妞瞪大了眼睛看著我,“有啊,有啊。我的糖果是可以噴霧的,上火了,往嘴里一噴,火就沒了?!?/p>
…………
我們就這樣盡情地胡謅著,享受親子間愉悅的異想天開。而買糖果的事徹底拋之腦后了,因為這樣的想象遠比糖果更有誘惑力。之后,妞妞還饒有興趣地要把這一天想到的有趣的糖果畫下來,一星期后她依然念念不忘這一幕。
感謝多爾多!看來,她是實用的,是深諳孩子心理的。通常情況下,當孩子要糖果吃,大人們或斷然拒絕,表現(xiàn)出對孩子的厭煩;或欣然滿足,以獲得片刻的寧靜。可多爾多女士告訴我們,還有第三種態(tài)度:對話與理解。她說,孩子真正需求的不是那一立方厘米的糖塊帶來的短暫樂趣,而是愛。這睿智的話語一下子擊中了我育兒的短板,原來,我常常誤讀了女兒,甚至還誤讀了我的學(xué)生。于是,我開始警覺和反思在教育過程中自己的一言一行。
二
1919年,魯迅先生在《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一文中寫道,覺醒的人們,應(yīng)先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北M管那個黑暗的時代已經(jīng)遠去,但我們這個時代是不是已經(jīng)可以讓孩子“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作為教育工作者,我們是不是已經(jīng)給孩子提供了足夠?qū)掗煿饷鞯目臻g?大人要以怎樣的姿態(tài)面對孩子?讓孩子成為自己,抑或成為我們想讓他們成為的樣子?誰決定孩子的行為?多爾多讓我一次次地擺脫慣常的、根深蒂固的教育理念的拘囿,來到一個全新的天地。
弗朗索瓦茲·多爾多,是法國著名的兒童教育家、精神分析學(xué)家。她主張把兒童精神分析理論與兒童教育實踐結(jié)合起來,基于這一理念,她于1979年在巴黎建立了第一所教育機構(gòu)“綠房子”。在這里,兒童相互交友,玩耍游戲;家長們聚在一起談?wù)撚嘘P(guān)孩子的問題;精神分析學(xué)家現(xiàn)場予以指導(dǎo)。沒有教師的權(quán)威和壓力,只有生機勃勃的教育生活;沒有訓(xùn)斥和強加,孩子們按照他們原有的樣子活潑潑地成長著。這才是教育應(yīng)該有的樣子。
我們通常認為,精神分析面向的是患有不同程度神經(jīng)癥或精神病的患者,然而,“綠房子”的實踐告訴我們,精神分析不僅僅是一個補救性的工作,它還起到了預(yù)防的功能。
傳統(tǒng)的課堂關(guān)注的是如何向孩子傳遞知識,如何幫助孩子考取高分,卻忽略了孩子可能出現(xiàn)的心理問題。據(jù)中國兒童中心發(fā)布的《中國兒童的生存與發(fā)展:數(shù)據(jù)與分析》報告,中國17歲以下的少年兒童中,至少有3000萬人受到各種情緒障礙和行為問題的困擾。這個數(shù)據(jù)很讓人痛心,不是我們的孩子出現(xiàn)了問題,而是我們的教育、我們的社會出現(xiàn)了問題。作為教育工作者,如果能夠掌握一點精神分析知識,并能將此運用于我們的教育實踐中,及早干預(yù),及時處理孩子出現(xiàn)的憤怒、悲傷、厭學(xué)等各種負面情緒,是不是可以幫助孩子們打開另一扇窗?
遺憾的是,許多家長和老師由于精神分析知識的滯后和匱乏,常常錯失了很多問題孩子治療的最佳時機,從而釀成不可挽回的悲劇。更可恨的是,有時候,我們自己在不經(jīng)意間充當了施暴者,以愛的名義侮辱、中傷孩子。
多爾多說:“孩子的存在并不是為了取悅父母,也不是為模仿和重復(fù)父母的人生,孩子在這個世界上是為了生存,獨立發(fā)展,活出自己的人生。父母對孩子沒有任何權(quán)利,只有承擔一些義務(wù),那就是:保護孩子,滿足孩子的需求,撫養(yǎng)孩子長大,尊重孩子的自由,以及在他準備離開時松開雙手……”這些話真如醍醐灌頂。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強調(diào)長幼有序,尊卑有別,對兒童缺乏平等的對待和寬容心。孩子往往成了父母意志的體現(xiàn)。聽話、順服、乖巧、守規(guī)矩等等,至今依然是對孩子的最高褒獎。動不動就罰站、罰面壁、罰寫千字文、罰關(guān)黑屋子等做法,依然受到相當一部分頑固的家長和老師的推崇。這些做法除了暫時發(fā)泄一下教育者憤怒的情緒外,對孩子并沒有起到什么作用,反而造成了一定的心理創(chuàng)傷。所以說,孩子的問題通常都出在家長的身上、老師的身上,甚至社會的身上。我們?yōu)榱俗陨淼拿u、利益、顏面而剝奪了孩子做自己的權(quán)利。
對照自己的教育行為,我常常感到汗顏。多爾多一針見血地刺透了成人的無知和專制:“有多少渴望著要登上月球的孩子,被父母視作是異想天開的傻瓜呢!?他們從不曾真正地將孩子培養(yǎng)大,而僅僅是將他們養(yǎng)大,以大人的身份壓制孩子的觀點,用甜言蜜語和物質(zhì)需求的滿足來換取孩子的快樂,總而言之,孩子的想法被壓抑了。在這樣的教育方法下長大的畸形小怪物,便被大家稱為是一個具有良好家教的好孩子。”時隔幾十年,多爾多批評的這一現(xiàn)象依然存在著,我們希望孩子成為我們希望他成為的樣子,卻剝奪了讓孩子成為他自己的自由。多爾多的偉大在于,讓孩子做回自己。
三
多爾多的立場是:傾聽兒童,俯下身,正確地和兒童說話,給孩子充分的尊重。她的言語永遠都是堅定且有力的。多爾多是一個奇跡,一個顛覆傳統(tǒng)的驚世駭俗的孩子,一個不屈不撓的捍衛(wèi)孩子的英雄,一個無數(shù)孩子的最親密的愛人。
當了解到一個個飽受精神折磨的孩子在多爾多的治療下,又恢復(fù)了自我時,我不禁震驚了:原來精神分析還可以用在兒童身上,原來還可以這樣和孩子溝通。傾聽、觀察、交談、理解,這套方法很簡單,卻很實用,不僅適用于幼兒,也適用于一切受教者。
在《與兒童交談:法國心理分析師多爾多的故事》的“后記”中,蘇菲·謝雷這樣寫道:“漫漫人生的旅途中,您可能會與以下這兩種人擦肩而過。有這樣一種人,他們整日愁眉苦臉,言行令人掃興。無論您表達怎樣的愿望、擬定怎樣的計劃或執(zhí)著于對某種事物的偏愛,他們都會對您說‘這樣做對您來說不理智,不合適?!€有另一種人,他們充滿活力,對一切事物都充滿好奇,在您還沒有對他們袒露心跡時,就早已做好傾聽的準備。他們不但接受您的決定,而且激發(fā)起您體內(nèi)那個更優(yōu)秀、更精益求精、更具雄心抱負,甚至更執(zhí)著瘋狂的那個自己的昂揚斗志。他們只在您開口求助時才出手相助。”每個教育工作者都應(yīng)捫心自問,我是哪一種人?是那個丟失了孩子靈魂的大人嗎?是那個只會對學(xué)生說“NO”的老師嗎?是那個認為自己吃過的鹽要比孩子吃過的飯還要多的家長嗎?
每一位迷茫焦慮的父母或者老師,都應(yīng)該俯下身與孩子交談,因為他和你一樣是平等的個體;然后踮起腳尖仰望孩子,因為他遠比你智慧得多。
推而廣之,當你平靜下來,放下所有的功利心,試著用多爾多的方法,真誠而認真地去傾聽生活時,你會發(fā)現(xiàn)很多孩子乃至周圍很多成人都是可對話、可理解的。為什么他會變成這樣?和他的身世、所處的社會大環(huán)境有什么關(guān)系?他的內(nèi)心活動是怎樣的?我們要怎樣站在他的立場上與他對話?只有足夠嚴肅、深入地考慮過這些問題,才能達到溝通和教育的目的。與別人對話的過程,同時也照見了我們內(nèi)在的自己,因為人性在很多方面都是相通的。
請記住:謙卑地對話,然后同情地理解。
(作者單位:浙江溫州中學(xué))
責任編輯 黃佳銳